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塔》全文__弗兰克·罗杰

感觉有人来了,老人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掌上电脑,和气地看向加布莉拉。

“我是你的新邻居。”她微笑着打招呼。

“很高兴见到你。”他回答说,“欢迎来到‘希望之塔’,你会喜欢上这里的。你们全家一起来的吗?”

“是的,我们一家四口刚搬进来,我、我丈夫恩里克、女儿伊莎贝尔、儿子保利尼奥。我的丈夫在这里打了份工,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好歹是一份工作。我们老家在马拉尼昂州一个小镇,在那儿不会有什么发展。我有一个朋友几年前就搬来了,一直劝我们也赶紧过来,尽管她说这个地方并不完美。”

“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完美。”老人点了点头,“但这里的经济的确飞速发展,全国各地的人蜂拥而来。瞧瞧这些个建筑工地,每天都在涌现新工厂、新塔楼。”

“是的,我也发现了。未来在这里崛起。”她向四周看了看,指了指灰色的天空——工业区上方升腾起滚滚黑烟,昏朦大地上耸立着无数高塔,仿佛迷雾缭绕的墓地上矗立着座座墓碑。“尽管风景不是太好。”

老人耸了耸肩,“至少在这里你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0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嗯,希望我丈夫能够赚到足够的钱,因为有很多账单要付:我们必须预付几个月的租金;我们随身带的家当不多,得买很多家用物品;还得支付两个孩子的学费……”

“可以向你丈夫的老板预支一笔钱。这里的人都这么干。”

“我们早就预支了。人还没到,债却先欠下了。”

“别担心。即使你丈夫干活还是生手,也照样会有赚钱的法子。你也可以试着找一份工作。你肯定能找到在这里发达的门道。欢迎来到这个希望之地。”

老人向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很高兴和你聊天。”她说完,转身走回自己的公寓。房间空荡荡的,他们只带了必需品,等赚了钱,才能购齐一应生活用品。恩里克已经准备好要拼了命工作。毕竟,他们来这儿为的就是努力工作,有所发展。刚开始可能很卑微,但未来很光明。

她瞥了一眼窗外的晦暗场景,摇了摇头,得弄个窗帘什么的。她转过身,进了厨房。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孩子们就会放学回家,再晚一点,上工第一天的恩里克也会回家来。他们饥肠辘辘,而且迫不及待要在饭桌上讲今天的见闻,她得赶紧准备晚饭。

到了第三天,加布莉拉和恩里克意识到,依照现在的收入,他们永远也还不清债务。晚上,孩子们入睡之后,他们一起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我朋友西尔瓦娜通了电话,她就住在旁边的‘进步之塔’。她和隔壁老头说得一样,说我们必须赚更多的钱。明天我也去找工作,听说有地方在招清洁女工,薪水很低,但有总比没有强。”

恩里克摇了摇头。“我真不希望你去干这种粗活。但你权衡一下家里的情况,如果觉得真有必要,就先去试试吧。我明天去找领班谈谈,我听说可以增加倒班的班次,我想去问问怎么做。大多数人都轮到了更多班次,所以他们赚的比我多很多。”

“那挺不错的。我们真的需要钱。还得买很多日用品,还得还很多债。西尔瓦娜告诉我,这里的医疗费很贵,要是保利尼奥和伊莎贝尔病了,得要一大笔钱。”

“我们俩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尽力赚钱吧。”恩里克说,“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工作和赚钱,我们没有理由抱怨。努力工作才会有美好的未来。”

第二天早晨,当恩里克和孩子们分别去工作和上学,加布莉拉去了劳动局,马上就找到了一份清洁工的活。他们所在的新工业区位于巴西的米纳斯吉拉斯州,每天都在不断扩张,新居民不断涌入,找工作的人很多,工作机会也很多。未来之城正在这里逐渐成形,这些人心甘情愿地投身于此。

