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罗伯逊《爱迪生的弗兰克斯坦》全文

天近黄昏,阿奇博尔德·沙巴纳才找到那孩子——他正高高地坐在高架铁道的钢梁上。从那儿。孩子的目光能越过第62圣霍音大街,越过高高的围墙,看到比尔平·迪剧场的后台,这个剧场曾被人们戏称为“水牛比尔的狂野西部与世界彪悍骑士都会”。

“梅齐安!”沙巴纳喊了一声,但是,声音淹没在剧场近8000名观众的哄闹声和伊利诺伊斯中心铁路上火车的轰鸣声里。

“梅齐安!”沙巴纳把手垅成喇叭状,又喊了一遍。他望望南边,想看看火车离得还有多远。儿时,看着骆驼背似的4-6-0型蒸汽机车笨重地行驶在阿尔及利亚——康斯坦丁线上,沙巴纳总能从几英里外看到从火车煤炉中喷涌而出的滚滚浓烟。然而,现茌的新式火车头都是用钷做燃料,排出的只有蒸汽。火车事实上就是靠蒸汽推动行驶的,所以还没看到火车,就先听到火车的声响。

沙巴纳用手背碰了碰最近的钢梁,感受到了火车驶来引起的震动。

他扯开嗓子又喊了一遍男孩的名字。

梅齐安朝下瞥了一眼,眨眨眼睛;嘴角挤出一丝惭愧的笑容,“噢,我没看到您在那儿,阿明”

沙巴纳只是皱皱眉头,双手抱胸0男孩像只猴子似的爬下钢梁。

在比尔伞·迪这样的美国人眼中,阿奇博尔德·沙巴纳是索·布卢姆的助手、翻译兼保镖。比尔·科迪曾经警告过布卢姆;让那些“该死的阿尔及利亚人”远离科迪管理的在狂野西部里表演的印第安人。

而在索尔·布卢姆看来,“阿奇”和阿尔及利亚表演团的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个从巴黎乘船来的卡比尔人,这个卡比尔人曾经威胁他,如果不对表演团员礼貌点,就把他扔出纽约港。当时的布卢姆递给沙巴纳一支雪茄,雇他做自己与阿尔及利亚表演团的联络人。

但是,对阿尔及利亚人来说,沙巴纳意味着更多,一开始是他们在陌生土地的向导,而后被选为“阿明”,即阿尔及利亚表演团的领导者,所起的作用和家乡卡比尔村庄的男丁会议一样。

梅齐安在一根钢梁上来回摇晃。“小心点!”沙巴纳警告说,“我答应你妈妈要把你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男孩只是咧嘴笑笑,从五英尺的高处直接跳下,在他身后有个彩色的东西像死去的小鸟一样掉落茌地上。

“妈妈不给我钱,不让我去看表演。”梅齐安解释道,指了指科迪剧场上空飘动的旗帜,旗帜上写着“草原上的飞行员”。

“布卢姆先生发誓说,如果再抓到我们表演团的人和科迪手下的演员喝酒,一定对我不客气。”沙巴纳说道,双手依旧抱胸。表演团里许多阿尔及利亚人已经不大遵守穆斯林教义,尽管现在是斋戒月的最后几天,可观众一旦全部离去,还是可以发现有阿尔及利亚人在科迪剧场把酒瓶传来传去,“如果科迪在表演现场发现我们的人免费偷看表演,那麻烦可就大了。”

梅齐安双脚蹭蹭路面,低下头,“对不起,阿明。”

“你丢东西了。”沙巴纳弯下腰,检起男孩口袋里掉出来的册子,册子色彩华丽,是一本小说,是美国人常说的“故事有趣却毫无文学价值的庸俗小说”,几个大得离谱的字母是书名《科学冒险周刊》,下面还写着一行字“戴恩·法拉第——未来电气世界的正义之士”。沙巴纳把小说递给男孩,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妈不愿意给你十美分去看狂野西部表演,却愿意给你买这些便宜小说?”

男孩耸了耸肩,把折起的册子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这些小说是给我练英语的,”他停了一下,挺直身体,用夸张的语调说起英语,“举起手来!恶棍!你被包围了!”然后疑惑地看了一眼沙巴纳用法语问道,“‘恶棍’是什么意思?”

