王晋康《宇宙逃亡·送子远行》原文

前情提要:

楚天乐与霍金的命运相似,少时极聪慧,能从吹肥皂泡自发领悟到宇宙深层机理的精妙。但他患有绝症,从少年起就把人生耗费在与病魔的搏斗上。

22岁时,楚天乐与收留他的马先生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天文现象:近地空间的恒星光谱突然有了可测量的蓝移增量且急剧增加。很快,世界各天文台在共同验证了这一结果后发布了公报。原来,一场极为猛烈的局域宇宙塌陷正在发生——近地空间急剧收缩,地球文明只剩下几百年的寿命!各国政府全力疏导,社会仍然濒于崩溃。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对于科学家来说,这却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他们利用全球的资源与冥冥中存在的宇宙之神展开了一场智慧与铁律的决斗。

楚马格林发现所揭示的灾变,把人类置于几乎完全绝望的境地。绝望激起人类激昂的斗志,使人类的智慧之花绚烂怒放。在那个时代,多少个像天乐这样的天才进行了卓绝的思考,设想出一条条异想天开的人类逃亡之路。那是天才飞扬的时代,是人性神化的时代。科学技术高歌猛进,自由王国指日可待……但站在更高的层面俯瞰,这些努力又是盲目的,无意识的,是黑暗中的摸索。没人知道哪条路通向胜利。绚烂的智慧之花可能结不出果实,或者,也许会在遥远的时空结出果实,但我们无从得知。

就像那个时代最先推行的“神鹰蛋”计划。

有时不免想起一个顽童的游戏:用萘球在地上画一个圈,圈住蚂蚁0蚂蚁害怕萘的气味,在圈内仓皇奔波,但无法找到生路。僵局常常是这样被打破的:一只蚂蚁在彻底的绝望中,横下心冲过那条邪恶的白线。它成功了,但成功和智力无关,而是依赖于盲目的勇气。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乔治·雅各比及手下团队很快完成了“卵生人”的研制——“研制”这个词用于生命显然不合适,但人类语言中还没有合适的专用词。用“创造”“创生”显然也不妥,它们太空泛,不太适宜用于此类目标精确的“生物改制”。一句话,人类的语言已经落后于技术了。乔治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团队用短短八年时间实现了基因技术的大跨越,这在常态下可能需要数百年的时间才能实现。这个跨越太快了,以至于乔治曾对好友说:

“亚历克斯,这八年的进展如有神助,我总有点惴惴不安,觉得‘过于顺利’了。”

亚历克斯笑着说:“一定是面临的绝境激发了你肾上腺素的超量分泌。乔治,这不是开玩笑,我自己也觉得脑瓜比过去远为敏捷,某个课题正处于一团乱麻的时候,过去需要数年时间才能理出头绪,现在呢,我常常一眼就能找出其中正确的线头。”

“对,就是这种感觉!也许,的确是肾上腺素促成了智慧之火的超量燃烧。”

很多年后他们才知道,他们的猜测并非真相。

既然“神鹰蛋”计划不是纯粹的“阿司匹林”,卵生人的孵化当然要做严谨的实验验证,对“新产品研制”来说这是标准程序。不过,实验是在严格的保密状态下进行。绝对保密的死命令首先是姬人锐提出的,乔治等人当时还不能理解,后来才理解了——在重大的灾难面前,不得不采用新的生育方式以使人类血脉在蛮荒星球上繁衍,对此公众可以理解,心理上可以承受。但是,如果这些生下来就不吃奶的强悍卵生崽子出现在地球,出现在镁光灯下,那肯定会超出公众的心理承受极限,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这个实验也有其内禀的残忍,因为对卵生幼儿不会实施任何人工救助,他们将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或者活下来,或者死亡。这种情况如果捅到媒体,又会激起一部分人的强烈反对。所以,实验如果披露,会让“乐之友”受到左右夹击。

于是他们对实验严格保密,甚至在“乐之友”内部也尽量缩小知情人的范围。好在一般民众并不了解“新产品研制”有这个标准程序,没人来追问有关先期实验的事。

实验场地的选择让乔治费了很多心思。场地必须与外界绝对隔绝,但又不能过于荒凉严酷。卵生人孵化后相当于两岁的幼儿,虽然体能强大,出生即能走路(乔治参考了草食性哺乳动物的基因,它们大都具有这个本能,以便从食肉动物的利爪下逃命),但也不可能承受过于严酷的环境。所以对卵生人耐受环境的定位是:气候温和、食物饮水基本充足,没有天敌。蛮荒星球在“充分地球化”后,应该能达到这样的条件。

最后他选择了离此不远的、位于丹江水库中的一座荒岛。丹江水库是亚洲蓄水量最大的人工湖,水面宽阔。这个世纪初,政府为了保证南水北调水源地的水质,进行了大规模的移民外迁,使这里基本成了无人区。乔治选择的这座荒岛更是阗无人迹。荒岛是石质杂以土质,土壤是尚未完全风化的白色黏土,长着茂密的茅草。乔治购下这座荒岛,实行封锁,然后以飞播方式投下了超量的生物种子,包括微生物、昆虫、野菜、野化过的农作物等。两年之后,荒岛的植被有了很大变化。

傍晚时分,一只小快艇从烟波浩渺的湖面上驶来,泊在荒岛边。四个客人离船上岸,有褚贵福、鱼乐水、姬人锐和贺国基办事处现任主任林秉章。现在离褚贵福捐款那年已经有八年,老褚六十八岁,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其他人则变化不大。快艇随即开走了,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浪。由这道浪头转化成的拍岸浪由近及远,哗哗地拍击着湖岸。淡绿色的湖水极为清澈,白色的水鸟拖着长腿在晚霞中飞翔。

四人立在岸边,等地下实验室开门。为了保密,此处的规矩是等快艇远离之后才开门。四人随意闲聊着,欣赏着水天一色的风光。姬人锐多次来过这儿,比较熟悉,指着前边一道石坎说:

“门就在那儿,但伪装得很好,外边根本发现不了。”

放眼望去,小岛保持着荒凉的原貌,几乎没有人工留下的痕迹。半人深的茅草在秋风中抖动着,荒岛没有沙滩,水边是拍岸浪冲刷过的白色硬土,坡度平缓处堆着一些类似细沙的东西,但仔细看并不是细沙,而是贝壳的碎屑、黏土颗粒之类。浅水中偶然可见活的贝类,也有小鱼倏然往来。但岛上景色比起姬人锐上次所见也有不小变化:青白色的茅草中嵌着很多深绿色的斑块,多是生命力强悍的野菜或野化过的农作物,如苋菜、灰灰菜、马齿苋、扫帚苗等。低矮的黄豆与茅草纠缠在一起,豆荚已经由青转黄。也有低矮细小的燕麦、高粱和粟子,大都已经结出了果实。草丛中,众多的蚂蚱在草尖上滑翔,在疏草处蹦跶,密度相当大。大家知道,这些都是数次飞播的结果,是为新人类准备的食物。

视野中还能看到几根细长的石柱,与周围景色相比有些突兀,晚霞为它涂上半边红色,石柱顶上的摄像头在微微转动。这种石柱共有二十五根,是荒岛地面上唯一的人造物。

门开了,乔治在门边向他们招手,四人快步进门,门随即关闭。地下室不算太宽敞,两百多平方米的样子,室内只有乔治和一位女助手。此刻,女助手正伏在一块巨型屏幕前,屏幕分割成二十五个画面,展示着全岛的景象。画面大都是荒岛原貌,只有五个画面上各有两枚白色的“人蛋”,有的位于岗坡,有的位于水边。乔治做一个示意,女助手把一分割画面切换成整体画面,再放大成近景。镜头中,两枚“人蛋”平卧在水边缓坡上,外边包着一层透明的柔性物质,透过外壳能看到黑色的蛋壳。乔治说:

“现在显示的是1:1的画面,所以你们看到的是真实大小的‘人蛋’。去掉蛋外的轻云材料覆层,实际大小和成人头颅差不多。”他用的是汉语。这位生物学领域的天才也是个语言天才,这些年他的汉语已经说得倍儿溜了,语调中还带点儿老北京的油子味儿。

“是黑色的?”林秉章笑着问,“我总认为蛋壳都是白色的,或是有斑点的。”

“它是靠阳光孵化,使用黑色蛋壳容易吸热。你们来得正好,这两枚马上就要破壳了。它们已经孵化了一年半。你们知道的,为了让他们破壳而出时足够强壮,我在设计时有意把孵化时间大大拉长。所以它们不该被称作胎儿,我杜撰了一个名称,叫胎幼儿吧。”

“听说你设定的孵化温度是37.8摄氏度,和鸡蛋的孵化温度一样。但你是依靠阳光孵化,白天可以到这个温度,晚上呢?”林秉章问。

“那层透明的轻云覆层可以让阳光透进去,同时阻止热量向外散发,保暖性能绝佳,而且在温度超过38摄氏度时,覆层将变得不透光,这样可维持一个恒定的孵化温度。”乔治笑着说,“有关技术细节一时说不完,等闲了再告诉你们。反正好多方法都是从鸭嘴兽、鳄鱼、乌龟、黑熊那儿剽窃的生物专利,再加上一些人类技术,来了个集大成。”

褚贵福摇摇头,“但没哪种动物的卵需要孵化一年半。你咋保证这些‘人蛋’冬天不结冰?”