加布莉拉的第一项任务是清洁三间公寓,就在“希望之塔”内。等过一会儿领到洁具和房门密码后,她就可以开工了。

“你最好先按一下门铃,”劳动局的女工作人员交代道,“屋里可能有人。确保室内无人后,再输入密码开门。就算主人不在家,也别干任何蠢事,楼里到处都是摄像头,若是干了什么勾当,可会让你后悔一辈子。希望你能珍惜我们提供的工作机会。”

第一间公寓没人在家。房间布置得挺不错,但并没有她预想得那么富丽堂皇。西尔瓦娜告诉她,大多数生活在塔里的人都非常努力,能够快速提升自己的生活档次。每一栋塔楼的底层都有大型地下商场,商品琳琅满目,无时无刻不在撩拨大家的购买欲。工厂、塔楼、地下商场,经营者都是同一群人。因此,人们给老板辛苦打工挣来的钱,又流回了老板口袋里。但正如西尔瓦娜所说:“不必对此大惊小怪,这里虽然像是一个古怪的封闭循环系统,但至少能让我们梦想成真。”

也许这间公寓的主人最近刚刚搬来,还在努力提升社会地位。第二间公寓豪华多了,儿童房里摆满了高科技玩具。要是保利尼奥和伊莎贝尔发现了这些玩意儿,他们一定会拼命哀求,求给他们买这些玩具,否则就会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

最让加布莉拉震惊的,不是奢华的室内装潢,而是窗口呈现的景象。窗外并不是烟雾缭绕的暗灰色天空,而是一片海滩,隐约看去倒像是累西腓的海滩。这不是窗纸,也不是立体画,因为场景在活动,更像是在播放一段电视影像。有人在晒日光浴,有人在散步,孩子们在踢足球,一艘轮船正缓缓驶向海天相接处。她盯着窗口看了几分钟,依然没想明白,索性不看了,继续打扫房间。

在第三间公寓,一位老人打开了门,他和蔼地请她进门,并告诉她,自己正在看电视,她可以进来做清洁。这间公寓也陈设豪华。看来,只要辛勤工作,未来肯定会富裕美好。她抛下一切,搬到了这个新工业区开始新生活,她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尽管这里的天空那么晦暗。

她发现这间屋子里的窗户也不显示窗外的景物,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这间公寓的每一个窗口,都呈现一片绿树成荫的热带景观。老人正在观看电视上播放的一场比赛,她转过身问他:

“打扰了。请问这是什么?播放的视频吗?”

那人笑着回答:“你是新来的,对吧?你看到的是我家乡的景色。这些都是现场拍到的影像,实时投射到窗口。这些直播影像把我们与过去的生活重新联系在一起,并遮住了外面的灰暗天空。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工业区的雾霾,这是一个很好的替代品。价格不便宜,但价有所值。”

“我明白了。”她说,“我得记下来,这点子挺妙的,我得和丈夫聊聊这事儿。”

老人继续看电视,加布莉拉继续打扫房间。当她完成工作,回到自己的公寓,和西尔瓦娜通话时,她提到了私人定制的景观窗,西尔瓦娜说:

“哦,加布莉拉,商场里还有更多好东西,能让生活变得更有趣。你很快就会发现,无论你赚多少钱,想买的东西永远买不完,远远超出你的负担能力。你根本没办法跟上这种节奏,但这是一个值得迎接的挑战。所有人都在努力追赶。”

“嗯,估计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个面?好久都没见到你了,我想见见你和你的家人。你丈夫和孩子们都好吗?佩德罗得有十八岁了吧?”

