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算法》全文__作者:肖也垚
楔子
天像是漏了,雨下个不停。狭窄的小巷两旁,灰白色的高耸山墙在半空中支起浅灰色的云幕,云幕之外又沉沉实实地压着半片昏暗的天空。雨声淅淅沥沥,偶尔从半空传来一声清越的飞鸟破啼,转头看去,一只麻雀展开翅膀,暗光一般滑进灰暗的檐瓦下,便不见了。
女人停下脚步,将黑色的伞折起来,轻轻地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街角的小咖啡屋,出售西式点心和手磨的热咖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淡淡苦香,柔黄的灯光温暖沉静。
女人在店里环视了一圈,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她抬起头,看到小咖啡屋的窗外挂着一盏风灯,一束明黄的灯焰飘如转蓬,在半明半暗的雨幕里沉沉地摇曳着。
“中愚,就是这个人。”女人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摸出一张照片,径直推到对坐的男人面前,“你如果能的话,就像之前跟我说的那样做。”
照片上的男人身形肥胖、皮肤油腻,圆滚滚的脑门已经微微地秃了,一望便知属于长年耽于酒色的有钱人的形象0
对坐的男人捏着照片沉默了一瞬,说:“我记得你说是让我赢他的钱,可我又不是赌场,怎么从赌客的手上赢钱呢?”
“如果这家伙只是和赌场对赌的话,那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了。”女人淡淡地说,“这家伙在赌场里喜欢的玩法叫‘富贵三公’,得靠赌客轮流坐庄的。”
“好吧。”男人将那张照片轻轻揣进衣兜,“所以你这七年一直在做这活计——等着向他报复吗?”
“我早已经没有想报复了,只是这次联系到我的客户,恰好是他而已。但是既然让我碰到了,也算是天意,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女人幽幽地吐了口气,伸手端起咖啡杯,滚热的咖啡散出的袅袅白烟在面前化开,让她在那一瞬间感到面前的世界颇有些不真实。“七年前,他因生意竞争不过我父亲,他就引诱我父亲上了赌场,然后买通赌场下套,让我父亲在赌场里输掉了全部的身家。如今我虽然不想说要重振家业,但如果能让他失去一些东西,也是好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按了几下,“船票发到你手机里了,下下个月的二十四号,从这里的港口上船。”
“麻烦你了,安娜,还要帮我弄船票。”男人无声地笑起来。
女人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咖啡勺,并不说话,过了良久,才轻轻地笑起来,“不要这么叫我,你知道沈安娜……其实并不是我的真名。”
“哦?”男人微微挑起了眼帘。
“嗯……在赌场那样的地方上班,当着客户的面总不好用真名的。我真名叫沈一鸥,‘海鸥’的‘鸥’。”
“你有个好听的名字啊。”
“哪里好听了,只是比较恰如其分而已。”女人疲倦地笑了笑,“你不是在海边长大的吧?其实海鸥才是最不讲究的动物。耗子还知道挑点儿干净的,海鸥可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吃——腐烂的贝壳、海鱼,还有人类不要的食物……总之是见到什么就吃什么。也就跟我一样,看起来表面光鲜,实际上都是由一些下三滥的货喂肥的。”
“也别这么说,能挣钱的工作就是好工作。”
“龙潭虎穴啊……当初其实只是想快点儿还清我父亲欠下的债,结果没想到踏进这一行,再想出来就难了。”沈一鸥幽幽地感叹着,“赌场都是吃人不眨眼的货色,我做了七年,只看见进去的,没见出来的。你怎么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出来,还能从那家伙的身上落一块肉?”
“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何况我的把握也不是百分之百,而是……百分之一千。”男人掏出手机看了看,自信地微微一笑。
一
二十六岁的沈一鸥自七年前起就靠吃人为生,虽然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有一定的自嘲成分,但她却觉得大体上还是准确的。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轻轻地拢拢头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的女人身形修长,黑色的职业装干净合身,明媚小巧的瓜子脸妆容精致,黑色的长发被细细地绾起,在脑后盘成一个精巧的髻。这是她吃人前必须做的仪容准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可怜又自作聪明的人开心,开心到可以轻易地托出数十年的血汗,交给她一口一口、毫无保留地吃下肚去。
沈一鸥对着镜子又细细地看了看,才站起身来,脚下传来熟悉的微微晃动,船靠岸了。很快就会有新的一批旅客开始登船。她的任务很简单,在旅客登船后,在第一时间内找到她的客户,然后带他们进到这艘船的赌场,而剩下的事情,就可以交给命运了。
她是这艘“酒神号”上赌场的掮客,靠介绍客户给赌场,吃赌金的抽头为生。这一行有个专有的称呼,叫作“叠码仔”。不过听人说来,同是叠码仔,在这“酒神号”上工作过的,那便又要比同行们高出一头。这艘“酒神号”是以赌场出名的巨型邮轮,不知是哪位中东石油富豪旗下的大船,光是赌场就占据了整整三层甲板。海上赌博不比陆地,人在海上感觉失去了依凭,便会在牌桌与老虎机里陷得更深。沈一鸥在这海上浮城中工作了七年,见过无数的狂喜,但更多的还是悲痛与麻木,对此她早已心沉如水。何况那些在别人的痛与麻木中流走的血汗,到头来都变成滋养她生长的脂膏。