乔治赞赏地看看他,“你倒是问到了关键处。冬天阳光太弱,即使有轻云覆层也无法保持那个温度。但‘人蛋’真正的孵化期其实只有28天,比鸟类稍长,是在夏天进行的。其后的孵化过程,实际是一个温血动物窝在蛋壳内冬眠,依靠壳里的蛋黄蛋白来长身体和保持体温。”

“噢,是这样啊,你们这些大脑袋科学家真是厉害。”

鱼乐水突然说:“看,这枚‘人蛋’在动!”

乔治说:“这两个月来经常动的,我们称之为胎幼儿的梦游。它马上就要破壳了,各位先生女士,我这会儿反倒临事而惧了。尽管我的设计非常严格和谨慎,尽管它们确实已经按照我设计的程序进行着正常的孵化,尽管X光摄像已经显示壳内是正常的人体,但我还是心里没底。比如他出生后是不是不会两足行走而只能爬行?要知道他们不会有大人来教走路,而动物基因中四足爬行的程序更为强大。甚至他们出生后会不会喝水,我都不敢保证。”

褚贵福不客气地说:“是个活物都知道渴了喝水,要不干脆让它死逑算了。”

乔治苦笑着说:“对,老褚你说得对,每种生灵都具有这种本能。但在生物学家眼里,所有‘本能’终归是用技术途径来保证的,它应该是隐藏在DNA中的一套严密程序,包括对体液内缺水状态(渴)的不间断监控,包括对水的物理性质的辨认,包括‘渴’与喝水动作之间的联动,等等。这样的生物程序肯定是存在的,只是现代科学还没有过细地破译。生命是大自然妙手偶得的至宝,又经过四十亿年的锤炼,科学还远未探知它的全部秘密。我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肆无忌惮地篡改了上帝的原设计,在我的改制过程中是否无意毁掉了原有的‘喝水程序’,真的是一个未知数。”

姬人锐笑着说:“乔治是故意危言耸听,典型的考前紧张综合征。”

鱼乐水能体会到乔治的心理脉络。从本质上说,他的话与少年楚天乐痴迷于“大肥皂泡应该破的,但它为什么会变成小泡泡”是一致的。这些傻问题实际反映了天才们更深层次的思考,普通人不太容易理解。她笑着劝慰:“不必过于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谢谢啦。不过小鱼我得事先提醒你,对这些幼儿是不允许救助的,你在观察实验时必须硬起心肠。”乔治说。

鱼乐水苦涩地说:“我知道这条规则,我会遵守的。”她知道乔治项目组拟定的标准:在完全不施加人工救助的前提下,卵生儿如果有不低于百分之十的成活率,这项技术就算成功,就可以开始后续工作了。百分之十。也就是说,单只这一批次十枚“人蛋”的实验中,就可能有九个孩子死去。这太残酷了,她真的不敢保证自己能冷漠地旁观下去。

褚贵福问:“在地球实验中活下来的这些娃,准备咋办?”

乔治不由地摇头道,“老褚,你真是外表憨心里精啊,问的都是刁钻问题。这些活下来的卵生人的确不好处理。不想让他们进入正常的人类社会,原因嘛,姬人锐说过的;当然也不能把他们掐死。好在,有了能使用五十万年的能源后,也就能制造五十万年工作寿命的人体冷冻装置了——太空中冷冻是不耗能的,但如果想让冷冻者复苏,就不能单靠阳光来完成,因而需要超长寿命的能源。我们准备在‘褚氏’号飞船上配置少量的有能源的冷冻装置,把地面实验中的幸存幼儿置入其中。等到了新星球,在新人类诞生时刻,能有几个大哥哥大姐姐掺杂其中,应该更利于他们的生存。当然,这种冷冻及唤醒的程序纯粹是人工程序,比不得上帝的程序,可靠性比较低,所以,冷冻人能否顺利复苏,恐怕要靠诸神的护佑了——如果地球诸神的法力能延伸到几十光年外的话。”

褚贵福很感兴趣,“噢,原来除了‘人蛋’之外,你们还要送去几个冷冻人?这么大的变动你们早该告诉我的,别忘了,这艘飞船叫‘禇氏’号!”

在这些年的交往中,乔治已经有点喜欢这个粗俗家伙了,不过仍不免遇上机会便刺他两句:“没错,这艘船的名字是‘禇氏’号,但从法律上说,你既不是船主也不是船长,我没必要事事向你汇报吧?”

禇贵福没理会这句带刺的话,沉吟片刻,忽然问:“成活率是多少?我是说,冷冻人经过五十万年后,有多少人能醒过来,活下来。”

“我刚才说过,如果人类诸神的法力能延伸……”

“扯淡!别给我扯啥什么法力,我要的是科学家的估计。”

他的态度很认真,乔治也停下笑谑,认真想了想,“应该有百分之四十吧……不,我力争达到百分之五十。”

褚贵福喃喃地重复着:“百分之五十。”然后他沉默着,不再问了。

女助手突然说:“开始破壳了!是那个男孩!”

画面上,两枚“人蛋”中的一枚在剧烈晃动。切换成X光摄像,可以看见卵壳里的小家伙醒了,但没有睁眼,慵懒地打着哈欠,伸展开的身体用力顶着蛋壳——恰如盘古醒来后顶着天地之卵。蛋壳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被顶出了裂缝,裂缝在扩大。但小家伙却遇到了盘古没有遇到的新问题:外面的轻云覆层虽然强度很低,但因其网状结构而具有弹性,里面用力顶时裂缝张开,停顿时裂缝回拢,这样的过程僵持了很久,小家伙开始变得焦躁,地下室里的人们也为他着急。乔治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打开门冲出去。他旋即出现在画面上,用剪刀在轻云覆层上剪出一个井字形的出口,又快步跑到另一枚“人蛋”前做了同样的事,然后从屏幕上消失。屏幕前的林秉章不解地问:

“乔治不是说不允许人工救助吗?”

鱼乐水解释:“那是两个层面的事。对卵生儿在自然状态下的求生不能实行救助,以便验证他们在新星球的环境中能否活下来;但轻云造成的麻烦属于可以更改的技术错误。实验本来就是为了发现缺陷,做到技术上的尽善尽美,以便尽量增大他们在五十万年后的存活几率。”

“噢,是这样。”

乔治匆匆回到地下室,对助手说:“记着,以后的轻云覆层都要留一个井字形开口。”助手点点头。画面上,那个小崽子终于顶破蛋壳,把脑袋露了出来。他的眼睛睁开了,迷茫地向外界投去第一瞥。小脑袋转动着,茫然地转到摄像头这个方向,于是新旧人类有了第一次对视。这是超越时空的对视,是被创造者和创造者(新人类的上帝?)的对视,他明亮的目光让地下室的几个人有种如遭雷殛的感觉。这个当口,地下室里的所有人(除了禇贵福,他一直在独自发呆)心中都鼓荡着黄钟大吕的天籁之声。特别是鱼乐水最为动情,她热泪盈眶,心中洋溢着浓浓的母爱。

煞风景的是,那个卵生崽子实际看不到这边的人,他茫然的目光随即滑向别的方向。他可能被壳外的世界吓着了,又缩回了蛋壳内。不过没多久,小脑袋又试探着露出来,然后是胳膊、肩膀,最后是半个身体。残破的一半蛋壳倾倒了。小崽子从缺口掉出来,跌落在地上。

小崽子哇哇大哭。哭声并不特别伤悲,倒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仪式。屋里人的眼睛都湿润了,他们想象着在五十万年后的某个星球,将有这样的哭声在蛮荒之地回荡。鱼乐水带泪笑了:

“没错,尽管是卵生,但他确实是咱们人类的崽子。你听那哭声!”