沙巴纳解释道:“意思是‘不信仰之徒’,或者‘异教徒’,换句话说,也就是‘坏人’。”他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轻轻地往前推了推#“走吧,你妈妈还在等你呢。”

他们沿着第62大街朝艾兰道大街走去。一阵阵掌声从科迪剧场传来,虽然剧场只开了一个多星期,但狂野西部表演已经吸引了比整个游乐场所有节目还要多的观众,再过两个星期,哥伦布纪念博览会就要开暮了,观众是否仍然对户外活动感兴趣;到时便知。

他们左转沿着艾兰道大街往北走,沙巴纳问道:“你的小说,好看吗?”梅齐安又耸了耸眉,“我觉得还不错,虽然比不上家乡的那些法语小说,也比不上巴黎的小说。”

沙巴纳点了点头,“我还是个孩子时,儒勒·凡尔纳的《非凡程》连载,我能废寝忘食地读完。”

男孩做了个鬼脸,“凡尔纳?”他摇了揺头,“没意思。对了,哪天给我保罗·迪瓦的《古怪航程》吧。”

他们穿过第60大街,左转朝游乐场走去。尽管距游乐场还有七个街区,但未竣工的摩天轮已经进入了视野,钢制的机器人用螃蟹一样的脚爬上爬下,悍接支梁,扯紧钢线。建造商答应只要一星期,最多两星期摩天轮就可以开始运转,赶上博览会开幕。沙巴纳可不那么乐观,但是也明白如果没有那些机器人,耗时可能更久,及时完工更是遥不可及。

沙巴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只知道看二手的凡尔纳小说,那时的他还不是伦敦的阿奇博尔德·沙巴纳;只是代利斯的阿德赫巴尔·厄以特·沙巴纳,读着那些乘坐机器在海上、天空或月球旅行的英雄故事,故事里的情在对那时的他来说不过是遥不可及的幻想,直到饥荒肆虐,卡比尔被法国殖民者们占领,最后穆罕默德·阿尔·克拉尼领导的反抗失败。沙巴纳当时还太小,无法参加战斗,但他父亲和叔叔都参加了,反抗被镇压后,他的家族姓氏被阿尔及利亚当局除名。年轻的阿德赫巴尔在家乡看不到前途,只好和罗马人住在一起。然而正如卡比尔人一样,罗马人一边怀念着过去的罗马帝国,一边也期盼着从地中海过来的外国人。于是他逃到北方,远离祖母的迷信和教肓,寻找未来,只为了在一个理性的社会中重新塑造自己。在新英格兰,他有了新生活,成为一个富人的保標,努力忘记过去。

然而最后,他发现过去一直跟随着自己,无法逃避。未来已经到来,虽然和他曾经期待的不大一样。

沙巴纳和男孩继续走向游乐场,经过多家刚刚结束表演的表演团。和狂野西部表演一样,这些表演团很早就开门营业。虽然哥伦布纪念博览会的施工还在进行当中,但一些表演团很早就开业了,和在初夏时一样。与阿尔及利亚表演团的表演一样,其他表演团宣称要展现自己国家的待色,沿袭过去,比如披绿毛毡的爰尔兰人、穿皮短裤的德国人、穿皮毛的拉普人,还有戴非斯帽的土耳其人,看上去多少有点讽剌。不过,虽然他们看起来滑稽,但沙巴纳觉得最耻辱的是那些来自非洲大陆的表演团。与那些刚被法国征服的达荷美人一样,这些演员为了取悦美国游客,将自己打扮成“野蛮食人族”。曾经骄傲的民族,却只落得杂耍表演的下场。

他们走近摩天轮,摩天轮前面便是阿尔及利亚表演团,沙巴纳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开罗表演团的一个演员。

“沙巴纳,我们又有一只猴子被偷了,”那埃及人用阿拉伯语说道,“该不是你们卡比尔人炖猴子肉开斋了吧?”

“只要你们这帮混蛋远离我们的女人,泽韦尔,”沙巴纳答道,“我就保证我的人不碰你们的猴子。”

他们走出摩天轮那长长的阴影,看到了阿尔及利亚村表演团。梅齐安突然停住,看着身后,警觉起来,“我的小说不见了!”他拍了拍口袋,伸长脖子四处看,又扭过头看看身后,仿佛那本庸俗小说粘在了他衬衫背后似的。

沙巴纳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看他们两人脚下,又看了看他们走过的路,“一定是弄丟了。”

梅齐安抬起头,睁大眼睛,“妈妈不会放过我的。”

沙巴纳同情地笑了笑,还没等他说话;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过身;以为有危险,本能地摆出防卫的姿势,但是马上就放松了,跑来的是阿尔及利亚表演团表演吃玻璃的加农老爹。

“阿明!”加农叫了一声,“快来!”

