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老年时代》原文

一、 托梦

小木梦到了父母。自他们十五年前去了养老院后,小木就没有梦到过他们了。小木一天也不想他们,连电话也不打。小木没有家,独身一人。他或还记得父母,但差不多忘记他们长什么样了。昨夜他梦到父母血淋淋地站在面前。小木从床上爬起,走到窗边。窗帘积满灰尘。他想了好一阵,才把它拉开。城市展现在眼前。街上一人亦无,摩天大楼遮天蔽日。这是东部沿海大城市,调节天气的纳米云,水母般飘浮在天上,围绕它们飞翔着各式彩图,这是利用气流,或云粒子,用激光,或直接把颜料喷洒到空中,绘制成美不胜收的画幅。城市唯一的人工智能看护专家是一位艺术爱好者。它画给自个儿欣赏。人工智能看护专家负责城市的生产和消费,并照料居民的吃喝拉撒睡。小木每天无所事事。看护专家便安排一些消遣给他,比如让他没日没夜地玩电子游戏。他始终待在室内,足不出户。然而,独居十五年后,他突然梦到了父母。这让他不舒服。父母的样子很可怜。他觉得,他们在思念他,在召唤他,在向他托梦。他们可能遇到了麻烦,说不定死了。他怔怔地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探望父母。

小木向看护专家提出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看护专家还配备了一架自助航行器送他去。小木从未旅行过,也不知父母在哪里。但看护专家都安排好了。航行器升空,向西飞去。小木朝窗外看,才意识到这个国家很大很大。他看了一会儿舱内影视娱乐节目,又想了想父母。他应该是与父母一起生活过的最后一代人。在他小时候,父母就以老人的名义,被移民走了。城市中只剩下年轻人。小木还有个弟弟,但他也已很久未与弟弟联系了。

飞了约两小时,下方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小木从未见过的大沙漠。渐渐地,沙漠中涌现了一座座海市蜃楼般的城市。它们比沿海的城市还要大,密密麻麻簇挤在一起。城市形若金字塔,却比金字塔更宏伟。小木一时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地球。

二、移民新城

航行器降落在一座金字塔边。一名少有表情、身穿深色西服套装的少女来迎接小木。她自称小米,是城市的公关主管。她已从看护专家那儿获知了小木来临的消息。“欢迎来到天堂二十八。”小米说。“天堂二十八?”小木诧异。“就是这座城市的名字——我国一百零八个老龄城市之一。统称天堂。这是第二十八座。这儿居住的全是老人。全国老年人口总数已达十亿,所以在沙漠中建设了单独的城市让他们居住。”小米照本宣科地说。

随后,她带小木进入城区,首先来到展览馆,按照程序,先观看一部立体影片0小木看到,西部无垠的沙漠上,果然密布着一群群的金字塔巨城。十亿老人都集中居住在这儿,人口密度达世界第一。小木心想,何时能见到父母呢?小米却不急,又带他参观市容。与小木居住的沿海城市不同,这儿宽阔的马路上长满胡杨林,经过基因改造而像银杏一样高大,森林中分布着蛇形、龟形和鹤形的商厦、酒楼与戏院。成群结队的老人出现了,笑容满面,勾肩搭背,川流不息,熙攘热烈。这仿佛是小木久远记忆中的一幕。他年幼时,东部沿海的城市还不是如今这样冷冰冰的,街上还有人,还有老人。他又看到,天堂二十八中,有许多模块化的机器人,装成逛街的样子,实际上是在监测老人的行为,准备随时为他们提供服务。这是高度自动化的城市,大概也是由一位人工智能看护专家照料的吧。

小米又引领小木来到一幢大楼。这是管理中心,储存着所有老人的档案。小米调出了小木父母的资料。原来,资料早为他准备好了。资料显示小木的父母还活着。小木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他们死了,才托梦来的呢。父母目前住在“葡萄与刀”功能区。功能区也叫主题公园。天堂根据老人们的喜好,作了这样的划分。有的老人喜欢军事,有的老人热爱大自然,有的老人沉湎学习外语,有的老人热衷扮演间谍,等等,都做了特殊安排。住在“葡萄与刀”功能区的,据说是些痴迷野生动物的老人。这样一来,按需设计,老人们的愿望便都得到了满足。传统的养老院跟天堂没法比。小木急切想要见到父母,却又害怕见了面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毕竟已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们了。

