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宁《星际灯塔》全文
阿雷西沃海滩
这是奇点来临的前一年,2018年初夏的一个普通周末,在波多黎各美丽的阿雷西沃海滩上,叶湛和艾琳-卓第一次相遇。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抛洒在辽阔无垠的海面上,碧蓝的海水泛起闪闪的金色纹波,让加勒比海显得更加迷人。
叶湛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线走着。他是跟着同事来海边参加一个音乐派对,可还没待上一会儿就忍受不了太过劲爆的雷鬼音乐,于是一个人溜了出来。
远离人群的他静静感受着大海的宁静,赤裸的双脚踩在柔软的细沙上,在纯白色的沙滩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足印。也不知走了多远,当他再次抬眼望向大海时,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视力所及的整片海域中,原本空荡的海面变成了一片晶亮的橘色,像是有无数盏荧光灯摇曳在水面之下。
是浮藻么?不,闪烁不定的星星光点更像是某种浮游生物。他迟疑着走近海水,小心翼翼地蹲在半米之外仔细观察,终于看清了这些光点的大致形态: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微蓝色软体密密匝匝地浮沉在水中,游丝一般的触角微微摆动,一张一缩的半透明身体中心呈现出橘红的金属色泽,这是他未曾见过的某种微型水母。
好奇心让他想进一步弄清这些奇怪水母的来历0他登上海水中一小块突起的礁石,举起手机对着海面按下摄像快门。接着,他打开了手机中的Glitter软件——这是一款集搜索、社交、微博、游戏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超级软件。Glitter能够通过他拍下的照片识别出生物的类别。果然,眨眼间搜索结果就跳了出来:
灯塔水母(Turritopsis Nutricula):主要分布在加勒比地区广阔的海域之中,属于水螅纲,是水母的一种,对人类不具毒性。其特征是一旦它们达到性成熟年龄完成交配之后,就又返回至幼体状态。从海洋生物学角度来讲,灯塔水母是一种水螅虫类生物,也是唯一一种能够完全恢复到年轻态的物种,而且这种返老还童的方式可以无限期循环,也就是说,只要不被掠食者吞食,它们就能够长生不老。
这些微小的生命就是灯塔水母?叶湛皱起眉头,惶惑地抬头凝望着海面。他之前曾听闻过这种神奇的不死生命,但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黄昏与它们不期而遇。它们怎么会陡然泛滥在这片海域?这些水母真能够不堕生死轮回而永生?那么它们又该有多么古老啊。他不由得感到了一丝不安,尽管自己见到的只是海洋一隅的状况,可是如果这些微小精灵真能永远不死而又爆发式地繁殖扩张下去,终有一天它们的种族将占领地球上所有海洋。
接着,他将目光转回到手机屏幕,想继续在Glitter上寻找答案,当前页面的右下角有一个“与灯塔水母相关的人”的链接——Glitter会根据你的搜索记录、你的兴趣(甚至是你所在的位置)主动为你匹配相关的人物信息。
他随手点击了链接,页面立刻弹出了一组人物头像。排在首位的是一位年轻的亚裔女性面孔:艾琳-卓,29岁,美国公民,宾夕法尼亚大学灯塔水母专家。
这应该是一位第二代华裔美国人,叶湛思忖着。那一张青春俏丽的面容很难和“灯塔水母专家”联系在一起,在这一刻,他的心不禁悠然一动,他点进了她的个人微博。徐徐展开在手机屏幕上的是一个布置得动感十足的个人空间,如圣诞节橱柜般悬挂着很多艾琳-卓在世界各地的留影,从一张张向日葵般灿烂的笑脸上看得出她是一位热情阳光的女孩。
同时,他也注意到她目前的个人感情状况:单身。
很自然地,他伸手想加这位小他两岁的“灯塔水母专家”为好友,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先生,你不必感到惊讶。”
叶湛慌忙转过身来,愣住了,一位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个子娇小的女孩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正一脸微笑地凝视着自己。“这些水母白天潜伏在水底深处,到了夜里则需要浮到水面捕食。”女孩柔声说。她有着一双亮丽的黑眼睛,她……似乎和手机页面上的女孩很像,不,她就是艾琳-卓!
“卓,你好。”他终于怔怔开口道,脱口而出的竟是带着浓重乡音的中文。
“很抱歉,我的中文还停留在只能听的水平。”从手机页面上走出来的公主用英文回答道,“你怎么会认识我?”
“呃……”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扬了扬手机,“是Glitter告诉我的。”
“哦。你是中国游客?”
“不,我十年前就来到美国,博士毕业后在阿雷西沃天文台工作。”说着,他动作生硬地向岸上指了指,“天文台就在离这儿不远的……”
“我知道——”艾琳-卓的声音突然激动了几分,“就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中,我在飞机上远远望见过那个大圆盘,真是太壮观了,就像嵌在大地上的一只巨眼。”
“是么?直到今天,那仍是世界上最大最灵敏的单碟射电望远镜。”
“真是棒极了,你们究竟接收到外星人的信息没有?”
“还没有呢——”他顿住了,这个话题多少让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我们发出的问候信号还在半路上吧。”
“加油,我可是个坚信外星人存在的UFO迷呵。”
“真的吗?一旦有了消息,我可以第一时间给你发邮件。现在我有了你Glitter的ID。”叶湛耸了耸肩,希望自己开的玩笑还算得体,接着,他转移开了话题,“这些水母真的可以永生?”
“理论上,只要这些水母不被吃掉或病死,就能通过回复到幼虫的方式达到永生,这好比蝴蝶能够为了躲避死亡再次化身为茧,从而获得第二次生命。”
“回复到幼虫……这我就有些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能确定变身的幼虫并不是衰老水母繁殖出的下一代?”