“我们都挺好,谢谢。但暂时不太方便见面,过段时间再说吧,很抱歉。不过欢迎随时打电话给我。”

加布莉拉觉得挺奇怪,但没有强求。西尔瓦娜不愿与她这位老朋友碰面,肯定有她的苦衷。

孩子们从学校放学归来,谈论起其他孩子在学校显摆的新奇玩具,他们也非常想要。加布莉拉告诉他们,爸爸妈妈刚刚开始在这里赚钱,得先买生活必需品,但他们的愿望爸爸妈妈会放在心上。孩子们当然不喜欢这样的答复,但只能勉强接受。

恩里克回家后,加布莉拉注意到他很累。

“我加了几个班次,”他说,“我和领班谈妥了加班的事儿,这样我就能赚更多的钱,我们需要这笔钱。”

“加班也就只能加一会儿吧。”她应付了一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问题挺复杂的,”他说着,摇了摇头,“但现在我只想吃晚饭,上床睡觉。我又饿又累。”

“当然,亲爱的。”

他们匆匆吃完晚饭。孩子们提醒她一定要记得承诺,别忘了给他们买那些奇妙新奇的玩具。等孩子们睡下,她希望恩里克能和她聊聊天。但是,他那么累,差点儿趴在饭桌上睡着。是因为他加的那些班吗?可她的丈夫正当壮年,白天那点工作,不应该把他累成这样。难道他干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干了什么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儿?她心里暗暗打鼓,希望恩里克不要卷入任何违法勾当,危及他们的未来。

当独自一人待在房间时,她闭上眼睛,畅想了好几分钟。等一年之后,等他们赚了足够的钱,买下所有想买的东西。到时候,这间公寓里,将满是豪华的装潢和摆设,像她今早打扫过的房间一样。她要把家乡的村庄投影在窗户上。

等孩子们毕业了,他们就可以全心全意地追求事业,追求他们自己的未来。她和恩里克将继续努力工作,过上舒适体面的生活,如果他们待在家乡,这样的生活永远遥不可及。

当她睁开眼睛,赤裸裸的灰暗现实扑面而来。看来,在梦想成真之前,他们还得继续奋斗很长时间。但既然已经来了这儿,就没有回头路了。

“快看,妈妈!到处都是!好恐怖!”

加布莉拉急忙冲进保利尼奥的房间,惊恐地发现地板上墙壁上爬满了荧光闪闪的大蜘蛛。还没等她尖叫出声,保利尼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按了一下遥控器,异形生物们瞬间消失了。

“这是全息投影,”他解释说,“学校一个朋友借给我的。我也想买一套。价格不便宜,但……”

“我可不想我们的房间里有这种东西。”伊莎贝尔抱怨说,“到处都是蜘蛛,我根本睡不着。”

“等赚够了钱,妈妈会给你们买喜欢的玩具。”加布莉拉说,“但蜘蛛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保利尼奥抱怨道,妹妹则欢呼起来。

恩里克说他会晚点回家,她先做了一份简便晚餐,把孩子们喂饱。她打开刚买的电视机,开始看新闻,这是一台折价购买的老电视机,在买得起新型号之前,只能凑合先用着了。

有一则新闻让她震惊万分。在邻近的“富裕之塔”,一个老人杀死了他年轻妻子的情人。他被逮捕时,对罪行供认不讳,并宣称他无法容忍在自己做出这么多牺牲之后,妻子居然找了个年轻情人。“我相信处境相似的人都会认同我的立场。”他补充说。

人们在街上游行示威,支持这位“遭到不公正逮捕的凶手”,但警方迅速出动,武力驱散了示威人群。加布莉拉看到新闻画面上,所有的示威者都是年老的男人。为什么是这样?他们也许就是杀手所提到的“与我处境相似的男人们”?究竟是什么处境?所有这些老家伙都打算杀死妻子的情人吗?新闻解说未给出任何解释,加布莉拉决定打电话请教西尔瓦娜。

西尔瓦娜也看了电视新闻,但对加布莉拉的讨教似乎不太热心。

“男人们一般都很团结,”西尔瓦娜说,“当一个男人遇到麻烦时,他就会指望其他男人来支持他。”

“你说的有道理。但为什么支持他的都是年老的男人?难道年轻男人就不在乎?那个凶手说的‘与我处境相似’,究竟是什么处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西尔瓦娜?”