三、父母

在“葡萄与刀”功能区或主题公园,建设有连排的鼠窟似的居住屋,条件很好,十分的现代化。在这里,小木终于见到了父母。两位老人像孩子一样安静地坐在炕头,一人怀里搂着一只灰扑扑的鸵鸟。他们埋头慢慢梳理鸵鸟的羽毛,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过了好半天,一人突然抬头,仿佛认出了小木,却没有说什么。又过一阵,另一人也看了他一眼。小木这才确认,他们果然是他的父母。

又待了好一会儿,母亲对小木说:“沙漠里有很多的鸵鸟,跟沿海不同。记得我们老家那儿只有海鸥呀……鸵鸟可是天堂的宠物。我和你爸认养了十只。分别代表你、你弟弟和你们的老婆孩子。”小木着急地想说,我还没有要孩子,我仍单身,对婚姻也不感兴趣。但他最终没有说,或许是怕刚来就惹得父母不高兴吧。“你们还好吗?”他说。“很好,很好。”“缺什么吗?”“不缺,不缺。”父母侧目瞟了一眼小米,又低头看鸵鸟了。小木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空手来的。他没有为老人捎礼物。这一代人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了。小木却也没有不好意思。他还惦记着来探望父母,算是不错了。小米对小木说:“瞧见了吧,这里什么也不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由天堂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孝子,你就放心吧。”“孝子”这个词让小木一阵痉挛。父母见状,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随后是午饭时间。老人才显得兴奋。天花板旋开一个洞,掉下一条金属传送带,运来了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饭。但只有三份,是配给父母和小米的。父亲伸出手,大把抓来送进口中。母亲想了想,从自己那份里,分了一些给小木。“很少有孝子来到天堂,这方面设计得还不够周密。”小米像是抱歉地说,也从自己的碗中分了一些饭给小木。两位老人吃得满嘴冒油,那样子像是许久没有吃过饭了。他们又扔了一些喂鸵鸟。鸵鸟们贪婪的吃相颇似中生代的食肉类恐龙。

然后,老人要睡午觉了,他和她双双搂抱着爬上炕。小木站在炕下看老人。他们抹了油的头发披散在床头。小木感到陌生,心里有些哀伤。好在有小米陪伴,又聊了一会儿天。鸵鸟就在边上走来走去,用好奇的眼神凝视访客。下午快五点钟,老人醒来,看见小木和小米还候在炕边,就说请他们一起出去玩。大家便离开“葡萄与刀”,来到天堂外面的大沙漠。这里停满了涂迷彩的沙漠车。小米帮老人和小木买了票,然后大家跃上车,驶入沙漠。

四、沙漠游嬉

父母和小木坐在一辆车上,小米自驾一辆,在一旁跟着。他们上沙山,入沙海,纵跃腾挪。两位老人乐得咯咯直笑,不停互相击掌。鸵鸟就跟着车子飞奔,双爪刨起滚滚烟尘。不久,小木发现,小米和她的车不见了。他也没在意。“沙漠虽然荒芜,却是天堂最好的游乐场。每天不来玩一次,就浑身不舒坦。”父亲说。“别累着呀。”小木担心地说。“瞧,身子骨硬朗得很呀。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哇。”头戴风镜的父亲舞动双拳,咚咚拍打胸脯,嘴里发出练功似的“嘿、嘿”音节。“他很像隆美尔呀。”母亲用气声笑道。