“幼虫的DNA与之前的水母毫无二致,这与生命的繁殖行为是截然不同的。”
“这些水母是如何办到这一切的?”叶湛不解道。
“嗯,尽管现在我们仍没有完全解开水母‘返老还童’之谜,但我们相信秘密就隐藏在水母的基因中,水母体内拥有着某种再生基因,这种基因能让水母的细胞从一个类型转变为另一个类型。事实上,这种细胞功能的转化在其他种类的生命中同样存在,但通常只会出现在器官再生的情况下,而灯塔水母的再生基因让这种逆生长变成了常态。”
“真是匪夷所思的生命,像是一个造物主的Bug——”叶湛感叹道,“可是……它们怎么会一下子变得如此泛滥?我过去从来没有在这片海域中见过它们。”
“灯塔水母过去只是零星地散布在加勒比海各海域,但最近一段时间它们突然在波多黎各周边海域呈现出大规模聚集之势,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艾琳-卓缓声说道,她将目光从叶湛身上移向了远处的海平面,“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我们在这里建立了一个临时观测站。”
叶湛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大海,此时夜色已深,星辰在夜空中冉冉升起,漫天璀璨的星光投射在辽阔的海上,来自远古的微小精灵还在幽暗的海水中浩荡翻涌,像是赋予了整片海洋一种非凡的生命力,蓬勃起伏,呢喃低语,如是向人类传递着某种隐秘的信息……
只是人类对这种讯息一时还无从去领悟。
这时,艾琳-卓向叶湛告辞,说要返回观测站了。叶湛如梦方醒地与她挥手作别,默默注视着这位妩媚动人的女孩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而后,他又独自在海边呆了许久,始终有一种不真实感长留在他的心底。
SETI@home
阿雷西沃天文台。
上午十点半,叶湛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滚动着飞速变化的数据与波形,他已这样全神贯注地工作了两个小时。他的工作是射电信号的数据挖掘,由于阿雷西沃射电望远镜每一天接收到的信息浩如烟海,天文台只得通过全球SETI@home分布计算去完成数据处理——首先将这些海量信息逐一分解,打包成一个个0.25M大小的数据包,通过互联网传送到世界各处,然后动用大大小小的闲置计算机资源去完成运算。
此时呈现在电脑屏幕上的,正是之前一天从全球各处SETI@home处理器返回的信息统计,叶湛需要做的事情是从中寻找有价值的信息。
与往常一样,当他浏览完所有的数据后也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之处。他有些疲倦地站起身来,为自己冲了杯咖啡。
当他端着一杯芳香的咖啡走回来时,电脑屏幕已变成一片抽象的光影,这是太空深处的虚拟图景——电脑自动启动了SETI@home屏保——全球有600万用户下载了这个程序,这些SETI用户利用自己个人电脑空闲时的计算能力去搜寻外星文明。他出神地望着光怪陆离的屏幕,突然有一种时间被冻结的错觉,屏保上呈现的很像是整个人类在宇宙中的境遇:不同频段的无线电波如涟漪般交错在浩渺的星际空间中,五光十色的星球次第排列,可在里面却寻找不到一丝半点外星人的踪迹。时至今日,德雷克方程依旧无解,人类还在日复一日地孜孜搜寻着,却似乎要永远地孤独下去。这也很像……自己颇为曲折却至今无果的感情之路,这个星球上有着那么多人,可在茫茫人海中更多的却是匆匆地擦肩而过……莫名地,他又回想起了两个月前那一次难忘的海滩邂逅。
那一张在星光下浅浅微笑的脸庞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抬头注视着窗外,不知此刻的她正在做什么?不由地,他在电脑上打开了Glitter,进入了艾琳-卓的空间。
这两个月来,一有空就光顾她的空间变成了他的习惯,与此同时,他也在Glitter上与她有过一两次互动,可他始终鼓不起勇气与她进一步发展。而这一次,就在他刚要开始浏览之时,Glitter跳出了一个提示框:你的好友进入了距你200米的区域。
不!他的心如同蹦极般重重一荡,他用颤抖的手指点击了提示信息:你的好友此刻正位于你的两点钟方向,距你120米。
这不是幻觉,他摇了摇头,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十秒钟后,他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
终于,在走廊的转角处他与她迎面遇见了。她今天扎着一个马尾辫,穿了一身银灰色职业套裙,很是干练。
“卓,怎么会是你?”他尽力装出意外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显得非常冒失。
“嗨,叶。”她微笑着向他打招呼,似乎她对在这里碰见叶湛并不是太过惊诧,“真高兴和你又见面了。”
“原来你还在波多黎各啊,我以为你早返回美国了——”他又故作吃惊地说,其实他早就通过她的空间了解到,她的灯塔水母研究陷入了僵局,她不得不滞留在阿雷西沃。
“灯塔水母还聚集在这里啊,并且繁殖得越来越多,我们都还没弄清原因。”艾琳耸了耸肩。
真得感谢灯塔水母,叶湛心中暗暗高兴了一把,“接下来你准备怎样做?”
“可能我还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艾琳说,“继续观察水母的动向,同时我又得重拾起之前的工作。”
“之前的工作?”
“嗯,过去几年里我一直致力于研究灯塔水母体内的基因组,希望从中找到它们永生的秘密,我想这或许也能帮助我们解释今天发生的异象。所以,我们研究中心租用了你们天文台的资源——大型计算机以及高带宽网络,这样我就可以和远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同事一起工作,继续基因组的研究。”
“噢,这样啊。”他点了点头,由于近些年美国国会大幅缩减阿雷西沃天文台经费,天文台不得不向其他学科开放庞大的计算资源以换取运转资金。“这么说来,你以后会经常来这里?”
“一星期应该会过来两三次吧。”
“太好了,以后我可以经常见到你了。”叶湛抑制不住欣喜地说,然后他顿住了,他感到自己的嗓子一下子绷紧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吧,这里有一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
“为什么呢?”她歪着头望着他,夸张地嘬起了嘴唇。
他一下语塞了,但很快又机敏地反应道:“我得感谢你给我上的那一堂有趣的科普课啊,让我见识了灯塔水母的奇妙世界。”
“好吧,”艾琳-卓露出了笑容,“等我忙完了,我继续给你上课。”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一次约会。
地外文明自破译系统
“叶,你是从什么时候迷上寻找外星人的?”艾琳-卓凝望着几千米远处如山丘般大小的射电抛物镜面,突然向叶湛问道。
“或许跟我很小的时候迷上天文学同时吧,”叶湛轻声说道,斜躺在沙滩椅上的他仰望着星空,“当我第一次接触天文望远镜,领略到星空的广阔与壮美,在无边无际的时空中拥挤着那么多奇异的天体……我很难想象在如此热闹的一个舞台中人类是孤独的。”
此刻,他俩正待在叶湛单身宿舍狭小的露天屋顶上——这是一栋位于天文台附近的丛林小木屋,他俩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随意地聊着天,不知不觉间他俩已经约会了两个多月。
“你的灯塔水母有进展了吗?”叶湛咂了一大口啤酒,询问起艾琳的情况。
“还是老样子,那些水母依旧日复一日地浮游在海中,可我们还是无法解释它们聚集的缘由。”艾琳轻叹了口气。
“哦,慢慢来。或许你可以暂时把重心放到基因方面。”他建议道。
“唉,在这边我们也迟迟没有进展,尽管我们破译出了水母所有的基因序列,但我们无法理解其中绝大部分序列的功能。”
“或许你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突破口,我在想——”叶湛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他陷入了思考。
“叶,你在想什么——”艾琳关切道。
他没有回答,几分钟后,他一个激灵似的站起身来,“艾琳,我有了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艾琳,我在想,如果将你手上的灯塔水母的基因序列输入到‘地外文明自破译系统’,会不会得到某种奇妙的结果?”