刚出壳的小崽子已经有了近两岁的身体,哭时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他哭一小会儿就自动停止了,开始试探着想站起来,两腿不听使唤,跘来倒去的,但仅仅用了几分钟时间就能站稳了,并开始跌跌撞撞地行走。鱼乐水笑道:

“乔治你看,他不是爬行动物,你刚才是瞎操心。”她轻声叹息,“可他也不完全是人,他不需要爹妈教走路。”

乔治没说话,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屏幕上。那个小崽子显然又饿又渴,他看到了水面,摇摇晃晃走到岸边,迷惑地端详着。他看了很久,以至于乔治真的怀疑那个“渴了喝水”的上帝程序被毁坏了。但小崽子终于趴下身子,伏在水面上,像小狗一样吧唧吧唧地大喝了一通。地下室的几个人长舒一口气。

放大的画面上显示出水边有蚌在爬行。小崽子迷惑地盯着它,盯了很久,还伸出小手拨弄它。受惊的蚌紧闭蚌壳不再动弹。不过小崽子最终没认出这是食物,离开水边走了。随后,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枚“人蛋”所吸引,因为后者此刻正在剧烈地晃动。小崽子有点儿害怕,远远地观望着。“人蛋”此时不晃动了,他克服了惧意,走近“人蛋”,摸了摸,闻了闻,伸出舌头舔舔,歪着脑袋发呆。没人知道这会儿他想的是什么,反正他开始用牙齿撕咬“人蛋”的轻云覆层——鱼乐水忽然下意识地抓紧身旁姬人锐的胳臂。姬人锐瞥她一眼,敏锐地猜出她此时的心思:她是在担心,卵生崽子是否想以这枚“人蛋”为出生后第一顿美餐,她担心卵生人类也秉承了创造者(在蒙昧时代)同类相食的习性。这些年的相处中,姬人锐对她知之甚深,能从身体语言看出她内心的想法。这个女人的心灵是透明的,满盛着仁爱、善良、同情这类圣洁之物,对邪恶有天然的抗拒。但是——生存的本质却是黑色的。

姬人锐低声安慰小鱼:“别担心,应该不会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鱼乐水听懂了。她发现自己在紧抓着姬的胳膊,自嘲地笑笑,松了手。那边,卵生人囡囡(乔治说过第二个胎儿是女性)终于顶破了蛋壳,从轻云覆层的缺口中把小脑袋伸出来,也对世界送上茫然的第一瞥。她随即发现了同类,两人面对面地盯视着,盯了很久。

这是亚当与夏娃的对视,发生在一个人造的伊甸园中。地下室里的“诸神”都屏住气息观看。

卵生人囡囡从蛋壳中挣出身体,滚落地面,也哇哇哭了一阵,然后跌跌撞撞地学会了站立。另一个家伙呆呆地在旁边看着,没有反应。这不奇怪,虽然他们的身体已经是两岁幼儿,但实际是刚出生,不会有除了本能之外的任何清晰意识。过了一会儿,他撇下囡囡,摇摇晃晃地走了。囡囡也许是依照群居性动物的本能,哇哇哭着追上去。两个身影消失在镜头之外。

对地下室里的观察者来说,尤其是对鱼乐水来说,这是非常完满的进展。几个人对击手掌,互相拥抱,然后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屏幕前,等待着那俩崽囡从另一个镜头里出现。禇贵福拍拍乔治的肩膀:

“喂,我有个新想法。‘禇氏’号飞船上新增了人体冷冻装置,肯定开支要大大增加。我打算把我最后一处别墅卖掉,大概能卖十亿吧,这些钱也给你。”

乔治回头狐疑地看着他,讥讽地说:“我可以想见,你这样慷慨,肯定是有所求吧。”这是重复第一次见面时禇贵福本人说过的话。“说吧,你那个和别人不一样的脑袋里又冒出了什么鬼主意?”

禇贵福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看看,跟我老禇相处时间长了,把你也变成了痛快人。”他在乔治耳边低语几句。乔治显然极端震惊,呆呆地盯着白发苍苍的老禇,盯了很久。这时女助手说:

“出来了!在四号区!”

四号区的画面上出现了小崽子的身影,然后囡囡也跟着过来。乔治急忙回身观看,一边对禇说:“那件事回头再说!”但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回头说一句:

“你把最后一栋别墅也卖掉,你和家人住哪儿?”

禇贵福干脆地说:“这你不用操心,老禇我找个狗窝也能活下去。”

乔治摇摇头,不再说话,把注意力转向屏幕。那边,两个卵生人崽囡在本能的驱使下已经开始寻找食物。其他人这会儿都无暇旁骛,没注意乔治和褚二人的对话。只有姬人锐刚才半听半猜地知道了禇的新打算,和乔治一样震惊,他在紧张地观看屏幕时仍不时把目光转向禇,而禇贵福也心照不宣地笑着对他点头。

2

“褚氏”号星际飞船进展神速,超过人们的预计。“神鹰蛋”计划提出十二年后,巨大的星际飞船在同步轨道上组装成功。随后,“赤兔”号货运飞船数次升空,运去了501个巨蛋舱(比原计划的500个多了一个)和星际飞船的燃料。第二年农历二月初二,中国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赤兔”号货运飞船最后一次升空,为“褚氏”号进行最后一次燃料加注。“褚氏”号将随即起航,载着地球两百万种生物的基因,包括人类基因,开始这趟为期数十万年的漫长旅程。

“赤兔”号最后一次送货时将搭载一批人类代表,在同步轨道上为“褚氏”号送行。由于舱位有限,送行者不能超过八名。所以,这段时间内,对于送行代表的甄选是姬人锐最头疼的事,他曾笑言:其难度不亚于当年做出“启动神鹰蛋计划”的决定。

第一位代表当然是褚贵福,这艘飞船是他独资建造的,又以他的姓氏命名。这其中有一点圈外人不知道的小花絮:其实当年褚的本意并非裸捐,他虽然捐出了两百亿,但他原指望能换回一百万张船票,怎么也能卖个百十亿的,甚至更多。这点土财主式的小算盘令人啼笑皆非,也表明这位暴发户的思想境界不高。但当姬人锐断然拒绝了他的这个条件后,他仍然决定裸捐两百亿,这种气魄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这两百亿的裸捐确实弄得他倾家荡产,让他“一跤跌回四十年前”,只留下一套庄园供全家人住。

第二位代表是主持“神鹰蛋”计划的宇航专家张明先,他为这个计划的顺利实施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年在老界岭会议上,张明先显得僵化死板,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颇为不佳。但这位生性拘谨的技术专家在他擅长的领域中却是如鱼得水,可以说,他把化学动力火箭的最后一丝潜力都榨出来了。再加上该飞船不需考虑平安降落(理由以后再说),不需要考虑回程,所以飞船初始质量和最终质量的比值达到了惊人的50,因而使飞船最高速度提高到接近40km/s。从工程实施的进度上说,他也榨出了最后一滴油,“褚氏”号飞船从设计到制造到组装,仅仅用了十二年时间。内行都清楚,在一项已经发展得炉火纯青的技术中又能榨出这么多的油,张明先的功勋只能用伟大来形容。但即使如此,也只不过把“褚氏”号飞船原计划六十万年的行程缩短到四十五万年——仍是漫长得可怕。

在上帝的国度里,人类的努力实在太渺小了。

第三位代表是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也是这个项目的大功臣。他负责新家园生态系统的设计,包括“人蛋”的设计制造,包括收集生物DNA。按科学界最新的估计,地球上共有近八百万种生物。当然这么多的物种基因不可能也没必要收集完全,乔治收集了两百万种生命力最强悍的(以微生物和低等生物为主),能够确保在新星球上建造一个完整的生态圈。他还主持了十次卵生人的孵化实验,使这项技术炉火纯青。实验是在极端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外人均不知晓。

上述三位代表被首先选定还有一个秘密原因,姬人锐没打算对其永久保密,在飞船起航后就会公布。

第四位代表是一位不速之客——在飞船预定起航日期的半年前,罗马教会给“乐之友基金会”发来一封措辞委婉的函件,询问可否给教宗本笃十七世留出一个座位,因为“宗教代表不能在这样的历史时刻缺席”。这份函件让乐之友们吃了一惊。虽然近半个世纪来,梵蒂冈教廷越来越开明,他们与时俱进,接纳了不少科学思想(比如宇宙大爆炸理论);但另一方面,教廷也一向非常谨慎地与那些“过于展示技术力量”的场合保持着距离。原因嘛其实很简单——当人类飞船轰鸣着冲向太空时,飞船导航图中不会标有伊甸园的方位。科学技术展示力量时无可避免地会冲击对上帝的信仰,何况这次飞船发射还是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

所以,教廷这次的主动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姬人锐没有犹豫,立即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诚邀教宗作为“人类代表之一”参加这次盛会,只要教宗的身体能够适应太空航行。只是,很可惜只能给教宗留一个船位,不能带随行人员。教廷对此表示完全理解。此后是数月的忙碌,六十五岁的教宗顺利通过了身体检查和太空速成训练,这个代表名额也就确定是他了。