西尔瓦娜又模模糊糊,答非所问地应付了几句。这时候,加布莉拉突然明白了,西尔瓦娜其实知道真相,但她不能说,或者不愿说。这里事有蹊跷,但她迟早会找出真相。

晚上,恩里克下班回到家,和前些天一样,他看起来累极了。她知道他正在努力工作,他挣了不少钱,他们都意识到,要想过上梦想的生活,他们需要这笔钱,所以她没有抱怨。

“今天怎么样?”她问,“你看起来很累。又加班了?”

他点了点头。“加班是必要的。只有加班,才能多赚钱,但我不确定自己能坚持多久。这不仅是工作的问题。”

“那又是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压力。我得不断回去加更多的班次,可我希望能多见见你和孩子们。”

她狐疑地盯着他。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想多见见她和孩子们?他不是每天都回家过夜吗?他到底怎么回事儿?工作压力都大到这个样子了?

他注意到她的表情,转过头去。“我又饿又累,”他说,“感觉不太好。我很抱歉。”

吃完晚饭,加布莉拉试图和他聊聊天,他却没有交谈的兴致。当她提起被逮捕的凶手和示威游行时,他差点儿发脾气,她只好打住了话头。

也许这是一个不能谈论的敏感话题。显然这件事大有蹊跷,她决心一定要找出真相。问题是:怎么找?

当儿子拿出他“买”来的昂贵的机器人玩具士兵,加布莉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让她惊恐的是,伊莎贝尔手中居然也拿着一件她“买”来的玩具。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她质问孩子们,“你们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么贵的玩具?你们哪儿来的钱?别告诉我这是你们偷……”

“哦,不,”保利尼奥赶紧解释,“学校的朋友告诉我们,一些商店和学校签了协议,我们可以先拿东西,只要父母有钱的时候把钱付清就行。利息不高。我的朋友们说了,尽管放心去买,每个学生都这样买东西。”

加布莉拉摇了摇头,告诫孩子们,在和父母商量之前,他们不应该买任何东西。保利尼奥垂头丧气,伊莎贝尔则自豪地说,他本来想买那群可怕的蜘蛛,是她打消了他的念头,尽管那个遥控机器人士兵她也不喜欢。

当恩里克放工回到家,他并没有改善这个情况。她气冲冲地告诉他孩子们闯的祸,令她震惊的是,他居然为孩子们的鲁莽购物辩护。

“别对他们这么苛刻,”他说,“让他们买点他们想要的东西吧。我会在工厂赚很多钱,我们能够还清所有的债务,还有足够的钱过上体面的生活。”

“但是,恩里克……”

“那不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工作、赚钱、消费、享受生活,这不就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但我们才刚到这里,我们已经预支了太多钱。难道我们不应该控制一下支出吗?”

“不,我们应该像其他人一样,适应这里的消费方式。”

他们的音量不断升高,她预感到这场讨论随时可能恶化成一场争吵,这时,伊莎贝尔哭着跑来。

“保利尼奥的士兵弄坏了我的东西。”她抽抽搭搭地说。

“这是个意外,”保利尼奥的声音传来,“我在学着操纵这个机器人,给我一点时间。”

“坏掉的东西,我们可以再买新的。”恩里克安慰女儿。

“更多的债务。”加布莉拉咕哝了一句,摇了摇头。这就是他们应该适应的消费方式吗?尽可能多赚钱,却总是花得更多?难怪这个新工业区的经济发展迅猛。

当天晚些时候,电视新闻里说,在社会公众中,支持凶手的情绪正在不断发酵。又爆发了一次示威游行,一些人发起了筹款活动,为凶手筹措诉讼费用,一群激进分子则要求法庭立即释放凶手。所有接受采访或出镜的男人,都是年老的男人。

第二次去做清洁工作时,她又遇到一个窝在家里看电视的年老男人。年老男人的数量多得有点不寻常。年轻男人都躲哪儿去了?这些区域的主要住户难道不是壮年夫妇吗?他们该不会都把祖父带来一起住吧?这种奇怪现象必有其缘故。

那个老人坐在舒适的椅子上,欢迎她进门打扫。这个老人也许会给她答案。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对不起,”她说,“我能请教你一件事吗?”