“地外文明自破译系统?”艾琳-卓扬起了眉头。
“你先让我给你解释一下。”叶湛急切地说,“为了与地外智慧文明展开可能的第一次接触,人类必须先解决星际交流的语言问题。因此,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涌现出了林林总总的‘宇宙语’。比如有学者以各种数学语言构造出一套精深的语言,也有学者主张以音乐或图形为工具,还有更多的学者相信外星文明能够理解星际间既有的基础常识,于是他们以蛋白质构成、宇宙辐射背景信号等诸如此类的元素设计出五花八门的语言体系。”
“我能理解——”
“近些年来,我们汇集了所有可行的‘宇宙语’译码方式,构建出了一套虚拟的宏大数据库。这样,一旦天文台将搜索到的可疑电磁波信号上传到这个系统,系统将调动世界各处的计算机资源,自动寻找最为匹配的‘宇宙语’去破解信号。”
“可是……将灯塔水母基因编码与外星文明的信号等同起来实在太过荒诞了。”
“不,艾琳,你听我说,事实上,早已有人做过类似的事了,十年前哈佛大学的一个团队试图从人类DNA的垃圾基因中寻找出外星文明的信息。”
“人类的垃圾基因……外星文明的信息?”
“艾琳,你比我更清楚,人类DNA中只有3%能够编译蛋白质或酶,是对人体有用的,另外97%的DNA人类始终无法理解其存在的意义。因此有科学家大胆猜想,具有先进文明的外星人在某种机缘下来到地球并将他们的信息写进了人类基因中,这样在人类的繁衍过程中,拥有外星文明信息的基因将不断被复制,直到有一天外星人再次莅临地球取出他们储存的信息。于是这些科学家尝试采用NASA破译外星人信号的那一套方法去分析垃圾基因片段,希冀获得窥探地外智慧文明的密钥。”
“这听上去有点意思——”艾琳-卓思考着喃喃道,“最后结果怎样呢?”
“很遗憾,最终他们宣告失败,没能在人类DNA中寻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现在,我们可以试试灯塔水母的基因——”
“这……有必要吗?”艾琳-卓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质疑。
“试试啊,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失败,可是或许——”叶湛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一股莫名的激动在推动着他。
她皱着眉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好吧——”她吐了吐舌头,表示愿意妥协。她走进屋内,来到电脑前,通过网络调出了灯塔水母基因文件,文件过于庞大,因此被分割成很多小份分批发送到叶湛的电脑中。
随后叶湛也跟了过来,他的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很快完成了一系列操作。“艾琳,我让电脑自动上传你的数据,要不了几天系统就会给出结论。”
“好吧,等你的好消息。”她回头望着他,“你真是个执着的人。”她给了他一个吻,接着,他俩重新回到了屋外,在远处无比庞大的射电望远镜的注视下,他们深情地拥吻起来。而身后的房间中,嗡嗡作响的计算机还在兀自工作着。
星图密码
当艾琳没有敲门走进办公室时,叶湛正呆呆地望着电脑屏幕,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叶,我是赶过来向你告别的,我得出海一段时间。”艾琳急匆匆地说。
艾琳的话让叶湛从恍思中醒来,他愣怔着抬头注视了艾琳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地开口道:“水母有了状况?”
“是的,灯塔水母毫无征兆地活跃起来,开始整体向赤道方向迁移,我们的考察船准备追踪过去。”
“是吗……”叶湛如同梦呓般颤声说道,“艾琳,一周前输入自破译系统的水母基因现在有了结果。”
“哦,结果是什么?”她差不多已经忘掉了这件事。
“你提供的灯塔水母基因组一共含有4.5亿个碱基对,系统无法破译水母基因中的绝大部分信息,”叶湛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但系统在一小段仅有200万碱基对的基因片段中寻找到了一些特别的信息。”
“什么的信息?”她惊诧道。
“三万多颗恒星的坐标位置——”
“三万颗恒星?”
“是的,这200万碱基对以哈夫曼编码的形式异常简洁地编码了地球之外三万多颗真实恒星的坐标,其中囊括了所有人类肉眼能够看到的一万两千颗六等以上的恒星,剩的下则是只能借助望远镜才能看见的七等星与八等星。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所有星星的坐标都是以今天的地球为观察中心,你知道,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是不断变换的,哪怕早上一百年,这些星星都不会呈现出水母基因中标示的坐标位置。”叶湛缓慢地说道,似乎每个单词都让他说得很吃力。
她吃惊得张大了嘴,“这……怎么可能?”
“换句话说,这些水母似乎一直在一点点地将呈现在夜空中人类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星星的坐标都镂刻在了它们的基因中。可……它们如何感知得到这么多星星?它们的视觉系统理应简单至极才对。”叶湛似是喃喃自语道。
“不,”艾琳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声音也在微微发颤,“恰好与你的直觉相反,这些水母尽管结构简单,但眼睛却具有非常复杂的透镜结构,它们完全能够看到比人类目力所及更遥远的星星。”
艾琳的话让叶湛打了一个寒战,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才又开口道:“这么说来……灯塔水母在每个夜晚浮至海面并不仅仅是为了捕食,它们还在利用敏锐的眼睛扫描整个夜空。可是它们又如何将星图信息转化为DNA呢?”