第五位代表是楚天乐,他作为代表是毫无争议的,问题也在于他的身体。经过谨慎的检查和太空训练,最后结果令人欣慰。虽然他病残体弱,但奇怪的是,他对于超重和失重反而没有一般人敏感,也就是说,他对太空飞行有更强的承受能力。这个代表名额也就定下了。

第六位也随之确定——鱼乐水。她不仅是“乐之友基金会”的代表,还要兼任教宗和楚天乐的保健医生,兼任教宗的翻译,兼任舱内摄影记者(舱外的摄影则由附近的一颗同步卫星负责)。

第七位是中国政府代表,现任贺国基办事处主任林秉章。

第八位是联合国代表,SCAC秘书长阿比卡尔。阿比卡尔在联合国秘书长之位上干了两届,有力地促进了全世界的救世行动。他发现SCAC“首席执委轮流坐庄”的组织形式太低效,不能满足形势的需要,便促成SCAC在五位军人执委之下设了一个文职的常任秘书长,不受任期限制——事后有人说,这些规定纯粹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当他从联合国秘书长职位上退下后,便屈尊转任了SCAC秘书长,一点不在乎职位上的“由大做小”。他在这个低级职位上仍然非常强势,人们说,在灾变当头的特殊形势下,这个“小秘书长”的作用其实并不亚于“大秘书长”。

现在,八位代表中的六位国内代表都已在北京机场聚齐,将乘机去海南岛的文昌发射中心。

进了机场贵宾室,在迎候的人群中,他们首先看到一副轮椅,上面坐着一位形销骨立的老人,推轮椅的是已经二十三岁的贺梓舟。鱼乐水急忙推着天乐的轮椅加快了脚步,两副轮椅面对面停下,天乐欠起身,紧紧握住老人的手:

“贺老,有几年没见了,您九十岁大寿我也没能去。今天您不该抱病来的。”

老人虽然体弱,精神还不错,目光明亮如昔。他笑着说:“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说实话,当年神鹰蛋计划启动时,我根本没料到自己能活着看到飞船上天,所以,你想我会放过今天的机会吗?可惜身体不争气,要不小林那个船位应该是我的。”他笑着对林秉章说。

两边的人互相见面,匆匆交谈了几句。贺老对时事仍保持着关注,知道楚天乐十四年前提出的“局域空间收缩”假说继续得到观察支持,蓝移中心环带区和蓝移边界都向外迁移(拓展)了十几光年,离地球最近的几颗恒星的蓝移在加大,与理论值吻合得很好;也知道联合国SCAC麾下的“02工程”已经有了突破,在实验室实现了冷聚变,十年之内就可以进入工程应用;还知道天乐进行新法治疗后,病情已经稳定,其实楚天乐能活到三十六岁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胜利了,只可惜楚氏夫妇至今没有孩子。贺老问:

“下一艘播种飞船什么时候能上路?当然它肯定是核聚变驱动了。”

“对,是核聚变驱动。最高船速应该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飞船上天肯定在十五年之内,力争在十年之内。”

“那我还要努力多活几年。小鱼,小楚,下艘飞船起航时我不满足光在这儿送行了,我也要到同步轨道上,顺便在那儿过百岁生日。你们得预先在‘赤兔’号上为我留一个船位。”

天乐笑道:“一言为定。”他问推轮椅的贺梓舟,“洋洋,博士读完了吧?”

“马上完。完了就去你那儿报到。”

“欢迎。洋洋你还记得不,你十几年前提的那些问题,还有你立下的壮志?这些年来,关于你说过的‘密真空的能量’我逐渐有了一点儿想法,等你来之后咱俩好好谈谈这件事。实话说吧,这件事就是在等你,你一来就要开始研究。”

“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是和昌昌在一块儿讨论的。”姬人锐的儿子姬继昌与他同校,比他低两届。

迎候的人太多,无暇多谈,他们匆匆与贺老告别,继续往里走。前边是乘另一个航班刚刚赶来的褚贵福。楚天乐近期未见他,乍一见面不免感慨,这位在财力上“一跤跌回四十年前”的财界大鳄,看来在穿着风度上也“一跤跌回四十年前”了。他的穿戴都很低档,中式对襟上衣,中式长裤,圆口布鞋,光着头,项间和手指上的粗大金饰全都消失了;皮肤黝黑粗糙,皱纹深镌,打眼一看,完全是建筑队里的苦力。天乐和妻子对视,不由对禇贵福生出敬意,觉得他脸上那道刀疤也不那么狰狞了。这两年姬人锐多次带着敬意谈起他,说褚贵福虽已倾家荡产,但也不会穷得维持不了个人的享受。关键是褚在心境上已经“自我放逐”,把自己重新定位于“穷人”,也以穷人的生活水平来磨砺心智。这么着他就能心无旁骛,粪土钱财,咬死他的人生目标不松口。而他晚年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人生目标:

留住禇家的血脉,把它们送到灾变区域之外。

那次观看孵化实验后,他果然践诺,拍卖了仅剩的一套供全家人居住的房产,以资助一项追加的秘密计划。用他的话说,老伴儿已经上天堂,他自己马上也要上天堂,地上没必要再留一个窝了。姬人锐曾感慨地说,这位世上最自私的粗俗家伙实在是一个英雄,一个殉道者。

今天来为他送行的亲人只有寥寥几个:他的大儿子、儿媳和两岁的孙子。这也是他最小的孙子。孙子显然很恋他,抱住他的脖子不丢手,用嫩脸蛋贴在他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楚氏夫妇走过去与他握手,鱼乐水笑问:

“禇先生你好。你那一大家子呢,今天怎么没来送你?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左妻右妾前呼后拥的威风样儿。”

禇贵福很直率,“你是指我那四个小老婆吧。娘的,我裸捐之后,她们都吃不了苦,每天愁眉苦脸的,难得见到一丝笑模样。我烦了,让她们带着儿女全他妈滚蛋,想嫁谁嫁谁。反正我对得起她们了,给每人都买了那么贵的船票—— 十亿元一张!”

这些年来,乔治其实已经对这个粗俗家伙心怀敬意了,他用倍儿溜的中国话打趣道:“非常可惜,她们再嫁之后,你的那些儿女是不是不再姓禇了?”

禇贵福咧嘴笑道:“不姓禇也是我的种,我这人只在乎实打实的东西,不图虚名。”

众人大笑。

要登机了。禇的家人在登机口与他话别,小孙子脆生生地喊着:“爷爷再见!”据说禇把那个秘密计划连家人也瞒着,所以儿孙们并不知道此次生离即为死别。禇贵福笑着与他们挥别,转身进了舷梯。这位七十二岁的老人身体很好,走路咚咚响,脸上也没显出什么离愁别绪。人群中知道那项秘密计划的人,像张明先、乔治、楚氏夫妇,都不由得在他身后暗暗交换眼色,目光中盈着钦敬。

当然褚的离愁别绪还是有的,在飞往三亚机场的两个小时中,禇贵福不像平时那样健谈,也没讲他最拿手的荤笑话,而是静静地坐在一等舱里,两眼炯炯地盯着窗外。楚天乐等也有意不去打扰他。

到了三亚机场,再乘车赶往文昌,其他两位代表和姬人锐已经在文昌发射中心等候。一行人很远就看见了高耸的“赤兔”号货运飞船,旁边是高大的航天器总装测试厂房和加注与整流罩装配厂房,像是三根拔地而起的天柱。上千名记者早早就迎候在路边,相机和摄像机如同茂密的丛林。车队在人海中缓缓前行,到了贵宾室,鱼乐水用轮椅把丈夫推下汽车。姬人锐在门口迎候,他身边是一位穿白色带兜帽短斗篷、戴白色无边便帽的老人,这身纯白的穿戴在人群中非常显眼。鱼乐水低声对丈夫说:

“教皇!咱们快点迎过去,向他致意。”

楚天乐也早就看见了,轮椅未到前,他已经在轮椅上欠起身。但教宗本笃十七世急步赶来,把楚天乐的身体按回轮椅,接着——教宗蹲下身子,以便在同一高度同楚说话。早就蜂拥而来的记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珍贵的镜头,纷纷拍照。

可惜记者们被警卫隔得比较远,听不见二人的谈话,否则他们一定会拟出耸人听闻的标题。

教宗本笃十七世微笑着说:“很荣幸见到我神交多年的朋友,鱼女士和楚先生。”

“教宗阁下,我和妻子也很荣幸。”楚天乐恳切地说,“衷心感谢阁下亲自赶赴同步轨道为‘禇氏’号送行。”

