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洲《女神之心》原文
序幕
冷气十足的咖啡厅里，窗外的热浪显得不那么真实。
温明诚忍不住又拿出手机，戴上耳机，点开那段他播放了无数次的视频。瞬间，青春动感的音乐像是来自异世界，手机屏幕如同穿越之门，门的那一边，如梦似幻的女孩在等待着他。夕阳华彩映在女孩的脸上。晚风拂过，发丝舞动。女孩儿笑眼弯弯，绯红的脸，剔透的唇……
屏幕外的温明诚吞了下口水。
女孩眼神迷离、嘴唇微张，粉嫩的舌尖沾湿了一颗娇艳的棒棒糖。她清脆地笑着，将棒棒糖伸向前方。
这沾着女孩津液的棒棒糖定格在屏幕正中。
女孩的声音传来：“……把我的味道带给你0”
……把我的味道带给你。
她的声音萦绕不去。
温明诚痴迷地看着，简直忘了这只是过气的广告。自从第一次见到这广告，那女孩就成了他心中的女神。让他不敢置信的是，女神不在天边，她就在这座城市里，她就在一款名叫“女神之星”的手机婚恋交友应用里。那是为万千爱慕者追求女神而设计的应用。
温明诚便是那万千分之一，他的女神，名字叫茜茜。
今天，他要和茜茜见面了。
温明诚镇定了一下心神。女神在追求者眼里仿佛伸手可及，但对于女神来说，追求者是匿名的。当然，实名也无不可。但温明诚还是用了匿名：自己已经三十好几了，也算是有头有脸的成功者，匿名很有必要。
温明诚正演练着自我介绍，忽然间茜茜已走到跟前，冲他挥了挥手。
温明诚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个不施脂粉的女孩儿，白嫩的脸，薄薄的唇，眉眼弯弯，笑面桃花。她的头发束在脑后，只留几缕发丝在额前鬓角。修身的下装显出女孩体型窈窕，宽松的套头衫露出了她雪白的脖颈。
温明诚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全给忘了，脱口一句：“你比电视上还好看！”
茜茜咯咯笑着，似乎很享受被人追求的感觉。
温明诚虽从未如今天一般心动，但他是业内精英，知道怎样举止得体。所谓郎才女貌，无论是学历、事业、家世，温明诚都有着其他追求者不可比拟的优势。他给茜茜点了咖啡和点心之后，便静下心来，开始聊起他的生活、事业，还有他期待的、属于两个人的未来。
茜茜没有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缺憾，她有些动摇。可是一个声音却在她心里响起：
“你猜羊肉和牛肉哪个更贵？”
一、野生的数学家
麻辣火锅冒着热气，茜茜准备往里头下菜料。
坐在她对面的男孩连忙站起身，说：“还是我来吧，我可是专业的配菜工。”
茜茜欣然道：“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对吧，汪汪？”
汪汪叹气道：“这个小狗一样的名字害死我了，到哪儿都是伺候人的命，要么当学徒，要么打零工……”
汪汪既黑又瘦，戴着一副与他的工作极不相称的黑框近视眼镜。这家火锅店就是他的工作场所。他央求了老板很久，老板才准许他请茜茜来吃一顿火锅。
茜茜是他心中的女神，从小便是，但他很知趣地深埋着自己的单相思。
茜茜说：“我要去见测试组的第一个追求者了，数学家给点意见嘛。”
汪汪害羞地道：“我这野生的数学家顶多算是山炮，响归响，打不准的……”
茜茜拉住汪汪的手道：“我信你就行。你说……要是测试组的追求者有钱有身份，人品气质又挑不出毛病来，我该不该拒绝他呢？”
汪汪把手缩了回来，指着桌上的菜说道：“你猜羊肉和牛肉哪个贵？”
茜茜道：“我就随便猜了，牛肉吧。”
汪汪把一盘牛肉拉到自己手边，把一盘羊肉推到茜茜手边，道：“那我觉得羊肉贵。现在你有羊肉，我有牛肉，但价钱都不知道，我们打一个赌，如果羊肉更贵，你的羊肉归我，如果牛肉更贵，我的牛肉归你。好不？”
茜茜想了想，道：“那我占便宜了，因为如果我输了，无非把我觉得便宜的羊肉给你；可如果我赢了，就可以得到我觉得贵的牛肉。”
汪汪道：“同样的道理，我也可以觉得输了便宜货，赢了值钱货，我占便宜了嘛。”
茜茜皱起了眉头。汪汪见状，道：“如果你的羊肉是极品，要一万块，我的牛肉只要十块，你输了要把羊肉给我，你还觉得占便宜了吗？”
茜茜恍然大悟：“你是想说，我会高估了别人的牛肉，低估了自己的羊肉？”
汪汪厚厚的眼镜片沾了雾气，他伸手边擦边道：“我如果是追求者，一定会亮出自己最好的牌，让你觉得牛肉又肥又香……”
他把擦过的眼镜重新又戴上，说道：“总之，你要是觉得占了便宜，你就吃亏了。”
二、女神之星
日暮时分，咖啡厅里的人仍旧很少。靠窗的双人桌前，气氛有些凝重。
茜茜眉目间略带歉意，可她越是抱歉，温明诚越是失落。这个下午他们聊得很愉快，温明诚都以为八字有一撇了，可茜茜却回绝了他。
温明诚想要问到底是自己哪点儿不够好，可他看到茜茜一脸的少女情怀，他全明白了：对女神来说，不是当下的追求者不够好，而是将来会有更好的追求者。
他招呼侍应过来结账，而后站起身，吸了口气道：“我是个务实的人，得不到的我就放弃。所以，再见了，我的女神……”
说出这话时，温明诚不免有些伤感。
茜茜慢慢地啜饮着咖啡，等到温明诚离开了，她才打量起这间开在写字楼里的咖啡厅。这里装潢奢华，她随手翻开价目单，不菲的价格让她咋舌。
这一个下午，她都没有注意到这些。温明诚的确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茜茜离开咖啡馆，坐上计程车。车驶入夜幕中，她看到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身影，在城市的灯火中若隐若现。