“水母应该是借助类似基因突变的机理改变了DNA……”艾琳困惑道,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她慌忙接通了电话。
很快,艾琳结束了通话。“叶,我们的船马上要出发了,我得赶紧走了。你这边有什么进展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她望着叶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叶湛茫然点了点头,看着艾琳转身离去。
旋转木马
艾琳离开后的第三天,叶湛的神经濒于崩溃的边缘。
他整日冥思苦想,却始终无法得出一个合理的答案。灯塔水母、星图、永生,这些毫不相干的主题混乱地塞满了他的大脑,他没办法入眠也没办法工作。
他只得给自己放了个假,一个人坐车到了阿雷西沃市区,在大街小巷漫无目标地逛游,尽量不去想灯塔水母的事。
一天下来,他不停歇的双脚差不多将市区逛了个遍。黄昏时分,他来到一家位于城郊的游乐园门前。这个游乐园他之前曾来过,他没多想就走了进去。
游乐园规模并不大,再说时候也不早了,不多的游人正在陆续离开。
他漫步在冷清空荡的游乐园中,路过大象滑梯、过山车、海盗船、大篷车,最后来到旋转木马前。此时木马池中空无一人,不同姿态的木马静静地悬立在半空中。
这些木马莫名地勾起了他遥远的童年记忆,于是他通过自动售票机买了张票,然后骑上一匹纯白色的木马。
很快,华丽的霓虹灯亮起,伴随着浪漫舒缓的音乐,木马吱嘎作响地旋转起来。不同颜色的木马高高低低地上下跳蹿,竞相追逐,叶湛的心渐渐松弛了下来……就这样,他像是被带入一个如梦似幻的童话世界,随着木马没有尽头地旋转,四周不断变换的风景映印在他眼中。
忽然间,一个意象如楔子般钻入他的脑海:在茫茫银河系中,太阳系就像是一只旋转木马,搭载着人类围绕银心缓缓旋转。地球上的生命已在这只旋转的木马上相安无事地延续了数亿年,可是……木马会在音乐声中永远旋转下去吗?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就在他陷入沉思之时,耳畔的音乐声戛然而止,木马停了下来。他猛然睁开眼,绚烂的霓虹灯也已熄灭了。
“时间到了,赶紧下来,游乐园要关门了!”一个粗鲁的声音猛地传来。
他悚然一惊,一位长相沧桑、满脸疙瘩的老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旁。男人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凶狠劲,像是在呵斥叶湛已经影响到他下班了。
“噢,对不起。”他连忙翻身下了木马。
他的双脚落回到地面,一阵失重一般的强烈眩晕感险些让他跌倒。他怔怔环顾四周,此时夜色已经降临,游乐园中各个游乐项目的灯光正在一一熄灭。转眼之间,刚才还灯火通明的乐园便已归于黑夜的沉寂。
他神思恍惚地走出了游乐园,一个人徘徊在大街上。
时间到了,赶紧下来!老男人的话重重回旋在他的脑海中。
当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街口,他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夜空,今夜的星空中有几颗星星分外明亮。
太阳绕一个近似圆形的轨道绕银心公转一周约需两亿年,而灯塔水母在地球上的历史超过了两亿年。
就在这一瞬,好像有一束星光轻轻地刺了他的大脑一下,脑海中杂乱无序的线索连成了一个答案,他顿悟了灯塔水母的目的。
他激动不已地摸出手机拨打艾琳的电话号码。
可是,电话那端久久回响的,却是“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他的心不禁紧张起来。
聚合体
第三天的黎明时分,浩浩荡荡的水母群终于停止了集体迁移,它们已进入到加勒比海的中心海域。
此时,灯塔水母成为整片海域唯一的主宰,将之变成了一片面积达两千多平方公里的海中海。在晨曦的映耀下,这些水母也不再潜入深海,而是或深或浅地浮潜在水面下,肆意舞动半透明的裙裾,闪烁出橘色荧光,与金色的阳光交相辉映。
艾琳所在的科考小船就如一只掉入巨大凝胶中的小鸟,颤颤巍巍地航行在水母之上。
船上一行五人,除了艾琳之外,还有五十九岁的老海洋生物学家林格,二十三岁的实习研究员菲尔,以及两位负责开船的波多黎各当地人。
狭小的船舱中,三名科研人员正紧张万分地注视着监视器,通过船底的水下摄像机严密监控水母的一举一动。
水面下的水母显得从未有过地活跃,上下蹿动,逐渐的,它们彼此间像是有了一种默契,竟有序地汇合成一团团巨大的聚合体,整体移动起来,剧烈地搅动着海水,形成异常壮观的涡旋。
“水母正随着涡旋朝一个中心汇聚!”菲尔惊呼起来。
从监视器上可以看到一团团水母正在随涡旋向一个中心汇聚,而他们的小船正位于这场海底风暴中心不远处,他们能感觉到船体开始颠簸起来。
“水母们似乎在酝酿下一步动作。”艾琳沉吟道。
林格和菲尔都沉默了,艾琳的话加重了他们的紧张情绪。
“我们得有人潜到水下去看看。”艾琳注视着监视器说道,越来越密集的水母已经让水下摄像机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她提出的这个艰巨任务无疑将落在自己头上,因为林格年事已高,而菲尔还没有学会潜水。
林格神色凝重地考虑了一下,“好吧,艾琳,注意安全。”
艾琳点了点头,换上潜水服,潜入水下。
随着不断下潜,她感到这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海底世界,黏稠的橘色灯塔水母聚合体把原本广阔澄澈的海变得如此局促,充满了强烈的压迫感。周遭密匝的灯塔水母也不再像是她研究了近十年的那种行为简单的初级生命,仿佛有一种高等的集体意识正在混沌的聚合体中慢慢形成。
在两百米的深度,她停了下来,顺着水母游动的方向望去,在距她一公里的地方,水母组成的巨大涡旋就如同一团飞速收缩的螺旋状星云,在涡旋的中心出现了一个由水母混合着海水聚合而成的圆柱体,圆柱还在如滚雪球般生长,像是一座挺立在暴风雪中心的灯塔。
艾琳震撼不已地目睹着这一切,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种远古的力量正在苏醒……
忽然间,她突发奇想,将通信器调到公共无线频道,对着水母巨塔呼喊道:“灯塔水母,你们好,人类渴望与你们交流。”
调制着她声音的无线电波通过海水传向了水母塔,她静立在原处等待着回答,但过了十几分钟灯塔仍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艾琳准备再次开口之时,一个新的突发状况出现了,有一头暗褐色的庞然大物游进了艾琳的视野,来者长相颇为怪异,有着一个占据三分之一身躯的硕大头颅,像是一艘头大尾小的攻击核潜艇,噢,这正是海洋世界中体型最为庞大的食肉鲸鱼——抹香鲸!
