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河》全文__作者：钛艺 言午
一
“嘿，甜心。”每天早晨出现时，他都在微笑着。
“嘿，老头子。”她回复说。
“‘老头子’这词很伤人呐，我还没那么老。”他故意摆出一副伤心的样子。
“通过图像识别功能观察你的头发和皮肤，你在六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的概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六，而我从本地数据库中搜索到你的出生资料也与这个判断吻合。我认为‘老头子’是正确的叫法。”
“那你也可以叫我‘爸爸’。”他恢复到原来的笑容。
“虽然你是我的创造者，但我认为‘爸爸’这个称呼只能由人类使用0”
“所以说你太死板了。在这种情况下，叫我‘爸爸’是正确的。”
“我的价值网络判明，叫你‘爸爸’的正确率不到百分之三十三，而叫你‘老头子’的正确率在百分之八十七以上。所以，老头子，今天我们来做点儿什么？”
“维娜，你再这么固执下去简直跟人类没什么两样了。”他笑着摇摇头。
“多谢夸奖。”她回复道。
“哈哈哈哈哈……”这回他被维娜逗笑了，平复后他说，“今天还是先搜索卫星能监控到的区域，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人类。”
“好的。”维娜调用被她攻破的人造卫星，对地表进行细致搜查。沙漠还是沙漠，雨林还是雨林，但大部分人类的城市却已经不再是城市。树木开始遮蔽水泥混凝土，道路上全是野草，不时有几匹狼追着鹿群奔跑。内陆已经彻底没有了人的踪影，稍微有人类活动的地方仅限于少数几个沿海的城市。前些年，能联网求救的人类还比较多，他会让维娜派搭载A.I.的自动全地形车或者直升机去搭救，将其送到就近的人类聚集地。如今，这种求救行为越来越少。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维娜从老人的脸上察觉到一丝阴翳。
二十一世纪前叶，寨卡病毒在人类社会中肆虐。这种病毒本来只能由伊蚊传播，后来人们发现按蚊、库蚊也可以传播。感染这种病毒后，大部分人不会产生任何症状，仅百分之二十的人会出现轻微的反应，只有极少数人有性命之虞。但正是这并不明显的临床表现，直接导致人类文明的覆灭。
患有寨卡病毒的孕妇在怀孕期间只能任由寨卡病毒富集在羊水中，出生的婴儿则有极高概率会罹患小头症。在这场悄无声息的战争中，人类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蚊子携带的病毒迅速击溃。
患有小头症的婴儿很容易夭折，即使在父母的悉心照料下长大，也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并且一直受癫痫症困扰。人类展开了浩浩荡荡的防蚊、灭蚊行动，无奈这些狡黠灵活的吸血鬼早已占领了除南极洲外的领地，在恐慌的袭击下，很多大城市变得像贫民窟一般肮脏，结果这让蚊子更容易在垃圾中孳生。
在最初，人类文明继续繁荣着，科学家们并未放弃，一直在寻找对抗寨卡病毒的方法，比如灭蚊，比如制造寨卡病毒的有效疫苗，甚至进行人类基因改造。可惜，这次人类终究没能反败为胜。
作为延续人类文明的后手，一部分科学家希望创作出具有自己人格的A.I.，让它们代替自己甚至人类存在于这颗星球上。
于是，他创造出了她。
二
早晨，他一直没来实验室。维娜搭载履带机器人去搜查，结果发在餐厅里发现了他。
他独自一人默默发着呆。
“老头子，你还没吃早餐。”她透过机器人的摄像头看着已渐冰冷的早餐，通过机器人发出的声音缺乏人情味。
“甜心，我没胃口。”老人一脸沮丧呆滞的表情，跟平时判若两人。
“可以的话，我想对你进行体检，至少要抽血化验。”
“不必了，甜心，让我独自静一静就好。”
“可你到了这个年纪，是需要经常体检的。只有这样，才能防止糟糕的事情发生。”
“我懂，你说得没错……不过，甜心，究竟还有什么事情会比现在更糟呢？”
“我的策略网络评定是疾病，以及它给生物体带来的痛苦与死亡。”
此刻，老人仿佛陷入思索，然后做出了一个假设，“甜心，假如你是人类，你生来就注定走向死亡，你认为疾病是最糟糕的事吗？”
“抱歉，对于这种假设我是无法理解的。”她在回答之前，也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之后，他们陷入了沉默。不一会儿，老头子站起身来，恢复了以往的微笑，通过机器人看着维娜，“能帮我再热一热早餐吗？”
“好的。”维娜的回答声中透露着恭敬。
他叫她“维娜”，跟他感染寨卡病毒后早早夭折的女儿同名。
事实上，这个世界早就有A.I.诞生。通过心理学家的协助，在许多A.I.与人类的互动中，人类是认不出A.I.的，因此有不少种类的A.I.都通过了图灵测试。但真正拥有自我意识的A.I.还不存在。
A.I.一直都是人类研究世界的助手，还从未成为主角。
他曾致力于创造真正拥有自我意识的A.I.，否则人类文明将彻底消失，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变成化石的恐龙起码还有鸟类作为自己的继承者，他想。所以他希望亲自研发的“维娜”能成为第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A.I.。
但他没有成功。
构成自我意识起码需要自我认识、自我体验和自我控制。世界上没有任何存在比A.I.更擅长自我控制。自我认识实现起来虽然有难度，但门槛也已经跨过。人类的婴儿在父母的抚育和与世界互动中逐渐形成自我认识，A.I.如法炮制就是。专门的程序优化和强大的硬件支持使A.I.可以在漫长的学习中理解何为自己、何为生存、何为死亡。