沈一鸥找到这次的客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知道这位客户姓谢,名元康,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她听过这家公司的名字,在她父母居住的小城里就有这公司的一处房产,银色的建筑拔地而起,挺秀高耸如翠竹破土,俨然已成为一处地标。可惜这位谢总却丝毫没有他的房产一般的美观,他身材矮胖,油腻的头皮上早已童山濯濯。见到沈一鸥时,他和她握了握手,她感到对方的手心冰凉,隐隐带着一层薄汗。
“谢总好,我来帮您提行李吧?”她客气地打着招呼,微微地向男人伸出一只手。
“不必,不必。”男人礼节性地推辞着,但也没有拒绝让沈一鸥的手握住了他的行李箱,“今天初次见面,就全仰仗沈小姐的好运了。”
然而我们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了……沈一鸥想,默默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谢元康。长年耽于酒色的生活让这个男人快速地肥胖而衰老了,但这并不能让她对他有多一分的同情。她专门为他设下的局已经摆开,这个在赌场上浮沉了至少七八年的老赌鬼终于要在今天跌进她的陷阱。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心中一阵莫名的快意,仿佛一颗复仇的种子正在悄悄地探出黑暗曲折的根,预备着抽枝蔓叶地开出一朵有毒的花来。
“那么谢总今天想玩什么?”当沈一鸥带着谢元康走进VIP间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问。
“今天玩‘富贵三公’吧,博个好口彩。”谢元康说。
沈一鸥恭顺地点头,心里却在微微冷笑。口彩是什么?不过是弱者在面对不可知的命运时为自己编造的安慰而已,真正的命运在发牌洗牌的蜗牛机里。牌插进去,只需要哗哗哗几声响,一切便都注定了,在穷和富之间反复跌宕几次,但最终还是要落入必然的一贫如洗中去,这样重复的戏码她看了七年,而这次要实打实地多出一个谢元康。
“Three card poker,please.”她对赌桌前金发碧眼的漂亮女荷官说,一面伸出三根修长纤细的手指。
谢元康轻车熟路地坐下来,把面前的十五万筹码全部推了上去。蜗牛机咔嗒咔嗒地响了一阵,三张牌平平地飞落下来,在他面前摊成一把张开的扇子。
女荷官先翻开了自己的第一张牌,方片K。然后她微微弓腰,伸手向谢元康一比——她不会讲中文,但这个动作传达的意思却是清楚明确的,是在请他阳牌。赌客在赌场上是不需要语言交流的,他们有另一套隐秘的交流方法,足以保证他们心意相通。
谢元康伸手慢慢地揭开了前两张牌,一张红桃Q和一张黑桃K。
双公,好兆头。站在一旁的沈一鸥在心里说,一边瞟了一眼女荷官面前的三张牌。女荷官已经把它们全部翻开了,除了第一张翻出来的方片K之外,还有一张红桃J和梅花6。
“双公六”在富贵三公中不算是大牌,何况谢元康还占了半手的优势——翻出来的两张K里,他的黑桃稳稳压着对方的方片,因此他只要至少翻出一张6来,就能轻松吃进赌桌上的另外十五万。绝好的局,但谢元康却并不着急,他用右手盖住扑克,粗短而有力的拇指在牌背上用力地摩挲着,仿佛将军在阵前用力地摩挲剑柄。又过了片刻,他才一把将牌揭了开来。
牌面的亮光在空气中闪烁了一下,仿佛寒光出鞘,然后瞬息之间便隐去了。躺在台面上的是一张梅花K,三公!这一把不仅赢了,而且赢得漂亮,谢元康面前的码山立刻增大了一倍。十五万从天而降,但他看上去却仿佛毫无反应,油腻的胖脸上毫无表情,死寂得如同那张刚刚为他赢下十五万的梅花国王。
你已经输了,沈一鸥却在心里说。尽管谢元康的脸上古井无波,但最后一张牌被阳开的时候,她还是清晰地看见了眼底的光亮,那光亮被深深掩藏在眼睛的云翳里,像两团小小的阴燃的火焰。她知道这是贪欲,身经百战的赌徒可以在赌桌上稳如泰山,输赢皆不形于色,但却藏不住眼底这两团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它们很快就会越烧越亮、越烧越大,烧得他们大赢特赢,然后再大输特输,最后将他们自己也化成灰烬……天下赌徒莫不如此。也许只有像盛中愚这样的人才能在赌场上常胜不败吧,因为他的眼底始终是冷的,像冰。
沈一鸥是在两年前偶然认识盛中愚的,那次,她趁着休假去一位熟人的家中拜访,看见一位清秀的男子静静地坐在牌桌后,面前堆着厚厚的一叠小面额钞票,眼神却是冷锐如冰的。这令她感到惊异,因为这并不是属于一个赌徒的眼神。
那天他们玩的是二十一点,他在她的注视下连战连捷。后来,熟人向他介绍了她在邮轮上的赌场做事,想来这令他有些惊异。寒暄的时候,她发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不只是礼貌或者惊艳,还带上了些探求的神色。
果然,他很快就离开牌局,走到面前找她聊天来了。
“算牌的技术不错啊。”东拉西扯了几句过后,她笑着说。
“果然逃不过法眼,”他也笑起来,“不过也只能在这里玩玩,要是去你们那里,马上就会被发现的吧?”
“那倒也不会,在我们那边,你没法算牌。”
“哦?”他明显来了兴趣,“怎么讲?”
“如果只有一副牌,然后由荷官来洗牌发牌的话,要算牌是不难的,出多少,剩多少,一双眼睛都数得过来。”她想了想,解释道,“但是发牌和洗牌的时候我们一般都会用蜗牛机——一具牌靴里有八副一模一样的牌,每一轮走完之后都会把牌收回来重洗——也就是说,每一轮能拿到的牌都是完全随机的,不可能有破解的机会。”
“不过想破解的人肯定不少。”
“那是当然,我自己就接待过好几位数学家呢……”她无声地笑起来,“可惜没有一个能赢钱的,那些连我都看得懂的小伎俩,怎么可能从赌场身上赢到钱呢?他们可比这帮年复一年缩在象牙塔里的老学究精多了。”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椅子扶手,慢条斯理地说道。
“愿闻其详。”盛中愚微微一笑。
“想用数学方法在赌场中赢钱,我猜得靠概率论吧——通过已经出现的牌来推测下一张出现的牌是大牌的概率,以此来决定下注与否。但蜗牛机把牌洗了那么多次,难不成你还能算出什么来吗?就算能,一副牌五十四张,八副牌四百多张,又有多少种可能性?”