嗜血的抹香鲸发现了正在集聚的水母塔,或许因为太饿的缘故,它没能经受住眼前如此肥厚的一群灯塔水母的诱惑,在聚合体的体积已几倍于自己的情况下,这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抹香鲸竟向水母塔缓缓游弋过去,准备伺机攻击水母塔。
水母塔并没有在意抹香鲸的到来,仍兀自缓缓聚合。猛地,抹香鲸露出血盆大口,凶猛地向塔身咬去。随即一大片塔壁被活生生地撕裂开来,塔身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天啊!”艾琳不禁惊呼道。她透过窟窿惊奇地看到了水母塔体内竟是一个火红的熔炉,汹涌着岩浆般炫目的火光,狂暴的白色闪电奔突其中——这应该是一个能够输出能量的反应堆。
这时,抹香鲸已吞咽完咬下的水母肉块,尝到甜头的它准备发起第二波进攻。只见抹香鲸弓起身躯,猛地蹿向水母塔,一头扎进了裂开的大窟窿中。这一次,抹香鲸像是被塔内的熔炉一下子吸住了,它的一半身躯死死地卡在塔内,另一半还留在塔外的尾部拼命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被整个吸进了圆塔。开口的塔身又如伤口愈合般迅速地闭合了。
艾琳目瞪口呆地目睹了这个神奇的过程,这头抹香鲸应该被融进了反应堆,成为了水母塔的一部分。
终于,水母灯塔停止了聚合行为,已有一个岛屿大小的塔身开始缓缓地旋转起来,这像是一个灯塔在塑造外壳的过程:随着塔身不断旋转,粗粝不平的外壁变得平坦而锃亮,很快,水母塔具有了极其复杂的机械化外观。
艾琳也在飞速思考着,眼前的巨塔不仅是一个有机生命体,而且还像是一艘体内燃烧着巨大能量的……飞船!猛然间,她回想起叶湛说起过灯塔水母体内蕴藏着星图,她有了一个答案。
这一刻,水母塔开始上下蹿动起来,就像是一只初生的小鹿,跌跌撞撞地想要站起来。
“赶快远离水母涡旋中心!”恍然大悟的她通过通信器向船上的同伴紧急呼叫道。
此刻,考察船正停泊在水母塔所处的海面上。
然而她的顿悟已经晚了,水母塔蹿动的速度陡然提升,电光火石间,庞大的圆塔以火箭般的速度垂直冲出海面。
极度的恐惧如雪崩般向艾琳袭来,紧接着劈面而来的是一轮巨大的潮汐冲击力,凶猛地将她推离了原处,使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在海面之上,随着惊雷般的一声巨响,水母聚合体轰然射出海面,跃腾直上,冲向了云霄。随之引发的大面积浪潮如海啸般持续荡涌,巨大的浪花绽放在海空之间。
可怜的考察船没能逃过这一劫:尽管开足了马力逃生,但科考船还是被共生体的边缘撞上了,整个船体瞬间被高高掀起,在几十米的高空中断裂成两半,分离的两截又重重地坠落回海上,船体几乎完全散架。七零八落的碎片散落在激荡的海面上,看上去一片狼藉。
十几分钟后,潮汐渐渐平息下来,被震得晕头转向的艾琳终于可以浮出水面。当她目睹到海面上惨烈的场面,脑袋一下子像被重物狠狠击中。她挣扎着游向船体残骸,拼命地寻找同伴,最后找到了四具早已断气的尸体,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半个小时后,她终于累得停止了哭泣,抱着一块从船体破裂下来的浮木茫然地漂浮在海上。
她身下的海水中还有大量遗下的灯塔水母仍在亢奋地翻涌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畔传来一阵轰鸣声。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一架飞得很低的直升机正在向她飞来。
当飞机靠近她时,一个穿着救生服的身影从飞机上直接跳了下来。是叶湛!
“叶湛,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艾琳望着向她游过来的叶湛,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艾琳,你还好吗?”叶湛被水呛得大口喘着气,“我是跟着你手机的最后定位找过来的。”他奋力游到了艾琳身旁,伸手抚摸艾琳泪流满面的脸颊。
“他们都死了——”艾琳哽咽着说,“大批的水母凝聚成一艘飞船飞走了。”
叶湛望了望四野,哀伤地说:“这里面也有我的过错,我应该更早想到才对……之前我的思维进入到一个误区,认为水母将捕捉到的星图不断地更新进了自己DNA中。事实上,应该是水母的DNA中一直携带着一张亿年不变的星图,当地球刚好运行到今天的位置时,水母观察到的星域与DNA中的星图两相比较,恰好合上拍,这就如一部精密的齿轮走到了特定的一步而导致玄妙的机关突然开启,触发灯塔水母的DNA指令动作,最后汇聚成飞船驶离了地球。我想这也是灯塔水母一直保持永生而不从改变DNA的目的……”
“别说了,叶——”艾琳紧紧抱住了叶湛,“谁能想得到呢,灯塔水母并不属于我们的地球。”
水母灯塔
事实上,这个庞然大物并没有完全飞离地球,它只是飞出了大气层,径直进入距地面三万六千公里的地球同步轨道。
这个共生体并没有像同步轨道上的人造卫星那样随地球同速转动,而是以一定速度向着地球自转的反方向运动,更让人惊奇的是,共生体似乎始终朝向一个固定的星区。
很快,天文学家以地心与共生体为一条直线向外延伸,一路上并没有出现人类已探测到的星体,直到直线穿出银河系,抵达了距地球220万光年外的仙女座星系——最近的河外星系。由于这个庞大的河外星系拥有两亿颗恒星,天文学家还无法从中精确定位灯塔指向的具体星域。
没过多久,在共生体面朝方向十万公里外的外太空中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长方形,这面超现实的长方形足有三分之一个地球大小,如同一面炫目的镜子,只具有二维的形态,水纹一般的晶蓝色在其中波光涌动。
地球上的人们不由得惊呼灯塔水母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座神奇的灯塔,如投影仪般投射出一扇璀璨的星门。
两个小时后,美国的“猎户座”号宇航飞船全速抵达了梦幻般打开的星门正前方三千公里处。当三名宇航员透过飞船前端舷窗近距离面对如此一片深邃无际的幽蓝色,都被惊呆了,有一种来到世界尽头的奇幻感。这就像是一面垂直悬立在虚空中的海面,无序地汹涌起伏着粼粼波澜,上面并没有人类所能理解的图像。
宇航员试探着主动与星门进行交流,飞船向星门发射出一束高能激光脉冲,转瞬间,这束脉冲穿过了星门,溢向远方。宇航员没有放弃努力,继续利用无线电波以及激光脉冲间断性地射向星门,这些脉冲的频率编码了数学公式以及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等诸多信息,如果星门背后的外星人能够感知到,他们应该会做出回应。
在此后的几个小时中,承载着人类忐忑问询的光波源源不断地穿过星门,星门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仍旧兀自闪耀着。