“我应该来的,我要来感谢你们。你们是在代主行事,在主的遥远国度里创造生命。你们正在书写新的创世记。”

楚天乐稍一愣,这句话的宗教意味太重,与他平时习惯的理性思维一时不能衔接。“禇氏”号飞船并非创造生命,只是向蛮荒星球散播“现有的生命”;而且几十光年外的“遥远国度”似乎不好纳入耶和华的管辖,须知祂老人家可没有宇宙飞船做代步工具。鱼乐水深知丈夫的率性天真,悄悄触触他的脊背,侧旁的姬人锐也忙对楚天乐使眼色。楚天乐对两人微微一笑。他俩今天是多虑了,即使没有两人的提醒,楚天乐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失礼的。他顺着教宗的话意,恭敬地说:

“谢谢你的高度评价。我们尽量做得让主满意,也希望祂保佑我们成功。”

以他的脾性,能说出如此得体的外交语言,实在是很不容易的。鱼和姬放心了,相视一笑。但三个人都没预料到教宗的反应,只见教宗摇摇头,坦率地说:

“主不会干涉尘世。你们一定会成功的,但成功只依赖科学,依赖诸位的天才和努力。不过,你们确实是在书写新的创世纪。主一定欣喜莫名,祂将永存于你们的伟业中。”

这番话让楚天乐吃了一惊,也暗生敬意,觉得两人的心灵一下子拉近了。他想起资料中对本笃十七世的介绍,说他在登基前长期担任宗座圣经委员会主席和国际神学委员会主席,但从不热心神学问题的讨论。他曾一再申明,对《圣经》的研究和信仰贵在“体悟大义”,但要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对于一个教宗而言,这样的见解是极为深刻和勇敢的。楚天乐想,如此开明的宗教信仰(主不干涉尘世、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和无神论信仰能有多大区别呢?应该说本质上并无区别。甚至可以说,教宗对“神鹰蛋”计划的评价虽然带着宗教意味,实际比科学界更为深刻。科学家们终日沉浸在具体事务中,心目中只把它看做一项“伟大的工程”,并没有意识到它的意义早就超越了工程的层面。他们确实是在(代替上帝)创造一个新世界,如果幸而成功,在几十光年外的蛮荒星球上培育出了新的人类,那么对于后者的心智来说,“神鹰蛋”计划只能被理解为神力和神为。

现在他理解了教宗为什么会主动前来送行。

教宗左右看看,问:“马先生没来吗?”

“没有。他最近身体不好,我婆婆和妹妹也没来,都留在山中陪他。”鱼乐水说。

“很遗憾没能与这位哲人见面。”他面向鱼乐水,“我看过你十四年前那篇报道。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文中马先生对于‘活着’的论述,那段论述十分精辟,应该用金字镌刻在高加索山的山顶上。”

“谢谢!”鱼乐水快活地说,“我会把阁下的话转达给公公。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这种场合无暇多谈,教宗站起身,掸掸膝盖处的尘土,同二人告别。后边的联合国代表阿比卡尔迎上来同众人握手,笑着说:

“首先要祝贺你们的成功。尤其是你,姬人锐先生,我的低届同学,你把‘禇氏’号飞船在技术上的成功拓展为更为成功的公关行动,有效疏导了社会情绪。”他直视着楚天乐,坦率地说,“但我更希望早日实施真正的人类逃亡。”

楚天乐看看妻子和姬人锐,三人都默然点头,手上加大了同阿比卡尔相握的力度。他们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虽然神鹰蛋行动已经不是纯粹的“阿司匹林”,但严格说来仍是安慰作用大于实际效用,没人敢为四十五万年后的事打包票,所以,能否把地球生命尤其是人类血脉播撒到某颗星球,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有赖神佑的事。即使此后核聚变飞船能够上天,作为人类整体的逃生方式仍没有太大成功的把握,因为灾变区域一直在以光速扩大,而且很不幸的,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强度显著减弱的迹象。这与乐之友们原先的估计不符。那么,在这种情形下,即使飞船速度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也将无法逃出灾变区域。楚天乐轻叹一声,低声说:

“阿比卡尔先生,你也知道的,真正的人类逃亡只能期待科学上的重大突破,包括彻底认清灾变的本质,或者实现飞船技术的革命性跨越。可是,科学的突破必须有一个孕育过程,不能完全依靠注射催产素。”

“但局势逼着我们必须催产!用全人类的财力、物力和智力,催逼着这个胎儿早日出生,等不及就采用剖腹产。否则……”他摇摇头,没把话说完,“楚,我把实现突破的希望更多地寄予乐之友们,我觉得,在你们这片野生混交林中,最有可能结出智慧的果实。所以,”他微责道,“像今天这样的作秀场合,有我和姬人锐这样的闲人来参加就行了,你不该来的。我知道,对于你这样的超级天才,保持一种沉静心态对于灵感的迸发是多么重要。”

楚天乐心中一震,不由对这位黑人政治家刮目相看。他说得完全对,灵感的迸发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而这类社会活动肯定会干扰他的思考。他想起在火葬台与鱼乐水度过的那个夜晚,那时他的每个毛孔都与大自然相通,能感知宇宙的律动,正是在那种沉静心态下,他才完成了那次突破。他对姬人锐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

“看,又一条上帝之鞭。”实际上他对阿比卡尔的责备很感激,甚至有些赧然,“好吧,阿比卡尔先生,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也希望继续保持‘乐之友’和SCAC卓有成效的合作。”

阿比卡尔笑着看看姬人锐:“这是自然。”

这些年,尤其是阿比卡尔任SCAC的秘书长之后,两家的合作确实非常密切。在这中间,姬人锐和阿比卡尔的私人关系起了很大作用。这两位不同届的北大同学性格相近,目标相同,十几年的交往中已经到了肝胆相照的程度。阿比卡尔异常看重同“乐之友”的合作,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当他以一个“小秘书长”的身份想在联合国推动某件事情时,上面的人物太多,阻力太大。但如果能以“乐之友”的实力把这件事先行做起来,其后再转为SCAC的行动,那推行起来就事半功倍了。同样的,“乐之友”也异常看重同阿比卡尔的合作,毕竟一个民间组织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能“四两拨千斤”,以“乐之友”的先行来推动世界性的实行,那同样是最好的结果。

姬人锐催他们:“你们该去穿太空服了,我也该去面对摄像镜头了。今天的现场直播肯定有七十亿观众,天哪,说不定我会怯场的。”他笑着,回头对禇贵福说,“至于那条消息,将在‘禇氏’号起航后公布。老禇,我的老朋友,咱俩提前道别吧。”

两人紧紧拥别,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不了解内情的教宗和阿比卡尔多少有点奇怪——两人的告别似乎过于郑重了,作为送行者,褚要进行的仅仅是一次为期两天的短途飞行嘛。

姬人锐的讲话随着电波传到地球每个角落:

“‘赤兔’号货运飞船最后一次的升空马上就要开始。此次货船上载着八名代表,他们将到达同步轨道,代表全人类为‘禇氏’号星际飞船送行。本次全球范围内的电视直播将延续到‘禇氏’号起航、‘赤兔’号货运飞船返回地球时结束。

“正如民众早就知道的,‘禇氏’号飞船搭载着地球上两百万种生物的基因,包括五百万颗人类受精卵,它们代表着一千万人的基因。估计飞船将在四十五万年后逃离灾变区域,然后把生命种子投到某个合适的星球上。至于生命的繁衍,尤其是人类的繁衍,将是一个为期数十万年的漫长里程。

“尽管时间漫长,但我们确信这次生命播种计划最终是会成功的,既然全人类都对这个行动注入了那么多的心血和智慧,注入了那么深重的感情和祈盼,相信我们的祝愿一定能上达天听。人类的诸神都会护佑它的,无论是耶和华、安拉、佛祖、梵天、奥丁、宙斯、朱庇诺,还是玉皇大帝。在现代科技所能达到的视野里,地球生命是宇宙中唯一的硕果。它诞生于原始地球的毒瘴中,经历了火山大爆发、陆沉、冰川期、陨石撞击等种种弥天灾难,艰难地延续到今天。它一定也能逃过这一次的天文灾变!”

