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小邪《山伢子》全文

天上出现火球的那天晚上,山伢子彻底不行了。

会走阴司的李仙姑说山伢子是王母娘娘的仙童,是到老赵家渡劫的,现在王母娘娘来叫山伢子回去了。山伢子他妈一听这话,就哭得背过了气。山伢子的姐姐把头磕得咚咚响。山伢子他爹倒是不哭不磕头,突然站起来,朝着山伢子的姐姐猛踹了几脚,吼道:“怎么你不死?”山伢子他姐满脸是血,翻起身来又接着朝李仙姑磕头。

“要救也不是不行,但我只有半成把握。”李仙姑说,似乎是动了恻隐之心。

李仙姑说的法子就是撞喜,要把山伢子装进棺材埋到坟坑里去。她说,这样一搞没准儿就能骗过王母娘娘。

村里人心肠热,一听还有办法,就帮着老赵家忙活起来了。四叔拿来了自己家傻儿子的寿材,二婶赶紧给山伢子换了衣裳。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二话不说就回家扛起了锄头。趁着夜色,敲敲打打地送山伢子出殡了。惨白惨白的冷月光照着这一行人,漫天纸钱在半明半暗的月色里飞落,隐隐有些瘆人。

山伢子的姐姐跟在队伍后面。

一到坟地里,山伢子就断了气0李仙姑抹了一把汗说:“埋吧,我施大法,看我的好姐妹观音娘娘有没有空——我也不能保证。”

仙姑说不能保证,那么山伢子基本上就死了九分九。

埋吧,反正救不活也是要埋掉的。村里人照着坟头动起锄头来。一时间,除了挖土声和仙姑做法的“咿咿呀呀”声,四周静得可怕。

当山伢子的棺材落进坑里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尖叫了起来。天突然亮了,黑夜似乎被一道闪电活生生地撕开,原本乌漆漆的天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火球翻滚着,刺耳地咆哮着,像淋了火油的巨牛一样朝着送葬的人群冲了过来!

“天塌了!”有人惨叫。

“跑!”眼疾手快的人丢了锄头,脚快的已经跑到了几步之外。但是那火球太过巨大,几乎比这山头还大,这几步无异于蚂蚁挪步。送葬的人群忙不迭地往林子深处蹿。火球虽然还没撞进山林子,但是林子里的树多半已经被烤得枯黄。人们在林子里哭喊着逃命,谁也听不清对方在喊什么,火球的呼啸声几乎掩盖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只有山伢子的姐姐不但没跑,反倒跳进了坑里,掀开虚盖的棺材板子,急急地摇着山伢子。看她的嘴型,似乎在喊山伢子的名字。

火球的响声更大了。满山林子乱跑的人都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再多四条也行。坟坑里,山伢子的姐姐紧紧抱着弟弟的尸体,惊恐地抬头看那火焰流转的火球。就在此时,大火球好像长了眼睛般硬生生地停住了,而且开始缓慢地往后退。它猛地一拐,转了个九十度的大弯,然后在空中摇了摇,接着往另一边的山头猛地一冲——还没冲到,火球便在空中爆炸了。

差不多就在火球爆炸的同时,山伢子的姐姐突然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山伢子睁开了眼睛!

山伢子的姐姐把死而复生的山伢子背回了家。她觉得背上的弟弟冰凉冰凉的。

第二天,山伢子的姐姐听人说,那火球虽然在空中爆了,但对面的老林子还是被削掉半个山头,周围一大片树跟剃头似的烧得干干净净,连枝叶都不剩,只有灰。村里人心有余悸,庆幸那火球最后转了方向。

于是李仙姑说,那个火球就是王母娘娘派来接山伢子的马车,是她做法请来她的铁杆子姐妹观音娘娘才保住了村里人的性命,为此,她至少消耗了两百年的法力。虽然有人记得李仙姑当时明明是甩手就跑,溜得活像兔子的姐妹,但大家还是对李仙姑感激不已。李仙姑回村的时候,村长派了两个小伙子抬了马轿送她回去,还送了她一头猪、一只羊、九只鸡鸭和一筐子鸡鸭蛋,更放了两挂红鞭炮。

