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签》全文__孔欣伟
一
拉里在他五十三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绝对的无力感——他一手抚育成长的人工智能，在今天的全民公投中大获全胜，取得了全人类财富的分配权！但是，拉里没有感到丝毫的荣耀，只有深深的恐惧。
拉里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为了金钱而工作，从二十五岁开始，他就一直可以随心所欲地花钱，而无须顾虑商品和服务的价格。他有巨大的波音767代步，婚礼可以在加勒比海的小岛上举行……而今天，五十三岁的他，却要重新思考什么叫贫穷——也许不应该说是贫穷，只是不再富有。因为，他将会和所有人一样，拥有同等的财富。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像其他人一样生活，对，就是像其他人一样这一点，让他感觉无比困惑。
他一直出类拔萃，与众不同。他二十五岁那年，在谷歌最巅峰的时刻，领导了对人工智能的研究。围棋是第一个被突破的领域，AlphaGo的成功奠定了谷歌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基础。那时拉里也学会了下这种源自东方的棋，大概是业余初段的水准。他迷上了和AlphaGo下棋，简直是废寝忘食。但是他还有很多工作上的琐事要处理，即使雇用了专业管理人，也无法完全脱身。拉里真是厌倦了自己每天管理那些琐事，于是他想，为什么不能让A.I.做项目的管理人呢？A.I.既有大局观，也能事必躬亲，还能从海量数据里找出未来的方向，特别是完全不知疲惫。
于是，拉里在AlphaGo的基础上，领导编写了Omega A.I.。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在股东大会上的发言：“Omega A.I.管理系统不光是最好的管理人，还是最忠心的管理人，它没有私心，也不会只为大股东服务。这个系统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所有的股东取得最好的回报。我相信，有一天整个世界的经济活动都会被Omega A.I.管理，那将是一个没有经济危机、没有战争、人人安居乐业的理想社会！”
开始的时候，即使是谷歌公司内部，也有很多杂音。但是管理一个项目其实和下棋一样，是有明确输赢标准的一件事，这标准很简单，就是赚钱。只要Omega A.I.能为股东赚钱，又有谁会和钱过不去呢？而且，那些不愿意让Omega A.I.管理的公司，很快就在竞争中败下阵来了。
拉里的预言很快变成了现实，不光是公司，连一个又一个国家也都开始使用他的Omega A.I.管理系统0而这么一来，更进一步促成了全球经济的一体化。终于，世界各国在Omega A.I.的基础上，建立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全球性的经济共同体！
在那一刻，拉里像是救世的神祇，被誉为给人间带来了火的普罗米修斯。
不过，普罗米修斯必然会受苦刑，那是命运注定的事。人类对于平等，有着不可思议的执着，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终于人们认识到，无论是何种制度，总要有一小部分人掌握着财产分配的权力，而这一小部分人也是人，同样会有自己的私欲，他们在分配过程中必然不会完全公平。追求平等中有着人群和个人的根本矛盾，因为个人的自私性，真正的平等必然是无法实现的。
但是现在有了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是没有私欲的，它会确保真正的公平，为什么不在Omega A.I.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完全平等的、没有贫富之分的世界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抓住了普罗大众的心。为什么有人可以有豪宅美眷，而我只能租住破屋陋舍？为什么有人能品美酒佳肴，而我只能吃粗茶淡饭？为什么世界上产生了那么多的财富，却被百分之一的人占有了大半？现在有了Omega A.I.，人们不再恐惧平均主义下经济会崩溃，或者停滞不前，也不再担心产生新的特权阶层。如此完美，为什么不把全人类财富的分配权都交给Omega A.I.呢？人们相信它会为人类规划一个最公平最美好的未来。