随后,飞船释放出一个小型探测器。探测器摇摇晃晃地接近星门,紧接着,就如透明一般穿了过去。
星门看上去并不愿意与人类接触。
一时间,地球上收看了电视直播的人们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各国不同学科的顶尖科学家迅速行动起来,展开了一场多线程的网络会议,紧急磋商灯塔水母事件的解决之道。
对于水母灯塔的意图,有科学家猜测星门是一个信号发生器,正在向母星传递超越时空的信号。也有科学家假想星门是一个外星人的广播工具,只是人类的科技还没有达到能够接收到广播信息的高度。还有人推测星门更像是一个牵引装置——来自仙女座星云某颗恒星的星际舰队所采用的某种先进的超光速推进方式需要在目的地矗立这样一个牵引装置。另外还有人猜想星门是一个单向的监视器,只有人类文明达到某种高度时外星人才会现身……
就这样,两天过去了,大会仍是一片唇枪舌剑,却没有找出可行的应对之法。
然而人类对于灯塔的恐惧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加剧,外太空的星门就像一只诡异的巨眼,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人类的一举一动。同时,在人们惊恐不安的想象中,要不了多久,杀气腾腾的外星舰队就会从星门中一跃而出。
终于,一贯先发制人的美国政府坐不住了,由美国牵头,十几个拥有远程导弹的国家联合在一起,紧急启动了一项应对措施——“断锁”行动。
“断锁”这个名字的得来有一个特别的说法:在希腊神话中,仙女座代表着依索匹亚国王的美丽公主安德洛墨达,她曾被绑缚在一块大石上献祭鲸鱼座海怪,因此仙女座最为醒目的形象就是缠绕在双手上蜿蜒的星云锁链。如今地球轨道上的水母灯塔就如同被仙女座施展出的星云锁链,企图捆缚人类文明前进之路,人类现在需要如亚历山大大帝挥剑斩断纠缠死结那样果断地击毁灯塔。
就在灯塔形成的五十四小时后,四枚一兆吨级当量的导弹从加利福尼亚范登堡空军基地的发射架腾空而起,呼啸着穿出大气层,从四个方向同时射向巍巍灯塔。随之而来的引爆过程比人类预想的顺利很多,水母灯塔似乎并不具有防御反击功能,导弹精准地击中了灯塔,庞大的灯塔在一道绚烂的强光中爆裂成碎片,如同一颗微型太阳绽放在外太空,随后所有的碎片也在高温中迅速汽化。这次爆炸腾起的冲击波击毁了附近的人造卫星,与此同时,那扇海市蜃楼般的星门也随之消失。
所幸的是,由于同步轨道距离地表太过遥远,除了位于南半球未眠的人们可以肉眼看到如同礼花般稍纵即逝的光亮以及局部地区通信中断外,人类社会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就这样,弹指吹灰间,水母灯塔被摧毁了。
然而“断锁”行动的指挥官们还没有来得及举杯庆祝,他们所担心的状况就紧随而至:在水母灯塔被导弹摧毁的同时,加勒比海中剩下的灯塔水母再次活跃欢腾起来,只花了六个小时,大批的水母又聚合成一个与之前差不多大小的共生体,忽地蹿出海面,直冲出大气层,重新占据地球轨道,紧接着重新展开了星门。
于是,新一轮导弹接踵而至,又一次摧毁了刚刚兴建起的灯塔。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就如一场你追我赶没有尽头的追逐比赛,灯塔水母在加勒比海各处飞快地大量繁殖(人类的导弹无法在海洋中对其精准定位),它们一次又一次行动起来,不断聚合出同生体,不断进入地球同步轨道,随即又一次次被摧毁。
就这样,人类陷入了需要不断发射远程导弹清除水母灯塔的困境。
仙女座猜想
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黄石国家公园。
叶湛与艾琳围坐在噼啪燃烧的篝火旁,四周的原始森林一片万籁俱寂,头顶上的夜空中除了一轮弯弯的月牙儿和几点稀疏的星辰外,还有一块比满月还要大得多的银色长方形,看上去就像是一部花掉的旧手机屏幕,涣散着漫漶不清的波纹,这正是灯塔水母投射出的幻影。
他俩是来这里露营的,尽管这段时间他们都待在纽约,但作为被联合国紧急征召的工作人员,两人太忙,连见上一面也很难,这个周末总算都挤出了时间,便一同驱车来到黄石,享受了一次难得的相聚。
“叶,你真相信仙女座人在数亿年前来过地球,有意播种下灯塔水母?”艾琳望着远处的森林,轻声问。就在一个月前,科学家又从灯塔水母基因中寻找到另外一小块DNA片段,从中破译出了一万颗恒星的坐标。这一次的坐标并不是以地球为中心,而是以一万颗恒星间的相对位置编码。科学家惊奇地发现它们正是分布于仙女座星系中心的恒星——其中只有一部分是人类射电望远镜能够观察到的。科学家由此推测,这一段DNA信息的作用应该是水母灯塔用来定位母星的位置——灯塔水母的创造者或许正是来自这一万颗恒星之一。
“不,我倒觉得仙女座人不一定亲自来过地球,他们完全可以将灯塔水母的DNA以最精简的细菌结构打包,再采用无人驾驶飞船播向宇宙各个角落。”叶湛思考着说,“难道你也开始相信‘仙女教’所宣扬的学说,仙女座人是人类的造物主?”仙女教是一个近日在全球兴盛起来的宗教,宣扬人类很早以前来自于仙女座,由于背负了某种罪孽而被放逐地球,仙女座人的现身意味着末日大审判即将来临。
“我并不赞成‘仙女教’的泛宗教情绪,但我觉得他们的说法倒是有几分启迪作用,我本身是位生物学家。”艾琳说着顿了顿,“人类确实是瞬间爆炸式地出现在地球上的,人类学家在人类和黑猩猩之间并没有找到过渡物种,这让进化论变得并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
“不是还有尼安德特人么?”叶湛惊诧道。
“现在很多人类学家相信尼安德特人只不过是人类的一个支系,并非另一物种。”
“可是人类的出现也不过数百万年,灯塔水母在距今5亿5千万年前的寒武时代就已是海洋的霸主了,因此……要说仙女座人在播种灯塔水母的同时又创造了人类似乎有些站不住脚。”叶湛继续质疑道。
“嗯,我的说法也只是一个模糊的猜想……不过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仙女座人在地球上创造出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初级生命,一种只会进化出灯塔水母这样亿万年不变的生命形态,而另一种则可以不断进化,在经历漫长的进化后演变成高级生命?”
“你是说……高级生命就是今天的人类?”叶湛倒抽了一口凉气,“可仙女座人为什么会这样做?难道只是为了单纯满足他们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快感?”
“谁知道呢,或许盖亚假说是一个解释……”
叶湛敏锐地跟上了她的思路,“你的意思是,生命或许是外星文明处心积虑放置在地球的工具,作用是改变地球的生态?”叶湛颤声说道,“现在轮到仙女座人前来收割地球业已成熟的生态系统?”