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好几年了，恐怕是年龄的缘故吧，一开始接到大把广告的好运气慢慢褪去。二十多岁的女子，再怎么扮清纯，也敌不过时间这把剥去伪装的利刃。虽然现在还有不少平面模特的活儿，但也不过是青春饭。
结婚，结婚！
别自欺欺人了，好不容易从小县城来到这大都市，不就是为了攀高枝吗？那些镜头前的动作与造型，不就是为了俘获那些爱美人的英雄么？
她掏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叫做“女神之星”的应用软件，进入了自己的页面。页面上的小助手告诉她：你的邀约增加到了600个，你的粉丝突破了9万。她点开“邀约”一栏，只见发出邀约的追求者的头像多半是系统默认的——一头穿着西服的熊，憨态可掬。“女神之星”只要求女神前台实名，追求者多半匿名，头像也就是千人一面的西服熊。
很快，她发现这次约会的邀约人，也就是温明诚，注销了账户。
看来他的确是真心的，而现在却伤心了。
下一个约会该怎么挑呢？她看了看那些个人信息详细的追求者，大半竟是学生……她又查看了那几百个邀约，多数来自西服熊们。邀约里只有地点，诸如酒店、餐厅或者会所，而时间是由女神决定的。
女神……
茜茜以前并不知道自己有如此大的魅力，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次姐妹们的聚会，茜茜和同为平面模特的姐妹们小聚饮酒，酒过三巡，茜茜有些眼花头晕，只得打电话叫汪汪来接自己回去。
汪汪一进包厢，便惊讶地指着一众花枝乱颤的女孩子们叫道：“月香！馨儿！晨梦！……”他的目光扫来扫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是‘女神之星’选美大会吗？怎么这么多人气女神都在这里？”
“女神之星？”茜茜酒醉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姐妹们都笑了，这早已是圈子里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茜茜醉醺醺地问：“你们平时不有的是人追吗？干吗要抛头露面地征婚？”
三、贝叶斯概率
醒来时是第二天早晨。茜茜醉意已消，发现自己合衣躺在自家床上。
客厅里的沙发上，汪汪还在酣睡。
茜茜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汪汪的手机桌面上的“女神之星”，忍不住点开来仔细探究。
汪汪一觉醒来，只见手机在茜茜手里，他满脸通红，连忙夺回手机，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茜茜认真地问道：“什么样的女孩子才叫做女神呢？”
汪汪想了想，道：“只会被人追求，不会追求别人。”
茜茜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也想用‘女神之星’，可是面对那么多选择，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汪汪默默地点了点头。
茜茜接着道：“那好，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见到个真心追求我的有钱人便嫁了，还是多等等？”
汪汪默默地找来笔和纸，“假如以五年为限，这五年里你可以独身，但只能结婚一次。假如有的人一年挣两块钱，这种追求者年年都有；有的人一年挣六块钱，每一年出现的概率只有二分之一。你每年只有一次结婚的机会，一共五次，你是嫁给两块钱呢，还是等待六块钱呢？”
茜茜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汪汪道：“我们逆向推理，第五年如果六块还没出现，因为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只能嫁给两块，不然就没有婚内收益。第四年，如果嫁给两块，第五年结束后你得到一半的婚内财产，也就是四块的一半，两块；如果你不嫁，第四年无收益，第五年里六块出现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一年里你的收益为六块的一半，三块，预期就是一块五。因此第四年同样不用等。同样的算法，第三年嫁给两块的最终收益是三块，但等待第四年的预期收益就有三块，这还没有加上第五年的预期，这样第三年如果六块没有出现，不如再等一年。”
茜茜想了想，道：“我懂了，其实五年、十年都一样，可下一次遇到什么样的追求者，又怎么预料得到呢？”
汪汪道：“贝叶斯概率。”
这个陌生的外国字眼让茜茜有些发懵。汪汪解释道：“就是用过去的已知经验推测将来的未知概率，比如说，我给你买了一个西瓜，你猜它是圆的还是方的？”
茜茜道：“圆的……吧？”
汪汪点开一张手机里的图片：“看了这个照片后，你再回答一次。”
茜茜狐疑地看去，只见图片里是一排箱子一般的西瓜，虽然边角仍然是弧形，但这些西瓜的的确确有六个面，是方的。
茜茜讶异之余，鼓着腮帮子道：“那还真不好说了，但这些方方正正的西瓜可不是哪儿都买得到的吧？”
“假如你最近在超市里见到这样的西瓜了呢？”汪汪继续发问。
茜茜道：“那我就猜是方的。”
汪汪咧嘴笑道：“你看，你已经懂贝叶斯概率了。”
茜茜思索片刻，道：“我以前没见过方西瓜，于是以为西瓜不能是方的。见了一次，于是动摇了一点点。可如果见得多了，西瓜就可圆可方了……”