李仙姑风风光光地走了。小山村却没平静。

就在李仙姑坐着颠啊颠的轿子走了的那天下午,山伢子家传来了惨叫声:山伢子的姐姐被山伢子他爹用开水泼了。

山伢子的爹从来都不喜欢他家大丫头。因为大丫头出生的时候,她爹拿着她的八字去找李仙姑算过,李仙姑说这丫头克爹妈克弟妹,连圈里的猪牛羊都克,说白了就是逮啥克啥的大煞星。若不是大丫头的妈拦着,这丫头早被丢水塘子里淹死了。后来有了山伢子,连她妈对大丫头也开始淡漠了。大丫头再乖巧,也比不上山伢子一根脚指头。今天听说大丫头被老爷子泼了开水,大家只是叹息,倒也没多说什么。毕竟是别人家的闺女,要打要骂外人不好插手的。

大家只知道,大丫头伤得很重。

伤得很重的大丫头被关在柴房里。她的脸上手上全是水泡,湿透的棉衣黏在身上。有人摸了摸她,是山伢子。山伢子的眼光很清澈,有种暖暖的关心。接触到这样的目光,大丫头终于哭了。伤口火辣辣地疼,这样的烫伤,大丫头怕是难以挺过去。

山伢子握住了大丫头满是水泡的手,大丫头吃疼,想抽手,却发现山伢子的力量大得可怕。再看山伢子,他的眼珠已经不见,两只白眼中正泛着诡异的白光。鬼!大丫头失声尖叫,山伢子把她打晕了。山伢子没动手,似乎是电把她打晕的。

迷迷糊糊中,一种清凉的感觉包围住了她。大丫头只觉得伤口渗进来许多凉飕飕的东西,很舒服很舒服。然后,大丫头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等到大丫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大丫头听见自家的芦花大公鸡在扯着嗓子打鸣。是做梦吧,山伢子怎么会变成鬼呢?大丫头擦了擦眼睛,坐起来,看见门还没关。难道就是门没关,有冷风吹进来,所以自己才觉得烫伤的地方不疼?想到这儿,大丫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摸到的是结了痂的脸。大丫头全身一震,抬起手来,借着门口微弱的日出光线,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自己满是硬痂的手在发抖。那些疙疙瘩瘩起伏不平的恶心硬痂宣布了一件事——她正在恢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

借着黎明的光,大丫头颤巍巍地走进了院子。院子里山伢子正坐在木头墩子上看旭日东升,朝霞将山伢子的脸染成一种朦胧的金色。那一瞬间,大丫头觉得山伢子很陌生。

“山伢子。”大丫头说。她的嘴上也有痂,说话撕扯着痛。山伢子回头,见是她,笑了起来,然后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大丫头不再说话,走过去,靠着山伢子席地而坐。

山伢子指着天边说:“我来自那儿。”

大丫头点点头,心想,李仙姑说得没错,弟弟果然是天上来的。

山伢子说:“把手给我。”

大丫头又点点头,顺从地把手递给山伢子。山伢子握住大丫头的手,双眼再次变了颜色。这次大丫头看见,在弟弟的眼睛发光的同时,弟弟脚下的土地变得焦干。过了一会儿,山伢子放开大丫头的手,说:“我要休息了。”于是不再说话,闭着眼睛晒太阳。