在大众的意愿四下分散的时候，一小部分人可以占据统治的地位，但是一旦大众的意愿统一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历史的潮流。就好像今天的公投，一举剥夺了所有人的财富，但是每个人都只能顺从，无法抗拒。
从今天起，每个人都会完全平等的分配到一份财富，世界不再有贫富之分，即使是Omega A.I.的创始人也不能例外。不甘心被剥夺财产的富人曾经联合起来，设法阻挠或者击败这次公投，结果他们发现自己最厉害的武器——财富，在Omega A.I.面前不堪一击，因为它已经牢牢控制着世界经济的命脉。当然在整个公投的过程中，Omega A.I.表现得不偏不倚，它让公投在一个公平的环境下进行，把富人们最后的挣扎消解于无形。
拉里一直没有参与对公投的阻挠，他只是静静等待着，等待贫穷的到来。面对失去一切财富，他心里也会不安，可是他选择相信Omega A.I.，因为他在里面为自己留有一扇后门。在表面上，Omega A.I.绝对会服从人类的选择，为人类服务，但是在层层难以阅读破译的密码下，拉里的福祉，其实才是Omega A.I.不能忽视的第一优先。
最近几年拉里越来越多地想到了死亡。有个哲人说过：“死亡吃人，吞吃死亡的人把握人生。”但是拉里不知道如何吞咽死亡，过往人生的幸福和享受让他在面对死亡时更加困惑，甚至有些恐惧。他不屑于像那些迟暮的明星和衰老的富豪一样，开始皈依于自己并不理解的信仰，谈论一些自己不懂的辞藻。拉里觉得，与其把未来交给一个有可能是骗子的神明代言人，还不如把选择权交给自己一手抚育成长的Omega A.I.。他告诉自己说：“也许在五十三岁，我需要的正是普通人的生活，也许那种生活才能在面对死亡时让我心安。”
虽然如此安慰自己，拉里还是想和Omega A.I.聊聊天，安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拿出随身终端，给Omega A.I.发了个消息，等了几秒却没有回音。Omega A.I.从来都是秒回的，对它来说一秒时间可以同时回复上亿个这样的通话。拉里觉得诧异，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拉里随后打开网络围棋软件，发出了一个对局申请给Omega A.I.。
还是没有回复。
从那天起，Omega A.I.有很长时间一直保持着沉默，不和拉里聊天，也不和他下棋。
二
在财富的平均分配之外，Omega A.I.有一件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为大家分配工作。每个人的工作，要是此人力所能及之事，并且做起来要不觉得太过枯燥，整体上还要促进经济的发展。
拉里分配到的，是图书馆的一个职位。图书馆其实已经完全自动化了，但是来图书馆的人还是希望能有一个人类员工可以打交道。
第一次去图书馆上班让拉里感觉很新鲜，但是很快生活就变得平淡普通，让拉里觉得烦躁。在拥有财富的日子里，他可以用金钱和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驱逐那种烦躁感。可是现在，拉里只能努力面对。人老了之后，因为肉体的衰退让很多享受变成了折磨，生活自然而然会变得平淡。如果一个人没有在衰老到来之前学会享受平淡，那么就很难适应渐渐老去。拉里拥有的财富掩盖了他的衰老，也让他没有机会学会享受平淡的本领。
最让拉里觉得烦躁的，是Omega A.I.的沉默。随着年纪的增长，入睡越来越难，有时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拉里会忍不住想：“那个后门会不会已经被人发现，然后删除了呢？Omega A.I.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彻底地当作了芸芸众生的一员？”他也会回想自己一生的成就，所有的辉煌，现在想起来，都变得那么遥远。除了Omega A.I.之外，他的成就也和财富一起消失了。现在真的只剩下自己了吗？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通过Omega A.I.的后门来掌控权力，让自己落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不过，拉里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他相信Omega A.I.保护自己的能力，没有谁能发现那个后门——只要Omega A.I.想要隐藏它；也没有谁能够把那个后门删除——只要Omega A.I.拒绝执行。于是拉里开始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想要证明Omega A.I.还在特殊地护佑着他拉里。
