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狼星》(节选)》全文__艾伦·斯蒂尔

第一章 窃取“亚拉巴马”号

费城 2070年7月4日 / 倒计时28小时25分03秒

自由钟比他想象的大得多。它差不多十五英尺高,超过两千磅重,由橡木臂悬挂在两根混凝土立柱上,天花板的灯光在它青铜色的表面投下黯淡的光泽。李船长站在自由钟前,对着那条一直延伸到边缘的长长裂缝沉思着。摘自《圣经》的铭文雕刻在它的顶部:宣告所有土地、所有居民获得自由,Lev. XXV:X。

通过钟后玻璃的反射,李可以看到护送他到这座阁楼的共和军中尉。他们碰到的公园管理员很年轻,而且也很紧张——他和李握手时,手心全是汗。他结结巴巴地背诵了一段冗长的自由钟历史,直到李礼貌地请求不要打扰之后才停下来。现在,他们耐心地在李后面等待着,给他一些时间,让他一个人待着。

透过阁楼的窗户,在长满青草的林荫小道对面,便是独立厅。酒会早已开始,不过,尽管它是为了向他和他的机组成员致敬而举行的,李并不急着加入。能够获准参观自由钟绝对是一种特权,因为大革命后政府首先施行的举措之一,便是对公众关闭此处。国家安全局以恐怖袭击危险为由,声称因为自由钟过于珍贵,不能在国家紧急状况下处于无人守卫的状态。然而大革命已经过去将近十二年,自由钟除了对党内精英之外,还是未对其他人开放。李禁不住怀疑:自由党之名得自于自由钟,是否政府害怕普通民众在看到这件手工艺品及其上雕刻的话之后可能会想到什么。

还有时间放弃。悄悄告诉相关人员几句,用平淡的编码短句小心地打几个电话,这个阴谋就不大可能被拆穿,因为它将完全不复存在。每个相关人员都会停下正在做的,进入已确定的退守阵地。如果幸运的话,监察员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存在这样一个阴谋。

今晚是他退出的最后机会0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除了成功之外,别无选择。失败意味着叛国,而叛国意味着死亡。这也是他要来到这个特殊地方的原因。这并非大家认为的那样是一次具有象征意义的爱国表演,仅仅是给他自己几分钟时间来思考一下而已。

那他到底还干不干?

李的视线离开自由钟时,仍旧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中尉啪的立正,管理员也自觉地做了相同的事情,尽管这并无必要。

“好了,中尉。”他平静地说,“我完事了,我们去宴会吧。”

为了庆祝七月四日国庆日,总统的酒会在独立厅后的鹅卵石广场举行。一旦宾客们通过安全检查,他们就会看到在殖民地政府大楼的整个红砖后墙上所展开的一块巨大屏幕,上面投影着“亚拉巴马”号飞船的实时图像。李缓步穿过人群时没有去看那块屏幕。他戴手套的左手握着一杯还没喝过的香槟,而右手则很正式地背在背后。在这个潮湿而温暖的七月傍晚,他白色的礼服紧紧贴着皮肤。他故意在高级官员们到达后才姗姗来迟,因为参加这个庆功宴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情,但他必须出席。而且,还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需要解决。

酒会上,男人们打着领结,穿着双排扣礼服;而女士们则身着紧身马甲和晚礼服。李混在这些先生和女士之中,一边微笑一边鞠躬,时不时停下来和一些陌生人握手合影,同时他还要注意一直保持移动,以免被逼在角落里过长时间。沿着人群的边缘,他可以看到共和军士兵的制服:黑色贝雷帽,塞在皮长靴里的马裤,以及放在检阅休息处的锃亮步枪。垒球大小的红色监视飞行球在宾客上方盘旋,观察着,窃听着,扫描着。安全措施很严密。总统按计划应该是从亚特兰大直飞过来参加这次酒会,不过,李毫不怀疑他将不可避免地被阻止。如果美洲联合共和国的总统希望他自己百分百安全的话,费城离新英格兰的边界有点太近了。实际上,很少有人曾经在首都以外的地方看到他,尽管新闻媒体会定期报道他出席各种活动的镜头,甚至包括遥远的南加州。