“所以,那些去你们那里赌博的数学家,一个能赢钱的都没有?”盛中愚的笑意突然淡了,他轻声地问。
“那当然了,都是一开始就自信满满,结果到后来尽是几万几万的狂输。”
“有意思……蜗牛机,这倒是个挺有挑战性的玩意儿。”他微微垂下头,若有所思地说完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这个男人秀长的凤眼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在深思着什么,一点神光在瞳孔深处若隐若现地流转着,仿佛藏身于寒潭深处的遗珠。
“怎么,你也想去试试?赌是千万沾不得的,一进去可就拔不出来了。”竟然脱口而出这句话,沈一鸥自己都感到惊奇。作为叠码仔,她的码佣是从赌局的流水钱里抽的,本来按行价只拿百分之一,但海员毕竟工作、生活都艰苦,因此在船上她能抽到百分之五。她知道刚才的话是在断自己的财路,但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必须这么说。
“再说吧,我也不清楚……”他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一阵嘈杂将她的注意力又重新拉了回来,她抬头看了一眼赌桌。与她期望的相反,谢元康还在赢。她眯起眼睛数了数,谢元康的面前层峦叠嶂,竟已经虎踞龙盘地堆起了整整一百二十万的筹码,谢元康端坐在筹码后面,像极了运筹帷幄的将军。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沈一鸥知道谢元康又赢了,他面前的码山立刻又扩大了一倍。他站起来招招手,立刻有一个高挑清丽的女孩子贴了上去。他接过女孩手中的香槟抿了一口,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女孩子掩口吃吃地笑着和他贴得更近,恨不得把自己修长的身子蜷起来,像球一样地滚到谢元康的怀里去。
沈一鸥轻轻地眯了下眼睛,久经赌场的她已经不会用皱眉头这样的表情来表达情绪了,它们太张扬、太外露,掩藏不住她敏感丰富的内心。面前的女孩挂着长长的拖尾耳环,细白的手腕上珠光灿然,映照得她整个人明如环佩,沈一鸥立刻明白她是操那种职业的女孩。赌场腐败的肥沃土壤养活了她这样的叠码仔,自然也养活着她们这样的人。尽管工作不同,但沈一鸥清楚地明白她们与她,其实不过是在赌场这个艳丽毒树下方污秽泥土深处的同气连枝的两条暗根。
她突然感到头晕,却并不是因为看见谢元康赢而感到不适。相反,她知道这一次谢元康是必定要输的,就算没有盛中愚,他也会输。现在谢元康离开了那个女孩子,又重新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眼里阴燃着的火苗骤然转亮,烧成跃跃欲试的小小太阳。
这便是赌徒的死性,沈一鸥无不鄙夷地想,赢了江山便要赢得更多,输了江山又要赢回江山。她工作七年,倾家荡产的见过,断指明志的见过,结果呢?还不是一样继续地赌,继续地输。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她站起来,远远地朝谢元康打了个手势,说她想离开一下。谢元康想都不想便同意了,丝毫不出乎她的意料——当一个赌徒进入状态之后,他眼里是不会有外人的。于是她站起身,和身边的几个人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赌场。
沈一鸥顺着大船的楼梯慢慢走下去,今天的海浪有些高,她感觉得出来脚下在微微地摇晃。她突然想起来,她父亲开始沉溺赌桌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那时候父亲旅游回来,洋洋得意地从旅行包里取出给母亲买的首饰,珠光宝气的,映得整个房子都水润了起来。没自己掏钱,是用赌场里赢的钱买的。父亲不无得意地说,这是在炫耀战功。
可以啊你,都会进赌场了。毫无担忧之心的母亲沉浸在意外的惊喜之中,丝毫没有预感到这是一个颇为危险的前兆。
哪里哪里,我怎么可能自己去赌场?是这次跟谢元康谈生意,作为地主,他请我去玩玩的。父亲笑眯眯地说,然而远远在一旁观看的少女却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她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在微微地颤抖,像是一扇正在摇晃着开启的地狱之门。
长年以来,沈一鸥都不在外人面前谈论自己的家庭,是因为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无比自然地流露出对父亲的鄙薄来。赌徒都说小赌怡情,但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多年的沈老板自然不是单纯怡情而已,他一怡情就情根深种,导致沈家的状况在那一两年里如过山车般急转直下。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沈老板的嗜赌让曾经养尊处优的沈一鸥在那两年里飞速地长大成熟。山穷水尽之时,只有十九岁的少女环视了一圈四壁萧索的小屋,对赌场来收债的人淡然说道:“你们不用再来了——明天我就跟你们走,我来做你们的叠码仔,还我父亲的钱。”
在十九岁中断了学业的沈一鸥便从此开始了她在无数赌局中穿梭浮沉的生涯,叠码仔是掮客,也是赌徒,明里介绍赌客给赌场,暗地里和赌客在台下私赌,这在赌圈里也是有名目的,称之为“拖”。有经验的老叠码仔一般都会在私下和赌徒拖三或者拖四,也就是私下里押台面上的局三倍到四倍的赌注。沈一鸥从来不和赌客私下拖,只是因为她不想把自己也放在赌徒的位置上而已。
沈一鸥鄙薄赌徒,正如她鄙薄父亲。而对于引诱她父亲进入赌场,又在赌场中连续出千,使得她父亲泥足深陷的谢元康,她则又多出了一层格外深刻的憎恨感情。自从她发现这次的客户是谢元康之后,便下定决心要设一个局,尽管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这个局究竟应该如何展开。
她转头看了看舷窗外。天边暮色四合,酒吧里的灯光也明亮起来,将她的脸投到了落地的玻璃舷窗上。她的脸是美的,毕竟在这赌场中,她是号称“黑桃皇后”的叠码仔,就算带着很深的倦意,也仍然是美的。久在海上,她不知道自己在还清了父亲的债务之后,已挣下多少身家,也许是几百万,也许早已上千万了。富有的美人,心里自然看不起赌徒,但却始终无法丢下这份收入丰厚的差事——她始终记得十九岁那年的阴影。直至今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仍然常常被噩梦惊醒,梦里没有死亡,没有战争,没有恐惧,只有无穷无尽的贫穷。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倏忽隐没了,天与海连成了一片,四面除了海潮的隐隐响动之外,别无他物。巨轮无言地行进着,灯火辉耀,仿佛海上浮城。
二
第二天清早,沈一鸥并没有在赌场里见到谢元康。她找来马仔问了问,才知道谢元康在赌场里激战了一个通宵,她离开时,他赢下的两百四十万几经涨落,到今天凌晨已经缩水到了十万。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一鸥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按理说,她应该是希望谢元康一败涂地的,但这时候她却有些希望他赢,不断地赢,等赢到忘乎所以的时候再把这几天积攒下来的收获统统失掉,毕竟从高台子上跌落的感觉,无论如何都要更痛一些才对。