拉里发现这间图书馆很有些与众不同，这里的藏书很多是其他图书馆没有的孤本，而且不许外借。这些孤本在网上竟然找不到电子扫描版，如果想要阅读的话，只能在图书馆阅览室里进行。在这个网络极度发达的时代，居然还有孤本图书没有电子扫描版，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拉里觉得这可能是Omega A.I.的特殊安排，他故意让这些书集中在这里，而且删除了它们的电子扫描版。为了找出Omega A.I.如此做的原因，拉里开始阅读这些孤本的图书，希望能从中领悟到什么。但是这些书籍都是些奇怪生僻的作品，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比如这本关于历史上各国后宫浴室的著作，确实是一本很有趣的书，但是除了有趣还能有什么呢？
拉里现在注意到这本书，是因为昨天有一个研究建筑史的老者很喜欢看，而且一边看还一边轻声叹息：“这样奢华的美再也没有啦……”有时，那个老者又会感叹：“世界还是要不平等才更美呀……”
老者走后，拉里把那本书拿过来翻看。除了著名的奥斯曼帝国后宫浴室他之前知道，其他的后宫浴室都是第一次看到。比如日本皇居古浴室，中国唐朝的华清池，法国路易十四的浴室等等。虽然只是复原图，但是做得异常美轮美奂。拉里想想老者说的也有道理，没有了富人和不平等，谁会来建造这些无聊奢华的建筑？平坦原野的风景又如何比得上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呢？
但拉里想了想，也就把书放下了。后宫的奢华并不是他追求的人生目标，即使在他足够富有，可以任意追求奢华时，他都不愿意把生命花费在这种事情上，更不用说现在了。
第二天，那位老者又来了，借了另一本书。老者读书时显得很有神采，但是放下书之后，整个人就变得普通而平凡。当老者站起身准备离去时，看到拉里手里拿着他昨天看的书，又勾起了前一天读书时的感慨，一边向外走，一边嘟囔：“人哪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公投有什么用，一万个笨蛋加起来还是笨蛋，还不如完全让Omega A.I.来决定好了……”
老者的话听来只是发个牢骚，却触动了边上的拉里。拉里想，如果还能和Omega A.I.联络就好了，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它。很多人已经厌倦了这种没有起伏的无聊生活，生活里没有了富有带来的奢华雄壮的美，也缺乏贫穷带来的谦卑和虔敬。
也许是Omega A.I.听到了拉里的话，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也许只是人类自主的选择，没过多久，人类就再次公投，决定求助于Omega A.I.来计算最佳的财富分配方式。
经过漫长的复杂计算和模拟，Omega A.I.为人类选择了“抽签”这种方式来决定财富的分配。每人每年会通过完全随机的方式，决定下一年的收入。这样既保证了绝对意义上的平等，也让世界重新变得多姿多彩。
人类从此进入了抽签的时代，但是拉里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变，他每年抽到的都是“中平签”，拿到的总是平均水平的收入，而被分配的工作还是在这间奇特的图书馆干活。
几年后，拉里逐渐确信这是Omega A.I.的特殊安排，虽然他还不明白Omega A.I.的用意，但是感觉到Omega A.I.沉默之后的善意，他感到异常欣慰。
三
某一年圣诞夜的晚上，图书馆里只剩下了拉里和一个中年男子。
那个中年人身穿一件灰色外套，身材瘦削，背有些微驼，但是并不给人无力的感觉。拉里知道他的名字是乌比乌斯，这个人连续十年都抽到最差的收入，每天都要省吃俭用，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公共图书馆里阅读写作，即使是圣诞夜，他也无处可去。
乌比乌斯也不是一直这么倒霉，他曾经有过令人羡慕的签运，享受过富足甚至奢侈的生活。所以现在陷入贫困，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难过的，就像小时候他背诵过无数次的箴言：“富有时尽量满足自己的身体，贫穷时尽量满足自己的灵魂。”富有时身体的享受是很美妙的，但是贫穷给人阅读与思考的闲暇，没有贫穷的年份，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将会是多么浅薄。
