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的姐妹们》全文__索何夫
野狗的世界
“至于这座宅邸,只供我个人使用,”丹尼尔如是说道,“内外建筑完全仿照我在两万年前的住所。”
“你对那个住所的记忆巨细靡遗,是吗?”
“百分之百,阁下,我是在奥罗拉那个外世界出厂的,也在那里住过一段日子——如今对我而言,那是多么短暂的时间。”
“就是那个有……”崔维兹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是的,阁下。就是那个有很多野狗的世界。”
当阿西莫夫的鸿篇巨著《基地》系列临近末尾时,一意追寻地球下落的崔维兹,在月球上与银河帝国的实际创建者,同时也是这个帝国两万年来的幕后操纵者机·丹尼尔,进行了这段对话0
在《基地》系列中,以曙光女神之名命名的奥罗拉,是人类在太阳系外殖民的第一个世界,也是诸多“外世界”之首,一度是人类文明疆域内最繁荣、最先进的世界。但当崔维兹一行人抵达那里时,他们所见到的只有遍野废墟、荒烟蔓草,以及无数红着眼睛的野狗——当然,相对于已经变成充斥着强烈辐射的人间地狱,根本无法维持野狗这种高等哺乳动物生存的地球而言,奥罗拉的结局已经不算太差了。
自从齐奥尔科夫斯基提出著名的“摇篮论”之后,科幻作品就与人类的“冲出摇篮”的欲望产生了无法割裂的关系。无论是《火星编年史》级别的太阳系内殖民故事,抑或是《基地》系列这样的星系级巨型文明的建立与演化史,巨型飞船腾空而起,在轰鸣中前往星海彼岸,似乎一直是人类文明在足够发达后的必经之路。但是,随着早期的科技乐观主义和单纯的进步主义在二战后开始退潮,“失落的殖民地”作为一种对未来的焦虑的投影,逐渐与反乌托邦、后毁灭题材一同登上了科幻舞台。当主人公登上一度繁荣煊赫的殖民行星,却发现那里早已沦为野狗出没的废墟时,我们不难品味到19世纪的欧洲知识分子在波斯波利斯的废墟中徜徉时所感受过的那种苍凉与失落感。
当然,早在冯·布劳恩开始测试他的“A系列”实验探空火箭之前,“失落的殖民地”在地球上就已经有过无数的先例了:社会学巨擘贾雷德·戴蒙德在《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一书中,对其中的典型例子有着极为生动翔实的分析。而在大多数涉及“失落的殖民地”的科幻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把地球上发生过的故事搬到了太空之中而已——毕竟,只要社会的主体仍是现代意义上的智人,这些故事在演变中就必然遵循相似的规律,可以在格陵兰、复活节岛或者皮特凯恩群岛发生的事,也没有理由不能在其他行星上发生,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大致如此。
穷山恶水出蛮族:自然环境的缺陷与文明瓶颈
“也许我们在这里只会遇到拿着石头与木棍的野蛮人,但就算是石头和木棍一样也能杀人。”
——《基地与地球》
作为社会存在的基本要素之一,自然环境(无论是人化自然还是自在自然)在绝大多数时候对人类文明的发展都起着决定性作用,之所以美索不达米亚、尼罗河三角洲、印度河-恒河流域与黄河流域可以发展出发达农耕文明,而祖先源自中亚渔猎族群的印第安人在美洲建立的文明却大为逊色,其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正是不同文明所处位置的自然禀赋差异。同理,在某些自然条件有着决定性缺陷的地方,社会发展从一开始就异常困难。而低下的生产力水平必将导致文明程度的衰退——毕竟,只要人类还是物质层面上的自然人,生产力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规律就永远有效。