大丫头再点点头。她感到,脸上手上身上的痂更硬扎了。

在晒太阳的山伢子身上发出微微的噼里啪啦声,似乎骨头在爆裂,又像是种子在破壳。

一天又一天,大丫头的烫伤在康复。同时,死而复生的山伢子也在迅速“换脸”。谁都看得出,现在的山伢子和之前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白嫩嫩的皮肤,一双清澈的黑色眸子满是灵气。五官精致,比画得还好看,身量也比之前高了不少。山伢子似乎是“恢复健康”了。他毕竟是个孩子,当他能跑能跳之后,就开始想找其他小孩玩。但是,村里的孩子都离山伢子远远的,不敢跟他玩。连大人也刻意远离山伢子。被孤立的山伢子常常露着友好的笑容跟人打招呼,但碰到的人都是“转头就跑”。村里人说:“山伢子怕是被鬼附身了。”还有人说:“他身上有股子邪气。”

村里人并不接受这个新的“山伢子”。山伢子经常会满脸阳光地出去,然后一脸阴霾地回来,接着就整夜整夜悲伤地看着星空。不过,山伢子和所有小孩一样,不记仇。等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他仍旧会带着明媚的笑容跟人打招呼。

跟山伢子接触的只有他姐姐。连山伢子的妈妈也不想跟这个邪门的儿子有过多接触,怕折寿。只有姐姐并不觉得山伢子可怕,只有姐姐会整夜整夜地陪着山伢子看星星。

于是,山伢子只能跟姐姐说话。

虽然姐姐经常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来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我所在的地方,没有这颗星球上到处都是的战争和污染,大家都很友善。”弟弟说。停了一下后,他用一种怜悯而悲伤的眼神看着姐姐,又说:“我们的父母不会责打虐待我们,因为我们是属于我们的星球的。每个人的生命都一样珍贵,都应该被保护。”

姐姐似懂非懂地看着弟弟。弟弟那种怜悯的眼神让她觉得很陌生。不知道为什么,大丫头脑中闪过那紧急“刹车”的大火球。

弟弟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用手指着一片朦胧的黑暗说:“在那儿。”

姐姐不解地看着他。难道那里就是天宫吗?姐姐想了想,说道:“那你回去时,把我也带上行吗?你要是再死……再回天上,咱爹一定会打死我的。”

弟弟咧嘴一笑,大丫头不得不承认,现在弟弟笑起来太好看了。“会的。因为你救了我。”弟弟点头许诺说,“我的星球会喜欢你这样的好人。”

大丫头放心了。虽然大丫头并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救过弟弟呢?

两个孩子肩并肩地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凉风袭来,大丫头睡着了。睡着的大丫头迷迷糊糊看见,弟弟将手放在自家的大枣树上。大枣树突然罩上了一层电光,电光蔓延,房子四周的花花草草都笼罩在电光里。电光闪啊,闪啊,好像星星在眨眼,又好像山伢子通过大枣树在跟星星说话,一闪一闪地说话。

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有时候山伢子会教大丫头一些奇怪的东西。空间,宇宙,数学,还有看不懂的文字。山伢子说:“宇宙是多层的,如果你不能理解,就想想林婶子烙的千层饼,很多圈都在一个平面上。平时我们只能在自己的圈上绕,然而只要有足够的能量,就可以进行空间跳跃,从这个圈跳到那个圈。

“植物是有能量的。你们应该试着去和它们沟通。

“我不是你弟弟,我是我。我的精神力量进入了这个身体。你能理解吗?就好像是被套里换了被芯。但是现在这被套已经被我改成我自己了。”

所有这些,大丫头都不是很懂。植物怎么会说话呢?不管怎样,大丫头还是喜欢和这样的弟弟在一起的。

有一天早上,大丫头被一阵铜锣声给敲醒,一问才知道是出山的赵四哥出事了。赵四哥喜欢打猎,前天带着大黄和大黑两条大狗出去后就没回来。今天大黄和大黑回了村,大黄玩命地在村里叫,大黑还叼回了一片带血的衣角,于是大家知道赵四哥遇上麻烦了。