那个老人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着她,点了点头。

“几天前,发生了示威游行,支持那个杀害妻子情人的凶手。我完全搞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或愿意帮我解惑。”

他笑着说:“你是新来的,对吧?”

“是的。”

“嗯,我能理解那个家伙为什么要杀他妻子的情人。我并不惊讶这么多人都支持他。也许我也应该去参加游行,但我平日很少出门。你瞧,我腿脚不太灵便,我已经老了,尤其在这里会老得更快。”老人笑了笑,做了个奇怪的鬼脸。

“我还是没明白。”她说。

“告诉我,”他回答说,“你的丈夫只做正常的班次吗?还是找了个方法赚更多的钱?”

“他说工厂里能加更多的班次。他赚了更多的钱,我们真的需要这笔钱。”

“我们都在加班。这个社会就是这么运转的。为了过上一直向往的生活,为了和隔壁邻居一样富有,我们尽可能多赚钱。为了买下商场里那些高科技产品,我们一转眼又把赚来的钱花个精光。这个社会就这样轰隆运转。所有打工挣来的钱又流回公司手中,总有更多的商品值得购买。我们不停赚钱,不断花钱,让金钱循环流转,让整个社会运行不息。”

“但这对我们是有利的,对吧?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工作,我们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拥有美好未来。”

“没错。我完全赞同。但任何事物都有阴暗面。”

“什么阴暗面?”

“哦,你很快就会发现的。我不能告诉你。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件事,甚至不能提及。这不仅仅是嘴上的禁忌。我们签署的合同中,明明白白写着禁止谈论的条款。”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的丈夫告诉我,他不能应付这种压力,他希望能多见见我和孩子们。我没明白他的话,他每天晚上都回家来过夜的。”

“再好好想一想。其实这就是你在追寻的答案。”

“我得和他好好谈一谈了。”

“你的丈夫不应该谈论这件事。事实上,他已经告诉你太多了。不要让他再透露什么了。他可能会丢掉工作,你和孩子们也会失去未来。别告诉我你想再回老家去。”

“那么我怎么才能找出真相呢?”

“哦,或迟或早,你总会发现的。但你可能想尽早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这里你有没有认识的好友,某个你可以信赖的人?他倒是可以偷偷告诉你真相,这样做不会产生负面后果。”

“在这里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她建议我们搬来这里的。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我给她打了很多个电话,想和她碰个面,但她总是推托。”

“我很清楚她为什么不愿意和你碰面。我给你提一个建议,但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给你出的主意。闯到你朋友家中做一回不速之客,来一次意外拜访,这会让你发现真相。但要小心,不要大惊小怪,不要大肆声张,免得给你和你的朋友带来麻烦。千万不要就此毁了你的未来。你会明白一切。你会明白为什么那个老人要杀掉他妻子的情人,为什么我们都支持凶手。现在,我可以看电视了吗?”

老人把眼睛转回到屏幕上,她继续打扫房间。她得好好考虑这个建议。她应该和恩里克谈谈这个建议,或者找西尔瓦娜聊聊?或者遵从老人的建议,做一回不速之客?她绝望地摇了摇头。现在,她手上终于有了解开谜底的钥匙,却又害怕即将揭晓的真相。过了一会儿,她决心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天后,电视上又播放了那个凶手的简短新闻。在审判日期宣布之后,又爆发了一次示威游行,而这次几乎演变成了一场暴乱。警方强力镇压,恢复了秩序,但审判被推迟了,开庭日期待定。

这个新闻,让加布莉拉再次思索起老人的建议。她考虑再三,感觉意外拜访不太好。然而,她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去寻求真相。最后她下定决心,晚上去西尔瓦娜家走一趟。

她先为孩子们做了晚饭,吃饭的时候一直告诉他们好好吃饭,不要摆弄崭新的掌上电脑。恩里克用第一份工资买的这两个高科技玩意儿,着实让孩子们兴奋不已。她提醒过他还有更多生活必需品要买,但他置若罔闻。当恩里克回到家,她又为他们两人热了饭菜。吃完晚饭,恩里克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准备开始看电视,她说:“今晚我想去看望西尔瓦娜,你觉得可以吗?”