汪汪鼓起掌来：“茜茜你太聪明了！”
茜茜受到鼓舞，一鼓作气道：“‘女神之星’上的追求者是圆是方，必须亲眼见过才知道，可我该与多少人面对面，才能决定嫁与不嫁呢？”
汪汪想了想，道：“0.368，也就是比总数的三分之一多一点点，在见过三分之一的人以后，你继续找下去，直到遇到比之前所有的追求者都更让你满意的那个人，他就是你生命中那个对的人。”
茜茜心中豁然开朗。
汪汪继续道：“如果总数一直在增加，你可以用总时间做替代，如果你决定一年半之内嫁出去，那么就从半年后开始做决定，前半年的经历就是测试组。这个和垃圾邮件的自动筛选很类似，也是同样的原理……”
测试组。
茜茜记住了这个陌生的术语。
四、汪洋都市
暑去寒来，距离茜茜拒绝温明诚已经过去半年了。
春寒料峭，温室的茶道馆里却暖意融融，窗外的人造温泉水声潺潺，烟波袅袅，四周移栽的花草反季生长。反倒是温室之外，阴云密布的天空黯淡无光。
茜茜跪坐于茶几一端，总觉得不自在。
半年的测试期已过，茜茜赴了上百个约会，无数次四目相对，无数次会心一笑，可最终她都毫无例外地全数回绝。
因为他们是测试组。
从现在起的一年里，她要开始寻找在那一百多人之上的那个人。
他会是面前这个人吗？
茶几对面的李老板已经谢顶了。他端起杯，假意喝茶，眼光却驻足在茜茜的胸口，然后顺着茜茜的身体往下查探。他布满黄褐斑的脸因为兴奋而抽搐了起来。
茜茜假意没察觉，心里却叹道：第一个遇上的竟是个老色鬼，哎……开门不利。
李老板也丝毫不掩饰，直奔主题：“小妹妹，城里头只有假温泉，咱们还是去山上的真温泉，我有一家温泉酒店，要不今晚就……”
茜茜按压住脾气，起身道：“我还是先告辞了，您慢慢喝茶。”
李老板把茶盏往桌面一顿，道：“你开个价嘛。”
茜茜咯咯一笑：“李老板，喝个茶犯不着摘戒指吧。”
李老板一瞟左手，无名指上婚戒的勒痕清晰可辨，他也不恼怒，而是平心静气地说道：“有的事不好说，也说不好，所以还是不说为好。男人嘛，你懂的。”
茜茜不等他说完，便推门而出，往温室的大门走去。
李老板隔空大声道：“小妹妹，想通了再来，我等着你，哈哈哈哈……”
温室外，冷风扑面而来，茜茜的心沉静了许多。她不由得想起最初遇到的追求者，那个叫温明诚的男人，现在怎么样了？
回到家，冷冷清清的，茜茜心想，不如叫汪汪来解解闷吧。
汪汪果然随传随到。茜茜一开门，只见汪汪气喘吁吁，左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头是各种菜肉蛋，右手拎着的塑料袋里，竟然是一个火锅汤盆，透过保鲜膜，可以看到里头的红白鸳鸯汤底。
茜茜着实吃了一惊，汪汪咧嘴道：“就知道你还没吃东西，天冷就别出门了，在家吃吃火锅多舒服。”
茜茜心中一暖。
火锅的蒸汽在暖洋洋的室内蒸腾，窗玻璃上冷凝的水珠遮蔽了窗外的寒风冷月。
茜茜俏脸通红，汪汪喝了两瓶啤酒，说话渐渐不利索了。
茜茜走到窗边。窗外的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就如同大海的涛声一般。茜茜转头问道：“找那个对的人，就像是大海捞针……汪汪，你说我已经遇见了这么多人，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快一点儿找到他吗？”
汪汪眯着眼睛，茜茜的重影在自己近视的眼中忽远忽近。他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架上，道：“你去约会以后，有没有在‘女神之星’的邀约记录里作出评价？”
茜茜点点头：“有的，为了作为以后的依据，我每次都有打分。”
“那就够了，把你的记录传给我，我来给你分析数据。”
茜茜走到汪汪身边，把手机交给他，而后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好困，我回房先睡了。”
汪汪一怔，呆住了。他拼命地回味着这刻骨铭心的一吻。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火锅已经凉了，四下静谧，寒夜萧索。
带着醉意入眠的茜茜睡得很香，梦里她回到了儿时的盛夏之夜，虫鸣悦耳，凉风习习。大人们在屋外纳凉，茜茜和汪汪在漆黑的房里玩鬼抓人的游戏。
每到汪汪扮鬼，总能摸黑抓到缩在墙根的茜茜。
现在轮到茜茜扮鬼了，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让汪汪察觉一点响动。漆黑无光的屋子里，只有桌椅靠墙而立，茜茜摸遍了整间屋子，却连汪汪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她心里头发慌了：汪汪难道消失了？难道一入夜，他就像鬼一样飘来飘去？
“汪汪你在哪里呀？”黑暗中的茜茜着急了，可是汪汪没有回答。
她越着急，越心慌，越不知所措。终于，茜茜不敢再走动了，黑暗已经笼罩了无助而恐惧的她，让她止不住哭了起来。
哭声一起，灯光便亮了。
茜茜抬起泪眼，只见汪汪就在不远处。
他关切地问：“茜茜别怕，我一直都在屋里，你再坚持一下就能抓到我了。”
茜茜撅着嘴，擦了把泪道：“你骗人……”
梦醒了，茜茜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出了房间，只见客厅里的投影仪在墙上投射出了电脑的桌面。桌面上打开着一个电子表格，里头的格子红红绿绿的。
汪汪伏在电脑边，一听到茜茜的脚步，他便醒了过来，抬头迷迷糊糊地说：“从前有一艘潜艇，在汪洋大海中沉了，谁也不确定沉在哪里。有人用贝叶斯概率来估计，于是没多久就找到了。我用相同的原理设计了一个程序，以后你再去见你的追求者，就可以用这个程序来挑拣。”
