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全文__作者：巫家程
最后一丝曙光散去，泰坦进入了土星的阴影。
“泰坦视角”开始活动了。在沉寂了十多天后，它已经从阳光中获得足够的能量，现在该是工作的时候了。在这片毫无生机的土地上，除了氮气云中时时发生的雷击之外，只有“泰坦视角”的发动机和履带发出的声音。
它的着陆地点选得很好，就在“惠更斯”探测器的不远处。“惠更斯”探测器于2005年抵达这里，现在已经报废，沦为破铜烂铁。
“惠更斯”探测器是一份荣誉，也是一座墓碑。
“泰坦视角”调整方向，进行了一场对于它来说算是遥远的旅行。
甲烷是碳氢海洋的主要成分，这再好不过了，“泰坦视角”可以随时取用能源。它落入海洋中，打开了大功率探照灯，海里的世界一览无遗。晶莹的液体很安静，没有一丝波动。现在没有风，一切都是无声的平静。“泰坦视角”可以看得很远，除了海水，没有别的。它向更深处移动，顺路拍下一些照片，抽取了一些样本。
它准备熄灭探照灯上浮，但一缕显得突兀的光线反射了回来0
“泰坦视角”看到了一片淡蓝色的雾——也许不是雾，它也说不上是怎样的一种形态，柔和，又充满希望与生机。瑰丽的蓝色在海洋中穿行，给死寂的世界增添了一抹亮色。
靠近，再靠近一点儿。“泰坦视角”清楚地看到它——或者说它们——一个个像球一般的物体，互相交缠，时而贴近，时而分散。它们不大，个体直径只有几毫米，一团蓝色液体包裹着中间的核，看起来外面大概还有一层膜。
就像细胞那样。
“泰坦视角”很快得出结论：继续观察。数据库中的资料被快速整理，与这些“球”匹配。
生命，这是生命。“泰坦视角”的数据飞快地流动，似是在为这一伟大的发现欢呼。
那些“生命”突然剧烈活动起来，外层飞速离开，一个光团出现在其中，越来越亮，甲烷的温度也在升高，然后沸腾。
“泰坦视角”的温度也随之升高，快速的冷热交替。它感觉自己的外壳撑不住了。没有人想过用高耐热金属给它做外壳，因为在寒冷的星球上，这完全没必要。可现在不同，它承受不住这样的热。
还好，信息已经发出去了。
电磁波从泰坦出发，跨过土星的身影，飞掠木星表面和小行星带，然后，到达了目的地——火星基地。
“长烽号”泊入泰坦的环绕轨道，与先行科考队的飞船对接。
将军把帽子摘下，抚摸一下那个闪耀的军徽，又重新戴上。挺直的脊背透出军人威严的气势。他大步流星地进入了议事厅。
这是他最后一次出任务了，这次回去后，他就要正式退役了。几十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身上镌刻下沧桑的印记，如今已是英雄迟暮。这次任务也不算重要，只是听一份报告，再用军队的加密方式发回去。
议事厅的灯光还算柔和，并不像往常科考队里的那样明亮。正中的全息投影仪上方，是一颗星球的影像：它被浓稠的云包裹着，隐约可以见到云层中穿行的雷电，像一条蛇，在一处钻出，瞬息便消失，又在另一处绽放光芒。将军很清楚，这便是土星的第六颗卫星，名叫“泰坦”。他就在这颗极可能存在生命的星球上方飞行。
有个年轻人正静静地欣赏这颗星球，留意到有人进来，他看了一眼，发现此人一身戎装，军徽闪耀着金光，立即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将军，您好。我是科考队组长黎滔。”将军回一个军礼道：“开始吧。”黎滔对这位将军立即有了好印象，他不是喜欢磨叽的人，而将军也不像那些重仪式的高层，直入正题最好。
全息投影变了，一个淡蓝色的小球浮现出来，渲染了整个议事厅，为这里抹上一层梦幻色彩。
“这就是泰坦的生命。”
这个小生命轻轻地膨胀，又收缩，如此往复几次，便静下来不动了。
“它在进行内外物质交换，就像呼吸一样。碳氢化合物通过表膜，在体内进行分解，变成氢、碳单质，同时释放一定的能量供给生存，多余的排放出去。您可以想象一个细胞——对，它跟细胞的结构极为相似。氢单质作为细胞质，碳单质则是核的重要组成部分，刚刚分解得到的物质可用于发育生长。”黎滔说起这些便眉飞色舞、兴致甚高，平时的他却不善言辞。大概每个人谈起自己喜好的东西时都是如此滔滔不绝。
画面一变，这次不止是一个，而是一群聚在一起，形成一团蓝色的雾气，瑰丽而梦幻。它们被放大，将军清楚地见到了它们的形态。这群精致的小精灵，一个贴着一个，富有弹性，顽皮地跳动着，似乎要分开，却又藕断丝连，在弹性下收回来，就这样欢畅地活动着，让人不由心生喜爱。
“将军，请仔细看，这里才是重头戏。”