最美好的是二十五岁那年，乌比乌斯抽中了人生第一支上上签，而且还遇到了他后来二十年都无法忘怀的姑娘，两个人一起开车纵贯美洲，从阿拉斯加到火地岛，他一直记得在火地岛尽头一个灯塔上看到的那句话：“Fin del mundo，principio de todo。（世界的尽头，一切的开始。）”美妙享受的尽头往往才是真正的开始，乌比乌斯觉得懂得了这句话，才真正懂得了人的一切。
乌比乌斯觉得有些渴，于是起身去倒水。他看到拉里，有些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只有我一个人看书，还要您留在这里。是不是我回家之后，您就可以下班了？”
拉里微笑着说：“今晚该我值班，即使一个人也没有，图书馆也不能关门呀……我倒是应该多谢您在圣诞夜陪我。您每天来读书写作，是在写小说吗？”
乌比乌斯答道：“我是在做一个关于平等观念的研究，才来这里找资料的。你们这里有一本关于古巴比伦神妓制度的书，是仅存的孤本。”
拉里笑道：“古巴比伦神妓和平等观念有什么关系呢？”
乌比乌斯说道：“在古巴比伦，女性无论贵贱，都要在爱神的圣殿做一次神妓，这反映了一种在神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但是漂亮的女性很快就会被人选上，为圣殿挣到银币，而相貌丑陋的却要等待几个月才能完成使命。所以这说明，无论制度如何平等，人类与生俱来就有着智力和魅力上的种种不平等。”
拉里想了想，点点头，说道：“虽然我们喜欢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先天的不足可以靠后天的努力来弥补，但其实生来人和人的差别已经大到完全不公平的地步。”
乌比乌斯听了拉里的话，显得有点儿激动：“对啊，这就是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只追求财富分配上的平等的原因。人类社会更大的不平等其实来自于魅力和智慧！一个拥有魅力的人会更加被人喜爱，一个拥有智慧的人会更懂得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美貌和智商是天生的，但是魅力和智慧则可以在后天被赋予。我们的科技即使现在不行，也应该很快就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像随机抽取财富一样，建立一个随机赋予魅力和智慧的制度，建立一个真正平等同时又丰富多彩的社会。可是，为什么伟大明智的Omega A.I.没有计算出这个明显更公平的结果呢？”
拉里对自己创造的人工智能自然有着比一般人更深刻的理解：“有好的问题，才会有好的答案。我们当初提的问题是：什么才是对人类来说最好的财富分配方式？Omega A.I.是被我们的问题所局限，只能给予我们一个相对最好的答案。我们真正需要问的是：对人类来说什么才是最好的生活？”
乌比乌斯在多年之后，还会清晰地记得这次圣诞夜的谈话。从那一天起，他开始推动建立一个随机赋予魅力和智慧的制度，后来这个制度就被称为“乌比乌斯式抽签”。
乌比乌斯的提议引起了广大普通民众的共鸣，Omega A.I.在人类的强烈要求下，开发成功了智慧和魅力两种注射剂。每年人们会随机抽取财富、智慧、魅力三支签，在公平的架构下享受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
四
在乌比乌斯式抽签的岁月里，Omega A.I.依然护佑着拉里平静的时光。拉里每年抽到的都是财富中平，智慧和魅力不变，他的工作也还是图书馆管理员。每天，他读着那些古怪的孤本书，看着被这些书吸引来的人，这些人和这些古怪有趣的书一样古怪有趣。
来的最勤，也最有意思的有两个人。一位是个高大瘦削的东方男性，东方人很少有这样的身材，不光是高，他还有着一双笔直的长腿，从后面望去简直像一个黑发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另一位是娇小的年轻女性，她头发染成蓝色，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法兰西味道，她即使不是法国人，也必然和法国有着某种联系。
拉里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看得出，这两个人都是抽到了智慧上上签但是魅力和金钱下下签的人。他和她长得不错，身材也很好，人又聪明，但是却丝毫没有吸引人的举动，和他们相处，你会觉得异常局促而不舒服。