茜茜奇道：“这不就是电子表格吗？”
汪汪道：“别小看电子表格，也可以当做程序来用，你看——”说罢他放大了表格的显示范围，道：“我按照城市交通图上的坐标系建立了一个网格，相当于把这个城市纵横切成了很多小块，每个格子就是一个小块。你的所有追求者所在的格子用黄色标记。你去过与没去过的所有约会地点用橙色涂在黄色上。那些去过的地点，根据每次约会你的评分，从零分到十分，用从绿色到红色的色阶覆盖在橙色之上。”
茜茜一看，只见缩小了的表格里，有的区域中心红色，向四周逐渐扩散为黄色；有的区域则为绿色或者黄绿色。
汪汪继续道：“格子里的黄色是基础色。如果再有橙色，这些地点就是你的选择范围。有红色或者绿色的格子是你曾经预测有可能找到最佳人选的地点之一。从绿色到红色的颜色变化，与这些地点的候选者的实测得分的分布有关。根据贝叶斯概率，总体偏红的区域是最大概率区域，你下一个选择就是最红的区域中间的橙色格子。你给这个格子评分后，整个图表就刷新一次，你给这个格子的分数越高，颜色就越红，而其他的格子就都要稍稍绿一点。”
茜茜若有所悟。
汪汪说得兴起，又指着表格上一个绿色的格子说道：“比如现在这个格子已经很绿了，将来只会越来越绿，这样的地方你就不用再去了。”说罢，汪汪把城市交通图重叠在表格上显示，于是他呆了——
那个绿油油的格子，正是自己打工的火锅店。
他这才想起来，茜茜见的第一个追求者便是自己。
气氛一下子凝固到了冰点。
汪汪默默地低着头走到门口，小声道：“我上班去了。”
茜茜只听到了他“咚咚咚”下楼的声音。
她再看那贝叶斯概率图，红色的区域都是寸土寸金的商圈，自己过去与未来的路，在贝叶斯概率之下无所遁形。
五、鹬蚌相争
刚入夜，商场顶层的酒吧里，胡老板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循着走廊进了一处包间。
一推门，胡老板宛如置身于夜空之中，眼前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色，往下看，车灯汇成了金闪闪的河流。这包间竟然是全玻璃构造，弧形的玻璃墙在昏暗中像是透明的空气，让人如同置身于半空之中。
柔和的灯光下，茜茜妆容艳丽，纤纤玉手伸出，道：“胡老板请坐到玻璃桌的对面。”
胡老板看着茜茜，一时间痴了。玻璃桌对面另外两人不耐烦地咳嗽了几声。
胡老板这才发现，原来今晚约到了女神的不止自己一人。另外两人中，一个年轻人穿着皮夹克，戴着墨镜，不知什么来历；另一人梳着大背头，鬓角灰白，西服里头穿着花衬衫，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江湖人物。
茜茜烫卷的长发斜披在一侧，她开口道：“你们三人给我的邀约地点都是这个酒吧，不如就一起见面吧。”
胡老板连忙侧目道：“要不你们二位定位子的花费，我赔给你们，今晚就让给我行不？”
年轻人没有出声。花衬衫鼻息一哼，道：“摆阔摆到我跟前来了？今晚茜茜是我的，谁要跟我抢，大可以划下道来，看谁有本事。”
胡老板被此人一激，好胜心起，想着总不能在女神眼前丢了面子，一敲桌子道：“老子还怕你了？”
茜茜咯咯一笑，道：“既然大家不愿一起聊，那公平起见，谁出得起价，谁就算是赢家。”说罢她从手提包中掏出一颗棒棒糖，剥开了糖纸，用粉嫩细腻的舌头绕着糖果舔了一圈。沾湿的棒棒糖闪着妖冶的光彩，对坐的三人都看呆了。
她把这棒棒糖放在桌子中间，道：“谁的叫价高，今晚我就跟谁过。”
胡老板使劲儿咽了咽口水，心跳骤然加剧，他死活也想不到，今晚竟然有这等好事在前头等着。他侧目一看，另外两人竟也是一般的神色。
茜茜接着道：“小赌怡情，大家就用现在随身带的现金来玩儿一场，怎样？”
胡老板再一看，三人中只有自己带了个皮包，心下狂喜。那花衬衫眉毛一挑，道：“我奉陪。”那年轻人什么也不说。
茜茜又道：“不过有个条件，赢家通吃。输家的赌注也要归赢家。怎样？”
胡老板暗暗笑了。花衬衫一脸的不在乎。年轻人依旧沉默。
茜茜双臂环抱胸前，道：“开始吧。”
胡老板想要力压群雄，从皮包中掏出整整一扎钞票，心道：“花点钱就能买到女神的一夜，简直是撞大运了！”
花衬衫翻了翻白眼，从衣袋中的皮夹子里拿出两扎，往玻璃桌上一扣。
两人的目光看向年轻人，茜茜也灿灿地看着他，这年轻人说不出话来，而是低着头往后退了退，似乎要退出这场豪赌。
胡老板笑道：“小朋友还是回家耍去吧。”说罢从包里取出五扎钱，心想：“这钱虽也不少，但毕竟彩头太诱人了，我要是不赌，那小子又是个穷光蛋，女神不就便宜卖给这老头了吗？”
花衬衫一见胡老板的赌注加到六扎，心道：“穷小子出局了，今晚女神不是跟我就是跟这家伙，我要是不赌，这家伙花点小钱女神就到手了，那还了得？”
胡老板只见花衬衫解下四指宽的皮带，拉开内侧的拉链，从里头取出了十扎钞票，加上桌上的两扎，便是十二扎了。胡老板万万没有想到这江湖人物竟留了一手，一下子慌了，心道：“这老头的赌注已经太高了，女神虽稀罕，但也到不了这个价码，怎么办？”
胡老板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心想：“再赌下去，赢了虽能通吃，但要是输了呢？血本无归啊……”
花衬衫也是一颗心狂跳不止：“身上带的钱已经全押出去了，就是要那家伙心慌，赌他怕输！
胡老板见花衬衫仍是面无表情，不知他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心中权衡半天，手帕都被汗水浸透了。
是赌？还是算了？
胡老板沉下心算道：“这是消耗战！比的是谁能加注到最后……”