在由桌游发展而来的著名太空歌剧系列《战锤40000》中,人类帝国对下属世界的诸多分类中就有一类专门的“死亡世界”——这种穷山恶水之地,大多是环境极度恶劣、严重不利于生存的荒凉星球,其中一些(比如克里格)是人类活动破坏所致,而另一些则纯粹是自然禀赋有着某些致命缺陷,真不明白黄金时代的殖民者们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非要到这种鬼地方去找罪受。帝国陆战队太空野狼军团的老家芬里斯行星就是其中的典型:这颗寒冷的行星不但冰天雪地、缺乏资源,还有着严重不稳定的地壳结构,大规模的灾难性地质活动可谓司空见惯。当脚下的陆地可能在几个世纪内就沉入海底、无影无踪时,踏踏实实一心搞建设实在是件很没有吸引力的事。于是以船为家,整日里四处烧杀掳掠,也就成了芬里斯人在与其他殖民世界失去联系后最为划算而理性的生活方式。如此度日,要想科技昌明、文化繁荣,安可得哉?也正是拜这种残忍嗜血、好勇斗狠的民风所赐,兵员全部由芬里斯野蛮人组成的太空野狼军团,养成了暴虐无情、仇恨文明社会的恶习,为日后犯下焚毁文明之都提兹卡的罪行埋下了伏笔。
事实上,即便在环境远没有芬里斯这么不友好的地方,要想维持一个文明社会也并非易事。现代工业社会的建立必须满足一系列自然条件:宜居的自然环境,质量和数量都能达到标准而且方便开采的金属(像水星那样金属全包在地核里显然是不行的),能够维持足够数量人口(也就是工厂里的劳动力和消费工业产品的消费者们)生存的农业基础,相对稳定的地质条件,甚至是相对容易取得的淡水资源和化石燃料等,哪怕缺少一样,也很可能让整个社会卡在某个发展的关键点上动弹不得——就这一点而言,工业文明的建立其实并不是必然的事。试想,如果化石燃料的埋藏深度稍微大一些;如果美洲土著没有通过杂交育种培植出对旧大陆近代人口大增长起到关键推动作用的诸多高产作物;如果率先产生农业、并发明了金属冶炼的新月地带和安纳托利亚像中美洲那样没有足够多的接近乃至暴露在地表的铜矿……万幸的是,历史从来都没有“如果”。
乔治·马丁早年曾与丽莎·图托合著过长篇小说《风港》,作为故事舞台的那个遍布岛屿的海洋世界,正是自然环境“先天不足”导致社会发展停滞的典型代表:尽管迫降在这颗行星上的殖民飞船的船员们既有设备,也有建设文明社会所必需的技术与知识,但他们最终还是败给了环境——在这个地质活动早已停歇,阴风怒号的水世界上,面积不大的陆地几乎不可能找到多少值得开采的矿物,更没有什么化石燃料可用,甚至就連可以为工业生产焦炭的森林也寥寥无几。因而他们建立工业体系,修复飞船重回星海的梦想,自然只能化为泡影。而一旦定居下来“从长计议”,破碎的群岛地貌又让这些人无法发展出较大规模的农业社会与定居点,其生产力只能停留在极低的水平上。
在《风港》的故事中,殖民者祖先的飞船为他们提供了最后一件珍贵的遗产:可以用来制成轻便而坚韧的滑翔翼的高分子材料薄膜。假如他们没有靠这些宝贵的遗物打造出一支“飞行者”队伍,我们其实完全可以想象这些可怜的落难者的下场——由于单个岛屿上的社会集团人口有限,他们必将因基因库萎缩而陷入不可逆的近亲通婚,最终在遗传疾病与不孕不育的折磨下走向缓慢而不可逆的灭绝——正如无数栖息地因为人类活动而逐渐被分割、压缩,最终活活被困死在一座座“基因孤岛”中的濒危动物一样。
不过,必须注意的是:与人类在母星不得不从零开始发展不同,殖民地居民们并非一定要从头再来,甚至未必要事事靠自己动手——从理论上讲,只要能够得到源源不断的外援,再恶劣的环境对殖民者而言也不成问题,现代人类能在绝对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南极大陆维持一系列科考站,就已证明了这一点。换言之,“失落的殖民地”的产生,并不一定取决于当地自然禀赋有多少先天缺陷,能否维持与外界的联系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合久必分:孤立,衰退,灭亡
“青河派遣了三艘飞船远赴堪培拉,他们原以为我们的技术文明很发达,结果大失所望。我们这个封建社会无法为飞船提供补给,其中两艘只好留下,估计把我那个可怜的世界搅了个底朝天。我成了人质,被第三艘飞船带走了,这桩交易是我老爹干的好事,他还以为自个儿这一招把人家糊弄过去了。我很走运,没有被直接扔进太空。”