艾琳没有回答他,两人陷入了沉默。叶湛出神地望着四周,夜色如谜一般深沉。艾琳的想法只是他听到过的人们对仙女座人目的的诸多揣测中的一种,但还是触发了他一些不寒而栗的遐想,人类文明在地球上看似孤独的进化真是被事先设置的指令所牵引?甚至连地球运行轨道也有可能是被精心设计好,直到一个节点……
忽然间,一道奇异的光亮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叶湛,快看!”他听到了艾琳的惊呼声。
他慌忙仰起头,只见夜空中的长方形已经消失了,那里仅剩下焰火印迹般残留的几道红色光弧。
叶湛回过神来,他已记不清这是导弹第几次摧毁水母灯塔了。
没过多久,焰火印迹也消失了。与此同时,之前黯淡的星星逐渐显得明亮起来,他所熟悉的灿烂星座重新占据了夜空,他能从中清楚地分辨出仙女座大星云,这片星云从来都是北半球秋夜星空中最美丽的天体。
“人类还在抵抗——”叶湛自言自语道。
“无论如何,一种已经成熟起来的智慧生命不会甘愿被更高等的种族操控和奴役。”艾琳轻声附和。
叶湛转身凝望着艾琳,“可我们还能坚持多久?人类拥有的射程能抵达同步轨道的导弹库存并不多了。”
艾琳也睁大眼睛对望着他,然后她微微一笑,“你不要小看我们生物学家,马上会有一轮新的动作。”
“噢,好吧。”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轻轻握住艾琳的手,艾琳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在星光下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基因武器
两个月后,加勒比海,距离古巴500公里的大特岛海域。
美国“福特”号航空母舰游弋在一片被灯塔水母染成深橘色的海洋中,航母332.8x78(米)的飞行甲板上停着上百架蓄势待发的各式飞机,工程兵正在忙碌地检修它们。再过两个小时,这些飞机就将出发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断锁II”行动。
这些飞机将飞临灯塔水母所栖身的各海域,向海水中抛洒大量蓝色颗粒状的基因病毒,这些病毒是一种锌指核酸酶,能够进入灯塔水母体内篡改指定的基因组,同时还会相互感染,如瘟疫般蔓延在水母群中。
“断锁II”是由艾琳与另一些生物学家提出的一项旨在斩草除根的进攻策略:既然水母的行为受体内基因控制,人类完全可以从基因角度对水母进行攻击。于是他们在实验室培植出特定的核酸酶,以此破坏灯塔水母DNA中包括星图在内的很大一部分信息。
此刻,叶湛与艾琳也身处“福特”号上,他们受邀前来见证此次行动。
他俩并肩站在靠近指挥塔的甲板上,心情都很不平静,这或许是人类对灯塔水母的最后一次战役了。此时离地球轨道屹立起第一座水母灯塔已经过了快半年,整个人类社会对待灯塔水母的态度却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社会各阶层不再是半年前“地球保卫战”时期全民激愤的铁板一块。其中一大原因是“仙女教”的广泛传播,再加上各大国举国发展新武器让全球经济举步维艰,生活陷于困顿的民众渐渐有了怨言。但这些都不是最深层次的原因,真正推动转变的力量是民众“对永生的渴望”——很多人开始相信,既然仙女座人能够创造灯塔水母这样长生不老的生命,他们同样可以帮助人类实现永生。特别是一些如共济会这样的跨国财团的掌权者,他们大都已步入耄耋之年,这些老人领袖迫切地觊觎着永生,于是,他们动用手中资源向各国政府施压,再利用媒体对民众潜移默化地导向。很快,他们所期望的效果就显现了出来,已有国家通过了反对破坏仙女座人灯塔的提案,更有甚者,非洲某个国家的一个打着“仙女座解放阵线”名号的武装组织在一个月前攻陷了首都。
在美国国内也是形势微妙,“反击派”与“迎接派”在国会激烈地反复角力,“断锁II”的上马已属难事,一旦行动失败,可以预见“迎接派”将借此获得压倒性优势。
这时,一位身穿高阶军装的军官远远地向他俩走了过来。这位军官看上去已五十多岁,目光坚毅,强壮的身板很是直挺,他正是此次行动的现场总指挥帕梅拉少将。
“科学家们,感谢你们向军方提供的基因武器。”少将礼貌地与他俩一 一握手,“我还是想亲耳听听你们对这次行动的把握有多大。”
“将军,我可能无法给你确切的答案。”艾琳谨慎地说,“我们已经在实验室取得了成功,感染了核酸酶病毒的单个水母甚至连繁殖也停止了。但由于我们没有完全破译灯塔水母的基因组,也不知道基因病毒针对大规模的水母群体是否适用,我们担心灯塔水母群体面对基因武器能形成集体智慧,启动体内的自我修复基因,从而抵挡基因袭击。”
少将听完略微思考了一下后点了点头,“这样说来,我们只有试上一把。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
接着,少将抬眼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俩,像是在说“你们有什么要问的”。
叶湛酌量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将军,我很想知道目前你们军方对仙女座人的态度是什么?”叶湛犹豫着说,又急忙补了一句,“对不起,在这个敏感时期或许这个问题很是冒昧。”
“年轻人,一点也不冒昧,含糊其辞自己的立场是政客的伎俩,虽然我个人无法代表军方,但我乐意坦承自己的看法。在我看来,地球是人类唯一的家,仙女座人在没有知会我们的情况下就在我们家门口搭建灯塔,我们理所当然得去撤除。”少将斩钉截铁地说。
“可你会不会像如今很多人那样担心攻击举动会惹怒仙女座人?水母灯塔应该早已将信号传送至仙女座,人类现在做的最多只是破坏对方的监视器或是朝地球推进的牵引装置,仙女座人的舰队早晚还是会抵达太阳系。”
“我不相信仙女座人是什么好善乐施的家伙。我们军人信奉的是力量,即使仙女座人是与我们差不多的同类又如何?两百年前身揣《圣经》的白人还不是对美洲印第安人大肆杀戮?到时会不会历史重演还是得靠实力来决定。在我的理念中,即使延缓他们一天抵达,我们的武器也会多进步一天,我们也就多一份与仙女座人叫板的资本,这在我看来是非常有必要的。”
叶湛点了点头,这一席对话让他不由得对少将肃然起敬。
“好了,年轻人,我要去指挥战斗了。”少将向他们挥了挥手,转身健步离开。
或许是受到少将话语的感染,叶湛大大消除了之前心中的忧虑。他抬头凝望着苍茫的大海,朵朵白云飘浮其上,无边无际的灯塔水母还在随波翻涌,有一些水鸟飞翔在海面上,时不时地蹿入海水中啄食水母。
“我才意识到一件事。”叶湛突然对艾琳开口。
“什么?”艾琳转头望着他。
“我们现在身处的正是《老人与海》中桑地亚哥与鲨鱼殊死搏斗的那一片海。”叶湛目光热切地说。
艾琳默默点了点头,她能理解叶湛话中的意思。人类就像那位倔强的老人,与凶猛的鲨鱼展开一轮又一轮惨烈的抗争,或许到最后拼尽全力都无法阻止来袭,但是人类可以做到的是让仙女座人“尽可以将人类毁灭,却不能打败人类”。
突然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甲板上一架战斗机开始飞速滑行起来,随后骤然升空,如利剑般直刺天际。行动开始了。
叶湛和艾琳目送几十架飞机如隼群出击般依次起飞,随后,他俩带上了防毒面罩。