其中最大的數百个“球”汇聚在一起，好像要融为一体。其他的迅速散开，保持了一定距离。有些暗淡的光慢慢从中放出，散开的小生命们颤动起来，不停“呼吸”，像在欢呼。光芒愈加强烈，甲烷沸腾了，在耀眼的光辉中汽化，也是欢呼着离开飞起，在海上的寒冷高空中又液化落回。盛极而衰，盛极的光芒也缓缓地衰退，最后消失，只余下一些固体沉下海底，那聚集的生命也都没了踪影。而其余的数量却多了整整一倍，尽管身躯也变小了一些。
将军被这绚烂的一幕惊呆了。
黎滔激动地解释道：“这才是这些生命最伟大的本领！您知道它们刚才在做什么吗？繁殖！单单是懂得繁殖并没有太大的惊奇，但它们繁殖方式简直是神迹！它们在聚变！核聚变！我们也不知道它们怎样做到的，这就是生命的伟大！造物主万岁！”
将军被这一番似乎语无伦次的话搞懵了，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
黎滔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继续补充道：“这些生命的细胞质正是氢元素，在繁殖时，一部分个体牺牲自己，在体内进行核聚变——以我们并未清楚的方式进行——提供能量，经过热和光传递到其他个体上，它们就能利用这些能量与外界物质进行繁殖！”
将军讶然，但很快平静下来。
黎滔有些奇怪，这对于生物学来说，会有一次大突破，而在军事方面，舰队拥有了这种生物，如果进行大量养殖，将会得到难以想象的力量。发动机、核燃料、武器，都可以应用上它们。但现在看起来，将军似乎并不是很关心。
“嗯，挺好。”将军用手指敲着身边的桌子，发出轻轻的声响。
火星基地将面临一次最沉重的打击。
会议室里静得瘆人，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或是直视上方的投影仪，或是眼神不定地观察别人。他们座位背面都有一个数字，代表着基地区编号。
1号座的领导人首先打破这沉默的气氛，“地球联军方面只给了我们三个月时间。”
“他们的要求太无理了，这根本不可能！如果要把地球上剩余人口都迁移过来，相当于我们的人口翻上一倍！我真无法想象整个生活区多上一倍人的画面！”3号座的面孔显得有些狰狞。
“可是，先生，他們已经孤注一掷了。这些年来积累的所有储备资源都投入了这个计划，用中国的一个成语来说，叫‘背水一战’。”角落里的64号开口发言，但底气显然不足。
2号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新建立的几个基地区似乎有比较多的剩余空间，不如把大部分的地球人安放在那里吧。”
64号感觉身边几位投来怨恨的目光，他们憋红了脸，敢怒不敢言。
“够了，有这样的工夫还是想想怎样对付地球联军吧。”0.2号说道。这是最早在火星太空轨道上建立的几个空间站，多年来逐渐扩张成几千人的微型太空城，拥有了编号，住在里面的都是社会精英。
其实更多人想的是怎样最大保全自己的利益，把包袱丢给别人。
1号严肃地环视整个会议室，清了清嗓子，“这些年地球的生态越来越差，人口也在不断减少，目前大概还有两亿人。这次组建起来的地球联军在技术上虽比不上我们，可我们一直主要发展经济，军事方面没有投入太多，他们的武装力量比我们强很多。谈判已经没有用了，地球方面声明，如果不同意迁移，这将成为极限战争，就是为了战争而战争！同归于尽看起来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却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也许我们真的压榨得太过了。真的一点儿挽回的余地都没有吗？”
“没有。”1号毫不犹豫地回答。
“经估算，我们获胜的概率不足百分之一，如果排除意外，概率为零。所以两个选择中，只能选——”
“第三个！”会议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背打开了，一个年轻人走进来，乱蓬蓬的头发，手里还拿着一杯牛奶，“有第三个选择。”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威尔森博士。”0.1号站起来，对茫然的众人笑了笑，“他会让你们吃惊的。”
不等其他人开口，威尔森招了一下手，投影一变，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蠕动的球。他指着这个道：“大家都知道它吧，七个月前在土卫六上发现的新生命——‘泰坦之子’。”
“我知道它可以让我们的军队变强，但时间不够了。”3号有些小心地说，毕竟这是0.1号带来的人，他不敢用一贯的强硬态度。
威尔森甚至没看他一眼，继续说道：“据探测，泰坦的海洋很深，有大量的‘泰坦之子’群落。‘泰坦之子’有一个特性，就是聚变时在一定范围内会互相影响，被影响的个体也会发生聚变，范围与聚变规模有关。”