——《深渊上的火》,范·纽文的自述
迄今为止,“一体化”一直是人类文明发展史的主流,纵然发生过无数次反复,遭遇过诸多挫折,但“分久必合”这一铁律却从未被打破过。其实,从社会经济学角度分析,我们不难看出为何人类会倾向于结成更大的团体:所谓的国家荣誉或者同文同种“兄弟团聚”的神话,不过是表象,真正的关键在于,只有在拥有足够庞大的人口基数之后,更大规模的生产、合作与进一步精细化的分工才可能实现,封闭和孤立则必然堕入停滞衰败的深渊。
在大多数科幻作品中,只要殖民者们的老祖宗不是因为飞船故障而飞到宇宙偏远角落中的落难飞船的船员后裔,或者那些一锤子买卖式的亚光速“睡船”与世代式飞船的乘客,那它们几乎都肯定会与其他人类世界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无论维系着这种联系的是组织严密的银河帝国,还是松散的邦联乃至国际联盟,经济规律最终都会导致大多数世界的产业结构变得不再完善——在可开采重金属不足的世界上,花血本去建立完整的有色金属冶炼产业体系显然不如直接购买来得划算;对于一个有工业基础但却干旱缺水的世界而言,进口物美价廉的食品也比靠啃食以有机物回收或者石油化工副产品生产的能量棒度日更有吸引力。而某些世界甚至可能在产业链上选择更“偏”的位置,比如服务业甚至旅游业。
在欣欣向荣的承平年代,这样的分工显然对于殖民地——尤其是那些先天不足、自行发展能力不足的世界——是十分有利的。然而一旦天下大乱,四分五裂,那么一切就会统统反过来:在生物进化史上,像老鼠和人类这种特化程度低、适应能力较强的生物往往比洞穴盲鱼或者只以特定动物为宿主的寄生虫成功,而一个高度特化的经济体系无论表面再怎么光鲜,一旦失去了更大范围的市场体系,往往只有死路一条。在《战锤40000》的背景中,正是亚空间风暴造成的星际旅行困难和联络不便导致了人类文明黄金时代的终结。而在大多数太空歌剧中,“黑暗时代”的标准特点往往不是一个大一统的极权政府,而是分散、孤立与封闭的一盘散沙。《基地》系列中银河帝国的首都川陀,在帝国解体过程中,从一座“唯一的产品是政令与法律”城市行星,变成了破败的农业世界“阿姆”,就是缺乏健全产业体系的社会集团在孤立中走向衰败的极端例子。而以前文中提到的奥罗拉为代表的曾经一度代表人类文明顶尖水平的“外世界”,更是在各殖民世界的封锁中走向没落,最终变成了野狗出没的废墟……
当然,上述分析全都基于超光速旅行手段存在且可以普遍应用这一前提——这是建立跨恒星系的紧密政治经济体系的必要条件。而在只能进行亚光速航行的状态下(典型例子是弗诺·文奇《天渊》三部曲中的“爬行界”),一个独立的文明体系要想等待下一班星际旅人的光临,很可能需要好几年甚至是数十年。一次与天外来客进行的大规模贸易,往往就能决定整个文明的发展前景。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不算非常重大的意外变故,也足以导致社会陷入孤立状态。在《深渊上的火》一书中,传奇人物范·纽文的老家堪培拉星从航天时代退化到了封建世界,但这在爬行界却不过是司空见惯的现象。由此形成的成见之牢固,以至于他在初次得知落后的爪族世界存在时,一口咬定那“不过又是一个衰落的殖民地”,“那群共生狗肯定藏着一台计算机,也许就在他们的祭司阶层手里”。
当然,由于人类与生俱来的理性自利本能,只要不是绝对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点,当地人总能在付出相当代价后阻止衰退,建立起一个相对低水平的自洽式社会。但是,经济衰败仅仅是孤立所导致的诸多问题与困境之一:除了资本、产品、技术与知识的交流外,人类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互动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交流基因多样性。