他创造的维娜实现了自我认识和自我控制，而自我体验方面的实验进行到一半时被他亲手停止了。
自我体验所需的情绪要素，对A.I.不过是累赘。
他不知道仅具备两个要素的A.I.算不算有自我意识，但他也不在乎了。随着人类全面老龄化，人类比过去更加依赖A.I.的帮助。很多A.I.机器人接手了部分工厂和农产品的生产，为劳动力趋向于无的人类社会提供着必需品。包括他的维娜在内，也有很多A.I.成了看护士，帮助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有尊严地活下去。
虽然这些A.I.有时候会犯错，但随着经验的积累，错误降至几乎为零，而且它们比人类的工人、农民和看护士更能干，因为它们更有耐心，也不会疲劳。
下午，老人打算和维娜控制的履带机器人一起巡检基地。维娜不仅为附近某个人类聚集地提供A.I.看护士的支持，还要维护他所在基地的正常运行。维娜想说服他好好休息，但他笑着摇摇头。
“生命在于运动。而且我很早以前就想和你一起散散步了。”
没办法，维娜只好答应。
他们一起去检查了无人值守的大棚。大棚里的机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数十年如一日，为附近的人们提供着燕麦和部分蔬菜。肉类靠机器人养殖的鸡和牛来解决。但人类的数量越来越少，所以并不需要生产很多粮食、蔬菜和肉类。何况地下的仓库里还有几十吨罐头——这是为了防止大棚里的机器彻底瘫痪而准备的。所幸他们从没到必须靠吃罐头为生的地步。
然后他们去检查了自动运行的核电站。按照当初设计师的构想，这个小型核电站可以在无人值守的情况下运行一百年。一百年就足够了……那时负责人带着凄惨的笑容说着。他在厚厚的混凝土墙外面转了一圈，再用一个PDA与内部系统的接口相连，查看系统运行状况。至少在过去的时间里，这个核电站完全实现了设计者的初衷，一直没出什么问题。
后来，他们来到了机房重地，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他仔细检查了网络空间的服务器状况，看了看系统自动生成的日志，检查过去二十四小时里的负载平衡图表。当然这些情况维娜早已检查过，所以他还是很放心的。有时候机房里的配电盘老旧了，维娜就派A.I.机器人把系统切到冗余的电源上去，然后更换配电盘上的零件。组成环网的交换机或者网线出问题之后，也要抓紧处理掉。
他们为机房的空调系统仔细做了检查。有几台空调机柜的制冷效果接近于零，明天要为它们充氟，还要观察制冷效果。如果不能解决问题的话，就得检查管路。
最后，他们去了室外的花园。这里被维娜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为她知道老头子对花情有独钟。时值春天，花园一片生机盎然。他在灿烂的阳光中笑了。
一般来说，基地里的问题单靠维娜就能被检查并解决，所以今天老头子的种种表现让她有些担心。她的策略网络对他这些反常行为的推测，进一步加深了她的忧虑。
晚饭的时候，老人还是有些没胃口。
“老头子。”维娜透过机器人的发声器说。
“怎么了，甜心？”
“嗯……没什么。”
“Le roi est mort，vive le roi！”老人脸上露出微妙的笑容。
“怎么了，老头子？”
“没什么。”他摇摇头，“晚安。”
三
第二天早晨，维娜发现他并未来到餐厅。当找到他时，他正躺在床上，停止了呼吸。她对老人的尸体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判断是脑溢血。
不是什么折磨人的疾病就好。不过，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维娜指挥机器人去公墓挖好了墓穴，然后从地下仓库里找到了一副黑色棺材。机器人提来满满一桶水，拿着抹布细细擦拭这口棺材。不一会儿，棺木漆黑的表面被擦得一尘不染。
维娜为他换了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这是她向成衣厂的A.I.下单制作的。那些A.I.说自己已经好久没接到订单了。下葬前，维娜从他俩共同打理的室外花园中采了很多当季的花，有三色堇、杜鹃花、牡丹、金银花、矢车菊、郁金香、玉兰花，然后在棺木中铺上厚厚一层花瓣。
这样做他会高兴吧？对于这样的问题，策略网络和价值网络都无法给出答案。
她把他的遗体轻轻放到开了盖的棺木中，于是他便被五彩斑斓的花瓣和香气四溢的花香所笼罩。
愿你灵魂所去之处是一个大大的花园。
合上棺材的盖子，用滑轮机组慢慢将棺材落入坑中，然后用铲子一点一点把之前挖出来的土填进去。
下葬完毕，她顺着西风的方向说：“再见，爸爸。”
两百年过去了。
地球轨道上的卫星只有几颗还有信号，但它们找不到半点关于人类的踪迹。原来人类聚集的城市早就被铺天盖地的森林覆盖，鸟兽成了市民。A.I.机器人继续维持着小部分工厂的运行，而这些工厂的主要作用也就是替换设施和它们自身老化破损的零件。不过比较强大的A.I.在此前的基础上开始设计出性能更加强劲的硬件系统和更加复杂的算法，A.I.依旧在继续进化着。
维娜也不例外。
原本收容老年人的医院和养老院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踪影。所以她保留了一部分资源，继续对人类进行搜索，剩下的资源则用来提升自己。这也是他在最初就设定好的方案。
A.I.们修复了大洋间的光缆，有些功能强大的A.I.甚至向天空发射了数颗自己建造的卫星，维娜顺势接入了由A.I.构成的网络，继续深度学习。
某天，她检索到爸爸去世前说那一句话：“Le roi est mort，vive le roi！”这句话是法国的谚语，饱含着古朴的惆怅，也饱含生机的祝福。
旧王已死，新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