花衬衫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看也不看胡老板，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心虚。
“算了。”
胡老板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花衬衫悬着的心悠悠落地。胡老板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
花衬衫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茜茜也陪着他一起笑着。
突然花衬衫的笑容收住了。一旁一声不吭的年轻人脱掉运动服，露出了胸前背着的一个背包。他拉开拉链，开始把里头的钞票往外掏，边掏边数：“一扎、两扎、三扎……十四、十五、十六……”
花衬衫瞪大了眼睛，青筋爆出，嘴角发颤，他终于按捺不住，吼道：“行了！你赢了！”
花衬衫猛地起身，瞟了一眼眼角含笑的茜茜，轻轻一哼，朝门外走了出去。
茜茜看着那年轻人，调笑道：“小爷，奴家今晚就是你的人了，你打算……”
年轻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来，他摘掉墨镜，换上黑框近视眼镜，痴痴地看着茜茜，像是把她的话当真了。
茜茜掩口而笑，道：“汪汪，你设的局真不赖，没想到那两人轻易上当了。”
汪汪默默地把桌上的钱收到包里，递给茜茜道：“你的钱还给你。”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我有这么多钱，你愿意……”
茜茜见汪汪一脸通红，道：“别孩子气了，赶紧走吧，要是那穿花衬衣的发觉上当了，铁定会追回来的。”
二人乘电梯到了一楼的商场，穿过人流如织的商铺，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一群人从门口涌入，走在最前头的正是那穿花衬衣的家伙。他咬牙切齿，跟手下人说着什么。
茜茜心底一凉：完了，这下惹火烧身了。
汪汪见状，一言不发，拉着茜茜回头走上了楼梯。她转头一看，花衬衣带来的人都分散开来，有的守在门口，有的在一楼搜寻，有的径直往楼上来了。
这下茜茜不知所措了。二人连爬了几层楼，茜茜已是慌不择路，只见眼前是一片女装商铺，便一头扎入试衣间中，连带把汪汪也拉了进去。
进到狭窄的试衣间，茜茜把门关上，深深吐了一口气。
局促的试衣间里，四周都是镜子。汪汪与茜茜肌肤相贴，他感受到了茜茜的呼吸，脸又红了。
茜茜急道：“早知道就不玩这么大了……”
汪汪也叹道：“你又不缺钱，干吗要我帮你想这些歪点子？”
茜茜小声道：“我又不像你，几百块也能过一个月。我很久都没有接到拍照的活儿了，更别说上镜了，这一行就是一阵风，我这种装嫩卖萌型的，眨眼就不流行了。现下找不到好人家，我又没法马上嫁出去，不捞点偏门怎么过日子嘛。”
汪汪无言以对。茜茜掏出手机，点开“女神之星”，指给汪汪看，一边道：“再说了，相亲也是要花钱的，‘女神之星’真要命，不收男人的钱，光收女人的钱，除了前二十次邀约是系统免费提供的，之后的每一次我都要付费才能给追求者发消息，还一次比一次贵。”
汪汪道：“那你还不换个应用软件。”
“哪儿那么容易，‘女神之星’上的美人那么多，追求者也不是傻子，哪里会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我走了，他们不就转头追求别的女神了吗？”茜茜无奈地道。
汪汪推了推眼镜，道：“嗯，其他的女神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这么想，于是宁可承担越来越高的费用，也不敢做出头鸟。”
茜茜嘟着嘴。汪汪道：“明明现状对所有人都不是最佳，但只要大家不同时行动，就无法改变，这个叫做纳什均衡。”
“别引经据典了，现在外头一拨人在抓我们，纳什能帮我们不？”茜茜问道。
汪汪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这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茜茜一听大惊：“你要抛下我不管吗？”
汪汪道：“你想，除了花衬衣知道你的样子，他叫来的人谁也没见过你，顶多知道你穿什么衣服，知道你身边有个男的同谋，那个男的背着一个包，里头全是钱。”
茜茜一听在理，连忙道：“那你把你的外套给我穿……”
汪汪乖乖照办，道：“换了衣服，你就把背包扔在这里，明天再来找。我们分头走出去，只逛商场，别去门口，花衬衫肯定在那里。”
茜茜道：“出去不更容易遇上要抓我们的人吗？”
汪汪摇摇头：“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玩鬼抓人的游戏吗？你躲在墙边，我只要顺着墙摸一遍，就抓到你了。现在这个商场就是那间黑屋子，我们躲在这么可疑的地方，迟早被抓个正着。”
茜茜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抓你就抓不到，因为我在黑屋子里摸着走的时候，你也在走！”
汪汪咧嘴笑道：“对啦，我走得很慢，虽然有可能我们刚好撞在一起，但这比蹲着不动被抓的可能性要小多了。”
茜茜穿上汪汪的外套，把头发束到一起，用刘海掩盖了自己的妆容。
汪汪先从试衣间中走了出去，一会儿便消失在顾客的人潮中。