李看到一棵胡桃树枝干下有两个穿着白色军服的人。他穿过人群,发现“亚拉巴马”的大副汤姆·夏皮罗和副船长乍得·汀斯利正凑在一起悄悄地说着话。直到走得很近,他都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汀斯利看到李走过来,挺直肩膀,同时轻轻碰了碰夏皮罗的胳膊肘。

“晚上好,船长。”夏皮罗说。

“先生们……”

“长官,酒会玩得愉快吗?”汀斯利举起手掩住一个饱嗝,他的手上并没有戴手套,“他们给我们举行的欢送会还真不错。”

“还行。”在看到树下矮墙上的空香槟酒杯之前,李就知道面前的副船长已经喝多了,“你们别玩得太高兴了。乍得,扣上外衣扣子,戴上手套。这里是公共场合。”

“对不起,长官。”汀斯利的脸红了,他从裤兜里面掏出手套,“今晚有点热。”

“多享受享受这里的热吧,很快你就会冷了。”李上前一步,紧了紧这个年轻人制服上面的黄铜纽扣。而夏皮罗的着装至少还很得体,而且人也相当清醒。“你们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吧?”李趁着凑近的空当,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汀斯利开始不是很情愿,嘀嘀咕咕地否认着。“仅仅是一些细节。”夏皮罗平静地说道。他看了一眼他们上方低矮的树枝,“我们觉得监视球没法透过这些偷窥我们。”

想法不错,但并非万无一失。“时间地点不对,”李说,“等到……”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刚才想说等到下一次会议,然而会有下一次吗?酒会之后,他们将被直接送到机场。那里会有一架喷气机把他们送到金里奇空间中心。明早六点,他们就将和其他机组成员一起进入隔离区。他们没有任何机会可以不冒着被监听的风险交谈。如果他们一直等到进入“亚拉巴马”,那时候再想改变什么可能就太晚了。也许汤姆的想法是对的。

“讨论出什么东西了?”李悄悄看了一眼头上的胡桃树,想要确认一下监视球没有藏在树叶中间,“有什么我必须知道的事吗?”

他的两位高级官员都没有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一眼。“没什么我们以前没讨论过的,长官,”夏皮罗最终开口了,“只是……我是说,点火锁定……”

“别担心,”李说,“我们正在处理……”汀斯利握拳咳嗽一声,他的右脚轻轻踢了一下李的鞋。船长看了汀斯利一眼,发现副船长的目光正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身后传来一阵裙摆的沙沙声,然后一只温柔的手碰到他的胳膊。

“罗伯特,如果我不够了解你的话,”伊莉斯说,“我一定会认为你在躲着我。”

她说对了一半。如果李早知道她会来的话,他肯定会躲着她。不过当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意识到这次特别的碰面是不可避免的。她参加这个酒会很自然,不仅仅因为他们曾经是夫妻。

当船长转身看到伊莉斯·罗谢尔·李时,他对离开她丝毫不感到后悔。他们的婚姻持续超过十七年,然而她仍然和他们在学院交谊会初次相遇时一样冷艳。一直到最近这十八个月,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在合法分居很久之后,她仍然保留着他的姓氏,这一点也再次说明伊莉斯当初并非因为爱情,而仅仅是为了获得社会声望才嫁给他。为了自己的某种目的和意图,她仍然是URSS“亚拉巴马”号指挥官、船长罗伯特·李的妻子。

“当然不是,我只不过是没在人群里看到你。”李握着她戴着丝绸手套的手,很快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你看起来很艳丽……这是新礼服?”