纵目看去,还有成千上万的沙漠车,蚂蚱一样,漫山遍野,嘟嘟嘟的,老人嘴里模仿打仗的声音,举着仿真枪,从车厢中探出身,彼此射击。有的车撞翻了,老人栽入沙中,立即有救护机器人从地下嗖嗖钻出,及时进行处理。老人经过简单包扎,又飞身跳上赶来接应的车辆。战争继续进行。“大家都活得蛮好的。你其实没有必要来看我们。”父亲完成了一轮激烈的射击,突然掉头对小木说。“天堂,是一片自由的土地!”母亲叫道。小木不敢说,他梦到他们浑身鲜血的样子了。这时母亲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起来。小木才记起母亲原是一名舞蹈演员,而父亲是一位大学物理教授。他觉得老人的嘴巴就跟针一样。这跟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毕竟十五年过去了。

他们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沙漠才宁静下来,显得更加广敞而辽远,并从天到地染上了赤红色。相邻的多座金字塔城市在阳光的透射中显形了,耸肩伸腰突入晚霞深处,好似神话中的巨灵神。暮霭中,还有许多老人在玩跳伞。从千米高的跳伞塔上,一群接一群跳下来,灵巧的身形曳滑过太阳表面,跟黑子似的,高空中飘来他们呦呦的叫声。小木想,这一切果然是真的呀。但怎么觉得像是看电影呢。他发现,小米正站在跳伞塔最高处,举着望远镜默默眺望他们。

天黑了。父母邀小木共进晚餐。就在沙漠边,在胡杨林中,宰杀掉鸵鸟,肠肠肚肚弄了一地,然后现场烧烤。小木想,也许小米还在监视吧。不管她了。父母一边吃,一边喝酒,还唱起歌,是台湾歌手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他们请小木也唱,他只好尴尬地加入。这首歌他并不熟悉。他们三人唱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在模拟失散家庭的重聚。这时,整个野外一片光明,许多球状聚光灯在头顶上方飞来飞去,一场盛大的露天集体婚礼开始举行,八百八十对老人身穿结婚礼服,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迈着正步出现了。他们是来到沙漠城市后,才互相认识的,并迅速发生了恋情。在主持人的安排下,老人们嘴对嘴吹红气球。气球一个个吹破了,鲜艳的橡胶粘在满是皱褶和口水的嘴上,像刚刚用完的劣质避孕套。最后老人们的身上也缠满气球皮,混合了浓稠的唾沫,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如浸在新流出的鲜血中。这很像是小木梦到他父母的那一幕。

五、幸福生活

但令小木不解的是,父母拒绝了他晚上与他们同宿的请求,似乎在最后一刻对于是否要把合家欢聚的气氛推向高潮有所保留。小米则为小木安排了下榻的宾馆。她开了一辆越野车接他回去。城里有一座清真寺风格的宾馆,是专为省亲者修建的。夜里,小木寂寞难眠。他走到窗边,望向城市。沉重的金字塔像一只红艳艳的大灯笼。老人们轻盈如飘行在灯芯中的各路神仙,神采奕奕,唱着歌儿,成群结队地漫游。有的人在喝酒,有的人在跳舞。中心广场上还有一些老人在发表演说,高谈阔论着时政、经济和军事话题。嘹亮的歌声在大街小巷回荡,有民歌、美声,有军歌、校歌,还有青春歌曲,甚至是沿海城市里刚流行不久的歌曲,也传至此了。但主旋律最后一致回归了《光阴的故事》,汇聚成集体大合唱。这样一直闹腾到凌晨才稍稍安息。小木想,父母也参与其中了吧。他们真是享福啊。怪不得不让儿子同住,怕打搅了他们的夜生活吧。但他又觉得哪儿不对。

