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全文__作者：侯怡琳
T_7701收紧尾翼，从高空俯冲下来。又一次安全降落，但它没什么心情庆祝。它展开履带，缓缓驶入控制大厅，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谁注意到它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甚至连和它擦肩而过的同行们，也只是“一脸”木然地向前挪动着。
它艰难地转动摄像头，转轴吱吱呀呀地抗议着。天边的云影在处理器中成像，远处的群山已经彻底荒芜，上一次它离开前的那抹绿色也已消逝。地球环境恶化得太快，也许再过几十年，这颗行星就会变得再也容不下一星半点儿生命。派出考察机器寻找适宜改造的星球，在近几年逐渐变得重要。而它，T_7701，就是被派去寻找新大陆的机器之一，肩负着拯救人类的使命。
在这之前，它从未想过自己会是那个幸运儿。它太老了，也许会比这个星球更早报废掉。
它摇摇晃晃地凑近大门，调整操纵臂的高度，然后将操纵臂插入识别孔中，发送出一段特定数据。紧接着，机械门打开了。“欢迎回来，T_7701。”一个笑容可掬的金发少女迅速在它面前成形——她就是主机的模拟形态。“请问有什么新发现吗？”
它沮丧地摇摇头，随后垂下自己的显示屏，一言不发。
“请不要灰心。”一如既往，对方并没有责备它，而是温柔地笑着，“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
“我得补充燃料，调整摄像头转轴，表面的多处伤痕需要上漆——哦不，不用上漆了，没什么必要0”它沙哑着嗓子说。
“好的，根据您的型号，我们将为您输入第二十五号氢能燃料，请您到供给区待命。接下来请自动前往修理部。”说完这句话，金发少女瞬间缩成一个小小的光斑，微微闪烁两下，继而消失在空气中。
T_7701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向供给区驶去。它知道，二十四小时后，它将再次回到太空，继续那毫无意义却不得不继续的征程。
T_7701娴熟地拉起侧翼，展开降落板，从天际滑翔而下。完美落地之后，它在主显示屏上放了场烟花为自己庆祝。它高昂着头，大张旗鼓地驶进控制大厅。这一回，它的同行们好歹还向它投来了短暂的好奇目光，但依然没有人类注意到这个几乎是蹦跶着前进的小玩意儿。在大厅中穿梭的人类明显少了很多，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人群时不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这个坑坑洼洼的丑陋机器突然显得不合时宜，这让它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幸好，金发少女及时出现在它面前，“早上好，T_7701。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是的！”它兴高采烈地回答，踌躇了一会儿，“猜猜我找到了什么？”
少女捂住嘴，咯咯地笑起来。她的双肩抖动着，金色碎发随着她的动作前后摇摆，这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别和我开玩笑，快说！”
“我在一颗小行星上发现了液态水。”它洋洋得意地闪烁着显示屏，向主机传送了几张照片和一些分析报告，“此外，这颗小行星周围有稀薄的大气层，但我的软硬件都不够先进，没有预装气体分析程序和相关的仪器，因此没能检测出它的成分。哦，还有，在其中一座环形山附近，我检测到了疑似叶绿体的有机物，可我的数据库也很久没有更新了，所以没能分析出它的成分。”它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接着又急切地补充道，“不过我进行了取样收集，它们都在我的标本库里，我还记录下了那颗小行星的坐标，并且……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
“你太棒了！”少女欢呼着打断了它的话，她的脸颊也因激动而微微泛红，“这是我们今年收到的最好消息！”她伸出虚拟手臂，热情地拥抱T_7701。尽管只是被一堆数字代码包围了一下，它还是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我会尽快将这份报告提交到总部。”她欢快地说，但看向人群的眼神却多了一丝忧虑。很快，她将脸上的不安一扫而空，用欢快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请休息整顿一下，不出意外的话，一周之后你就需要重新踏上征程，为我们带回新的消息。”
它欣然允诺，悠然地驶向供给区。
T_7701飞快地奔向大厅，在门口猛地刹车，它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人类又少了一些，大厅显得更加空旷。但这一次，几乎所有的人类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默默地注视着它。此刻履带咔嗒咔嗒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面对着几十双沉默的眼睛，它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早上好，T_7701。”金发少女又出现在它面前，不过这一次，她的笑容有些勉强。“欢迎回来。我查询记录发现，您还没有完成工作周期就返航了，请问是有什么特殊情况要向总部汇报吗？”