她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慢慢走出船舱,来到了甲板之上。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薄雾重蒙的海天一色中,有什么东西在从天的极远处开始慢慢放亮,将天和海从一色的混沌中逐渐显影出来。起初是和光同尘的铅灰,然后慢慢地转成青白,接着是淡淡的绯红,越来越亮,最后竟然要将整片天海都烧起来似的。沈一鸥突然想起,这是早晨要来了——七年的叠码仔生活让她拥有了一切,却单单没有属于芸芸众生的早晨。赌场里是不分昼夜的——拉斯维加斯的威尼斯人、大西洋城的恺撒、澳门的葡京,或者是马来西亚的云顶与蒙特卡罗的大赌场,哪一家不是焚膏继晷、阖门闭户的灯火辉煌?就连这“酒神号”上的三层赌场,也都是没有舷窗的,为的不过是让你不分昼夜地在里面赌,看着钱如瀚海潮汐一般涨了又退,从此再求不得夜夜安眠,见不到日复一日的朝阳与晨露。
身旁的足音开始慢慢变得杂乱密集,那是乘客们纷纷起床开始新的一天了。沈一鸥默默地靠在栏杆上,仰望着高耸入云的船楼。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赌场的年轻人,竟然夸下海口说能够从仇人手里轻易为她赢回失去的几千万,没有比这更加荒唐的事情了。想到这里,沈一鸥又突然无奈地笑了笑,她在笑自己究竟是犯了哪门子的失心疯,这种时候,还愿意去相信这样一个口说无凭的男人。
就是到了现在,沈一鸥也不明白她对盛中愚的信任究竟来自何方,但不可否认的一点在于,他们的确是一见如故的。她承认他曾让她做梦,毕竟盛中愚的的确确是那种容易让女人做梦的男人——白皙、清癯,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书卷气息将人间烟火的味道冲得极淡。他说自己在一所高等学府做科研工作,对此她也是深信不疑的——对于盛中愚这样的人,就应该只存在于楝花飘落的校园里,抱着吉他如怀抱爱情的冲锋枪。
那天在熟人家的第一次见面,对于沈一鸥而言是很愉快的。盛中愚说话温和谦恭,不带半分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所常有的逼人锐气,却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话题,如同一脉清水缓缓流淌,俯首却看不清水深。
“那么,你究竟是做什么研究的呢?”终于,在又聊到他的工作时,她忍不住这么问了。
“其实是一门比较新兴的学科,如果硬要算的话……大概是数学和哲学的结合吧……”他想了想,笑道,“其实我这么说也说不清楚,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到我家里去看一看好了。”他看着沈一鸥的眼睛,认真地说。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禁不住心底微微一惊。她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多年,见过三教九流各色眼神,但却从来没在一个成年人身上见到他这样纯净如孩童般的眼神,神光内敛,聚而不散,仿佛能照出她的心底。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回绝这个请求。
盛中愚伸手拉亮了灯,让沈一鸥能够环视他的房间。他的家是小巧的一居室,陈设简单,一块巨大的屏幕镶嵌在客厅墙壁的尽头,下面连着一台电脑。茶几上摆着一只细白瓷的花瓶,里面空空的,并没有插上花。厚厚的书在靠墙而立的两排书架上码得满满当当。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发现没有一本书上蒙着尘土,页边也尽都微微卷皱,显然不知被它们的主人翻过多少遍。
“都是些专业书,没什么特别好看的。”看着沈一鸥认真地看自己的书架,盛中愚突然觉得有些局促。
“没事儿,我就随便看看的。”沈一鸥笑了笑,目光缓缓扫过书架,越过长长的一排学术论著,最后定在书列的末尾。那里是几本颇为破旧的书,书脊都撕裂了,灰色的装订线暴露在外面,斜斜地支着,仿佛在风中簌簌抖动的瓦楞草。她伸手抚平书脊,看到了书脊上已经有些残缺不全的书名:
詹姆斯·斯图尔特,《微积分》;罗伯特·赛奇维克,《算法分析导论》。
大学最基本的入门教材。她纤长的手指轻轻一颤,回忆如水泡般依次浮上脑海。她想起来这是她梦幻泡影般短暂的大学生涯中读过的最初两本书,同时也是最后的两本。
想到那个时候,她不由得微微地全身颤抖,苍白的手指有力地蜷缩起来,细薄的指甲用力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沈小姐,您怎么了?”
盛中愚的声音将她猛地唤醒,她急忙收束心神,努力向他做出一个笑容,“没什么……看到了以前用的书,觉得挺怀念的……”仿佛是感觉这句话有些突兀,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其实我大学退学之前,学的也是数学和计算机。”
“没想到沈小姐是内行,”他温和地笑笑,“那真是太好了,我讲起来就会方便得多。”
说完,他按了一下按钮,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图像。白色的背景被分割成棋盘般的密集小格,这些小格不断地跳动着,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白,像是白色天幕下一朵绽放得奇诡绚丽的黑色焰火。
“这是一种被称为‘细胞自动机’的演算装置。”回头看见沈一鸥一脸惊异的神色,盛中愚淡淡地解释说,“在整块屏幕上,每一个小格子所独立执行的,都是一套完全相同的简单算法——由周边八个小格子的黑白分布,来决定这个格子在每一个单位时间内的颜色变化。只需要对算法稍稍加以设计,那么当所有格子都开始同时执行这一套的算法时,就能构造出这样的图案来。”
“其实就是用计算机画画了。”沈一鸥笑着说,“可是这和你说的‘与哲学的结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继续往下看。”盛中愚点点头,一边飞快地在键盘上修改着参数,“刚才我们所见到的这种流动的焰火形状,就基本上算是这种简单算法的设计极限了。但是如果我们把这台自动机换一种方法来构造,让每一个格子在运行算法的时候都进行一次自我迭代,那么,这个图案就会明显地变得复杂。当然,也会更加有趣。”
他伸手敲下了回车键,白色的屏幕安静了极短的一瞬,随后便被黑色大片地覆盖了。沈一鸥探过身子,果然发现这一次的图案比之前复杂了很多,并且看上去异乎寻常地精细。那是一座巨大的金字塔的形状,黑白错落的小格子在塔身上刻下细密的花纹,环环相套,无穷无尽,像是通过分形幻化出的无限连环,让她觉得微微地晕眩。视野也同时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如水波般微微晃动,在那一瞬间,她竟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仿佛这屏幕上的图案似曾相识。
“这图案……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她轻声说。
“是这个么?”他笑笑,伸手拿起一个东西塞进她手心。
手掌中传来异物的冰凉冷硬之感,她低头看去,躺在手心的是一枚贝壳。褐黄色的纹理在白色的底色上细密交错,果然与面前屏幕上的图案十分相似。
“就是这个!”她脱口而出,而他却仿佛早已料到她的惊讶,只是微微一笑。
“这是织锦芋螺的壳,虽然看起来十分复杂。但是你刚才也看到了,输入了某一种既定算法之后,经过多次的自我迭代,就能够在计算机上完整地复现这套花纹,甚至于比这套花纹更加精细。”
“所以呢?”她穷追不舍地问。
“织锦芋螺的花纹如此繁复,但是却可以通过简单的算法模拟完成。”盛中愚微微皱着眉头,说道,“然而世界上能够用类似‘算法’来推演的东西,却远远不止芋螺的花纹这一种——向日葵的花序按照两组方向不同的螺旋线排列,树枝的萌蘖则是斐波那契数列的完美再现;而至于蕨类植物的茎叶形态,也带有分形几何中最基本的‘自相似’特征——所以我想,世间万物会不会都像这些植物一样,尽是可以计算,甚至可以预测的呢?”