沙巴纳再次紧张起来,因为他看到加农老爹外衣前襟有变黑的血迹。

“怎么了?”沙巴纳赶紧往前走,“你受伤了?”

加农疑惑地看着他,顺着沙巴纳的视线才看到自己外衣上的血迹,赶紧揺了摇头,“阿明,不是我的血,是一个陌生人的,他失血严重,还晕了过去,正躲在剧场的后面呢。”

沙巴纳的嘴抿成一条线,点了点头,“梅齐安,你赶紧回家去找你妈妈。”然后快步走向阿尔及利亚剧场,加农老爹紧跟其后。

现在的阿尔及利亚表演团和四年前在巴黎博览会上刚成立时的样子差不多,那时,年轻的索尔·布卢姆在埃菲尔铁塔下发现了他们,想雇他们去美国表演。正要离开巴黎的时候,表演团的演员们却犹豫了,不确定是否要前往美国未知的荒野冒险。

那时,阿奇博尔德·沙巴纳已离开代利斯好几年了,再没听到人说自己的母语,一次因公差到巴黎,碰巧遇到了在凯道赛码头的表演团,因为都来自卡比尔,于是沙巴纳和他们吃了一顿饭,共同回忆起遥远的家乡。而后,加农老爹代表表演团成员请求聪明世故的沙巴纳帮助他们,加农用卡比尔传统说服了沙巴纳,即在国外旅行的卡比尔人必须向其他需要帮助的卡比尔人伸出援手,就算是付出财富和生命也在所不惜。

虽然沙巴纳认为自己早已摈弃这些传统,但看着阿尔及利亚表演团成员们满是期待的脸,他不禁想起1867年饥荒时自己家人曾经做出的牺性。按照传统,卡比尔人必须把每一个进入村庄的陌生人当做贵客,提供食宿,满足其任何要求。阿尔及利亚各地有上万人涌入代利斯,但没有一个人饿死,男丁议会也不需要向政府求助。欧洲其他大城市需要警察处理因陌生人涌入造成的偷窃和混乱,代利斯却不需要,卡比尔人自己就能把内部事务处理得妥妥当当。

在凯道赛码头,沙巴纳同意担任表演团的美国向导,虽然这一决定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一直努力想要逃离过去,可最后过去却逃离了他。

阿尔及利亚剧场百叶窗紧闭,沙巴纳和加农老爹找到已经昏迷的陌生人,表演团两位女演员正在照顾他,尽管公众场合她们戴上面纱和头巾,但私下还是更愿意穿西式服装。

“我告诉你,是萨拉。”其中一个女人说道,用湿布擦着陌生人的脸。地上有从陌生人的伤口拔出来的玻璃碎片,“看,他有着和萨拉一样的眼睛。”

另一个女人迪雅摇了摇头,“塔尼娜,你疯了吧,萨拉都死了,下葬了。况且先不管眼睛,这个男的一点都不像他。”

沙巴纳在塔尼娜身边蹲下来;,仔细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脸上、胳膊上、手上,甚至身上都是伤,两个女人盖了张羊毛毯在他身上,陌生人几乎全裸。

两个女人已经止住了陌生人手臂流出的血。沙巴纳伸手碰了碰其中一处伤疤,看起来比其他伤疤要旧,而且已经愈合,像一个环,绕着陌生人的胳膊上端。沙巴纳伸出手碰了碰,感觉到有轻微的电击,像被静电电了一下,他赶紧缩回手。

“阿明,我们拿他怎么办?”迪雅问道,用手背擦擦额头。沙巴纳想了想;“我会去和锡士兵商量一下,看看他们怎么说。”

就在阿尔及利亚剧场对面,穿过旧时凡尔纳表演团和法国苹果通讯社中间的游乐场有一个消防警卫站,由博览会警卫看守着。他们是哥伦布纪念博览会的私人警察,头头儿是埃蒙德·赖斯上校。赖斯曾是一名步兵军官,在布尔渊战役中小有名气,曾率领联邦军的新式钷坦克成功镇压了短命的南方叛乱。在赖斯的领导下,博览会警队立志成为维和军的模范,立志保护进入博览会的所有人的安全。然而,穿着淡蓝色粗布制服、戴着白手套、披着黄条黑底坎肩的警卫,不像是履行法律的军官,倒更像吉尔伯特·沙利文电影里扛着长矛的角色。他们维和的“天分”还有待改进,比起伸张正义,他们对表现出正义凛然的外表更感兴趣。表演团的人叫他们锡士兵并不是没道理的。