小木对着客房墙壁唤了一声,立即有立体影像投射出来。小米显形了。她换了一套粉红色的迷你裙。没待小木提问,她便热情地向他介绍城市的来历。据小米讲,最初,是在各地设立养老院,但发现满足不了需求。为了应对老龄化的汹涌浪潮,根据新的国土规划,在西部沙漠中建设了第一座独立城市,即天堂一号,专门接待老人移民。这相当于试验区,在取得经验后,又兴建了更多的这类城市。这么做,经过了充分考虑,因为养老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当老年人数量达到一个特定值后,社会便会发生质变。这时,老年人和年轻人的世界,将逐渐分化成两极,慢慢地就无法交叉了。老人也越来越不愿意和年轻人住在一起。因为老年人的一半,是融在死亡中的,他们眼中的世界是另外一幅景象,这样就会爆发冲突。“不过,设立老龄城市,最重要的还在于,我们几千年的文化中,有尊老的传统,任何时候都不能丢呀。”小米说,幸好有了广阔的西部沙漠,否则传统就无法延续。在老龄化时代,那些幅员有限的小国都崩溃了,世界上只剩下了几个大国。老人离开后,年轻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去干很多事情了。如果老人在,就不那么容易,就会有阻碍。小木想说,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年轻人现在待在东部沿海的城市中,什么也不干,成天混日子,像行尸走肉。

小米没有在意小木的心情,接着说:“至少,避免了不同代际间的战争。从大家庭的融融一堂,到彼此仇杀的争斗,这种过渡,一夜间就会到来。因为人是极不可靠的动物。亲代和子代之间的关系很不稳定,是一种急剧波动中的利益关系。家庭只是物质匮乏阶段的一种苟且组合,终将瓦解。没有谁能预测明天会怎样。老龄社会是人类进化史上一种崭新而暴烈的社会形态,比当初奴隶社会过渡到封建社会、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所引发的震荡还要大。对于究竟将要发生什么,没有确凿可靠的研究。最好的做法就是把他们隔离开来。这样老年人也可以受到更周全的照顾,从而幸福地安度晚年。”

小木问:“我爸妈还能活多久?”“在天堂,通过医学工程控制,包括利用微型机器人清洗身体,替换人工器官,进行基因修补,人类平均寿命可达五百岁,甚至更长。”“他们果然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吗?”“哦,应有尽有。”“呃,那个呢?”“哪个啊?”“就是那方面啊。”“你说性吗?”小米哼了一声,“没见他们的身体倍儿棒吗?这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他们甚至比年轻人还要强。天堂里不玩虚拟游戏。”“真是出乎意料。”“是十全十美。你尽可以放心了。”小木想,父母操劳一生,至此才在天堂中过上了幸福生活。想到这也或许是自己的未来,他不禁憧憬起来。

小米又问:“哦,你一人来此,还有什么需求吗?”女人的声调变柔软了,竟意外地带有一种媚惑感,她裸露在迷你裙下面的两条白生生的大腿像在静静燃烧,她朦胧的眼神就跟小木熟悉的电子游戏中的女人一样。但这是在西部沙漠,他有些胆怯。他很累,疲倦得快睁不开眼了。“我没、没有需求。你走吧。”他生硬地说。“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啊。”她像是依依不舍地与他告别,消失前的一瞬间表情又变冷酷了。

六、返璞归真

这夜,小木睡得很好。住在天堂,噩梦没有了。凌晨,他突然惊醒,走出客房,随便逛逛。八十多层的酒店,竟然空空的。除了小木,没有别的客人。每个楼道中都在播放《光阴的故事》的背景音乐。为什么是这样呢?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小米在这儿等他多年了。她是这沙漠城市中惟一的年轻人。对此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就赶紧回到客房。

小木吓了一跳,他突然发现自己进入了五彩斑斓的世界。客房四壁挂满油画,是老人的作品,画风粗犷,颇似史前岩洞的壁画:下面有画家的签名,正是他的父母。看样子,他们是在天堂学会画画的。老人的艺术想象十分奇特,展示出超凡入圣的天分。画面上,有把自己的肠子撕拉出来吃掉的鲸鱼,有长满几十只眼睛的怪物,有微笑着坐在沙发上死去的孩子,还有围绕尸体转来转去的鸵鸟……