茜茜看了看脚边的背包，又看了看试衣间的垃圾桶，便把背包压扁了，塞到了垃圾桶里头。她心想：商场里头是有监控录像的，如果明天早上打扫试衣间的人找到这个包，肯定会交到失物招领处的。
茜茜出了试衣间，在商场里的首饰与美妆柜台之间停停走走。很多次她都见到有人四处张望、行色匆匆，可这些搜寻者只留意那些同样步调匆匆的人，他们不断地出入洗手间、吸烟室和试衣间，完全无视了看似普通顾客的茜茜。
茜茜突然觉得，他们就像是青蛙，只看得到活动的昆虫，而且只对自己食谱之内的昆虫感兴趣。现在茜茜换了衣服，既没有长发，也没有背包，身边也没有同谋，哪怕是从这些人身边走过，他们也不会察觉。
她心道：“人都是这样，只看得到想看到的。我也一样，那些被我拒绝的人，我又能想起来几个？”
胡思乱想之间，她又想到了第一个被她拒绝的温明诚。温先生真诚开朗、年轻有为，在他之后许多人虽然也很优秀，可比之温先生，就总差了那么一点点。
拒绝前三分之一，然后选择下一个遇到的最高分。
茜茜掏出手机，翻开“女神之星”的记录。在所有约会的评分中，她给了温明诚九分，这是她给出的唯一最高分。
难道贝叶斯概率不对？
在商场里转悠了很久，搜寻的人开始往楼下走了，茜茜也远远地跟在后头。在下到一楼的楼梯时，茜茜看到了守在门口的花衬衫，他神色泰然，仿佛胸有成竹。
茜茜还在庆幸那些人放弃了搜索，却见花衬衫接过了一个背包。
背包？！
茜茜呆若木鸡，时间仿佛停滞了。
远处的花衬衫露出得意的笑，夹着背包，招呼一干人出门而去。
嘈杂的商场仿佛瞬间安静了，茜茜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钱是我的！
茜茜的心中传来呐喊，可她只敢呆站着，一动不动。
茜茜用所有的积蓄设了这个局。可现在一切都随着那个不起眼的背包，飘向了汪洋都市的深处。
六、零择
茜茜坐在落地窗前，窗外已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阳光落在她仰望的脸上，眼角落下的一滴泪泛着五彩的光。
她拾起脚边的手机，翻开那张相片。
那是温明诚给她发来的相片，里面的温先生身着礼服，他身边穿着婚纱的女子温婉可人，与茜茜竟有几分相似，却远比不上此时茜茜心酸的侧脸动心摄魄。
春天过去了，人人都找到了幸福。
现实的压力变大了，茜茜已经习惯游弋于高档场合，回过头想要找回从前的工作自食其力时，却发现自己的空位早已被占据了。
她想要追回那些一个个被她拒绝的追求者，可他们却一个个拒绝了这个伤了他们自尊的女神。
从云端坠落的感觉竟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每次登陆“女神之星”，她都能看到这条重复出现的邀约，她知道在那西服熊背后的是谁。
她眼前浮现起李老板光秃秃的脑袋，耳边飘着他淫邪的笑声，还有那一句：“你开个价嘛……”
手机通话或者短信会留下记录，但在“女神之星”的国度里，无论女神与西服熊说过什么，只要点击删除，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
开价，还价，成交，预付，交易，付清。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转眼便是日落西山，茜茜站在偌大的人行天桥上，举头四望，却不知该去哪里。
夜里，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汪汪打工的火锅店外，却始终下不了进去的决心。
汪汪系着粉色的围裙，擦了擦眼镜片上的雾气。他突然看到门外的街灯下彷徨驻足的茜茜，他赶忙把茜茜拉进来，跟老板死乞白赖要了个角落里的位置，点起了一口小锅。
汪汪手脚麻利地下好菜和肉，静静候着。小火锅咕嘟咕嘟地沸腾，蒸汽顶着锅盖，就像是茜茜满腔的酸楚，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终于，茜茜咬着下唇道：“我……我跟李老板……”
汪汪装作没有听到，他把盖子揭开，给茜茜碗里夹菜。忙完，抬头，他只见茜茜紧咬着的嘴唇破了，一滴殷红的血渗了出来。
汪汪装作没有看到，自顾自吃了起来。
茜茜等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我做错了吗？”
汪汪停住了，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能安慰茜茜的话。
末了，他说：“就当是帕累托最优吧。”
“怕……怕什么？”茜茜问道。
汪汪无奈地道：“街上有一个卖西瓜的，还有个卖豆腐脑的。一天下雨，街上没人，卖西瓜的饿了，就光吃西瓜，卖豆腐脑的就光吃豆腐脑。终于，两人想通了，决定两片西瓜换一碗豆腐脑。”
“两片西瓜换一碗豆腐脑……帕累托最优，呵呵。”茜茜竟然笑了起来。
汪汪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两人决定一件事，一致就都得益，任何一个人反对，双方都不得益，那么在自由选择的条件下，这件事一定会发生的。所以说不怪你，你其实没得选。”
“既可以自由选择，却又没得选。”茜茜苦笑着，又说，“再过两个月，就满一年半了，你觉得我还能嫁出去吗？”
汪汪默不作声。
茜茜苦涩地一笑，起身道：“帕累托最优，我明白了。”
火锅店的角落里，只留下汪汪一个人，对着一桌子没动过的菜发呆。
七、笼中雀
汪汪很久都没有再见到茜茜。不知道从何时起，“女神之星”上茜茜的更新也停止了，她就像消失在了空气中。
初冬，小雪。
汪汪收到了茜茜的短消息。