要不了多久,他们将看到由病毒形成的蓝色云雾飘浮而至。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大大出乎他俩意料,仅仅过了十多分钟,战斗机的轰鸣声又重新回荡在他俩的耳畔,两人目瞪口呆地望见一架架飞机在逐一返航。
不对呀,完成整个任务需要半天时间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叶湛的心猛地一沉。
最后,他俩在甲板上找到了刚从指挥室走出来的帕梅拉少将。
“行动中止了。”少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大海,“国会已经通过《与仙女座人接触法》。”
叶湛与艾琳都沉默了,他俩对美国政府做出这样的决定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很少有人能够抵挡永生的诱惑,特别是那些行将入土又掌控着庞大财团的老家伙,垂垂老矣的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决定赌一把。为何不呢?更何况他们有充分的自信能够在一个仙女座人主导的世界里(如果仙女座人是相对友善的)继续处于人类社会金字塔的顶端。
仙女座舰队
“断锁II”行动的中止就如多米诺游戏中最大的一张骨牌被推倒,紧跟着,几个有能力攻击灯塔的国家纷纷宣布退出联合阵营。
这样一来,地球同步轨道上的水母灯塔终于可以不间断地展开那一扇星门。
渐渐地,熠熠涌动在星门中的光波看上去愈来愈有汹涌之势,没人知道星门的另一头正在发生些什么。
就在一个多月之后,人类观察到宇宙发生了一个奇妙的变化:普朗克卫星所捕捉到的宇宙背景辐射在仙女座方向的一个狭窄的窗口上出现了0.8K的涨落,要知道,在此前的观察中太空各个方向的辐射量都具有高度的各向同性,均为2.7K(最多只有十万分之一的起落)——这是由宇宙在大爆炸之后的膨胀在各方向上大致相同决定的。打一个比方,过去普朗克卫星所观测的宇宙背景辐射图就如同一面阔大的视频矩阵,均匀放射着柔和的光亮,然而现在其中一个微小的像素点坏掉了,一暗一亮,很是扎眼。由于背景辐射象征着大爆炸的灰烬在时空中的弥散情况,普朗克卫星观测到的波动意味着地球与仙女座之间的一脉时空中出现了剧烈的伸缩震荡。
当然,人类无法通过其他种类的望远镜目睹这一奇景,因为时空畸变所产生的无线电波需要走上几百万年才能传递到太阳系。
这个异象也让一个一直困惑物理学家的问题终于揭晓了答案:仙女座人所采用的星际穿越方式并非之前大部分物理学家所猜测的曲率引擎或是虫洞引擎,而是暗能量引擎。对此大家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毕竟暗能量作为占据宇宙总能量73%、人类还不甚了解的神秘能量,在宇宙成长的许多时刻都主导过局部时空超越光速的行为。
在物理学家的想象中,仙女座的舰队所在的空间泡被一团巨大的暗能量裹覆,由于暗能量具有加速空间膨胀的负能量特性,仙女座人只需要操控暗能量向前膨胀,不断扩张空间泡中飞船后方的时空,不断缩小空间泡中飞船身前的时空,同时挤压空间泡正前方的时空,就能实现飞船超光速飞行——这并未违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因为飞船在空间泡中的速度并未超光速,超光速的是空间膨胀的速度。
这样,震荡的空间泡就如一只快速打洞的穿山甲,在广漠的宇宙时空中钻出一条细长笔直的暗能量走廊,走廊的终点正是水母灯塔打开的星门。
随后,物理学家根据微波背景辐射激变的数据推算出仙女座人的飞船将于四个月后抵达太阳系。迎接派阵营对这个结果又是一阵欢呼,因为四个月后地球相对仙女座正好位于太阳的外侧,暗能量走廊不需要穿过太阳就能抵达星门。这消除了之前人类对仙女座飞船的抵达将引爆太阳的顾虑,某些程度上又佐证了迎接派“仙女座人并非恶意”的说法。
四个月后,仙女座人的舰队如期而至。
在此一周前,叶湛带着已有五个月身孕的艾琳离开了美国,回到他位于成都的家——这是锦江边的一个老小区,叶湛在这里出生并长大。在这里,叶湛与艾琳将一同目睹仙女座人从星门中穿出的历史时刻。
当时已是晚上九点,叶湛的父母和周围邻居都早早躲到附近的防空洞里了,由于艾琳有孕在身,两人决定仍留在房间里。当倒计时来到最后二十分钟时,他俩走到阳台上,带上了Glitter眼镜,猛地一刹那,他们的视野就被拉至外太空。
叶湛又近距离看到了那扇超现实的星门,它孤零零地悬浮在一片虚无的外太空,放射出影影绰绰的荧光,与之前并无两样。他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星门,骤然间,无数赤红光流从星门中火焰般喷涌而出,紧接着,镜面崩裂了,一面银箔色的巨大圆盘破空而出!哦,这是星际飞船的船头,这样的圆盘应该是用来操控暗能量的引擎。随后,相比船头狭小许多的船身也崭露出峥嵘面貌,其由五截外观极端复杂的圆柱体连接而成,船体的两侧如鱼鳍般折叠着一对飞翼,上面满布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圆筒,这或许是飞船的武器发射装置。
这艘飞船凛然驶出了星门,稳稳停泊下来。
几秒钟后,第二艘飞船也缓缓出现在星门中。
就这样,一艘接一艘的舰船从星门鱼贯而出,在近地轨道上一字排开。
这时,直播的导演不失时机地切换了视角,在一个全景视角下,血红的太阳、蔚蓝的地球、闪耀的星门及恢宏的舰队,巍然并立在漆黑而广漠的太空中,最让人震惊的是星门背后原本虚无的空间就如冬季河水结冰般泛起粼粼波光,波光向着太阳系外的方向疾速坍塌——叶湛恍然意识到这是比舰队穿越速度慢得多的光正在由近而远地陆续抵达太阳系,由此演绎出这样一幕犹如时间反演的瑰丽图景。
叶湛怔怔地取下眼镜,他的视线立刻回到了地面。小区里一片沉静,透过楼房间隙可以看到夜空中那面长方形还在熠熠生辉。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狭小的阳台上,他平生第一次举起望远镜,领略到星空之美而深陷其中……
“叶——”他听到艾琳轻声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他转身望去,艾琳正定定地望着他,在远处建筑物投过来的昏暗灯光映照下,她的眼角有着几分晶莹光亮。
“他们来了——”他喃喃道,不由得握紧了艾琳的手。对于仙女座人的到来,突然之间,他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这似乎很像他小时候玩过的那些通关类电子游戏,人类文明在地球上的历程算不上漫长也并不短暂,好比蹦跶着完成了一次通关任务,如今一局终了,大Boss终于翩然现身。
接下来,他俯下身,将耳朵贴在艾琳的肚子上,静静聆听起小家伙笃笃的胎动声。
他不知道人类最终是得偿所愿地获得永生,还是被奴役甚至被杀戮。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人类自诞生以来延续了上百万年田园牧歌般的青春期就此终结了。如果还有明天,他们的孩子将生活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