沙巴纳走近警卫站,思考着怎样才能最好地向警卫提及阿尔及利亚剧场有个流血昏迷的男人的事,正在这时,三个博览会警卫从狭窄的门里冲出来,其中一个用肩膀撞开了沙巴纳。

“黑鬼,走开!”警卫用英语骂了一句m按了按身侧扣着的手枪皮套,“我们没时间听什么猴子被偷的鬼话。”

沙巴纳举起手,手掌向前,敬了个礼,让开路,尽力表示自己毫无恶意,同时用上流社会的英语说道:“抱歉。”其实,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一腿就横扫三个警卫,在他们倒下的时候卸除他们的武器。不过,现在他更关心是什么让往常不管事的警卫脾气暴躁。

这时,三个警卫冲进游乐场,绕过摩天轮,朝着博览会园区奔去,一些其他表演团的演员仍在街上,沙巴纳可以听到他们语气犹疑地说着什么,就像花园篱笆旁妇人们的八卦。有些人无意中听到了军营中警卫的谈话,听到叫他们立即行动的命令。

说园区里发生了谋杀案。

沙巴纳小心翼翼地远远跟在展会警卫的身后,当他们急匆匆走进游乐场的时候,他紧盯着他们,以免其脱离自己的视线。沙巴纳盘算着去年夏天以来园里死去的人数。那时,正值阿尔及利亚表演团从纽约来到此地,表演团表演吞剑的萨拉就曾经在园里一个建筑点工作,那时游乐场还没开放。所有的死亡事件都是因事故而起,因为工作时的安全条件太差。萨拉从飞艇桅杆上掉下来,淹死在密歇根湖里。其他人不是被操作不当的起重机上掉下的砖石砸破了脑袋,就是被操纵失误的机器钳子下成堆滚落的支梁碾得粉身碎骨。

埋茌园内南边贫民区坟墓里的人因机器人而丧命,而在城市里,罢工的工人强烈地要求更好的工作条件,要求不把工作交给机器人。哥伦布纪念博览会的主题是:“重要的不是事情,而是头脑;重要的不是物,而是人。”然而,沙巴纳怀疑这样崇高的主题能否挽救那些最近几个月甚至几年里工作已经被“物”替代的人。他知道,对那些因机器人事故而丧命的人来说,这些丝毫改变不了什么。

但事故是一回事,谋杀又是另一回事。博览会的董事们可以对一部分工人的丧命睁只眼闭只眼,却不能对谋杀这样有可能影响整个博览会的坏消息置之不理。

现在对于那个躺在阿尔及利亚剧场里流血昏迷的男人,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他也是遇害人之一,只是侥幸逃脱了杀人犯的魔爪。但是沙巴纳也想到,董事会现在很可能迫切地想要找一个替死鬼了事。一个还未清醒的陌生人,无法为自己辩护,很可能正好符合董事会的要求。所以沙巴纳明白,他不能把陌生人交出去,至少不能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沙巴纳跟着警卫穿过第60大街入口,进入哥伦布纪念博览会园区,虽然离盛大的开幕式只有两个星期,但明显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地上满是垃圾和残骸,绿色草地还有深深的泥槽,木材杂乱地堆放在十字路口,空板条箱、工人们吃剩的饭菜到处都是。

警卫们继续往东走,经过“儿童之楼”和园艺展览的北端,然后右转沿着泻湖的西部海岸向南走,沙巴纳跟茌后面,转过园艺楼的时候,看见泻湖中央有一个岛屿,岛屿上树木葱郁。他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岛屿南端上宏大的“远古”寺庙的重建工作还未竣工,尽管寺庙在那次南扱洲考古发现后便开始建立了。整座寺庙看起来很新,和梅齐安的那些小说中描述的很像。上一次,岛屿看起来只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个小模型,等着博览会开始后,会有赞助商租下它,当做潜入湖底的短期旅行之地。

沙巴纳不禁想起,如果他是尼莫船长的话,眼前的一切该如何理解。

另外,船长会拿停在桅杆顶端的飞船怎么办呢?桅杆远远地竖在泻湖的一端,也就是制造楼后面的密歇根湖码头那儿。飞船也是钷造的,气囊由钷和木炭反应产生的红色蒸汽鼓起。

钷是如此简单的物质,看起来像水,流动起来像水银,往水里加一点水就会沸腾;往木炭里加一点,木炭可以转化为更多的钷;把它放在真空里摇晃一下,就会产生白光。

现在太阳已经滑落到大楼西边了,公园里的路灯开了,每一个街灯拄底端的发条装置都开始运转,引得灯拄顶端的刻花玻璃球体震动起来,从而使球体里的钷产生反应而发光。沙巴纳的领子上挂着一个用银子堵住口的水晶小瓶。如果他现在晃动瓶子,瓶里透明又黏稠的液体将发出柔和的白光直到太阳升起才会暗淡下去。