亿万观众热泪盈眶。

“赤兔”号货运飞船在烈焰中升空。它先以8千米每秒的速度进入距地球200千米的圆轨道,进轨后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无动力飞行。然后飞船再次点火,以每秒近11千米的速度进入一条椭圆轨道。当它借这个初速爬升到椭圆的顶点时,飞船速度降到约为1.6千米每秒。然后它第三次点火,以3.1千米每秒的速度进入同步圆轨道。由于文昌发射中心不在赤道上,所以还进行了一些姿态调整,最终进入赤道上空的同步轨道。这是它已经谙熟的程序了。

现在,在赤道上空的同步轨道上,“赤兔”号缓缓追上了“禇氏”号。

客舱的八人中,只有张明先是有过太空经历的,旅程中由他充当安全监督和解说员。他兴奋地说:

“现在请大家解开安全带,到舷窗上欣赏‘禇氏’号的雄姿吧。我们马上就要与它对接。在燃料加注的时段内,我将带大家进入‘禇氏’号,来一个走马观花式的参观,只不过那时反而看不到‘禇氏’号的全貌了。”

大家解开座位上的安全带,飘飞到舷窗前向外观看。“赤兔”号此时在“禇氏”号之下,速度略快于同步速度,所以相对于下方“静止的”地面和上方“静止的”“禇氏”号,它就像是在缓慢地爬行。“褚氏”号之外则是整体旋转的天幕,太阳及群星相对于观察者都在逆向旋转,就像是上帝手中的超级万花筒。此时正是拂晓,地球上阳光所到之处形成了一个明亮的蓝色月牙,但比真正的月牙要大多了。月牙中能看到金光闪烁的太平洋,也能看到中国雄鸡位于亚洲大陆最东方的腹部。明暗交界线平稳地向西推进,月牙也逐渐丰满,很快使整个东亚都沐浴在晨光里。

张明先让大家向头顶看,大家都惊喜地咦了一声。这会儿“禇氏”号就在“赤兔”号头顶很近的地方,显得极为巨大,气势迫人。几位乘客在发射场时曾领略了“赤兔”号的雄伟,但如果说“赤兔”号是一头巨兽,那么“禇氏”号就是一座大山。衬着暗黑的天幕,“禇氏”号反射着阳光,显得璀璨夺目。张明先讲解说,“禇氏”号的表面是反光率极高的镜面,因为它携带的基因资源需要保存在低温中,平时太空的严寒能保证“禇氏”号的低温,但在旅程中肯定有接近恒星的时候,这时就要靠外表面的反射来防止舱内温度升高。飞船的整体造型很奇特,张明先介绍说,它也算是“捆绑式”飞船,但捆绑方式与惯常方式正好相反——驱动装置位于中心,而货舱却捆在四周。船身后端中央伸出尾喷管,尾喷管非常细,与飞船的巨大不成比例。这是因为“禇氏”号起航时不需要克服地球重力(同步轨道处地球重力已经很小),而在无重力无摩擦的漫长旅程中,它只需要极小的功率作持续推进就可以了。在这趟为期四十五万年的航程中,加速快慢的因素完全无须考虑,那个四十千米每秒的最高速度终归能达到。飞船对接口在船体前部(是敞开型的,没有气密门),其后是指令舱。

“赤兔”号逐渐超越了“褚氏”号,后者的尺度略微变小,但光度反而更强,因为此时的角度更利于阳光的反射,所以它变成一颗通体透明璀璨的巨型钻石,衬着广袤的天幕和闪耀着蓝色波光的地球,构成了无比壮丽的太空美景,美得就像一则神话。它使观者沉醉震撼,心中激起强烈的宗教情绪。舱中一时陷入静默。

鱼乐水履行起摄影记者的职责,拍窗外的景物,也拍舱内的人物。这些画面同步传送到地面。她笑着说:

“电视直播的主持人要求八位人类代表每人讲一句话。请吧,从禇先生开始。”

一直沉默的禇贵福笑着说:“看了这艘飞船,我的钱没白花!”他随即补充一句,“我这辈子没白过!”

“请教宗讲。”

教宗动情地说:“我很幸运,在有生之年体悟了上帝俯瞰尘世的目光。”

其他人都依次讲了一句。阿比卡尔叹道:“多美的太空,它不该塌陷。”楚天乐说:“愿我们能用沉静的心灵感知宇宙的律动。”中国政府代表林秉章:“太空中能看到长城,但看不到国界。”张明先笑着说:“老褚刚才把我想说的话抢先说了,那我就换一句吧。‘褚氏’号的诞生同时也是化学燃料飞船的葬礼。我呼唤明天的飞船。”乔治则是一句简短的呼喊:“生命万岁!”

鱼乐水笑着说:“我是否也需要说一句?那我就来一句比乔治还要短的——活着!”

稍稍的延迟后,地面上传来姬人锐的声音:“谢谢八位人类代表的隽语。现在,‘赤兔’号开始同‘禇氏’号对接。”

“赤兔”号的姿态调整喷管开始喷火,舷窗外的太空背景缓缓旋转。“赤兔”号在太空中划了一个半圆,跃升到“褚氏”号飞船的正前方,尾前头后。尾喷管朝着前方喷射,减慢了船体的速度,直到与“禇氏”号精确同步。然后,一次轻柔的撞击,对接完成了。机组人员开始连接燃料管线,准备加注燃料。张明先分别为大家仔细检查了太空服,戴上头盔,打开太空服内无线通话器。由于“褚氏”号飞船的特殊性(只运送冷冻状态下的生物细胞),所以飞船内部并非密封,也没有室温环境,参观者只能依靠太空服内的生命保障系统。

“赤兔”号飞船的双层密封门打开了,张明先引导大家进入“禇氏”号,实际是进入了开放的太空环境。“褚氏”号总体来说是一个大的圆柱形框架,框架内侧固定着十个扇形横截面的燃料舱,拼拢成巨大的圆柱。燃料舱外圈捆绑着十个巨型货舱,横截面同样为扇形,五百个巨蛋舱分装其中。最外层覆以鳞甲状的反射镜面,总数有一万多个,这些鳞甲是空心的,中空部分封装着低等生物的DNA。

“褚氏”号中心是一条圆形的甬道,是由十个燃料舱的内侧围出来的。甬道壁上有一根纵贯全长的圆管拉手,人们拉着它向前飘行。甬道并非是密封的,透过燃料舱的间隙可以窥见暗黑的宇宙天幕,看见天幕上的繁星和蓝色的地球月牙,它们仍在逆向旋转着。让大家惊奇的是,飞船用材极其纤细轻薄,即使它们是性能优异的钛合金或碳纤维材料,也过于纤细了。相比于飞船体积的巨大,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麦秸秆编织的框架,框架上固定着易拉罐那样轻薄的船舱。张明先看出了大家的惊异,笑着说:

“为了尽量增大飞船的推重比,我们对飞船进行了最为严格的减重。不过大家不必担心,与‘赤兔’号不同,‘褚氏’号是在无重力条件下起航和加速,而且加速度很小,因而受力很小。途中只有在借星体重力进行加速阶段有很大的加速度,可达数千个g。但重力加速时,飞船处于自由落体状态,不会产生内应力。由于这几个原因,‘褚氏’号在整个航程中的受力状况远远优于地面,所以这样纤细轻薄的结构足以胜任。”

林秉章说:“但它难以承受陨石撞击吧?”

“太空中撞上陨石的几率很小。你们知道吗?太空从宏观上说呈网状,有很大的空洞。我们选择的路线就是穿越空洞,这样受陨石撞击的可能性更小。”

“但这是为时几十万年的航程啊,再小的几率乘以这么漫长的时间,也有可能发生。”

张明先点点头,“你说得完全对。但如果把飞船设计得足以承受陨石撞击,则飞船的总重就要增加几个数量级,那是完全不现实的。我们只好干脆采用不设防的设计,用分散型结构来尽量减少损失。我刚才说过,飞船的舱室不需密封,即使被击出一个破洞也不会造成灾难,而且五百个巨蛋舱是相互独立的,只有被直接击中的才会损坏。这样就能保证在四十五万年的航程之后,大部分‘人蛋’是安全的。”他轻叹一声,“当然,这属于本质不安全的设计,有其内在的残酷性,但以化学飞船的技术水平,我们只能这样做。如果是核聚变飞船,就可以采用很多保护措施了。”

阿比卡尔问:“为什么不把货舱放到内层?至少可以靠燃料舱来进行一定的保护。”

张明先看看他,“不,击中燃料舱的损失更大——不,不是怕爆炸,燃料与氧化剂是分开储存的,哪怕被陨石击中也不会爆炸,但即使一个货舱燃料的流失,飞船也承受不起。”

众人默然,现在他们才真正理解了张明先所说的“内在的残酷性”。他实际是说,飞船的设计宗旨是把“乘客”(封装生物细胞的鳞甲,和封装人蛋的巨蛋舱)当成两层“人肉盾牌”来保护燃料舱,这与一般飞船的设计理念截然相反,但它在这个特例中又是完全合理的。

八人拉着圆形拉手继续往前飘飞。楚天乐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十年,这时也像大伙儿一样进入了自由状态,轻松自在地飘飞着,这让他感受到心灵和肉体的双重轻松,莫名的喜悦从心田中渗出。这一段短暂的经历对他来说简直是刻骨铭心,甚至影响到他后半生的人生抉择。

鱼乐水一直在旁边照顾他,也照顾着年迈的教宗。他们已经飘飞了两三百米,前边还有同样的距离,由此可见飞船的庞大。教宗突然想起来,问:

“张先生,你说飞船受力轻微,但在降落时呢?等它找到某颗条件适宜的星球——这颗行星很可能有地球那样的重力,甚至更大。如此脆弱的巨型飞船怎样才能安全降落?”