“这怎么可能?”沈一鸥无声失笑,“在这世界上明明就有完全没有规律的、不可捉摸的事物存在啊,不可能都有计算方法的吧?比如说……”她轻轻皱起眉头想了想,“高中时候学过的布朗运动,我记得老师当时说它是无规律的。”
“布朗运动是随机运动,不过也不是毫无规律可循——硬要寻根究底的话,它本身其实是一个期望为零的正态随机变量,并且服从于马尔科夫过程、鞅过程和伊藤过程。但是也如你所见,随机过程的描述并不准确,不过在一定的范围内找出规律,却也大致不难。所以我想,‘万物均可计算’这样的目标,要想达成,也许并不是痴人说梦而已。”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沈一鸥恍然大悟,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寻找属于这个世界的、描述一切规律的‘万有算法’吧。”
一阵欢呼与叹息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抬起头,看见前面站着十多个人,攒成一团围在一张桌子面前。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喜气洋洋,正用双手将厚厚一叠筹码拢到自己面前。她隔得有些远了,他们的话都听不清楚,只是偶尔有只言片语如飘风一般传进她的耳朵——
“四边!这三关闯得漂亮……”
“……杜总好手气!”
“赢了一百二十万呢……”
她走近了几步,见那一桌又开始了一局。蜗牛机里,洗牌的声音哗哗作响了一阵之后停止了,三张牌鱼贯飞出,背面朝上,在赌客面前摊开成一把小小的扇子。
她看着遥远沉默的三张牌背,突然觉得有些想笑。盛中愚这个疯子,竟然进入了赌场还在妄想用概率论或者随机变量之类的无聊东西来赢钱。概率分布函数所能指定的不过是一个大致的范围,但赌桌上真正定输赢的,却只是实打实的三张牌而已。她漫无目的地这么想着,却发现人群哗地又散开了,这时她清楚地看到姓杜的赌客手边搁着一只茶壶,壶嘴微微偏开他的身体指向身后。沈一鸥抬头一看,瞬间就明白了那个人的用意——他背后是一幅巨大的瀑布风景,银练长垂,晴川倒挂,他要借这瀑布的水势,但又不能让大水给冲了,这就是茶壶嘴反冲大水的玄机所在。
沈一鸥无声地笑了起来,转身便走。七年里,这些号称信则灵的赌场小把戏她见得多了,但如果真说起来,却未必比概率论没用。凭着算牌和概率论赌钱,然后输得倾家荡产的人,她不知道见过多少,盛中愚也不过将变成这千万人中的一个罢了。她这么想着,却莫名地感觉嘴里有些发苦。
三
沈一鸥第一次见到盛中愚走进“酒神号”上的赌场,是在这次旅途的最后一天。他换了一身新的中式布褂,微长的头发随意地垂下来,还架了一副沈一鸥从未见过的黑框眼镜,看上去像是一个懒散的公子哥儿。
现在,这个公子哥儿拎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小手提箱走进赌场了,他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在赌场里逡巡了一圈,然后随意地坐在了谢元康对面的位置上。
谢元康抬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伸出右手打了个“飞牌”的手势。所谓“飞牌”,是指由荷官发牌,玩家不下注,只旁观牌的走势。谢元康看了一会儿,便举手示意荷官可以开始了,于是六张牌又沿着永恒不变的轨迹滑落了下来,三张在他的面前,三张在盛中愚面前。
“小伙子,玩儿吗?下多少?”谢元康微微眯起眼睛,转过头悠悠然地问。
“当然。”盛中愚顺手将面前的筹码全部推了上去,“不多,五十万。”
“年轻人,如果你今天才玩不久的话,不必玩这么多的。少下点儿会玩得久一些。”谢元康提醒。
“不必了,”盛中愚淡淡地笑笑,“下多了玩得快一些,反正都是赢。”
谢元康不说话了,脸色变得有些阴沉。片刻之后,他伸出右手,轻轻翻开第一张牌,是一张红桃A。盛中愚微微一笑,也翻开了他面前的第一张,是一张梅花6。仅仅短短的翻牌时间里,赌桌边又多了几个看客,十多只眼球左左右右地扫着赌台,眼神机灵得发贼,虽然这些人西装革履,腰板挺得像绷紧的弓弦,但是浑身上下却无一处不透着底层的风貌。沈一鸥知道这是赌场的马仔,不禁在心里暗暗地骂盛中愚的蠢,这家伙说话太过高调,当场就引得人家把他看住,以防他出老千。她虽然并不相信他会鲁莽到在赌场里公然出千,但赌场如战场,讲究一个小心驶得万年船,像他这样一来就自视甚高的,不可能不失手。
正在沈一鸥担心的时候,人群却突然欢呼起来,盛中愚赢了,五十万的财富凭空添了一倍!他用双臂一圈,将小山般的筹码缓缓地撤下来。他侧过脸对沈一鸥笑笑,却迎上的她带着焦虑的目光,她的意思很清楚——赌场里的人都是先赢后输,你若是不见好就收,迟早也是同样的结果。
盛中愚笑了笑,把赢下来的钱又一把推上去,一百万。
又赢了。
按照“富贵三公”的规矩,一个人只能连续坐庄两次,现在谢老板已经坐完了庄,轮到他了。满桌的赌客、看客一齐屏息静气,要看着他“闯三关”。赌场中所谓新客上台闯三关,不过就是把头两把赢来的筹码和本金一块儿押,闯过三关就是开张大吉,闯不过也算死生有命。
蜗牛机哗啦哗啦地响着,牌簌簌地飞到赌台上,盛中愚看了一会儿,突然做了个手势,示意荷官可以开始了。
六张牌一如往常地飞下来,谢元康先翻开了他的那三张。这家伙不愧是赌场老手,面对盛中愚新手上台带来的好运,翻牌时依然气定神闲。他翻出来的是一张黑桃Q、一张梅花4和一张方片5,这是单公九,在“富贵三公”中是相当大的牌型,能吃下他的组合寥寥可数。
这时盛中愚也翻开了前两张牌,是一张红心K和一张黑桃K,虽然手气不错,但也绝不是能够稳吃谢元康的牌型。赌桌周围的人鸦雀无声,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盛中愚手掌下盖住的最后一张暗牌上来了。那些目光聚在最后一张牌上的时候仿佛都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抬不起手。那张可怜的纸牌在两股力量的推挤下饱受蹂躏,原本通体光润的牌面上皱纹恣肆延展,像是旁逸斜出的梅花枝干。
渐渐地,犹抱琵琶的牌面终于全部显露了。
人群只是静了一瞬,跟着便立时松散开了,接着爆发出一阵喝彩。这声音的意味十分隐晦,但沈一鸥却全部听懂了,这中间有惊讶、有感叹,也有嫉妒,真情假意,虚虚实实,不一而足。
躺在赌台中间的是饱经风霜的红心9,皱纹满布、鞠躬尽瘁。盛中愚再次回过头,含着笑看了她一眼——他的牌型是双公九,稳稳地吃住了谢元康的单公九。三关三番,他已经赢了谢元康整整三百五十万,离他们约定的数额还有六百五十万的差距。
“承让。”盛中愚微微一笑,眼帘依旧低垂,但修长白净的食指中指却轻轻翘起,仿佛是在向她比出一个“V”的手势。
这个动作隐秘而细微,然而沈一鸥还是觉察到了。她感到心脏没来由地猛地一跳,急忙把目光转了开去。“酒神号”上的“富贵三公”是打私庄,也就是赌场不参与,纯粹由赌客押注,因此金发碧眼的女荷官也面沉如水,半挽的袖子里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干干净净的两只手将六张牌推到两个人面前,一边三张。
谢元康沉默了片刻,微微侧过身子,做了一个“你先请”的手势。
盛中愚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翻开牌,一张方片7、一张黑桃6,最后一张则是方片2。按照“富贵三公”的规矩,牌点相加取尾数,九为最大,因此这三张牌一共只为盛中愚积了五点,是颇为平庸的手气。
谢元康肥厚的手掌紧紧地捏着三张牌,右手手指像数钱般慢慢地捻动着。第一张牌在他手里缓慢沉重地抬起一个角,慢慢地越升越高,像是托举天地的阿特拉斯。一张红色的7慢慢露了出来,跟着的是一张黑色的8。七加八是五点,只要最后一张牌的点数不在五到九之间,就是他谢元康的胜局。
观战的人纷纷兴奋起来,吆喝着让他“吹,吹”。据说这是赌场中的法术,能够把过九的多余点数吹掉,而不会让人点数过剩爆了牌。
沈一鸥做了七年的叠码仔,自然对这“吹”的含义再清楚不过。她不禁心里暗笑。三张牌,若不是存心要出老千,自从拿到手里的一刻就盖棺论定,油墨印上去的花字清晰坚固,哪里是吹几下就能吹掉的?