“马屁精。”伊莉斯挎着他的胳膊,目光转向夏皮罗和汀斯利,“对不起,先生们,我可以借用一下你们的船长吗?有人想见他。”

“当然可以。”夏皮罗退后一步,试着很正式地鞠了一躬。汀斯利依样照做。李无法不注意到后者的眼睛一直盯着伊莉斯的乳沟。那胸部曾经也吸引过他。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发现,那下面的心脏是冷的。“船长,女士……”

“你的父亲?”李在伊莉斯带着他离开时低声问道,“我就知道他会把你派出来找我。”

“可能吧。”她带着他缓步穿过人群,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怎么?难道最后再见他一面对你来说是个很大的包袱?毕竟,他在你被选拔出来这件事上还是帮了不少忙的。”

在他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柔和的颤声。一只监视球正在追踪他们,跟着他们穿过了酒会。他很想坦率地回答:谢谢你,但实际上这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不过,现在并不是时候。“对于这一点我很感激,”李说,“而且,我当然不认为这是包袱。”

“很好。我也希望不是。”她的手滑下来抓住他的手,“另外,他要招待你一下。”

他们在屏幕前找到了站在那里的来自弗吉尼亚州的参议员约瑟夫·R·罗谢尔。和平常一样,他的身边围绕着他的助手、自由党内的下属、当地的政治伙伴,还有那些各式各样的谄媚者。他个子不高,亲切得像是伯父。激素疗法让他差不多年轻了二十岁,使他看起来仅仅比他的前女婿年长一点而已。李和伊莉斯靠近时,他正好转过身。他一定是刚刚讲完了自己的一桩轶事,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大笑。不论在亚特兰大以内还是之外,参议员罗谢尔从不缺乏听众。

“哦,太好了!你找到他了!”参议员罗谢尔在他女儿领着李船长走进圈子中心时眉开眼笑。然后他转了半圈,对着他们上方巨大的屏幕做了一个双臂张开的手势,“我刚好说到,在亚特兰大的某人……当然,我不会说是谁……他坚持要把你的飞船命名为‘弗吉尼亚’。”他故意眨了眨眼睛,而每个人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当然,那个人并没有从另外一个州来的先生有影响力。”

更多的笑声从参议员身旁的人群中发出。李也强迫自己露出表示欣赏的微笑。当“亚拉巴马”还在建造的时候,在议会中便有一番暗斗,争论的焦点是应该用哪个州来命名飞船。总统的最终决定结束了这场辩论,他将这一荣誉赋予了曾经负责飞船大部分研发的NASA中心的所在地。这真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选择,因为NASA早已经不再存在。它在国家改革计划中被拆分成了民用机构,其主要职能并入了联邦空间局,联合共和军的一个分支。

不过李并没有开口,他也不需要。他要做的仅仅是在参议员把他介绍给一些男人和女人时保持微笑和鞠躬,而那些人的姓名在他和他们握手的时候便已经忘记了。伊莉斯一直站在他们中间,扮演着忠诚女儿和温情妻子的角色。这就是面上文章。当这一切结束时,李又一次意识到他当时选择妻子,并没有像她选择丈夫时那么重视,她父亲的现实考量是其中的主要因素。参议员需要一个出身共和国学院的女婿,一个崭露头角的共和军军官。他可以暗中推动后者的事业,从而让自己的政治野心更上层楼。今晚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获得巨大报酬的时刻。

当参议员开始讲述自己的另一个故事时,李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头顶上方的屏幕。“亚拉巴马”悬浮在近地轨道上,空港码头聚光灯的光线模糊地反射出飞船浅灰色的机身。一艘拖船将一只圆柱形大型运输船调整到飞船球形主燃料舱的下面,准备装载从月球山脉中开采的上万吨氘和氦3。“亚拉巴马”预定在明天午夜零点发射,而装载燃料的操作将一直持续到出发的十个小时之前。

又一次,李发现自己在犹豫是否应该放弃。每一件事情都按照时间表严格执行,在此时和下一刻之间不能发生任何错误……然而有一百种方法让事情整个土崩瓦解。

“船长,怎么闷闷不乐的?”一个刚刚才被介绍给他、但他已经叫不上名字的男人轻轻捅了一下他的左肩,“担心这次任务?”