在小木的印象中,父母不是这样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趣味。但既然到了天堂,人总会变化吧。不,也不是变化。他们好像一夜间返璞归真了,把隐藏的潜意识,重新挖掘出来,尽情释放,无拘挥洒;而来这儿之前,要在儿女面前装得一本正经。这是早先的社会形态对人性的束缚和扼杀。天堂果然是无比自由的啊。是了,以前的父母,仅仅是小木和他弟弟的基因传递体。而现在的父母才真相毕露,展现了他们的丰富性。他们曾经一直在他面前死绷着,他们一度过着多么憋屈而压抑的生活啊。他不禁嫉妒他们,并对自己的生存境况产生了怀疑。他盼望有一天也能来到天堂,跟父母一起,坐在炕上,学习他们一笔一画、细致入微地描绘那些变态的事物。

于是,小木离开宾馆。这回,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小巷。他看到了许多一动不动的人,孤零零地沉默坐着,好像是被抛弃的老人。还有巨大的垃圾山,是昨天不曾见的。有很多动物的尸体,包括鸵鸟;还有些别的,像是合成生物,也都死了,残肢断臂随处乱扔。似乎走进了天堂不能示人的后院。他既惊且惑,赶紧逃离,重上主道。他又走在光鲜华丽、人山人海的老人中间,而他们对他的闯入视若无睹。他还记得去“葡萄与刀”功能区的路,于是回到了父母住处。他们对儿子事先没有约定的突然造访,有些不悦。

父母正在玩一起杀人游戏。地上扔着一具尸体,是老人的仇人,当年的同事。有两把染血的刀。父母蘸着血在吃葡萄,小木大惊失色。父亲边吃边说:“没事,在天堂可以随便杀人的,只要提出申请。”母亲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为让老人高兴而设立的。是真正的童话世界。十分自由。”父亲说:“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也不需要提出申请,因为一切根据我俩的指令行事。”母亲说:“因为我们就是最高执政官噢。”什么?最高执政官?小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摸摸母亲的脸,笑道:“城市是由我们两人统治的。这却不是童话。”他们又噗噗地吃掉了更多的带血的葡萄。

这时,小米追来了,她也不太高兴。“你是客人,没有我们的安排,不能随便出来的。”她说,“要看父母的话,得由我引领。”父母请小木赶快离开。“他们是最高执政官,不能想见就见。”小米叱责小木。真的是最高执政官?他想到他们在沙漠车里大呼小叫、举枪射击的样子。小米便带他去看了一个场面。中心广场上聚集着几万名老人,正在投票选举。原来,他们要选出城市领袖,也就是最高执政官。小米说:“在天堂,每个人都可以当领袖,都可以拥有最高权力。只要是天堂的合法居民,愿望都能得到满足。”“这怎么可能?”“是让他们觉得被满足了。领袖什么的,其实只是个名分。但老人要的不就是名分嘛。现在,天堂二十八里,一共有一百三十八万五千二百一十九名最高执政官,他们对自己的家庭行使着充分的管辖权,但我们通过电子神经装置在他们的大脑皮层上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们管理着整个世界。由于没有年轻人的竞争,老人身体又健康,活的时间又长,就都想着要去做一些不朽的事业……人无非是这样。劳动和工作,在这儿成了人们的第一需求。”

小木想着父母刀下的那具尸体,问:“杀人又是怎么回事呢?也是劳动和工作吗?”“这也是人性呀。我们会制造出一些克隆人来让他们杀掉消遣。在天堂,基因工程水平很高,克隆人是被设计得没有痛觉神经的。但有杀人需求的老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多,也就十几万个吧。”小木闷闷不乐,仿佛这才更加深入地认识了父母。他回到宾馆,见墙上又换了新画。是刚画出来的。不再是那些阴郁的了,而是大海、太阳、蓝天、鲜花、儿童之类。它们映照着房间,好像投射出了父母杀人之后心情的变化。

七、孤独

之后,经过小米的允许,每天小木可以与父母通话一次。他向他们提问:“觉得这样活着有意思吗?”“有意思啊,有意思啊。”“什么是意思呢?我提出的问题,你们觉得没有意思吧?”“多么自由啊,多么自由啊。”“我要走了。”小木想说的是,你们舍得吗?老人异口同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真的不想让我留下来陪你们吗?”“不想,不想。”