虽然殖民地的人口基数或许足够庞大(这个标准其实不难达到,只要一开始就有一两千拥有生育能力的人就足够了),可以维持一个能避免近亲通婚的基因库,但除非该社会拥有成熟的遗传学技术,否则环境诱导的基因变异仍然无法避免。众所周知,被选为殖民目的地的星球必须符合若干“硬条件”(比如拥有近似于地球的重力、可呼吸的氮氧大气层、类似地球的温度、气压乃至磁场等),但要在宇宙中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刻版”地球的可能性却趋近于无限小。而只要假以时日,即便是些微的环境压力,也足以让人类形成全新的亚种。
要知道,即便在地球上,现代智人的不同支系在走出非洲之后,也因为居住地域的差异而发生了巨大的分化,更何况不同的殖民世界呢?如果这个新亚种就像《星球大战》中的奇斯人和泽尔特罗斯人一样,与“原始”智人的差别只在于发色、肤色和体格之类的“细枝末节”,問题倒还不至于太过严重。但如果不幸落到了《战锤40000》中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欧格林人那步田地,或者像厄休拉·勒古恩的《塞伯里纪事》里那样出现了足以影响社会运转的性别比差异,那你能做的就只有仰望星空,等着帝国征兵专员或者联盟的机动使节从天而降了。
战争——第四次世界大战一定是用木棍与石头打的?
卡克洛呼了口气:“你跟我一样了解那些传奇故事,没准儿比我更清楚。我们的人在十星之战期间逃亡到埃利斯星。看起来梦魇联盟已经打败了旧同盟会,可战争究竟是如何结束的——”他摊开双手,“谁知道呢?”
——杰克·万斯的中篇小说《龙主》中的背景设定
作为一种行为模式更接近于我们暴力的表亲黑猩猩,而非更温顺和平的倭黑猩猩的人猿超科动物,战争这种骇人听闻的极端行为,自古以来就是人类解决矛盾——无论这矛盾是真实存在的,抑或只是人类群体共同想象的产物——的惯用手段。而众所周知,暴力对于文明成果的破坏一直都是最显而易见的:目前存在的最古老的城市杰里科(已经有一万年的历史)曾经数十次被毁灭,并在废墟上重建,而它早在近百个世纪前就已经出现了用于防御的城墙和碉楼。中国的长安、洛阳、开封等古都,无不被摧毁过多次。
但是,战争是否是文明的最大杀手呢?这一点其实是要打上一个问号的。在人类历史上,除了蒙古和亚述的破坏性征服,以及西班牙人征服中美洲和加勒比之外,纯粹由战争导致文明毁灭的事例并不太多。大多数情况下,战争仅仅是一个文明在其固有矛盾演进到末期时的最终审判。无论是安特米乌斯在罗马败于苏维汇人里西默,还是朱利乌斯·尼波斯从拉文纳逃跑,都不是西罗马帝国崩溃的真正原因,在那之前的一个世纪中,帝国就已经没剩下多少真正的公民了。古代埃及文明也并不是在培琉喜阿姆被波斯人征服的,因为在那之前,埃及早已经历了数百年的“可持续性崩溃”,只剩下一个空壳了。至于中国历代王朝所经历的那些毁灭性内战,更无一不是因为统治者与人民的矛盾极度激化……
当然,虽然“纯粹的、独立的暴力”是少见的,但作为一种并发症,战争往往与孤立和衰落共生。在《基地》系列中,给不断衰败的川陀致命一击的,便是帝国叛将的入侵。除此之外,在太空歌剧中,万恶的外星佬们也不止一次地扮演了蒙古蛮人或者西班牙征服者的角色。《光晕》系列游戏的历史设定中,地球就可以被视为一个特殊的“失落的殖民地”,科技发达的上古人类在被“先行者”文明击败后,被放逐到地球,强制退化回了野蛮人。在许多时候,战争甚至不需要触及那些退化的殖民地本身,它只需粉碎将各世界维系在一起的政治、经济联系,剩下的就是等待经济规律发挥作用,让那些本就缺乏自持能力的殖民地自行陷入黑暗和蒙昧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是不可忽略的:虽然战争一直被定义为“不同社会集团之间最大限度使用暴力的冲突”,但技术发展完全有可能打破这一定义:在一个高度依赖自动化技术的社会中,不甘继续居于人下的人工智能本身就足以成为极度危险的对手。只要具有了足够的计算资源、计算能力和控制能力,哪怕是单个个体也能利用被劫持的自动化系统与整个世界为敌!而相对于整个社会集团,个体发动“一个人的战争”往往并不需要足够明确或者具有说服力的理由。而即便这个社会中的自动化系统安保措施固若金汤,或者将安保任务全部交给人类,也都不意味着高枕无忧:只要有足够的生命科学基础,生物武器这种可以自行增殖乃至自我改造的毁灭手段,完全可能被廉价地制造出来,而那些潜在的疯子需要的不过是足够的知识、一座监管不力的实验设施,以及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病原体样本。