然而谢元康已经开始吹牌了,他鼓起微微下垂的腮帮子,真的一口一口吹起气来。这认真的神态是如此的愚蠢,竟然令沈一鸥都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意了。
那张决定命运的纸牌如同蝴蝶振翼般蓄积了好一会儿力量,才被猛然地吹了开来。
沈一鸥踮起脚尖远远望去,她看到九枚黑桃印在雪白光亮的牌面上,黑色的油墨深得仿佛穿透牌背,像是一捧黑色的花瓣怆然洒落,说不出的秾丽凄艳。这是一张黑桃9,九加七加八等于二十四,只记四点。
谢元康又输了。
这一把盛中愚押了三百万,也就是说,还只剩最后的三百万,他就完成对她的承诺了。但沈一鸥在一旁看着,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七年的叠码仔生涯已经将她的目光练得敏锐至极,盛中愚的翻牌动作简单干净,绝对没有任何作弊的可能;而更令人费解的则在于,刚才的那几把里,他每一把都赢得成竹在胸,没有丝毫的犹豫、寡断或者惶惶不定,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普通人类,而是命运之神的化身。
“小子,你他妈的出千了吧!”谢元康明显有些按捺不住了,血管在他微凸的油亮脑门上浮起来,像是一条条游动的青蛇。
“这是不可能的。”盛中愚不以为意地笑笑,仿佛事不关己,只是在为另一个人轻描淡写地辩解一般,“不过您要是担心的话也没关系。”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看着女荷官蓝色的眼瞳,“这位美丽的小姐,以后能麻烦您为我明牌吗?”
女荷官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笑容。谢元康的脸色难看地暗了暗。
现在庄家又回到了谢元康这边,大概是受了盛中愚气势的影响,这一把他只往台子上押了十万,很快就赢了。然而跟着两把二十万却又都输了,他停下来,浑浊的眼睛在向沈一鸥这边瞟。
七年的经验让沈一鸥明白,纵然此时她已经心潮起伏,但他还是她的客户,在表面上还是要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谢总有什么想要说的?”她飞快走上两步,站到了谢元康的身侧。尽管早已在赌场上打拼成了人精,但她的容貌仍旧是秀美的,垂首低眉的时候两道细眉下秋水流转,带着一股言语绝难尽述的伶仃凄艳。在潜流汹涌的赌场里,倚弱卖弱就是她这样的人天生的优势。
“妈的,今天运气不好。”谢元康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骂骂咧咧地说,“再赌一把,输了就走!”他说着,伸手将面前的筹码重重一推,“小子,一把六百万,敢不敢赌?!”
“那我也舍命陪君子吧。”盛中愚淡淡地说,将一座同样大小的筹码山推了上去。
蜗牛机又哗哗地响了起来,牌一张接一张地飞到赌桌上,每一张新落下的牌都半叠着前面的一张,黑红色的纸牌首尾相接,在沈一鸥的面前淌成了一条血污混杂的河流。七年来,她见过无数的人从这里捞出数不清的希望,却又被这些愈来愈重的金钱压得举步维艰,最终如蝜蝂一般颓然跌倒,然后无声地溺死在这条虚空的血河里。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当你也变成了赌徒的时候,这就是你唯一的下场。
机器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六张牌又循着千篇一律的轨迹飞了下来。女荷官在半空中伸手一抄,敏捷地接住了右边的三张——那是盛中愚的三张牌。她是和沈一鸥一样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角色,进退有据,处变不惊,素白纤细的手腕牵着无数道好奇的、灼热的,或者是另有所图的目光,在半空中轻灵地一翻一转,三张光洁的牌面就在桌上摊成了一溜,清清亮亮的,像一汪被抹匀了的清水。
台面上是一对3和一张2,八点。盛中愚默默地点头,双肩松弛下来。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垂落的枝形吊灯,还轻轻伸了个懒腰,全然不顾对面谢元康大钉子似的饱含怨毒的目光。
牌明一身轻,这种似乎天生便知天命般的淡然竟然一时令沈一鸥有些恍惚,仿佛真正相信了像他这样的人,是真能在赌场上常胜不败的。
谢元康盯了对面的年轻人半晌,方才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现在盛中愚的命运已经昭昭于天下,而他自己的还得自己亲手去发掘。他等待了将近一分钟,突然伸出手去,以出人意料的痛快翻开了前两张牌。那是两张黑桃4,两张一模一样的牌面躺在赌台上,像是两具一模一样的死尸静静地向着阴霾的天空。
八点,这手牌并不好,如果想好过盛中愚的话,剩下的一张牌必须是一点或者三公,虽然算不上绝境,但赢面的确不大。谢元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根粗短肥胖的手指捏起牌的一角,开始向外慢慢地捻翻,翻出了一个角,又把牌转过来翻另一个角。
一桌的赌客都屏息静气地看着,脖子伸长着像吊颈的烤鸭。
这时候,船突然摇晃了一下,仿佛是一个巨大的不祥的谶纬,而谢元康便被这不祥击中了,他愣了半晌,突然放弃似的把牌一抛,那张带着厄运的纸牌在空中打了两个圈,才晃晃悠悠地落到牌桌上。
沈一鸥微微伸长了脖子,看到桃之夭夭的四朵红心在牌面上自顾自地灼灼其华。
三张四点加起来是十二,谢元康这一把只算两点。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谢元康慢慢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沈一鸥用力晃了晃微微感到有些晕眩的脑袋,立刻跟了上去——至少到现在她还是他的叠码仔,表面上还是要与他保持立场一致的。从赌桌到门口的路并不长,但她心旌动摇,竟然走得步步小心,仿佛面前横亘着一条虚空湍急的河流,要涉水而过,生怕哪一步会踏得不实。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看盛中愚,他已经收拾好筹码,站了起来。年轻的男人背向着她闲闲地站着,淡青色的布褂柔顺而挺括地垂坠而下,只有左右袖口松松地挽了两个卷,露出雪白的绸布里子,像是斑驳山岩间一只悠然停伫的白鹭。