村里人是谁家有事都帮忙的。男人们马上拿起火枪鸟铳草药包,跟着大黑和大黄出发。大丫头看见,山伢子也脸色惨白地跟在人群后面。“山伢子!”姐姐喊了两声。山伢子没听见。姐姐觉得不安,只好连奔带跑地赶上队伍。

队伍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前面不是别的地方,是被火球焚毁的山头。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啊。众人不敢往前走了,他们不怕豺狼虎豹,可他们怕那神秘的王母娘娘的马车。

山伢子分开人群,对大黄和大黑说:“带路。”说来也怪,那两只畜生竟然像真的听得懂似的,马上就往坡上跑。

“山伢子!”姐姐跺脚。旁人反而安慰她:“没事没事,山伢子是仙童。就算这地方谁都不能去,他也能去!”

大丫头咬咬牙,还是追了上去。大丫头是怕山伢子被马车带走。

山坡的地上全是厚厚的灰。风一吹,有点迷眼睛。地不平,灰层底下“潜伏”或半露着很多大大小小的坑,大丫头琢磨着这些坑大概是火球爆炸时的碎片砸出来的。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咋舌。

大丫头追上了山伢子。山伢子抓着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坡上走。

不久,地势陡然一低,一个巨大的坑赫然出现在眼前。大丫头看见一个半透明的比衣柜还大的东西发出微弱的光。大丫头心想:难道这就是天上来的马车?原来马车是水晶做的。

再仔细一看,在坑里,马车的一侧躺着赵四哥。赵四哥浑身是伤,整个人都在半干的血水里,混着草灰,看上去肮脏而血腥。他的肚子已经被拉开了,几截肠子流了出来。他的胸脯还在微弱地起伏。不远处,躺着一只浑身都是肉瘤的怪物,红眼,尖牙,耳朵更长,身子有野猪那么大,一点毛都没有。这个怪物中了不知道多少枪,身上还插着一把剥皮刀,伤口在流着血水,竟还在挣扎。赵四哥和怪物都奄奄一息,看样子,两者曾经进行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搏斗。

山伢子往坑底一跳!大丫头尖叫出来,却见山伢子安然落在坑底。大丫头一狠心,也跳了下去。只觉得自己降落的速度很慢,加上地上有厚厚的灰,倒也不疼。

山伢子走近怪物。不知道为什么大丫头觉得山伢子似乎很自责。只见山伢子将手放在怪物头上,温柔地摸了摸怪物,指尖一阵电光闪过,怪物不动了。山伢子似乎结束了怪物如游丝般残存的生命。这对怪物来说也是解脱吧。“这是什么妖怪?”大丫头问。

“兔子。”

“天上的兔子?”大丫头问,心想,嫦娥姐姐得要多壮才能抱得起这样的兔子啊。

山伢子摇摇头,道:“是这里的兔子……果然,泄漏了。”山伢子搬开“兔子”。只见兔子的后面,“水晶马车”裂开了一道大缝,一些发光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渗进土里去。

“这是什么?”大丫头脑袋里有太多问号了。

“是我们用来储存能量的水。这么高的浓度,你们容易受到辐射,然后快速变异或者死亡。”山伢子皱眉说。

“能量?是柴油吗?”大丫头问。

山伢子道:“你理解不了的。在我们的星球,我们认为能量来自于动植物本身,而不是外界。我们只是利用水这个介质,将能源储存起来。”

“自己的能量?”大丫头不解。

“是的。就好像我帮你治疗烫伤,其实是你自己的能量,而我只是作为一个引导者。不过有时候,我们的能量不够,我们就会从动植物那儿获取——生物拥有不可思议的能量——然后转化到水里,以备不时之需,比如,空间跳跃。

“保护罩坏了。我得试试能不能转移进这个身体里,然后去救那个人。”山伢子自言自语,“有些危险,你站远点儿。”

“弟弟你真好。”大丫头才不管那些听不懂的话,她只知道她弟弟要救人。

山伢子苦笑一下,看着大丫头道:“我们尊重每个生命——不像你们,总是掠夺资源。希望你以后不要变成破坏别人家园的人。”