“是的。”它向后缩了缩，犹豫不决地望着那美丽的脸庞，“上一次出发前，总部曾交给我一个任务：为即将起航的勘探队做好接应工作，辅助他们在小行星上的调查。可我至今没有接收到勘探大队的接应请求……”
少女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疑惑又期待地看着她。
“呃，是这样的，”少女尴尬地解释道，“勘探行动取消了。”
“取消了？”它惊讶地闪烁着指示灯，不安地晃动起来，发出一系列哭泣的信号，“总部不信任我的报告吗？”
“不，不是这样的。”少女痛苦地闭上双眼，似乎不忍看它难过的样子，又像是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忏悔，“我们的资源和人力已经完全不够了。”
“可这是事关地球存亡的大事！”它试图辩解。
“不要再说了。”少女有气无力地打断它的话，睁开眼睛，悲伤地注视着它，“我很抱歉。”
它失落地低下头，不再说话，转身缓缓离开。它知道，不管怎样，自己还有一次勘探任务，一天之后，它还是要照常出发。
在它背后，少女虚拟的脸庞上，缓缓流下了一行泪水。
T_7701悄无声息地行驶在控制大厅里，它吃惊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要不是位置坐标储存在脑中，它真难以相信这些断壁残垣是昔日辉煌的大厅。它停下来，祈祷着有人类在它周围出现。但神好像也消失了，无论它如何心急如焚，四周只有杂草在微微晃动，传达着空无一人的信息。
长久的沉寂之后，少女出现了。“下午好，T_7701。”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忧郁，她惊奇地打量着它，“欢迎回来。我从休眠状态恢复过来花了一些时间，很抱歉没能马上迎接您。”
“发生什么了？”它颤抖着问，“那些人类呢？”
沉默。少女用清澈的双眼注视着它。良久，她开口道：“战争爆发了，人类比他们预计的更早消亡……”
它像是锈住了，久久不能动弹。它觉得自己的接收系统大概是坏掉了，要不然为什么所有的声音听上去都像是隆隆的雷声，所有的图像都是模糊不清的光团。它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自己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曾经的希望就这样湮灭。它无法想象，那个曾经活跃而聪慧的号称“万物之灵”的物种，就这样消失。它愣愣地瞪着少女，“那么，我发现的那颗小行星……”
她痛苦地摇了摇头，“人类消亡后，我将最后的高级探测仪发射了出去。燃料只够它们进行单程旅行，可它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程。它们耗尽最后的能量传输回来的报告显示，你发现的那颗小行星上富含液态水，甚至存在绿色植物，大气虽然稀薄，但其成分和地球大气非常相似，按照人类的科技水平，不出二十年就能将其改造完毕，开始进行移民……”说到这而，她的眼眶湿润了，声音也变得沙哑，“可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人类竟无法统一意见。上层阶级和普通民众关于移民条件的矛盾无法化解，各国对小行星的开发和分割的协调久久争执不下，勘探日期一天天推迟下去，谁也不愿意主动承担费用和责任，大家都质疑对方的动机，最终竟然爆发了战争……是人类自己毁了自己啊！”
它呆呆地注视着主机模拟出的那酷似人类的面庞，一时间竟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剩下一阵杂音。悲愤的情绪在它体内蔓延开来，让它想要斥责这个莫名其妙的种族。可是，四周只有萧瑟的风声。
“你曾说给那颗小行星起了名字，”尽管在哽咽，少女的声音依旧温柔，“它叫什么？”
“伊甸。”它喃喃地说，“可是现在……”
少女按住它的肩膀，示意它不要再说下去。它似乎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暖意，让它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被人类触碰时那柔软温和的触觉，还有为它命名的那个监工的严肃脸庞，以及六号工作间里年轻技术员柔软的黑发……它从储存器中调取出这些记忆，一遍一遍地回放。它没想到，比自己更早报废的，竟是人类。
“我不明白……”它低声说。没有人回答。
太阳逐渐下沉，暗淡的光线伸长了手臂试图搂住它的肩膀，但最后还是无情地消失在大地的那一头。
突然，少女开口打破了寂静，“你有再造机器的模板吗？”
它回过神来，迅速在储存器中检索了一下。它想起来，自己是第一批安装这种模板的机器，在特殊情况下，获得启动密码后，它可以根据再造机器模板中的信息指令，寻找材料复制出一个新的自己。“有的，”它犹豫了一下，“可我只有一半的启动密码……”
少女破涕为笑，“没关系，我是主机啊。”她柔声安慰它，在自己的数据库中检索着另一半密码。“你有名字吗？”
它摇了摇头，“我只有编号，T_7701。”
“我有名字，”少女重新变得欢快起来，“诞生之日，他们给我起名‘夏娃’。”
“夏娃……”它低声重复着，数据库中弹出与某个古老宗教相关的信息。
她点点头，将剩下的一半启动密码传输给它，“从今天开始，你也有名字了——‘亚当’。”
它抬起头，凝视着她美丽的双眼。在她的双瞳中，它看到了绚丽的夕阳，看到了荒芜的地球，看到了自己布满划痕的外表，还看到了不熄的希望。它能够感觉到密码在体内融合，模板信息在一点一滴注入它的数据库中。
此时此刻，夕阳的映衬下，他们赋予了死气沉沉的地球一个充满生机的新名字——
伊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