四
沈一鸥回到岸上的第二天晚上,盛中愚就给她打来了电话。他一向是这样的人,做事干净利落,只要今天能完成的,便决计不会拖到明天。
“还是在那家咖啡馆见面吗?”沈一鸥试探着问。
“不要,在外面不大方便。”盛中愚很快地否决了,他想了想,说道,“来我家吧,你之前来过的,我就不给你指路了。”
“好。”
沈一鸥搁下电话,缓缓躺倒在床上,夜色中的天花板黑暗而高远,像是头顶悬着的一片没有星光的大海,包围着在夜幕下静静地仰躺着的她,如同一尾仰望夜空的鱼。凭着在赌场中练就的本能警醒,她知道再和盛中愚见面是不明智的,因为他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了——四个小时之前她接到银行的通知,一笔五百万的款项已经如约汇进她的账户。
但她还是决定去赴约,因为她心里始终还有一个疑问:轻而易举地赢下一千万的巨款,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靠算就可以了。”当沈一鸥开门见山地提出这个问题时,盛中愚淡淡地回答说。
“算?怎么算?”她微微地皱起眉头,“别告诉我说是概率论,我在赌场已经混了七年,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在赌场里靠概率论赢钱。”
“你说得没错,在赌场里,的确不可能靠概率论赢钱,而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每一轮赌完之后,用过的牌都会被重新洗回蜗牛机里,因此没办法来计算所需要的牌会出现的概率;而且,赌场一般会在一台蜗牛机里同时放入六副到八副扑克牌,这甚至可以说是隔绝了飞牌对牌堆可能造成的影响——所以如你所见,在那时候,我并没有用概率来算过牌。”
“那你用的是……”沈一鸥轻轻地皱起眉头。
“是一种算法。更具体地说,是蜗牛机本身的算法。”
“蜗牛机……本身的算法?”
“没错。”盛中愚微微点头,“我所计算的,就是蜗牛机洗牌、发牌的这个过程本身所代表的算法。
“首先,我们来大概想一下蜗牛机本身洗牌、发牌的过程。如果将放进牌靴的八副牌作为‘输入’,而洗好发出来的牌称为‘输出’的话,那么显而易见,输入的八副牌和输出的八副牌是完全一样的。在我们看来,大概可以将洗牌的过程理解为一个双射,而这个映射的定义域和值域,都是由这八副牌所构成的一个集合,而更具体地说,这个洗牌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属于作用于八副牌上的对称群中的一个元素。
“而一旦明白了每一张‘输入’都会对应唯一一张‘输出’牌这个特性,预测蜗牛机的算法就是一种可能实现的行为——利用对称群和双射的特性,从‘输出’的牌序中去反推‘输入’的牌序,再从而推断之后所‘输出’的牌。当然,这个对称群的阶太高,因此计算量会非常的大,单凭我自己的脑子,在飞牌的时间里面算出之后的牌的结果是不可能的。”盛中愚笑了起来,眼神明亮,“所以我用了一些其他的工具——是的,我出千了。那天我戴的眼镜是一个可以接收信号传输的显示器,它能够识别飞出来的每一张牌,然后将输入的结果传输进一台负责计算的高能计算机,之后再将进行计算后所得出的结果显示在我眼镜的镜片上;而负责计算的高能计算机,就是那天放在我脚下的小黑箱子。”
“我还是不明白。”沈一鸥摇摇头,“就算你能够计算出算法,你也没办法看到牌放进蜗牛机时的顺序,这怎么可能算出洗好之后的每一张牌怎么出来呢?”
“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但是原有牌的顺序并不重要。”盛中愚从容地回答说,“蜗牛机的工作原理在于,对于输入的任何一张牌,机器都会把它洗成另外一张唯一的牌,因此只需要飞一段时间的牌,根据输出的牌的花色分布,就可以推知输入的牌的情况,并且预测之后会出现的牌——举例来说,我们可以把一个有确定公差的等差数列看成一个由自然数集到它本身的双射的值域,因为双射本身的确然性,我们不需要看到这个双射的定义域,而只是从值域就可以计算出这个双射。而之后的预测,就只是像找规律,然后根据规律填几个空一样自然的事情。”
“虽然听起来不错,但是你应该记得放在蜗牛机里的,是完全相同的八副牌。”沈一鸥提醒说。
“八副牌和一副牌的原理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定义域由普通的集合换成了复集。当然,虽然原理相同,对计算的人来说,影响仍旧是巨大的。对于我带的这一台计算机而言,当普通集合变化为复集之后,计算的复杂度的上升是非常明显的——由指数时间上升到了多项式时间,而这也是我每一把下注之前,总会选择较长的时间来飞牌的原因。
“虽然多项式时间的计算对于一场赌局来说是长了些,但计算的复杂度并不是一个完全绝对的概念。简单解释,就是随着计算机的更新换代,计算的时间可以大大地被缩短。这就像密码的换代一样,任何加密方式的过时,原因都只是因为计算机拥有了更快解决它们所对应的算法而已。
“而刚才所提到的那个构建在八副牌所组成的集合上的对称群,其实就是赌场的蜗牛机在运行时所依照的算法。这一套算法其实早已不是秘密,一直以来之所以无人破解,原因仅仅在于复杂度太高而已——八副牌组成的复集中一共有四百一十六个元素,而这个复集所生成的对称群的阶则是这个数的阶乘。这样一个规模庞大的运算,在电子计算机的时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但是在连超弦计算机都能够得到大规模运用的当下,通过发牌的结果来推算出一具蜗牛机的算法,则完全不是问题。”
“那么赌场的时代也就结束了,”沈一鸥说,“只要这个方法一流传出去,我猜从明天开始,赌场里全都是提着计算机来赌钱的人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对于通过反推算法来赌钱的手段,赌场至少可以通过三种办法来反制,而且每一种都很简单。”盛中愚笑了笑。
“第一种方法是最难想到的,但是实施起来却很容易,只需要把预先放进牌靴里的八副牌抽掉一张就可以了。按照最开始建立的数学模型,蜗牛机的算法是由八副完整的牌所构成集合对它自身的一个双射,而抽掉一张牌的做法,实质上等于是缩小了双射的定义域——也就是说,在保证值域不改变的情况下,通过缩小定义域的方法,破坏掉函数本身的双射性。这样的话,相当于我们的数学建模本身出现了错误,自然也就不可能推导出牌的正确算法了。