“没问题。”他说,“但我太累了,就不去了,亲爱的。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坐着看一会儿电视。”

“好吧,”她回答说,“那我出发了,我很快就回来。”

“替我向西尔瓦娜一家问好,替我热烈拥抱他们。”他说着,打开了电视。

她走出门,乘电梯来到底层。乘上公交车,十分钟后她就进了“进步之塔”,上了第十七楼,根据记录在手机里的信息,西尔瓦娜就住在这儿。

她看了看门铃旁边的名片框。若阿金·特谢拉·布拉加。没错,这正是西尔瓦娜丈夫的名字。就是这间公寓。她已经多年没见若阿金了。他们的儿子,佩德罗,以前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毫无疑问,这么多年,他肯定变了很多,她一定很难认出他来。

她最后犹豫了一下,伸手按响了门铃。一个老头开了门,惊讶地看着她,喊道:“加布莉拉!”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她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见过他吗?她还在惊讶不已时,他又来了一句:“你认不出我了吧?进来,加布莉拉。我的妻子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这时,她总算认出了这个老人的声音,她顿时目瞪口呆。这是若阿金的声音。不可能。这绝对是一个可怕的误解,一个残酷的笑话,一个离奇的噩梦。

“你怎么不进来?”那个男人把着门,问道。

进了门,她喃喃说道:“若阿金……”

“没错,就是我。西尔瓦娜,我们来客人了。”

“但你不可能是若阿金,”她反驳道,“你的年龄,至少比若阿金大一倍。”

“加布莉拉,”西尔瓦娜伸手拥抱她,“分别这么多年,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有点震惊,对吧?我就是害怕出现这个局面,才不愿意和你碰面。但既然来了,我们当然欢迎你。请坐。要喝点什么?”

“但西尔瓦娜……若阿金怎么会……”她的话音越说越低。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这一幕。

等她坐下后,西尔瓦娜说道:“加布莉拉,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里住着很多年老男人?”

加布莉拉点了点头。“在这里男人似乎老得更快。是不是这样?”

“是的,男人们的确以某种方式老化得更快,但男人们并不是真的衰老得更快。两者看起来没什么分别,因为我们这些女人不用经常回去。”

“回去?”

“加布莉拉,你的丈夫有没有找到一个赚更多钱的办法?他有没有告诉你只要回去加更多的班次,就能赚得更多?”

“嗯,是的。他的确是这么说的,回去加更多的班次。”

西尔瓦娜转过头,示意若阿金继续往下说。

“回去是说我们千真万确地回到了过去。掌控这座城市的寡头们从军队买来一套时间旅行设备。尽管这不算什么大机密,但厂方不允许大肆宣扬。寡头们之所以要掩饰,有他们的考虑。回到过去虽然严格意义上讲没有什么危害,但仍有让人困扰的副作用。军方早已放弃了时间旅行的研究,他们乐得把设备变卖掉,赚回一些钱。对军事行动而言,这套设备的用途极其有限。只能让人回到过去,不能前往未来,而且只能回到几个小时前。但对这座城市的大亨们来说,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系统。”

“回去加更多的班次。”加布莉拉喃喃自语。

“没错。等一个工人做完一个班次,休息,吃饭,然后回到过去重加一个班次,甚至两次、三次、更多次。每加一班,就多拿一份薪水,很多工作都是这样完成的。人人都高兴。管理层欣喜地看着生产率和利润暴涨,而工人赚到了更多的钱,可以快速致富。”