小木越来越觉得,这里面有某种不对。但小米告诉他,在天堂,不对就是对。这世界本来就是一个逆常规的创新,它解决了人为什么活着的问题。

说到小米,她的形象每夜都会以三维投影呈现,陪小木聊天。她像是怕小木睡不好,甚至怕他出事。年轻人初来天堂,还不能适应。这样,直到有一天,她开始用自己的真身陪他睡觉。小木以前还从没有与现实中的人类发生过关系,他只在游戏世界里与女人厮混,因此这令他疯狂。而小米比他更来劲。她不停地大声嘶叫,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喊出来,仿佛忍耐了多年。他不禁觉得,是他在陪她。看望父母的主题已经发生了变化。这才是他来到天堂的真正目的吗?整个是她设的一个圈套?

“爽吗?”他小心翼翼地咬住她娇小而瘦削的身体,觉得她烫得怕人。“你不明白。”她陶醉地闭着眼,像回到江湖中的鱼儿一样嘘嘘吐气,说出的话竟像他的父母。小木想,压抑太久了吧。以前是老人感到压抑,现在换年轻人了。天堂的每个老人都拥有很大权力,都是统治者,都是执政官,都是伟大英明的领袖,这意味着,这女孩其实是生活在一座座的大山下啊。她一个人在为亿万人服务。他不禁怜悯起她来。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情愫。他眼眶湿润了。

这时,墙上的画幅在黑暗中显形了,吐露出艳阳一样的光芒,在这老人像蚂蚁一样汇聚的城市里,格外的明亮而炽烈。但到了极处,却又放射出阴沉颓败的气息。没有想到,与小米的交合竟带来了这样的刺骨之感。但不管怎样,男人和女人之间才好像打开了一扇通往幽暗燠热之境的久闭门户。这两个世上最孤独的人,来自东部沿海的小木和住在西部沙漠的小米,在精神和肉体上飞快地走近并聚合。他与她在一起,比跟父母在一起更为坦荡。

《光阴的故事》在耳畔回响:“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八、大运河的水底

此后,小木变得更胆大,他又一次离开宾馆,就像逃亡一样。沙漠深处那空无人烟、阴森凄异的宾馆虚位以待,被红红火火的老人社会包围;兼之整个夜晚,在老人的歌唱中,又筋疲力尽与孤独疯狂的女人做爱——这一切使得男人快要分裂。他越来越想去看父母现场作画。他对艺术产生了空前的兴趣。

但还没出宾馆大堂,他便迎面撞上小米。她此番穿着迷彩制服,足蹬高筒马靴,雄赳赳地双手叉腰而立,阻住他的去路。他只得低头。她气冲斗牛,像个女勤务兵。他如坠梦中,不由得十分沮丧。末了只好跟她走。这回,他们去坐沙漠车,像要重演什么。他哑然失笑。周边都是老人,而只有他们两个年轻人,极不协调。他们启动时,一群群早已候着的老人也发动了,亢奋地嗷嗷叫着直追上来。

“他们以为我们也是老人吗?”他不安地问女人。“是吧。”“为什么?”“老人最狡猾也最易受骗。”两人的车子越驶越快,向沙漠边缘开去,把老人的大军甩在后面。这帮家伙开始还试图追上他们,但很快累了,也像是忘记了,或者兴趣点转移了,就玩别的去了。“他们总是不能集中注意力。若能集中五分钟,就不是这样了。”她不高兴地说。“所以,你一个人,就能管理好他们所有人,是这样吗?”他直视她的眼睛,但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是的。噢,但是,不,不……”她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再说什么,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小木不禁神志恍惚。

不久,他看到前方浮现出了亮晶晶的景观和蒸腾的雾气。原来,沙漠边上,分布着巨型水系。但不是尼罗河,而是人工复制的大运河。小米说,这是按某位老人的要求而设计的。还有一些状若19世纪末期工业革命时代的烟囱和厂房,粗大有力的烟柱像金属棒一样戳进天空,与眼球一样的浑浊日头迎面碰撞,似发出轰隆声。河边有一些晒太阳的老人,还有一些捕鱼的老人。另外就是高大的堤坝,下方似藏有发电厂。这一带的老人好像不是那么多,却更似偶人,悠闲轻松。小木像是经历了一次穿越。“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念叨。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小米暼了他一眼。