“第二种方法是放弃蜗牛机,改由荷官来进行全程发牌。和完全执行算法的机器不同,人类的思维在旁观者看来,是可以呈现出一种毫无规律可循、全然随机的状况的,因为你永远无法估测荷官可能发出怎样的一张牌——下一张牌可能来自牌顶、牌底,或者牌叠中间的任何一个位置——而这并不是数学本身所研究的范围。自然,依靠推测算法的手段也不过只能抓瞎罢了。
“除此而外,赌场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那就是对赌客进行搜身。毕竟这么巨大的计算量对于超弦计算机而言也是有负担的,以现有的技术,还不足以做出更小的完成速算的计算机,因此这种方法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起码还是能在一定时间内保证赌场里不会到处都是像我这样的老千。”盛中愚摊了摊手,“但无论如何,对于蜗牛机算法的推演,始终还是局限在理想状态下,然而在赌场这样的地方,变数实在是太多太多。
“所以,说到最后,我其实也只是运气好而已。”这男人最后笑了笑,给自己下了断语,“我们穷尽所能,算出来的也不过是这样的理想情况。虽然看起来神奇而且精准,但比起这世上了无穷尽的变数,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盛中愚停下来,自嘲地笑了笑。一阵夜风吹开了窗帘,一眼望去,窗外满天繁星微微摇晃——仿佛这弥天的星斗都失却了凭依,正高高地悬于玄色的深渊之上,随时可能被清凉的夜风吹落。
“这也就是你之前所跟我提到过的‘万物算法’中的一部分吧?”沈一鸥突然问道,“我可不相信你设计这么一套方法去计算蜗牛机本身的算法,只是为了帮我从那个老狐狸身上赢一千万而已。”
“是。”片刻的沉默之后,他抬起眼睛来看着她,眼神笃定而沉稳,显然是毫无隐瞒。
“别紧张,我不是在责怪你利用我,何况这事还有我的不少好处。”她说,“我只是觉得有些好奇……想问问,你们最后的‘万物算法’找到了吗?有没有什么大的成果?”她坐直了身子,长年浮沉赌海所练出的圆滑笑容像面具般碎裂,露出好奇的神色来。
盛中愚摇了摇头,“进展很缓慢。你刚才也看到了,只是单单计算一台蜗牛机的运行算法,就需要投入一台超弦计算机来进行运算。而它的复杂度与整个宇宙相比,却又比用一个刚刚识数的婴儿与人类至今掌握的所有知识相比还要悬殊得多!从这个工程开始,我们每一个人就都明白,这是一个我们穷极一生也无法完成的巨大工程。
“当然,我们还是幸运的,凭借分布式计算和超弦计算机的强大运算能力,我们在近十年间得以建立起了一系列基础的算法模型。虽说这些模型只是最基础的层级,但是分布足够广泛,从物理学、化学到生物学都有。然而即便如此,我们所知道的算法,也不过是散乱地自成体系而已。想要将它们统一起来,推导出一个更高意义上的可以统摄万物,以至于能够模拟整个宇宙运行的算法,就目前而言,还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虽然掌握‘万物算法’离我们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是以目前我们所掌握的零散枝节,也已经能发挥很大的作用了。”盛中愚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像我能够用‘赌徒算法’来计算出蜗牛机的运转规律一样,能用它帮你赢下这一千万,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嗯。”沈一鸥轻轻应了一声,微微地垂下眼帘,过了片刻,才慢慢抬起了头。
“其实我这次来只是想感谢你的……不过并不仅仅是因为你帮我赢了他的钱。”沈一鸥顿了片刻,轻轻地说,“其实我想辞职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在为自己找一个退出的借口……你知道的,我当初做叠码仔,仅仅是因为生计所迫,等到慢慢还清了父亲的债务,想要退出的时候又心有不甘,总觉得不向谢元康那样的人报复回来,就跟自己还是一无所获似的……
“所以直到你出现了,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要从赌场里退出来。”她摇了摇头,从小巧玲珑的女士提包里抽出一叠厚厚的纸,看上去有些旧了,纸的边缘有些发黄,微微地卷着角。
“这是什么?”
“我七年前去第一家赌场当叠码仔的时候和赌场签的合同——没有基本工资,抽客户赌资百分之五的流水当作码佣。”她平静地说,“这几年我一直带着它,权当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然而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我昨天已经辞职了。”
“这么快?”
“我其实早就想退出了,在后来的那几年,我常常想到我父亲……”
顿了顿,沈一鸥继续说:“这几年我一直恨谢元康,然而到了最后,我知道真正可恨的还是我父亲。谢元康不过是把我父亲带了进去,但最后是我父亲自己出不来了。贪欲是最腐化人心的,赌徒进了赌场,除了贪欲,心里还能剩下什么呢?就像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看透了赌场,但有时候走到老虎机旁边的时候,却也会忍不住动一下自己玩玩的念头。贪这种东西,是摆不脱也戒不掉的,所以我有时候想,还不如一把火全部烧了,干干净净地从头开始最好了。”她轻声地说着,细长纤白的手指轻轻地交替蠕动着,缓缓地把那一叠纸退到了指尖。白色的纸页停驻在指尖上,像一只停歇的蝴蝶。
她打着了打火机,只是一瞬之间,那叠厚厚的泛黄纸页就在她指间悄然地燃烧起来。火苗向上跳跃地转折舒展着,转瞬就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小凤凰。
沈一鸥静静地等待着手中的纸烧到最后一个边角,才轻轻地松开了手,半截犹自红炽的残辉飘飘然地坠落下去,一瞬之间在夜风中哄然四散。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她如释重负地转过身,看着身边的年轻男人,微微一笑。
夜已经有些深了,海滨城市的天空透亮高远,漫天星光交替明灭,仿佛蠕蠕而动。伴随着港口巨轮入湾的悠远汽笛,海风萧萧穿城而过,在她清瘦的面颊上扬散了满捧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