他依着短消息中的地址，到了城郊一处庞大无比的豪宅，依山傍水，宛如宫殿。
汪汪突发奇想：这宫殿之中，是不是住着美丽的公主，在等待英俊的王子，骑着白马而来？
茜茜打开门，汪汪只见她穿着绸缎般的睡衣，酥胸半露。他不知该不该进去。
茜茜莞尔一笑，拉着汪汪的手往屋里走。
这豪宅里暖洋洋的，不知有几层，装潢十分古朴，四处陈设着玉器瓷器，墙上挂着书画。
汪汪奇道：“这……是你的家？”
茜茜拉着他坐下，泡了一壶茶，一边道：“这是李老板给我住的笼子，我是里头的金丝雀，你懂？”
汪汪瞪大了眼睛道：“难道你……你做了李老板的……”
茜茜叹气道：“‘女神之星’老早就成了求包养、寻包养的街头菜市。越是有钱人，越只是找个乐子。在女神们的眼里，唯一可信的只有约会地点的档次，哪怕不懂贝叶斯概率，也能依着经验，往有钱人扎堆儿的地方挤。可有钱人里头能有几个真心实意的？于是僧多粥少……”
茜茜眼角低垂，继续道：“真心人那么稀有，我竟然还拒绝了一个。‘女神之星’上那些人模人样的西服熊，多半都是有家有室、不敢用真名真照的老男人。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不了大的就做小的，总比剩下来强。有买有卖就是帕累托最优，不是吗？”
汪汪哑口无言，等了半晌，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其……其实，我也挣了些钱了，要不……”
没等他说完，茜茜伸出手指，按在汪汪的嘴唇上。
她眼中含泪，微笑道：“小时候我饥一顿饱一顿，妈妈老早改嫁，爸爸又没个好营生，没事就冲我发火。全世界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还记得不，你做了个花环，戴在我的头上，然后我俩拉钩，你答应娶我，我答应嫁你？”
汪汪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茜茜却摇着头道：“那是因为我饿怕了、穷怕了。我看到别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就羡慕得不得了，无论拿什么去换，我都愿意。”
汪汪流着泪，想要说什么，却仍被茜茜止住了，她擦了擦眼泪，道：“别说了，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汪汪凝重地看着茜茜，心中一沉，万念俱灰。
他默然起身，缓缓地走到门前，回头又看了一眼茜茜，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屋外的雪渐渐大了，汪汪的背影在雪中越来越远，终究消失在远方。
八、人生若只如初见
雪化了，天晴了。
汪汪看着电脑屏幕上“女神之星”的界面图标，那个高高在上的女神，仿佛在嘲笑自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小方盒子。打开盒子，里头是一枚戒指，戒面是钻石镶嵌排列成的一颗心。
他抹了一把泪，下定了决心。
漫长的冬季过去了，窗外又春暖花开。
深夜，汪汪从火锅店回到住处，那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月夜下，只有楼门口的灯还亮着。
茜茜站在灯下，孑然一身，长发散乱，一脸憔悴。
汪汪站定，表情无悲无喜，仿佛他已经预料到了现在。
惨白的灯光照在茜茜的脸上，她冲着汪汪露出笑颜，旋即眩晕跌倒。
汪汪上前一步抱住茜茜，发现她似乎受伤了。他轻声呼唤道：“茜茜！”
茜茜微微睁眼：“没事，麻药的劲儿还没过，我头晕……”
汪汪双手把茜茜抱入怀中。进了家门，他把茜茜放在沙发上，给她盖上了毛毯。他不知该怎么照顾茜茜，便说：“街对面的便利店还开着门，我去给你买盒牛奶吧。”
说罢他便“咚咚咚”下楼了。
牛奶……牛奶，找到了。
汪汪匆匆走到收银台掏钱。
店员道：“我看你刚刚抱着个女孩子上楼，那个女孩子在外面等了你几个钟头了。”
汪汪嘴角微微一翘，心底的伤感竟盖不住那一丝愉悦。
终于熬到今天了。
夜凉如水，月朗无星。他穿过马路，越过草坪，跑上楼，拐过走廊，奔向他期待已久的茜茜。推开门，只见茜茜站在他的电脑桌前，一手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一手捋过散乱的头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汪汪想要上前扶住茜茜。
她却道：“别过来。”
站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中，茜茜略带自嘲地说：“我被扫地出门了。李老板的老婆早上过来把我打了一顿，我摔在地上……在医院里，我一直想，我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到底错在哪里？”
汪汪低头不语，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片反射着月光，掩盖了他此时的神情。
茜茜浅浅一笑，问道：“要不你来告诉我，为什么我拒绝了温明诚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更好的选择。是贝叶斯概率不对吗？”
汪汪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道：“那……那大概是错觉。”