“你到底想说什么？”1号急切地问。
“用它们作燃料，燃烧整个星球！”威尔森的淡然很突然地褪去了，换上了一抹狂热，“我们有‘泰坦之子’的样本个体，已经进行了工业化生产养殖，目前的数量完全足够制作大量聚变发生器。把聚变发生器安装在泰坦的特定位置，然后进行引爆，将会使‘泰坦之子’群落一起发生核聚变，相当于超大当量的核弹爆炸！这样连续不断进行引爆，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泰坦将被推离土星轨道，持续向经计算的地球位置加速！”
“你是想打中地球吗？我不认为你是个能从月球上打中地球蚊子的神枪手。0.1号太空城的精神病院难道没有关好门吗？”0.2号冷笑道。
“先生，猴子的智商还不足以理解我的意图。我当然知道不可能击中地球，我们也没有必要毁灭地球，毕竟那里还有很多我们需要的资源。这只是一个威慑。地球人不知道‘泰坦之子’的存在，这是最高级的机密。这样一来，他们看见泰坦从地球旁边掠过时，会以为我们拥有了足以推动一颗星球的力量。在这样的力量下，他们绝对不会有半点儿胜算。这时他们就不得不考虑一下战争的必要性了。”
“接下来我们会发表声明，这是我们正在研究的一种不成熟武器，就像二战的原子弹，如果执意发动战争，达摩克里斯之剑将落在他们头上。恐慌将会在地球上蔓延，军心也就散了。接下来谈判，向他们抛出一些有利条件，掌握主动权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集中力量对我们的军队进行一次大升级，然后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了。”0.1号接过话头，字字有力。
1号点点头，“很妙的计划。”
“那么，我们开始吧。”
“疯子！他们怎么会这么疯狂！”黎滔眼里已经布满血丝，紧紧咬着嘴唇，出现了一点殷红。
将军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最高级别的决定，不容更改。”
“难道他们没有想过这个星球吗？这个星球上的无数生命都要成为他们的工具吗？毁灭一颗星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代价，真的值得吗？”
“孩子，你不懂，这就是战争。”将军伸手拍了拍黎滔的肩膀，轻声一叹。
“对，这就是战争。”威尔森从外面进来。一个半月前，他被任命为计划的最高负责人，来到这里接管一切事务。
“你难道不想看到吗？无尽的光涌动，从泰坦上喷涌而出，星球摆脱引力的束缚，向那颗蓝色行星飞去，一幅只存在于小说中的画面，无与伦比的绚烂。而促成这一切的就是我，像上帝一样……”
“停止你的臆想吧。”黎滔恨不得上去把威尔森按在地上打一顿，但将军按住了他的肩膀。
黎滔回头，看到将军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他深呼吸了一阵，颇为不忿地离开了。
威尔森拿着酒杯走过来，递给将军，“为了胜利！”
“为了胜利！”将军笑着，额上的皱纹纠缠在了一起。
黎滔很焦急，他的手在不断颤抖，如果被发现，这是死罪。但总有一些事，是比活着还重要的，他必须去做。
还差十秒，这是最后一次，前两次都成功了，如果这次也成功，那就死而无憾了。
他手抖得更加厉害了，一阵无力感在他体内翻滚。
“其实你很聪明，如果做我的助手，会很有前途的。”威尔森的声音响起。
“我就知道会这样。”黎滔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仰起头，像是深潜后浮上水面呼吸第一口新鲜的空气一样畅快。
两个军人上前按住他，威尔森的声音继续从背后传来：“你明知道我在等你，却还心存侥幸？我给过你机会，你不珍惜。你的想法很好，分三次修改参数，不过你的技术确实不怎么样，毕竟是搞生物学的。”
“将军，和你的猜想完全一致，感谢你的帮助。”威尔森挥起手，很隨意地敬了个礼。
“为了胜利。”
黎滔扭过头，但看的并不是威尔森，而是将军，当触及将军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时，他无奈又绝望地垂下了头。
将军军帽上的军徽依然闪亮，黎滔此时却觉得是那么的森冷无情。
在这个星球最后的三分钟里，几乎所有人都集中在大厅，盯着探测器传回的实时影像。