山伢子捣鼓了一阵。那个衣柜大小的“水晶马车”突然彻底破碎了,碎片散落一地,反射着阳光,倒也好看。山伢子碰着那一汪闪着银光的水,闭上了眼睛。他浑身都笼罩在银色的光雾里。银色的水颜色慢慢变淡,山伢子好像在发光。大丫头想到了寺庙里神仙雕像身上的光环。此时的山伢子身上就像是有神仙光环。

山伢子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水已经变清澈了。山伢子走向赵四哥,拉起了赵四哥的手。就像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那样,山伢子的眼睛变成了白色,然后赵四哥浑身披上了银光,他身上的伤口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赵四哥再次躺下后,山伢子就跌坐在地上。大丫头看到山伢子似乎很难受,因为有汗珠从他额间滚落。自家的弟弟,每次一疼得厉害,就会满头冒汗。看样子哪怕是变成仙童了,他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啊。

大丫头有点儿心疼,叫:“山伢子?怎么样了?”

“我休息几天就好。”山伢子说,长长的睫毛上全是汗水,“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大丫头记得,这是苏醒后的山伢子第一次叫她姐姐。“你说!”大丫头赶紧说。

“帮我把兔子和这些碎片埋起来。”山伢子说。

大丫头二话不说,开始干起活来。

后来,当大丫头和山伢子搀扶着赵四哥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时,村人一阵欢呼。山伢子被大家抬着回到了村子。大丫头看见山伢子笑了,虽然很腼腆,但是山伢子笑了。大丫头知道,村里人开始真正地接受这个从坟墓回来的山伢子了。

从那以后,山伢子不再被小孩孤立。相反,山伢子开始有了朋友。山伢子教他们读书写字,也教大丫头。大丫头也是山伢子最认真的学生。“我想读书,念大学。到城里去念大学。”大丫头说。不过她知道,那是一个玩笑,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梦。

山伢子还经常帮村人治病。山伢子治病的时候,浑身会放光。慢慢地,村里人也就见惯不怪。何况李仙姑治病要收鸡蛋和米面,山伢子这“小仙童”却什么都不收,只要治病的人在那被烧毁的山上种点树。种树就种树,又不用花钱。山里人实诚,一种就是一片。

大丫头知道,山伢子这是在给那座山“还债”。

两年过去,那个小山头居然开始泛出了青绿色。在深绿的大山群中透出一股崭新的活力。山头变了,可是山伢子却一点没变,甚至都没长个儿。村人说:“因为山伢子是仙童,长不大的。”而山伢子则对姐姐说:“因为我的时间和你们不同。”顿了顿他又问大丫头,“你会不会怕一个不老不死的妖怪?”

姐姐笑着说:“那你会不会怕我变成老太婆?”

“不怕。你的灵魂永远不会变。”弟弟严肃地说,“你应该学会维护自己的身体。你们的身体,使用时间都太短了。”

“那我也不怕。”大丫头说。

这一年的冬天,大丫头和山伢子又有了一个弟弟——福蛋蛋。为了这个儿子,不务正业不常回家的老赵爹回来了。自从他把大丫头烫伤后,就回来得少,回来也是为了“撒种子”要儿子。据说老赵爹这两年在城里赚了些钱。不过这钱来得并不光明正大,好像是偷城里人的井盖和单车。

村里人淳朴、善恶分明,听到老赵在做这样的腌臜事,也就和老赵淡漠了,见了面都是不冷不热的。老赵也不在意,他有“大主意”,这大主意若是实现了,他老赵家以后就能吃香的喝辣的,甚至不用窝在这山窝窝里了。

他的大主意就是山伢子。这个山伢子压根儿就不像是他老赵的儿子,举手投足真是灵动可人。老赵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比山伢子好看的人。在老赵爹的眼里,这个身怀奇术的陌生“儿子”是一棵巨大的摇钱树。

几天后,老赵爹领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老赵爹对山伢子说:“山伢子,来治病!”