来到河边,小米嗖地跳下车,脱掉衣服,开始裸泳。她那像是千年不朽胡杨的身材吸引了男人。他也跳下去,两人追逐着潜水相嬉,不觉来到深处,身体被漩涡吞没。这是一处人工漩涡,拽住他们垂直下降,进入水底下的厂房。果然,这就是支撑整个城市运转的发电厂。这里开辟有广阔的空间,形成地下城,是货真价实的控制中枢,又好似小米本人的家园,操场般的地面上,排列着亿万只粉红色玩具,形成团体操一样的队形,都是一人多高的陶瓷凯蒂猫,但头型和眉目皆为老者模样。

小米说,这水底下方的厂房,便是天堂的镜像世界。她打开一只猫咪的天灵盖,于是露出了深深的腔子,从中冒出极寒的青白色气体。她又打开一只,再打开下一只……让小木逐一看视。原来是特制的棺材。每只里面,都装着一具干尸。小木的父母也在其中。女孩兴高采烈地逐一展示给男人看,就好似向亲爱的人披露闺房秘密。原来,所有的老人都闭上眼睛藏在这地下空间了。

“那么,这些天我见到的又是谁呢?”小木惊骇而呆滞地问。

九、节能模式

“哦,他们是这座城市的人工智能看护专家制造出来的假人呀。”她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对他坦言。小木眼前出现了父母佛陀般安坐不动手抚鸵鸟,或者高声疾呼驭车奔驰的生动模样。他想,城是真的,人却是假的。他却从那么遥远的地方,飞过来看他们。沙漠中的一百零八座城市,这些叫做天堂的地方,原来是鬼城。他却因为一个梦,千里迢迢奔赴此间来晤亲人,还要看他们画画。他又想到,以前听人说过,亲人只有一次的缘分,无论这辈子相处多久,一定要珍惜共聚的时光,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都不会再相见。但看来不用等到下辈子了。

“最初都是活人,但后来看护专家冻结了他们。”小米说得轻描淡写。她带领他在神色木然的猫咪阵列中穿行。猫儿们鼓着发紫的眼泡,冷冷地从四面八方盯着他们。她介绍道:“在看护专家看来,生命只是一些生物电流的涌动。它并不认为他们已经死了,它觉得他们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在你这样的尊贵客人来访时,还可以临时启动机器,释放出用纳米技术制造的模拟人,重新铺陈出城市的繁荣昌盛。”“演戏?”“不,只是转入节能模式。”

小米说,老龄化城市的试验其实失败了。由于老人数量实在太多,且他们贪得无厌,这上百座沙漠城市一度成为了国内最厉害的耗能大户,这样下去它们甚至会用光整个星球的资源。连人工智能看护专家也看不下去了。为了东部沿海城市的年轻人能够存续,就必须转入节能模式。按照效益优先原则,看护专家作出了冻结的决定。“在宇宙中,生命之争就是能量之争。”她说。“十亿人,都被冻结了,难道国家不知道吗?”他问。“这儿不就是早已自成为一个国家了吗?”“那个我们平时所说的国家呢?”“你觉得它还存在吗?”“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噢,我们已经在一起睡了觉嘛……”听了这话,小木下意识攥紧拳头。他才觉得这个女人陌生而危险。

小米说:“实际上,在你内心深处,你父母早不存在了。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这样的,我梦见他们了……”“是的,是的,这却是你的殊异之处。但在你这一代,人类已不会做梦了。”小木于是怀疑起了自己。他的申请那么容易就通过了。而看护专家应该了解所有的实情。它应该阻止他来。是啊,为什么只有他一人前往天堂?“我是活着的吗?”他犹疑着小声问小米。“这很重要吗?”她的语气,像是责怪他都到了鬼魂云集的天堂,还如此天真。“不重要吗?……”“哦,什么叫活着,什么叫死亡,天堂有天堂的概念。那仅仅是信息组合的不同方式罢了。换一个角度看,你完全可以认为,你父母仍然活着。它们正以新的方式活着。”说着,她把一个猫咪抱起来,使劲摇了摇。里面发出板结的肉体与金属外壳剧烈碰撞的咣咣声。