“不,它根本不需要‘安全降落’。”张明先说。

“不需要降落?”

“对。飞船进入重力场后,最外层那些封装着低等生物DNA的中空鳞片首先因重力而脱落,下坠过程中,它的外壳会因大气摩擦而升温,温度超过500摄氏度时,外壳上的小孔将喷出一种我们称之为‘轻云’的物质,喷出后迅速固化,变成一个巨大的泡泡,把鳞片包在里面。这个大泡泡会把下落速度和温度控制在安全范围内。鳞片是脆性的,撞上地面时将破碎,把夹层内的低等生物种子撒播到地面上,然后生命过程就开始了。我说过,由于撒播的是成熟的生物模板,估计在数万年内就能完成新星球的‘地球化过程’。”

“然后?

“这数万年中,‘褚氏’号一直绕着新星球旋转,空气阻力将使它的轨道越来越低,所受重力越来越强。到一定程度后,脆弱的飞船结构将解体,五百个巨蛋舱将分散降落,降落过程中仍采用轻云物质来保护。到达地面后,同样由脆性材料制造的巨蛋舱将破裂,每个舱中封装的一万枚‘人蛋’将滚落地面,随后在合适的阳光下自动孵化。”

“噢,是这样,真是别出心裁的设计。”教宗说。

张明先苦笑着道:“都是被逼出来的,是为了在化学驱动飞船的能力中尽量多榨几滴油。用中国话说,这是穷人的穷办法。”

他们接近了球形的指令舱,这儿明显与其他部分不同。指令舱很小,完全密封,外壁上包着厚厚的金属铠甲。人行甬道从指令舱的外边绕过去,通向飞船尾部。张明先打开指令舱的密封门,里面几乎没有空间,挤满了形状怪异的仪器设备。但与普通指令舱截然不同的是,这儿没有一个仪表,没有一盏指示灯。“褚氏”号没有人类驾驶员,所以飞船的协调控制不需要对外的显示,都隐藏在电缆和集成电路中,表现为电子的流动。这样的构造使它更像是一个放大的人类大脑,而不是普通的指令舱。张明先说:

“这儿是飞船的大脑,所以唯有它被赋予严密的保护。它依靠同位素电池工作,可持续工作五十万年。飞船飞出灾变区域后,它将自动检测外部环境,选择合适的行星,进而在该星球上选择温度适合孵化的纬度,引导飞船飞向那里。当飞船在重力场中解体后,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但它仍将存在。它脱离了原飞船框架后,将靠自身动力逐渐把轨道拉高,最终变成新星球的卫星。它将永远旋转下去,俯瞰着该星球上新人类的命运。”

“就像上帝的一只眼睛。”教宗平静地说。

几个人互相看看,笑着点头。没错,教宗的这句话十分点睛,这个指令舱的保存并无实质意义,因为它不可能与蒙昧的新人类有任何互动。在“褚氏”号飞船极其严谨的减重设计中,凡是实用价值不高的功能一律被毫不留情地砍掉,唯有“指令舱永久保存”这个功能是基于心理上的原因——为的是:当那些人类子孙在蒙昧的心智和严酷的环境中挣扎时,天上能有一个“智慧之物”默默陪着他们。

经过指令舱又行了百十米,甬道到头了,透过飞船后部框架的间隙可以看到细长的尾喷管。这个细长得像蟋蟀尾须的尾喷管将推动如此庞大的飞船进行加速,看起来似乎不可思议。张明先让大家在这儿参观了一会儿,然后领大伙儿折回头,拐到甬道的一条岔路。走了没多远,他打开一道门,引导大家进入一个庞大的扇圆柱形货舱,这是十个货舱之中的一个。映入眼帘是林立的巨蛋形降落舱,它们竖立放置着,长轴的长度有四层楼高,短轴中部的直径大约六米。大家仰视着这些气势雄伟的巨蛋形降落舱,心中滋生出敬畏之情。走近看,巨蛋舱的外壳是陶瓷类的材料,坚硬光滑,上面有无数细孔,这就是张明先所说的“轻云”将要喷出的孔口。八人默然仰观,心中想象着其后的过程:这些巨蛋舱度过了漫长的航程……随飞船进入某行星轨道……降落舱脱离飞船向地面俯冲,高温气流烧灼着外壳,然后轻云喷出,把巨蛋舱包成更为巨大的泡泡……巨蛋舱在地面上撞碎,一万枚“人蛋”缓缓滚落出来,沐浴着阳光……第一个小人儿顶破蛋壳爬出来,用迷茫的眼光看着天和地。他要哇哇地哭一阵,但当哭声唤不来食物和爱抚时,他一定会凭本能开始寻找食物……

男人们沉默着,鱼乐水的眼睛红了。

张明先咳了一声,“很遗憾,所有巨蛋形降落舱都是密封的,无法打开让你们看看里面的‘人蛋’。不过这儿有一个小一号的巨蛋舱,是依靠褚先生最后捐赠的十亿元追加建造的,在它里面也有数千枚‘人蛋’。我领你们看看。”

他领大家来到那个小一号的巨蛋舱前,其大小约为其他巨蛋舱的一半。它水平放置着,中部有一扇尚未关闭的舱门,张明先领大家进去。里面密密麻麻垒放着“人蛋”,由柔软的材料隔离固定。这些蛋处于深度冷冻,不过参观者都穿着太空服,感觉不到寒冷,从蛋的外观上也看不到霜结冰冻的迹象。鱼乐水轻轻触触身边的丈夫:

“天乐,知道我这会儿想到了什么吗?我想起在西峡恐龙博物馆见过的、处于原始状态的一窝窝的恐龙蛋。”

楚天乐回头看看妻子,笑着说:“但愿这些‘人蛋’比它们幸运。我想一定会的,既然我们做出了如此卓绝的努力。”

张明先领他们来到舱室后部,这儿并排平卧着十四个装置,外形也呈蛋状,只是比其他“人蛋”大几号。这些装置外壳的材质不同,是金属的。自打这些金属装置进入视野,褚、张、乔治、楚、鱼、林这六人的目光就盯在上面,神态变得凝重肃穆,连不知内情的教宗和阿比卡尔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疑惑地看着他们。张明先轻咳一声,声音苍凉地对二人介绍说:

“这是十四台人体冷冻装置。追加建造这个小型巨蛋舱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装载它们。此刻在地面上,姬人锐先生正在向公众公布有关它的消息,我也告诉二位吧。”他顿了一下,“这里面装载了十三个卵生人幼儿。”

“幼儿?”教宗震惊地问。因为依此前的宣传,飞船内装载的都是“人蛋”,它们将经过四十五万年的冷冻,降落到某颗星球后才开始孵化。现在怎么突然冒出了十三个幼儿?

张明先解释道,“为了保证卵生技术的可靠,必须事先在地球模拟环境中做孵化实验。我们做了十次,这十三个幼儿就是孵化实验中的成活者。但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这些实验对外绝对保密。这批幼儿将在冷冻状态下进行这次航行,也用‘轻云保护’的办法降落到目标星球。然后该装置将自动对他们解冻,唤醒他们。这样,此后孵化的卵生人就将有十三位哥哥和姐姐带领了。”

教皇和阿比卡尔从震惊中平静下来。教宗喃喃地说:“愿上帝保佑他们。也愿他们尽到兄姊的责任。”

阿比卡尔甚至开了句玩笑:“一定会的。我相信,‘13’在新星球上一定是个吉利数字。”

但更大的震惊还在后边。张明先说:“我要透露的秘密还没说完。这些装置同时也将是褚先生,”他指指禇贵福,“今后数十万年的安身之所。他将随飞船出发,不再返回地球了。他自愿随这些人类后裔前往宇宙深处,并在余生中守护他们。当然,”他的苍凉转为悲伤,“前提是年迈的褚先生能在那片蛮荒之地生存下来。”

刚刚平静下来的教宗和阿比卡尔再次被震惊之潮淹没,愕然盯着禇贵福,良久说不出一句话。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就能为褚的未来描绘出一幅图景:地老天荒,孤身一人,全然陌生的环境,心灵上的孤独要更甚于肉体上的磨难,因为他的“根”永远被切断了。此刻褚贵福看起来神态平静,但心中一定是波涛汹涌。教宗热泪盈眶,径直飘飞过去,隔着太空服与褚紧紧拥抱。他的声音沙哑,透出内心的激动:

“褚,你是一位勇者和仁者,有大慈悲的胸怀。我无法表述心中的钦敬。”他轻叹道,“我一向主张《圣经》的寓言性质,但你却把寓言性质的《圣经》真实化了。”

这番话的深重意蕴让其他人都感到震撼,教宗几乎是说:这位自愿前往蛮荒星球守护卵生人类的褚贵福就是肉身的上帝,是行上帝之事。教宗对褚贵福用了如此之高的褒辞,其他人听起来有点儿滑稽,因为,尽管近年来他们对褚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但毕竟他们也了解褚劣迹斑斑的前半生。不过——也许教宗的评价才是最准确的,也许一个远观者才能识别伟人,因为距离可以隐去次要的瑕疵。鱼乐水笑着为褚翻译了教宗的话,褚咧嘴笑了:

“扯淡,甭给我抹粉了。你告诉教皇,我没那么崇高,说白了,我是花十个亿买了一处别致的墓地,提前为自己举办了太空葬。要是能在新星球上醒过来,多活几年,算是我赚的,醒不过来我也不遗憾。我这一辈子,该受的苦受够了,该享的福享尽了;钱赚足了,也被我折腾光了;风流过了,血脉也留足了——不光留在地上,还送到了天上。你说这世上我还有啥放不下的?不如拿我剩下这几年寿命当赌注,到天上闯荡一番。”

鱼乐水照实为几个外国人翻译了他的话。大伙儿都笑了,抛掉了刚才的伤感,依次同褚拥别。褚贵福说:

“对了,有点儿情况得向你们说明,免得有人把我想得太坏。我去新星球可不是要照料自家儿孙——想这样干也做不到啊,我根本不知道有褚家基因的‘人蛋’是哪些。乔治说反正肯定和我不在一个舱里,以后在新星球上相遇的机会不大,就是遇上了我也不能单凭外貌就断定谁是褚家的种。娘的,这个鬼乔治事先就斩断了我的私心,我只好干脆学高尚一点,当一个大公无私的好干爹了,我会对五百万个‘人蛋’崽子一视同仁。”

众人都笑了。

“说到这儿我还得透露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此前只有我、姬人锐、乔治和张明先四个人知道,连楚天乐和鱼乐水也不知情。”他看看楚鱼二人,两人多少有点儿吃惊,笑着听他往下说。“这个秘密就是:我这个舱里的‘人蛋’的基因,”他指指周围的“人蛋”,“不是电脑随机挑选的,而全部是我指定的。不过我可没倒卖船票,我指定的都是对‘神鹰蛋’计划贡献最大的人,包括所有乐之友和他们的后代。”楚天乐和鱼乐水大为吃惊,把目光转向姬人锐,但褚贵福事先截住他俩的质询,“小楚小鱼,听我把话说完。这事不怪人锐老弟,是老禇我逼他做的。当年姬老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所有乐之友们都不搞特殊,不会为自己的后代索要船票,这样的决定十分高尚——可是公平吗?按我老褚的规则,它就不公平,很不公平,出力大的人理当得到相应的回报。小楚小鱼,不管你们对这件事儿怎么看,反正木已成舟,咱们就甭多说了。”

楚天乐暗暗摇头,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但也不信这么大的行动只有四个人知情。在执行环节肯定有人知道,至少是看出端倪,但他们都把秘密悄悄盖住了。原因很简单,他和姬人锐曾倡导对全体民众的公平,但褚的做法却是另一种公平,对有功之人的公平。所以这种做法在“有功之人”这儿容易得到共鸣。楚天乐不愿对民众食言,但在此时此刻多说也没用,不可能把这些“人蛋”扔出去。于是他看看妻子,爽快地说:

“好的,不说这个了。褚大叔,这些人就托付给你了。”

“没说的,我说过我要当一个好干爹。小楚啊,我把秘密全抖出来吧——这里面也有你和鱼乐水的血脉,你甭问我是咋办到的。”他得意地说,“小楚,听说你坚决不留后代,为的是不让坏基因流传,别怪大叔我说话直,你这种想法实在是走火入魔,糊涂油蒙了心。依我说,只要能生出你这样的天才脑瓜,就是伴着绝症也值啊。你给大伙儿做了多少事我就不说了,我想,在新星球上,也需要你这样的天才脑瓜给众人指路哩。”

鱼乐水知道褚是咋弄到两人基因的——在自己的帮助下。不过,那时褚贵福只说要帮楚天乐留下后代,并未说是送往太空,他当时就是用“天才大于绝症”这个道理来劝说的,而且把自己说服了。她也觉得丈夫的决定是走火入魔,她想,丈夫这个过于理性的、与本能截然相悖的决定,其实不如遵循本能更为合理。楚天乐看看妻子,爽快地道:

“不说它了,木已成舟的事就不说它了。褚大叔,祝你好运气!”

时间很紧,不容大伙儿从容话别。张明先已经调好了速冻装置,褚贵福与大伙儿挥别,走进去,关上透明的门。他在里面取下太空服的头盔,躺下去,平静地笑着,再次向大家挥手,说: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张明先没有立即按下启动钮,而是走过去,面对褚贵福庄重地鞠躬致敬。其他六人重复了他的动作,包括教宗,教宗还对禇施了福。里面的褚贵福一改平素的谐谑流气,双手抱拳,郑重地一一回礼。最后张明先庄容说:

“我要启动了。禇先生,永别了。”

“永别了!”

他按下按钮,看不见的酷寒瞬间充盈了装置的内腔,褚的笑容迅速冻结,在那张皱纹深镌、带刀疤的脸上冻结成永恒。

至少是四十五万年的永恒。

来时的八人变成了七人。他们返回“赤兔”号,关闭密封门。“赤兔”号脱离接合态,缓缓退回,然后是一个反向的太空鱼跃,重新定位在“褚氏”号下面的轨道。附近的一颗同步卫星把“褚氏”号的画面同步送往地面,“赤兔”号上也接收了这些画面。现在,七人凝视着屏幕,屏幕上展示的是一个超长的无声镜头。暗黑的天幕上,“褚氏”号安静地待着。“褚氏”号舱内的速冻装置里,褚贵福和十三个幼儿安静地睡着。地面上,一块块实时直播的巨型屏幕下,人群静悄悄地向上凝视着。终于传来了姬人锐的声音:

“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来临了。‘褚氏’号飞船携带着地球的生命信息,包括人类的生命信息,包括一个勇敢的守护者和他羽翼下的十三个幼儿,即将开始这趟为期四十五万年的漫漫征程。七十亿双眼睛在看着他们,七十亿颗心在为他们跳动。现在我宣布:‘褚氏’号起航。”

“褚氏”号细如尾须的尾喷管端部喷出蓝色的火焰。在广袤的天幕和庞大的“褚氏”号飞船的映衬下,这团火焰太小、太微弱了,就像是萤火虫在推动一架飞机。但“禇氏”号还是缓慢地得到了速度,缓缓离开,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暗黑的天幕上。

地面上传来数十亿人的欢呼,不过欢呼中渗着苍凉。

“禇氏”号的加速度只有微不足道的0.001m/t2,但正如一句中国俗语:不怕慢只怕站,“禇氏”号用这蜗牛一样的加速度,在半年时间里逼近了第三宇宙速度。然后它暂时停止加速,以这个速度向木星飞去。近两年后,它飞抵七亿千米外的木星,在强大的木星重力场中把速度增加到二十千米每秒,航线也来了个陡急的转弯。然后它启动本身的驱动装置,在加速状态下向外太空飞去。它在转弯之后的航程中有一段离地球比较近,大口径的天文望远镜可以在暗黑的天幕上看到“褚氏”号尾喷管微弱的闪光。那一段时间,地球上所有电视台都在播放有关它的画面。但这道闪光太微弱了,很快消失不见。

“禇氏”号上没有配备大功率的通信装置,这是为了把每一滴能量都用于飞船的加速。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类无法控制几十光年外和几十万年后的“褚氏”号飞船,母子之间的关系早晚要断的,既然如此,那么早断几天也无所谓。三年之后,已经接收不到“褚氏”号的无线电信号了。飞船彻底脱离了地球的羁绊,由不可知的命运来引导其后的航程。民众除了祈祷“禇氏”号好运之外,开始把目光转向第二艘飞船,那将是一艘核聚变动力飞船。

那时民众还不知道,“乐之友科学院”诸位天才的目光已经越过了核聚变动力飞船,盯上了一种全新的驱动方式,这种驱动方式基于一个全新的理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