正在和伙伴们嘻嘻哈哈的山伢子笑着跑了过来。山外来的人看到山伢子都是一震,暗道这孩子长得真好。笑眯眯的山伢子没有丝毫的戒心。他闭上眼睛,帮老者“治病”。山伢子说:“心脏不好。”来人们眼睛又是一亮。山伢子继续说:“人类就像是一台机器,不维护的话就会老化。其实人类可以自我维护,可惜你们只在乎从外界获得资源,忽略了自己本身的生物力量。”接着山伢子身上开始放光。过了一会儿,说:“好了!”他又撒着欢儿跑去和伙伴们滚草地,银铃般的笑声引得那些山外人看了好久。

山伢子跑开不久,大丫头就看见来人中的一个递了一沓钱给老赵爹。老赵爹眉开眼笑地收下了。

来人一走,大丫头就问她爹:“爹,你是不是收钱了?山伢子从来不收钱!你这是……”话还没说完,老赵爹就一巴掌扇在大丫头脸上。“你懂个屁啊你!”老赵爹说。

有了这件事后,老赵爹开始不断带陌生人回来。老赵带的人大部分都大腹便便的,还经常有一堆的人围着他们叫“领导”或者“老板”。老赵家里慢慢地开始变得热闹。山伢子总是要给那些脑满肠肥的人治病。在大丫头看来,他们都是吃太好了,饿上两顿不那么胖就没病了。可是这些胖子总是特别怕死,有些人还隔个一两个月就来上一次。山伢子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村里人不满地议论说:“都不让娃娃休息,这是在榨娃娃的血呢。”

山伢子的确累。以前每治一个病人,山伢子都可以无忧无虑很长一段时间。可是现在,山伢子几乎不能停。大丫头想到了那些银色的水。山伢子说过,他的“能量”会有不够的时候,那么如果不给山伢子补充“能量”,山伢子会不会死?可是山伢子太过善良,看到了病人都不会拒绝推辞。

大丫头看着在数钱的老赵爹,心中开始觉得自己亲爹的嘴脸比那变异了的兔子更恶心。

“孩儿他爹啊。今天林婶子要治病,你怎么就死拦着不让进门?咱们还一个村的呢。山伢子平时跟她家铁柱的关系也挺好的。”大丫头她娘抱着福蛋蛋走过来说,“别人都说你太那啥了。我出去都觉得没脸。”

“你懂个屁啊?啥叫没脸啊?没钱才是没脸!我告诉你,我还觉得这样来钱太慢了。”老赵爹说。大丫头停住了脚步,偷听。“现在城里人都喜欢打广告,打了钱来得多。我们赶明儿把山伢子带到城里去,再打个广告。那钱来得才叫快!”

大丫头觉得一股寒意涌来。带到城里去?听说城里一栋楼里就能住一百多人,而且大家没事都喜欢看病吃药。那山伢子不是会被活活累死?而且,那些城里人会不会把弟弟当怪物?

大丫头越想越害怕,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爹娘的房间,钻进弟弟的小屋,摇醒了在睡觉的弟弟。

“干吗?”弟弟揉着眼睛问。他很累。

“我们走。”姐姐说。作为十来岁的小女孩,大丫头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跑。

山伢子迷迷糊糊地跟着姐姐走了出去。没想到一出院门就遇上在门口迎风撒尿的老赵爹。山伢子还在迷糊中呢,看见人就喊了一声:“爹。”

老赵嗯了一声,问道:“干吗去呢?”