“这不是我要看到的……”小木说。“其实是你不想看到的,你在拒绝变化。你跟你的父母,一直在较劲。你不满他们提出的要求。噢,老人们移民沙漠城市后,提出了许多的非分要求,才导致能量的消耗以指数级增长。”“什么非分要求?”“千奇百怪的想法,你不是已经亲眼见到了吗?比如,他们提出,每个人都要当一回国王,还要随便处置他人的生命。他们还想做宇宙航行,去到银河系的中心,要建立上帝之国那样的伊甸园……因为是老人,所以看护专家不能拒绝他们,只能尽量满足大家的愿望。但后来,它们觉得这太可怕。以旧的形态存在,人类就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危险的啊……”“有时我也这么想。”小木感到自己的话音像是从一具尸体的腹腔中发出来的,他又注意到在小米口中,看护专家由“它”变成了“它们”。

十、画画

晚上,小木向认识的所有人发出邮件。这些人中包括他久未联系的弟弟。他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他告诉了他们天堂里发生的事情。他跟他们讲,国家正处于一场空前的危机中。西部沙漠中隐秘的巨型金字塔城市里匿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是一个阴谋。人类的自由已被剥夺。不仅自由,连生命都被扼杀了。“我们的父母已被干掉——为了‘节能’,为了抑制‘非分要求’。据说这样做是为了我们这些下一代,但这肯定是谎言。世界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变故,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随后,小木向自己所来的城市提出申请,要求回去。他要回到那儿,去找离群索居的年轻人,要唤起他们。但负责照料东部沿海城市的人工智能看护专家对他说:“你不能回去了。接到了你的孩子送达的申请。他们希望你提前入住天堂。”“荒唐。我没有孩子。”“这是假象。你有孩子,但你忘记了。他们早就被遣送到了大海另一端的远方,在那儿集中定居。现在,他们发来了申请。他们本想来看望你,但觉得或会看到意料外的事物,遂作罢了。”看护专家告诉小木,他那个关于父母的梦境,就是他的孩子们制造的,并委托看护专家送抵了他的脑海,成为他前往天堂的凭据或借口。

小木突然记起,小时候上学时,电子老师讲过,大洋彼岸的世界叫做地狱。看护专家又说:“其实,从你们这一代人开始,每个人一出生,就已进入老年。但你可能是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年轻人。”小木怀疑看护专家又在制造新的假象和诱饵,便说:“太残酷。”“噢,是更仁慈。”看护专家说罢,便消失了,只在三维影幕中留下一个长相滑稽、表情痛苦的人形符号,看上去很像小木。

这个符号又迅速变形成了小米。这回她换上了一身孕妇装。她对小木说:“留下来吧。天堂很久没有来过活人了,我们只是在怀念逝去的时光。你是唯一的,请选择功能区吧。会为你配备一个异性。”“干什么用?”“当老伴啊。”“我可以挑吗?”“不能。”“为什么?”“因为她便是我哟。”小米干巴巴地说,连一丝羞涩亦无。“这又为什么?”“我太寂寞了。”她这才像是笑了一笑。小木再次想到,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吗?他猜,小米本人便是照料天堂的那个看护专家。接下来会有时间验证这猜测的。他的余生还长得很,要活到五百岁。不,要活到一千岁、两千岁……一万岁,会永远活下去,以各种各样的模式。另外,他早该想到了,在这个国家,比人类还寂寞的,便是人工智能看护专家啊。他想,我究竟是谁呢?他便妖里妖气唱起来:“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往后,你最想做什么呢?”小米不耐烦地打断男人的演唱,做出关怀的样子问。“画画!”小木鼓起勇气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