不过,与纯粹作为消极因素存在的自然缺陷与社会孤立相比,战争仍然可能有积极的一面:一场不至于重创社会根基的大规模战争,有可能成为引发新技术井喷的催化剂,而许多必要的社会变革也往往是通过战争实现的。除此之外,如果你对自己的“主角光环”有着足够的信心,甚至还可以试着通过一场战争赚到某些原本永远无法获得的东西——在杰克·万斯的小说《龙主》中,那些流亡到银河边缘的荒凉星球,原本已经毫无进步希望的人类正是靠着一次极其侥幸的胜利,从入侵的外星“龙族”手中夺取了飞船,重新飞向群星的。
其他因素:幸福都是相似的,而不幸则各不相同
除了上述因素,让一个社会衰退的原因仍有很多——虽然发生概率大多不高,但却往往更加“精彩”。在《灵魂之井的午夜》中,“井之世界”上的人类社会被一种导致脑部功能退化的化学物质一举粉碎,沦为了一群猩猩;乔治·马丁的太空歌剧小说里则描写了厚古薄今、一门心思倒退到农业时代的“神圣利他主义者”;拉里·尼文的《环形世界》中(这本书是《光晕》系列的主要创意来源),巨环上的社会在失去物质转化技术后因为缺乏金属资源而被锁死在前工业时代;除此之外,因为神秘辐射导致智力障碍、在全球性气候灾难中被迫倒退、因为极权主义而被锁定在无穷尽衰败的社会倒车路线上、由于过度享乐而变成一群追求刺激的行尸走肉……在科幻艺术宝库中的各种截然不同的思想实验里,那些殖民者们的命运可谓一个比一个凄惨,就算想评上个三六九等,分出个冠亚季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我们不应该指责这些思想实验过度偏颇或者刻意钻牛角尖,毕竟,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宇航时代可能出现的殖民世界与地球相比有一个巨大的劣势——多元性的缺乏。地球上的人类文明之所以能在一路折腾出一大堆让人不寒而栗的幺蛾子之后还能发展到今天的模样,与文明的多元性是分不开的。想想看,如果世界上只有美洲文明、大洋洲文明或者亚洲文明,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我们是否会仍然过着自然经济下男耕女织的生活,或者匍匐在嗜血的诸神的金字塔下,抑或与狗群一道挤在篝火前熬过漫漫长夜?当然,我们不排除某些社会体系可能达到“纯然的理性”,或者成功地复刻一个相对多元的世界,但殖民社会形成一元化格局(尤其是在技术水平相对较低、投送能力不足的情况下)的可能性会更高。在这种一元化社会中,由于制衡力量与不同意见的相对缺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社会极端化可能性只会比今天更高。让一群文化背景和思维方式大致相同的人一块儿犯傻甚至发疯,总是比让无数个这样的群体干同样的蠢事容易得多。
当然,这样的情况也并非不会在地球上出现。
它很可能在离我们并不遥远的近未来发生:全球化的一个重要副作用(虽然从本质上讲,这并不是件完全的“坏”事)恰恰是價值观、思维模式与文化体系的不断趋同。正如全球化本身一样,除非发生不可抗力的突发事件,否则这一趋势的发展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而它到底是福是祸,目前还不可能进行判断。
但想必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