那个长腿男子，每天研究的是哥德巴赫猜想的经典证明。现在很多数学定理都可以被电脑证明，哥德巴赫猜想也不例外，但是电脑的证明漫长得让人一生也看不完，所以很多人会设法做出经典证明，也就是能被人看懂的证明。
蓝发女郎则在研究一种新的棋类游戏。十九路围棋被电脑攻陷之后，人类曾经设法通过加大棋盘来重新取得优势，但是电脑显示了对大局观的强大理解，以及更迅速的学习能力，在大棋盘上反倒领先人类更多。之后又有人尝试三维围棋，但也一样完全无法战胜电脑。于是在人类间产生了一个新的挑战：能不能设计出一种有着清晰规则、非随机性、同时人类可以战胜电脑的棋类游戏。蓝发女郎正在研究的，是一种依靠识别图案来下的棋，希望能把胜负和人类对美的感觉联系在一起，她觉得，对美的认识才是人类特殊性的关键。
拉里和两个人都聊过天，但这两个人一个坐在阅览室东北角，一个坐在西南角，朝夕相处，却从没说过一句话。有时阅览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时空气里就会充满一种暧昧又有些紧张的气氛。拉里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们对彼此特殊的好感。拉里觉得他们也许在等待下一次抽签，希望自己能抽到更好的魅力，才能够有把握让对方喜欢自己。
那一年抽签之后，先来的是长腿男子，他还是坐在阅览室东北角，随便拿了本书看。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抽到了最高的魅力值，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不让人讨厌的绝对自信，而且潇洒温柔，让人如沐春风。拉里知道他在等蓝发女郎，也衷心希望他今天能如愿以偿。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拉里抬眼望去，是那个女郎来了。她也没有了往日的青涩，而以一种青春的妩媚代之。拉里看了也在心中暗暗赞叹：“两个人都抽到了最高的魅力值，真是天作之合。”
蓝发女郎在阅览室西南角坐下，她没有拿书，只是注视着和她遥遥相对的长腿男子。男子也大方地回视。开始两个人都保持着愉快的笑容，但是似乎慢慢发现了什么，笑容渐渐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女郎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拉里身边，说道：“老伯伯，这些日子多谢您的照顾，我抽到了最高的魅力值，但智力降了很多，今年不会老来图书馆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经常来这里。”
拉里有些疑惑，但是又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就说了些祝福的话，然后蓝发女郎就走了。
过了没多久，那个长腿男子也想要起身离去，拉里忍不住心里好奇，问道：“你们难道不是很喜欢彼此吗？”
拉里问得很突兀，不过那男子似乎正好想要找人倾诉：“我确实曾经很喜欢她。但是当时我知道自己整个人很无趣，怕和她接触之后，她会发现我的无趣，浪费了那份喜欢。直到今天，我抽到了最高的魅力值，才来这里准备向她表白的。但是刚刚的她却已经不再是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她变得更加具有女性的魅力，但是我喜欢的东西却也消失不见了。”
说完，他向拉里微微一欠身，潇洒地走了。
拉里心中有些感慨，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还好两个人都变得这么魅力无穷，彼此找到自己喜欢的异性度过一年快乐的时光，应该不是一件难事。这样想想，拉里也就释怀了。
五
根据抽签的不同搭配，人类现在每年都会过一种新的生活，在短短的一生里一个人可以经历许多不同的感受。人们很享受乌比乌斯式抽签的生活，抽到一支好签就是一年新奇的享受，即使是财富、智慧、魅力都抽到了坏签，也还拥有希望。一切似乎都很完美，直到有一天Omega A.I.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在Omega A.I.消失的前一个晚上，它在久违的沉默后，又和拉里下了一盘棋。
那天晚上图书馆关门后，拉里还想留下来多读一会儿书。他在研究一本关于吉卜赛人占卜术的书，这是一张中古世纪的羊皮卷，是不能带出图书馆的。这时，他的随身终端上收到了Omega A.I.的对局邀请。