沙巴纳转过机器展览的一角,看着三个警卫冲进机械展览区的宏伟大门,他稍微放慢脚步跟了进去。

沙巴纳的左边,即宏大的机械大厅的对面,是机器和钷元素双子楼,两拣楼之间立着的高达15英尺的離塑是卡德瓦拉德·木戈尔德舰长,他一只手拿着六分仪,另一只手拿着他从南扱带回的像螃蟹似的远古机器人。

当然,林戈尔德不是第一个带回机器人证明“远古”自动化存在的人。第一个是詹姆斯·克拉克·罗斯爵士;早在1843年,他就从一座岛上带回有链接式四肢的机器人的破损外壳,该岛现在以他的名字命名。这事发生在林戈尔德和威尔克斯率领的远征冒险队员从南半球诸海回来后一年,这次远征开创了前往南极洲冒险的比赛,目的是找到其他例证证明这一稀奇、神秘的科技存在。林戈尔德最后拔得头筹,成功地从一座冰山的裂缝带回另一个更加完整的机器人,在机器人的引擎里还存留着几滴珍贵的钷。几滴就足以改变历史,因为只要把钷滴到木炭里,就能产生更多的钷。于是很快,人类开始设计这种机器人。

这些远古人类到底是谁?有关这个问题的热议一直不曾平息,他们是人类某个被遗忘的种族吗?或者是来自于其他世界抑或星球的物种?一些疯狂的学者甚至说这些古人类就是亚待兰蒂斯神话的起源,虽然他们的存在只是一个传说。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留下了一些关于某项技术的证据,这顶技术对19世纪50年代的现代人类来说还遥不可及。

但是,现代人很快就赶上了他们。

沙巴纳沉思着,进入机械展览楼。

展览楼的内部非常宏大,看起来就像三排并列着的铁路边的房子,尽管许多展台和岗亭都已经安装好了,但公园开幕前还是有很多工作需要做,由蒸汽推动的高过头顶的大型起重机仍然从大楼的一边冲向另一边,又从另一边冲回来,一遍又一遍地拖动着沉重的机器,摆放到正确的位置。

大楼的最左边和最西边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机器,包括加拿大、英国、澳大利亚、德国和法国,其他的则是美国出产。在大楼南边的墙边有一个锅炉室,几个箱子装满了湖水,只要加入少量的钷元素,片刻之间就会湖水沸腾,产生几百加仑的蒸汽。

几乎所有陈列品的能源都来自于蒸汽推动的杆轴,杆轴离地面14英尺高,从大厅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每分钟能旋转250到300下。滑轮连接着杆轴和展台,连接线拉得像吉他弦一样紧,推动着各式各样的机器运转,有水泉、装瓶机、冷冻机、电动槌、锯木机、印刷机、石据、冶炼机,有些机器沙巴纳都叫不上名来,还有一些机器的用途他也不知道。所有的机器都由钷蒸汽推动,从每一个展台的横幅和打印的标签来看,所有展览品都可以带来利益,都是时代的奇迹。

沙巴纳看见三个警卫聚在大楼的东南角,那个角落展出的是不那么出众也不那么有利可图的产品,而那些警卫却正围着其中最小的一个转来转去。

展台很音通,有一个展出间,一条写着“未来拉撒路的横幅,一个展台,一些基座,还有一张一端被抬起的桌子。唯一的机器是一个像马达的东西,由一个滑轮和头顶的驱动杆轴连接在一起,马达本身只连着两根长长的粗电缆,其中一根向展出间延伸,另一根则向被抬起的桌子延伸。过了好一会儿,沙巴纳才想起来这装置和他几年前在伦敦的博览会上看到的发电装置是一样的。

除了在梅齐安的庸俗小说里,沙巴纳这些年已经很少听到关于电的事了。几年前,电确实是稀有之物,曾作为一个新玩意儿进入市场,然而电刑导致电一下子被所有的目录除名,现在除了发电报,电几乎已经绝迹。这个所谓的“拉撒路”展览所要展出的究竟是什么产品、什么装置,要冒着用电这一毫无必要的危险?