“不,一点也不。”眼角的余光中,李注意到伊莉斯正在盯着他,“就是观察一下加油过程,仅此而已。”

“罗伯特没有担心,他是学院出来的最冷静的船长。”参议员对他前女婿的夸奖听起来像很慈爱,除非有人正好凑近看着他的眼睛,“他只想离开这里,看看他的飞船。我说得对不对,鲍勃?”

“随你怎么说,公爵。”李故意叫出了参议员的绰号,这立刻引起围观者更多的笑声。没有人曾经对这位来自弗吉尼亚的参议员说过不。公爵知道李不想被叫做鲍勃,可他也不想被称为公爵。以牙还牙而已。

罗谢尔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拍了拍李的肩膀,然后抓住他的胳膊,“请大家原谅,”他对其他人说,“我想和船长私下聊聊。”其他人一边点头,一边说着客气的话。罗谢尔领着李首先走开,伊莉斯则跟在后面。“只会花一点时间,”当他们离开其他人听力所及的范围时,罗谢尔低声说道,“有个人想见见你。”

李相信,参议员是想把他介绍给另外一个政客。当罗谢尔领着他经过人群的边缘时,他勉强忍住才没有叹气。不过公爵还是让他惊讶了。他领着李走到屏幕后面,那里通向独立厅的后门。门边站着两个士兵,他们的枪已经上膛。在他们后面是一个监察员,穿着长及腿肚子的暗灰色大衣,戴着饰带镶缀的帽子,那正是国安局官员的制服。士兵看到参议员之后站到一旁,但是监察员却并没有动。他静静地等着罗谢尔出示他的证件夹。伊莉斯不情愿地照做,但在递给情报官员证件时,她傲慢地瞪了对方一眼。没有人理会李,很显然监察员已经认出他,因为当李伸向口袋时,他摇了摇头。确认无误之后,监察员转身打开了通向大楼狭窄的木门。

走廊里安静而空旷,只有一个士兵站在门里。当罗谢尔招呼李和他的女儿走向右侧的双扇门时,他们的脚步在古老的石灰墙间引起微弱的回声。罗谢尔迅速向后看了一眼,似乎在检查他们的着装,然后他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咔哒一声,门被里面站着的另一个士兵打开了。

李立刻认出他从小就在历史书上学过的这个地方:独立厅的会议室。就是在这里,《独立宣言》被签署,而《第一宪法》也在争论后得以起草。放着墨水壶和鹅毛笔的一些小木桌,围着低矮的平台形成了一个半圆。平台上放着一张长桌,后面是三把高背椅。而在这个铺设着橡木地板的房间中间,一个人背对着他们站着。他就是汉密尔顿·康罗伊,美洲联合共和国的总统。

参议员罗谢尔在房间后部的木栏杆前停了下来。“总统先生,”他很正式地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亚拉巴马’号的执行官,船长罗伯特·E·李。”

康罗伊总统正在和一个憔悴的中年人交谈。听到参议员的话,他转过身来。矮胖的身体,一双棕色的小眼睛长在胖脸上,总统看起来比他在政府电视上要瘦小。而现在这间房间本身也让他显得更小了。历史上的伪君子,李想道,一个骗子却要追求伟大。

“实际上,”总统双手背在礼服后,一边走向栏杆一边微笑着,“船长,我一直期望和你见一面。你的岳父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谢谢您,总统先生。”李还保持着他看到首席指挥官后自动采取的僵硬姿势,“我希望无愧于您的期望。”

总统没什么幽默感地干笑几声,“放松些,船长。这里都是你的朋友。”他看了一眼参议员罗谢尔,“公爵,你早应该让他知道我会来这儿。毕竟,这个酒会是为了给他庆祝而举行的,没必要搞什么惊喜。”

“国安局要求我对您的出席保密,”罗谢尔说,“安全考虑。”

“是啊,当然如此。”总统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参议员点了一下头,示意他离开。他的注意力现在都集中在李的身上,“船长,很抱歉把你从晚会中叫出来,我只想亲自和你见一面。以前我没有找到机会,而过了今晚,我也永远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是的,长官,总统先生。”李的手背在后面。从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伊莉斯正在一旁生闷气。她为了这个时刻可能等待了好几周,但是她现在却被忽略了,没有人操心要把她介绍给总统。“如果因为我而使得您离开了紧急事务,我很抱歉。”