威尔森突然垂下眼帘，小声地跟将军搭话：“将军，您知道我的老师吗？他不怎么出名，您应该没听说过。我们曾经一起做过研究，共同写出了一篇很重要的论文。但我发现论文发表的时候，老师只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一份巨大的荣耀，像我一样，他也渴望站在最高的地方。荣耀一旦被分成两份，而且另一个人的功劳也许更大时，谁也抑制不住贪婪和嫉妒的。然后，我杀了他。”
说最后这句时，他的语气就像是“我要喝水、吃饭”一样的平淡。
“我也抑制不住这样的贪婪。在发现这件事后我就更没有负担了，于是我在他的工作餐里放了毒药。那时我就明白，达成一个目标其实是可以不择手段的，只要它对你足够重要，你就会去做——不管付出的是什么，都会去做的。火星基地的领导人们是这样，黎滔其实也是这样。我想要更高的地位，想看到更多的风景，我就是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所以我也会去做，即使用一个星球为代价。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是草芥，都只是我继续往上爬的基石、阶梯。您也是这样，不是吗？”
听到这里，将军终于有些动容。
“为了胜利……”
倒计时归零，泰坦沸腾的一刻即将来临。
光从泰坦深处喷发，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但很快视力便恢复了，泰坦依旧是泰坦，依旧那样环绕着土星，只有大量气态甲烷升上高空后液化形成的暴雨证明刚才不是梦境。
威尔森瞪大了眼睛，发了疯似的喝道：“快去检查，发生了什么！”
“除了第一颗，所有的发生器进行自动拆除，‘泰坦之子’从牢笼里回到了家乡。”将军淡淡地开口。
将军摘下军帽，抚摸着上面的军徽，然后将其放在脚下，对身后的两个军人鞠躬道：“谢谢。”
那两个军人也摘下帽子，放在地上，向将军鞠躬——他们正是逮捕黎滔的军人。还有剩下的一众军人，虽然没摘帽子，但此时也一起向将军敬礼。
威尔森看到这一幕，很清楚了，对手只有在捉住黎滔的那一刻才有机会接近控制台，在他最松懈的时刻，留下系统的后门，把自动拆解命令隐藏在第一个发生器的启动指令中。不管威尔森喊哪个军人上去，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将军的威望太高了，所有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也敬重他的为人，这是他可以利用的。
所有的手段都是可以利用的，只要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将军这样做了，为了拯救一个种族和一颗星球。
“将军，您说过，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威尔森的脸色很难看，这次意外也意味着他的地位将一落千丈。他们在剩下的时间里不可能再完成这样的任务。
“在你来接管之后，我的最后一次任务就算结束了，我已经退役了。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现在把帽子摘下了。
“对不起。作为一个军人，我失职了。但作为一个人，我不会让你们破坏这个新世界。我摸过那些小家伙，在水里从指缝流过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在地球上把手伸入流过沙子的河里一样。这是你所不能体会的，因为火星基地的观赏性人工河纯净到可以直接饮用。可这或许就是一个新的地球，在几千万年后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生物，还会有智慧生命。泰坦就是地球的新生，文明的前世。我是个军人，参加过真正的战争，那时我的确会为了胜利而不惜一切代价。但是，战争过后，那些战死的敌人的妻儿哭喊的声音，他们瞳孔中的仇恨、悲哀、无奈的神情却一直如影随形，折磨着我，我终于知道‘为了胜利’四个字的重量，知道所谓‘一切代价’的重量。
“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不会让它消逝。至少，不会在我面前消逝。”
威尔森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对啊，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输了。”
“现在，我自首。”将军伸出双手，笑了。
这真诚的笑容，就像刚才泰坦上放出的明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