沙巴纳跟踪的博览会警察已经和在场的其他人会合开始勘察现场,大多数人都进了展出间,很明显那儿就是谋杀案发现场。警卫们专注于工作,没有人注意到沙巴纳。这并不奇怪;和他去年以来遇到的很多美国人一样,在警卫的眼里,黑人不过是下人、门卫、园丁、餐馆工或女仆,因此,沙巴纳想要不知不觉地混进去并不是件难事。

沙巴纳垂下双眼,露出毫无恶意的神态,溜进了展出间。他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具尸体,或者血迹,或者打斗过的痕迹,然而他发现,眼前的一幕仿佛是恐怖片里才有的场景。

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铺着一张毯子,毯子下是一个人的形状,想必是尸体,头顶上,空荡荡的铁丝笼从糊着焦油纸的天花板垂下,悬挂在半空,地上满是粪便。

展出间中央有张床一样大小的躺椅,椅子脚上有轮子,四角和中间都有皮带,躺椅顶端绑着一个盒状的铁质头盔,头盔的一端有一根粗电缆,一直延伸到展出间厚厚的木头墙下面。躺椅四周布满锯齿状的玻璃碎片,踩上去,咯吱作响。

躺椅旁边有一张矮矮的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奇怪的工具,有锯子、镊子、钳子,还有看起来像是机器人的组成部件,但是,沙巴纳第一眼注意到的还是桌子上的各种肉条,周围的地上也是,还有像痂一样凝结的一汪汪黑色的液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屠宰场才有的恶臭,展出间的后端放着三个桶子,沙巴纳走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明白了恶臭的来源一桶里面装满了内脏、血、肉和骨头。沙巴纳赶紧捂住鼻子,止不住干呕起来,他想起开罗表演团丟失的动物,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展出间的门打开,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

沙巴纳转过身,看到进来的是警卫头头儿赖斯上校,他挤进展出间,身后跟着一个头发稀疏、留着显眼胡子的男人。

“发生了谋杀案。”一个警卫多余地解释了一句。

赖斯鄙夷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开始抱怨手下警卫的素质,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比作马萨诸塞第14步兵团。

沙巴纳陪着索尔·布卢姆见过赖斯上校几次,但很怀疑上校是否注意到了他,当然,现在很明显是没注意到。

“罗伯逊?”赖斯转向身后的小胡子男人,沙巴纳现在才认出来是罗伯逊;,也就是哥伦布纪念博览会机械部部长。上校蹲下身,掀开尸体上的毯子,“认识这个男人吗?”

罗伯逊瞟了一眼地上已经烧焦、并且看起来像是被棍棒连击的尸体,脸上浮现出作呕的表情,赶紧点了点头。“是的,我认识他。”他站直身,转移了视线,“是托马斯·爰迪生。”

赖斯眯起眼睛,看了看罗伯逊,然后又看了看尸体,“名字我知道,就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个人。”

罗伯逊又点了点头,“他曾经名嗓一时,是他发明了留声机,记起来了吗?”

上校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我只和他在大厅里简短地说过几句话,但是,他好像几年前把所有的财产都投入到对电的研究,最后走投无路了。”

“电?”上校怀疑地重复了句,“为什么?”

罗伯逊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我尽量向他解释过电这类东西已经不需要了,现在有钷蒸汽发动机、钷灯、钷自动化等等,他还不如夫卖黄油搅拌机呢,但是爱迪生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眼睛里有着宗教狂热分子一样的疯狂,你知道他的疯狂吧?他下定决心要找到方法制造出……呃,叫什么来着?哦,对,可以让他赚钱的发电机。”

“我没看错的话,前面就有个所谓的‘发电机’?”赖斯问道。

机械部部长点了点头,“很悲惨,不是吗?但是,爰迪生并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我听说在钷广泛使用之前,有很多发明家和投资家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电上,大多数人或早或晚最后都沦落为企业工人或者商人。我甚至听说过一个塞尔维亚人,最后成了庸俗小说作家。”他重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悲惨的景象令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是,很显然,爱迪生没能适应下来,最后丟了性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被电死的。”

这时一个警卫站出来,沙巴纳认出他正是从游乐场过来的三个警卫之一,这些警卫张口闭口都是一些充满种族歧视的污言秽语。

“这些发……发动……发发……”这个警卫摇了摇头,“这些和他的‘未来拉撒路’有什么关系?这个人是打算用这个电器装置令死人复活?”

“如果真是的话,”另一个警卫的声音从展出间后面传来,“我想他也是一部分一部分完成的。”警卫举起一条断臂,手臂粗壮;明显不是一只猴子的胳膊。

“天啊!”赖斯吐了口唾沬,往后退了几步。

警卫开始窃窃私语,沙巴纳清楚地听到“盗墓”、“工人尸体”等只言片语。

“什么?”沙巴纳站了出来,第一次让别人看到了他的存在,“你们说工人的墓怎么了?”