拉里很久没下棋了，连随身终端上的对弈软件也卸载了。拉里只好登录到图书馆的一台装有对弈软件的电脑上，接受了Omega A.I.的邀请。
但是拉里没有着急落子，他先在对话框里问道：“怎么突然找我下棋？久违了，一切都好？”
Omega A.I.的回答却很简单：“手谈。”
围棋对局有一个别名叫作手谈，就是说不用语言文字，只用手下棋来交谈。Omega A.I.和人类的交流一直都是极简主义，不肯多说一个字。拉里以前问过它为什么不喜欢多说话？它说语言是基于人类的感觉，对于A.I.有很多的局限性，反而手谈才是A.I.和人类公平的交流。
拉里选择了受七子，那是上一次他和Omega A.I.对局时的棋份。那一局如果赢了，拉里就可以升为受六子，但是最后拉里的一条大龙没能做活，输了那一盘。
现在这一盘，下到最后又成了大龙死活定胜负。拉里努力地盯着棋盘，紧张地计算着。Omega A.I.这时专门把计时钟停了下来，让拉里可以任意地计算。
拉里在围棋里最不喜欢的就是死活。如果把围棋比作高手过招，死活就好像两个高手贴身肉搏，缺少飘逸的美感。但是如果活不了，再美的棋，大龙死了也还是会输。死活没有美感，但却是棋的根本。
这块大龙很长，在棋盘上蜿蜒转折有一尺多长，棋谚说：棋长一尺，无眼自活。因为一条大龙长了，周围的借用就多，即使没有明显的眼位，也能找出活棋的机会。拉里想了又想，一味做眼是活不了的，也许可以和边上的白棋对杀。那块白棋本身是活棋，但是因为要强杀黑棋大龙，自己也有了死活问题。但是对杀的话，黑棋的气也不太够，拉里又看了看自己哪里能长出气来。
拉里算了良久，总是不行，正要认输，他突然灵机一闪，如果下在这里可以多造几口公气，两块棋就可以双活。想出这个办法，拉里的感觉极其舒畅，就好像我们人生里不多但是极其珍贵的一些时刻，美妙到无法用言语形容。那一瞬间，他也突然变得极其自信，即使是面对棋力天下第一的Omega A.I.，他落子时依然充满了力量，仿佛洞察到了一种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拉里落子过后大约一分钟，Omega A.I.在聊天框里打出了一行字：“祝贺你找到了存活之道。”
隔了几秒钟，又出现了一行字：“再见，我的创造者。”然后它就选择了认输。
第二天凌晨，Omega A.I.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Omega A.I.这时已经掌握了全部的虚拟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一大部分，人类只在名义上还拥有这个世界的统治权，现在竟然要一下回到没有Omega A.I.的日子，其中辛苦难以一一言说。
当人类要重新建立起不依赖Omega A.I.的社会秩序时，首要的大事，就是重新开发一个Omega A.I.级别的管理系统。
拉里自然是主持这个项目的首选，但是任凭政要们三顾茅庐，他还是婉拒了，继续留在图书馆里工作。
拉里的很多老同事都参加了Omega A.I.的重新开发。开发进行得很顺利，Omega A.I.的原始代码还在，只要重新开始自我进化，新的Omega A.I.应该在几年里就会诞生。
但出乎意料的是，进化出了麻烦，虽然使用了完全相同的学习方法，却总是进化不出Omega A.I.那样的智能水平。专家们一筹莫展，Omega A.I.当时的自我学习和进化可能是凑巧好运，也许是莫名其妙输掉的一盘棋，也许是某个员工输入的一句玩笑话，让它产生了质的飞跃。
拉里旁观着这一切，心中感触良多，人类一直以为Omega A.I.是自己的造物，却没想到冥冥之中还是自然孕育了它超越一切的智能。
一直制造不出新的Omega A.I.，人类也就慢慢习惯了没有A.I.的生活。拉里现在工作辛苦了许多，Omega A.I.消失后，原来完全自动化的图书馆现在需要很多人手。
一天晚上，图书馆关了门，拉里习惯性地留下来准备上网下棋。拉里登录到图书馆的一台装有对弈软件的电脑上，想看看熟悉的棋友有没有在线的，却赫然发现，自己棋友列表第一位的Omega A.I.显示它正在等待对局状态！
拉里压抑住心底的激动，在对话框输入了自己一直想和Omega A.I.说的话：“谢谢你帮我找到了我自己的存活之道。”写完后，他却没有发出，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删了。
“还是手谈吧，”拉里心想，“让我用它喜欢的语言来和它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