“错觉？”茜茜掩口而笑，而后道，“啊，也对，一次约会，我只能看清他们究竟是真心追求我，还是把我当成玩具。除此以外，我还能了解他们什么？”
汪汪如同以往一样，波澜不惊地说道：“温明诚与别的人一样，都是真心的追求者，但他是第一个，其他人都会被你拿来与他比较，于是就有了他不可超越的错觉，”
茜茜的目光冷得像冰，“你说完了？”
夜色寂静，远方的风拂过树梢，如同遥远的涛声，连绵不息。
屋子里，只有茜茜背后电脑风扇的嗡嗡声，与涛声呼应。
茜茜往一旁让了一步，露出了显示器上的电脑桌面。
汪汪攥紧了双手。
茜茜点开了“女神之星”的图标，打开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界面，这个界面里，只有陌生的工具栏和无数用户文件夹。无数的用户名里，有着茜茜的名字。
茜茜转过头，眼角泛着泪光，说道：“我早该想到，‘女神之星’是你编写的应用。”
汪汪抬起头，眼神中流露着难以名状的悲伤。
茜茜道：“从‘女神之星’开始，一切都是你给我下的套。‘女神之星’的法则从来就是价高者得、赢家通吃。只会被人追求、不会追求别人的不是女神，而是权贵。所谓‘女神之星’，根本就是有钱人的后宫。你从来就没打算让我找到归宿。什么贝叶斯概率、拒绝前三分之一，那是因为总会有真心追求我的人出现，于是你把只追求我、没有邀约其他女神的人用系统推荐给我，然后教给我贝叶斯概率，让我亲手把他们当做测试组拒绝，不管第一个人是温明诚还是别人，总会有一个人给我不可超越的错觉。”
茜茜转头看着窗外，道：“谁不希望在最青春美好的时节遇到最爱自己的人？呵呵，其实这才是噩梦，因为这个人注定是测试组，而余生也就注定是下坡路，对吗？”
汪汪一动不动，肩膀却有些颤抖。
茜茜的神色转而恬淡，“小时候，我说过要嫁给你，我是真心的。因为你给了我想要的安全感，你是我对未来唯一的幻想。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你才是我的第一个测试组，你才是那个不可超越的错觉，你才是我拒绝掉他们的原因！这才是贝叶斯概率的真正含义。”
汪汪流着泪，从口袋中掏出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他对着月光打开，亮出了那枚戒指，钻石镶嵌成的心形戒面闪闪发亮。他艰涩地说道：“茜茜，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茜茜吃吃一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停也停不住，直到悲从中来，她才缓缓说道：“你一直在用‘女神之星’赚女神的钱、赚我的钱……女神不过是笨头笨脑的女孩子，谁知道这是个纳什均衡的局？汪汪，你老早就是有钱人了，对吧？”
茜茜收起了笑，突然怅然若失，“你用贝叶斯概率给我安排了一条下坡路，又用纳什均衡捆绑住我的手脚，还差一步，我就任你摆布了。”
她撇过头，呆呆地看着远方，“那天晚上，那个穿花衬衫的人那么快就叫来帮手，他的人那么快就找到了背包和里面的钱，操纵‘女神之星’的人是你，想出赢家通吃的点子的人也是你，劝我放下背包的人还是你，那晚发生的一切你早就计划好了，不是吗？”
汪汪拿着戒指的手有些颤抖，他的脸偏向月光照不到的暗处。
茜茜黯然道：“弄丢了钱，我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小时候，又变成了那个为了安全感什么都可以答应的小女孩。你太了解我了……我必然的选择，就是贱价出卖自己。你却告诉我，这叫做帕累托最优。”
汪汪一动也不敢动，茜茜却笑得泪水涟涟：“帕累托最优！我从没有想过我都不敢明说的事，竟然有这么美好的名字。既然如此，好！‘女神之星’终于派上用场了！这不就是个卖肉的街头菜市吗？我随行就市不就好了吗？在你心里，我只不过是一块标价太高的肉。”
汪汪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在流泪。
茜茜平静地说道：“我住的地方，只有李老板和你知道。让我猜猜，你查到了李老板在‘女神之星’上的资料，顺藤摸瓜把我的地址透露给了他的老婆，对吧？”
汪汪哆嗦了一下。
茜茜弯下腰，抱紧了双臂，痛苦还在折磨她的身体与内心。
她恨恨地道：“你已经盘算好了，一手的女神你买不起，二手的女神你还是买不起，但我越卖越贱，现在终于轮到你接盘了，对吧？”
汪汪被震得后退了一步，他颤抖的手再也握不住那枚戒指。戒指跌落在地，咕噜噜滚了几圈，停住不动了。
汪汪蜷缩在墙角，哭了起来。
茜茜屈膝坐在冰冷的地上，拾起那枚戒指，幽幽地说道：“没有人比你更爱我，没有人比我更恨你，可是如果我把‘女神之星’的真相说出去，也许能报复你，但我也会身败名裂。而你费尽心机，设了这么大的局，我如果跟了别的男人，你也一定会揭我的底。”
汪汪收起了哭泣，抬起头，他的声音柔软如哀鸣：“如果你嫁给我，我们就会互相守住对方的秘密。婚姻不就是这样？你抓着我的尾巴，我抓着你的尾巴，谁也不敢说分手。”
月光下，静谧的黑暗中，汪汪等待着茜茜的答案。
茜茜看着那枚在黑暗中璀璨无比的钻戒，那亮闪闪的圆环仿佛有无比的魔力。这一环扣一环的局为的就是此刻——
不嫁，就是纳什平衡，就是看谁先撕破脸皮；嫁，就是帕累托最优，就是最好的结局。
茜茜闭上双眼，把手中的戒指轻轻一抛。
此时的她，不再有女神的伪装，仍是那个被宠坏了、又被吓怕了的小女孩。
戒指旋转着上升，旋转着下降，落回了她的手中。
她不敢睁开眼，似乎那不可触碰的现实，才是女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