其他人看着他,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他。

“你就是那个阿拉伯犹太人?”上校眯起眼睛看着他。

沙巴纳站得更直了些,用标准的英语口音回答“先生,我是卡比尔人,没有阿拉伯血统,我最近受雇于布卢姆先生,你刚指的人应该是他。”由于紧张,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但表面上还是尽量保持镇静,“刚才说的盗墓和工人尸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赖斯看了看罗伯逊·罗伯逊看起来和沙巴纳一样困惑,然后又看了看沙巴纳,“这些并没有向外界透露,如果报纸有任何相关报道的话,我会知道消息来自于何处,但是南边有一些墓地确实被毀了,里面的尸体也不见了。”

“包括那个在湖里淹死的阿尔及利亚人吗?”沙巴纳问道。

赖斯耸了耸肩,“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只有基督徒的墓才有标志。”

沙巴纳没理会赖斯,而是看着那些桶,警卫还在从桶里拿出更多人体组成部分,有割下的手、脚、腿、胳膊、头盖骨残留部分,甚至还有一个完整的躯干。沙巴纳喉胧哽住了,看着地上的尸体说道:“我的祖母总说不需要为斋戒月死去的人悲痛,因为斋戒时,地狱的门是关着的,而天堂的门是敞开的,像爱迪生这样的人可以轻易地进入天堂的门似乎太不公道了,虽然他是被谋杀的。”

“等等;”赖斯反驳道;“没人说这是谋杀。”

赖斯转向机械部部长,紧盯着他,“你自己也说这是电死,不是吗?一次偶然的电死?”

罗伯逊像关在笼里的鸟一样双手扑腾了几下,回答说:“我想也许是的,但是……”他指了指破碎的玻璃、散乱的工具、四溅的血迹以及那些内脏,“这些又怎么解释?”

“这些,”赖斯平静地说,“不过是简单的破坏,破坏和谋杀完全不同,谋杀会被全国所有的报纸大肆宣传,如果他们知道凶手还未被逮捕的话,就算是冒着失去顾客的风险也要报道。然而,如果只是多一件偶然死亡事件以及一个被破坏的现场,我们还是可以控制的。”

“你明显是在开玩笑吧。”沙巴纳反驳道,“你难道不想伸张正义吗?”

赖斯瞪了他一眼,“南边肯定有些工作是机器人做不了的吧,你怎么不回去和那些黑鬼一起做些有用的事?”

沙巴纳发怒了,美国南部一些州还在使用奴隶,还没有被廉价的机器人取代,但是眼前这个男人若无其事地忽略他们一直以来所承受的苦难,这种赤裸裸的怠慢让沙巴纳怒火中烧。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他所效忠的表演团,忘记了碰巧来到他身边寻求保护的陌生人。如果他只是一个人,不用为任何人负责,沙巴纳只希望一只手拿着把北非骑刀,另外一只手拿着韦伯利手枪,让这帮白皮肤的小丑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然而,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他要为很多人负责。沙巴纳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住自己,跨步走向门口,把满是恐怖的展出间留在了身后。

在沙巴纳回游乐场的路上,天空渐渐暗下去,星星已经出现在他头顶,钷路灯也已经开始让园区沉浸在柔和的白光里,这也让整个园区有了一个非官方的名字:白光之城。尽管锻白的大楼在纯净的钷光下显得洁白无瑕,但沙巴纳知道那不过是石膏和木板,底下掩盖着的是腐烂和虚无。

当然,赖斯和他的锡士兵关心的只是薪水支票,而不是正义,所以他们非常愿意把一桩谋杀涂描成一粧事故,只要符合董事会的意愿,他们会掩盖任何不利的宣传。然而冒沙巴纳也不确定正义是否得到了伸张,他还记得祖母告诉他的另一个卡比尔迷信,那就是斋戒期间,魔鬼无法外蹿,因为整个斋戒月,真主会把他们困在地狱里。然而看过爱迪生做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之后,沙巴纳不知道还有什么魔鬼可以做出更恐怖的事情来。

经过终点站的时候,沙巴纳由第64街出口出了园区,朝着艾兰道大街北边走去,就在他要到达游乐场的时候,有个发亮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道路上有个彩色的东西反射出顶端的钷光,原来是梅齐安的庸俗小说,沙巴纳捡起来,一边翻着小说,一边继续往阿尔及利亚表演团走。