山伢子答道:“姐姐说要带我走。”

大丫头暗道坏了。果然,她爹马上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还没拉上裤子,就看见大丫头拉着山伢子跑了。

“你大爷啊!”老赵爹怒骂。

山伢子隐隐约约也明白了。“姐?”他喊。

大丫头气喘吁吁,不回话,只是把弟弟的手拉得紧紧的。

大丫头不是兔子,那晚的月色又太过明亮。没跑多远,只听得“嘭”的一声,大丫头扑倒在地上——大丫头她爹拿着火铳站在门口,那火铳还冒着青烟。当年,山伢子的爹也是山里的一把好枪杆。

山伢子回头,眼中全是惊讶。

姐姐爬起来,咬牙抓着山伢子的手说:“快跑!”

姐姐拉着山伢子跑,铁砂子在姐姐身上爆了好几下。“救命啊!救救山伢子啊!”姐姐边跑边喊。

枪声惊醒了沉睡的小山村。几条黑影朝着老赵爹扑去——愤怒的大黑和大黄。这两条狗跟山伢子远比跟老赵爹亲。紧接着是赵四哥带着人一冲而上照着老赵爹的头上狠狠来了一记,“你他妈真是钱迷心窍了啊!”

山伢子和姐姐跑了。大丫头越跑越慢,到后来山伢子只能背着她走。山伢子不知道要去哪里,姐姐指着火球爆炸的小山头。

山伢子搀扶着姐姐,走到埋“兔子”的坑前。山伢子看见姐姐的小棉袄被血染红了。姐姐中了很多枪,有子弹穿过了她并不厚实的小棉袄,打穿了她的肺叶。姐姐躺了下来,伤口和嘴角、鼻孔都开始冒出血泡。姐姐拉着山伢子的手,看着天上,喘着气说:“山伢子,快,快回去吧。”

山伢子摇摇头,说:“我还回不去……没收到信号。而且,我能量不够,没有储存器和飞行器。”

姐姐“嗬嗬”地重呼吸了两声,然后一把抓着山伢子的手歇斯底里地说:“山伢子。你不适合这里。走!”生命正从姐姐的体内流逝,大丫头突然想起火球爆炸的那天晚上。不过现在躺着的是自己,而不是山伢子。

山伢子抱着姐姐。月光清朗,姐姐看见山伢子的眼中满是悲哀,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是愤怒吗?

“山伢子,别哭。”大丫头挣扎着说。弟弟清秀的脸庞上滚落泪珠。“别哭。”姐姐笑道,“山伢子,姐不会变成老太婆了……呵呵……也看不到你变成老妖怪……别哭。”

山伢子摇了摇头,大丫头看见弟弟看了看天空,那里,有他的家乡。

大丫头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她还有什么话想说,可是她没了力气。

“姐。”山伢子讷讷地说,“我做不到。”眼泪拍打在大丫头的脸上。

山伢子摸了摸大丫头的脸。然后,他浑身泛起了银光。大丫头看见,四周的树木正在快速枯死,无数电光朝大丫头涌来。

“姐,我喜欢……”山伢子靠着大丫头说。一语未毕,山伢子消失在光雾里。

大丫头活了。山伢子却消失了。山上的树木一夜之间全部枯死,跟山伢子一样,似乎从来没来过。

村里人问大丫头,大丫头不说话。大丫头走了,她去了山外面。有人说她赶上了恢复高考,上了大学。有人说她成了大富翁。但是大丫头再没回来过。

村里人只知道,想钱想疯了的老赵爹说火球坠落的那座山上有宝,带着一群外乡人搞什么资源开发。疯狂地毁山、炸石,到处挖坑打洞,连水都变成了臭水。再后来,工程停了——进山的人都得了辐射病。村里人冷冷地说,这种病,只有山伢子治好过。你们要活,就去种树。

树种好了,山伢子却没出现。那一年的冬天,又是一个冷月光的晚上,李仙姑看着奄奄一息的老赵爹,指了指天上说:“人啊,不能太贪,这是报应。”

福蛋蛋在旁边欢呼了一声:“报应咧!”他是个傻子。

不远处,扛着寿材和锄头的年轻人们在议论说政府又将开发某些“未曾合理利用的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