“我明白了。”加布莉拉说完,凝视着西尔瓦娜这间装饰豪华的公寓,所有这些就是用加班费买来的。

“但要付出代价。”西尔瓦娜说。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恩里克说他想多见见我了。我以为他每天只离家八个小时,实际上他已经在厂里连续工作了好几天。”

“是的。如果一个工人连续回到过去加班,他的工作时长就增加了十倍,那么他和妻儿比起来就是急速衰老。要不了几年,他就衰老了十岁或二十岁。这是我们为了实现梦想——快速赚大钱,生活在一个物欲至上的消费天堂——付出的代价。”

“等等,”加布莉拉说,“那如果妻子和丈夫一样,也不断回到过去……”

“这样对于孩子们来说就成了地狱。孩子们还没来得及长大,父母却都变老了。除非孩子们也回到过去,但官方禁止这样做。你不能这样抚养孩子,他们无法适应。但有一条例外规则。”

“什么例外规则?”

“当一个男人太老,无法继续工作时,如果家里想继续赚钱,维持富裕的生活方式,大儿子可以接替父亲的工作。但必须年满十六岁。”

“他也会连续不断加班,然后快速衰老。”

“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们做出的牺牲。在这座城市中,没有人能抗拒大笔金钱的诱惑,没人能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没人能舍弃超越想象的财富。”

“牺牲。如果丈夫劳累成了一个老人,妻子却找了一个年龄相仿的情人……”

“他绝对不会接受,他为这个家庭牺牲了一生。你以为凶手最后会被判刑吗?不可能的。寡头们可不希望引发社会动荡。”

“尽管有缺陷,但每个人都接受这个社会体系,因为它能带来利益。没有人愿意推翻它,谁都不愿意放弃大笔金钱和美好生活。”

“没错,加布莉拉。你的丈夫和其他人一样,签了一份保密合同,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社会体系的内幕。你也不能透露。严格说来,我都不应该告诉你这一切,但你今天看到我、认出我,我不得不有所解释。在公开场合,我会声称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违反保密条款的人将被驱逐,失去梦寐以求的光明未来。显然没有人愿意被驱逐,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保持沉默。你明白了吗?”

加布莉拉点了点头。接下来他们换了话题,谈论过去,谈论孩子:若阿金其实还不算太老,可健康状况欠佳,被迫提前退休了,于是佩德罗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最好不要与佩德罗见面,免得遭受更大的心理冲击。他们谈论过去的小镇生活,谈论未来的美好前景。谈了好一会儿,她起身告辞。

她走出塔外,盯着黑沉沉的天空,无数高塔耸立,空中烟雾笼罩。她想起恩里克和保利尼奥,她的丈夫将迅速衰老,以便给家人带来渴望已久的富裕生活。然后,有一天,保利尼奥会追随父亲的脚步。

她暗下决心,要给孩子们购买所有他们想要的玩具和高科技玩意儿,哪怕是可怕的荧光蜘蛛。在这座城市里,年轻的时光太珍贵了。只要还年轻,就该好好享受。为了满足不断膨胀的物欲,得花费一大笔钱,恩里克将不得不回去加班,不停地赚钱。这个社会体系,以生命为燃料,以物欲为润滑剂,循环运转,不断产出更新奇的商品,不断花费更丰沛的金钱,不断吞噬更多的时间与生命,形成了一种能够自给自足、不断延续的闭环结构。所有人自愿被困其中,因为没有人愿意放弃未来。

她最好也接受。很快,像所有其他家庭一样,她的家庭也将遭受时空分裂的痛苦。但他们将过上一种值得拥有的富裕生活。尽管对丈夫来说,这种生活消逝得更快。

她上了驶向“希望之塔”的公交车,她暗下决心,趁着恩里克还与她同龄,她要好好爱护他。

阿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