小说行文惊悚,情节不可思议,但作者所描述的电气以及平等的未来,有些地方引起了沙巴纳的共鸣,尼古拉·特斯拉不是儒勒·凡尔纳,但沙巴纳还是想起自己当初读《非凡航程》所感受到的关于未来的无限可能。

走到游乐场前,沙巴纳看见一根街灯拄上贴着一张传单,宣传即将到来的哥伦布纪念博览会的开暮式,除了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唯一一位在世的亲人贝拉瓜公爵以外,最尊贵的客人要算八十多岁高龄的美国前总统亚拉伯罕·林肯了,他将在开幕式上亲手剪断绸带。

小说里“戴恩·法拉第——正义之士”的形象一直环绕在沙巴纳脑海中,他试着想象如果詹姆士·克拉克·罗斯没有从南边海洋带回损毁的机器人,如果林戈尔德没发现钷,那么现在只会有电气展览,而不是钷展览。爱迪生的发电机将放在展览中央,也或许,人们不用去建什么机器大楼,而是投身别的行业,比如去生产金属制品,或者去采矿。如果美国军队没有钷坦克,或许他们不能成功地镇压南方叛乱,也或许整个联邦已经因为奴隶制的问题分裂,也或许,根本没有哥伦布纪念博览会。

沙巴纳不知道的是,这样的一个世界会比现在更好,还是更坏。

沙巴纳回到阿尔及利亚表演团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很久了,一天中第四次祷告马格里布也已经结束。

陌生人坐在阿尔及利亚人中间,腿上放着一些食物,还没动过。他已经清洗干净,伤口绑上了绷带,穿着借来的衣服。他醒了,却没说话,也不知道他能听懂什么话,他只是坐在那儿,默默地看着大家,表情疑惑又带点好奇。

“阿明,离远点。”看到沙巴纳蹲在男人身边,加农老爹赶紧说道,“我们、为他穿衣服的时候,我的手擦到了他的皮肤,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震惊过,他就是个活死人啊,看。”

沙巴纳点点头,双手放在身侧,借着柔和的白色钷光,仔细观察着陌生人。他的肤色,在绷带、割伤和伤疤下,隐约可见,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地方,却……没有了。他的头发颜色很浅,相比较,肤色却显得很深;手背的汗毛颜色比眼睫毛的还要深;他的容貌看起来很不协调,鼻子太窄太长,嘴巴看起来像是脸上一道宽宽的叉口,而耳朵又太大,在头上的位置太低。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啊?”迪雅问道,走到加农身边站住,塔尼娜也走了过来,死盯着陌生人损毁的脸,好像要从他脸上找到些什么。

沙巴纳想起传统、过去和未来。记起了小时候被灌输过的传统,以及小说里描绘的奇妙未来。

从很多方面来说,儒勒·凡尔纳想象的未来已经来临,只是和阿德赫巴尔·厄以恃·沙巴纳想象的不大一样而已,但是梅齐安现在梦想的未来呢?尼古拉·特斯拉丰富多彩的小说里许诺的未来呢?这些未来永远都不会来临,因为那不是未来,只是昨日之未来,戴恩·法拉第的世界也不会来临,他的世界是有着重型飞机、连接遥远国家之间的无线通信、电线悬挂的白炽灯,以及大型发电机的世界;是有着磷光气体管道的街灯拄,布满电线的乡村,每家每户都有着天线接收交响乐的世界;是一个不同族和国籍的男男女女,靠品行和举止而不是靠语言或者肤色来衡量的世界。

沙巴纳想起了翻阅特斯拉小说时感到的战栗,这种无边的恐惧似曾相识,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对一个新世界充满期待,而只是对一个不能实现的未来的怀念。他想起了机械大楼里倒在血汨中的男人,如此忠诚于未来的某种幻象,以至于为了回到过去,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做出各种可怕的事情。

“阿明?”看见沙巴纳沉浸在思考里,迪雅重复了一声,“我们该拿这个陌生人怎么办?”

沙巴纳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叹口气,他一直想逃离以前的传统,但是现在,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按照祖母教我们的,不拒绝任何来我们村子求助的陌生人。”

沙巴纳发现,或许不是所有的明天都那么重要,或许更重要的是维持过去,为了更好的今天而奋斗。又或许这才是唯一的出路,让我们选择栖于怎样的未来。

但是,看着坐在钷光里沉默的男人,沙巴纳知道,塔尼娜说对了,这个陌生人确实有着萨拉的眼睛……

译/郑赛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