总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仅仅是些国务,”他转向刚才和自己交谈的人,“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否见过国内安全局局长……肖先生,这是李船长。”

“在此以前从未见过,总统先生。”罗兰·肖快步走下过道,伸出手来,“不过,我相信我们明早都会参加在航天角的那个会议。”

“是的,长官。”李握了一下肖的手,“太空梭起飞前最后一分钟的任务。安全程序……”

“当然。”肖的左边嘴唇向上抽搐了一下,“我们刚刚正在讨论类似的事情。”

“真的?”参议员罗谢尔试图重新加入谈话,“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们分享吗?”

肖皱了皱眉头,“没什么可说的。”他说,眼神和李的眼神交汇了一会儿,“一群持不同政见者可能会反对这次任务。仅仅是预防而已。”

“聪明的想法。”罗谢尔马上赞成道,“我很高兴我们能够在上一次会议里延长了《外国人与煽动叛乱法案》。看一下我们目前的情形,就知道那样做很明智。”

目前的情形,共和国总是处在外部和内部敌人的围攻之下。新英格兰共同体依然在康涅狄格、马萨诸塞和佛蒙特州的边界布有重兵。太平洋国的游击队每天都在北内华达山区有争议的地区跟共和国军队发生小规模冲突。欧洲共同体则继续强制实行贸易禁运,除非共和国同意移除在同步轨道的核武器。与此同时,从城市到乡村乃至整个国家,每天都有所谓的间谍被逮捕。昨天晚上,一个高中教师在休斯敦被公开除以绞刑,因为她从前的一个学生声称她使用了一部卫星电话向法国传递信息。尽管被告在审判中一再声明自己是清白的,而且那部卫星电话也从未找到过,但那个学生是某位显赫的自由党官员的儿子,所以他的话也就无可置疑。教师的死刑在审判结束后几个小时便被执行,并且在政府电视上进行了直播。

总统对参议员轻轻点头以示他知道了。目前这个时候,他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他向栏杆走近一些,严肃地盯着李肩章上的金色编饰。“船长,我们有一个共同点,”他平静地说,“我们都以有名的祖先作为名字。”

“是的,长官,总统先生。”李的眼睛依然向前直视着,“罗伯特·E·李是我好些代之前的先祖。”至少别人是这样告诉他的。在弗吉尼亚,几乎每个姓李的人都被视为南北战争中领导南军的李将军的后代。李对自己血统的宣称并不比其他人更有根据。

“是的,正如我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后代。”总统伸手抹平了李制服左肩上的一小道皱褶,“我有些好奇……李将军有没有说过什么话引起你的共鸣?譬如,有没有哪句话鼓励你奋斗到今天的位置上?”

李的脖子有些热,虽然总统并没有直视他,但是他却感觉到了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总统的身后,肖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李的脸。

“是的,长官,是有这样的话。”李的嘴巴有些干,“‘责任是我们的语言中最崇高的一个词。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要履行你的职责。不能多一分,更不能少一分。’”

康罗伊总统抬头看着李,冷冷地凝视着他。虽然只有几秒,李却感觉很长。总统右耳下的脖子上有一根小血管在跳动着,李发现自己正以一种莫名的兴趣看着它。

他怀疑了?他知道这个阴谋了?两天前,李写了一封信,地址是伊莉斯和她的父亲。那封信他保存在控制台电脑的存储器中,要到明晚零点之后才会发出。不过,也许有人——伊莉斯、参议员或是国安局——很可能把它破译了。如果他们真的……

“‘让美洲人不屑于成为欧洲贵族的工具’,”总统终于开口,“‘让十三个州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而不可分割的联邦,共同建立一个伟大的美洲秩序,凌驾于所有大西洋彼岸的势力或影响之上,并且能够制定新旧世界的关系。’”他停顿了一下,“船长,你能理解吗?”

“是的,长官,总统先生。”

“我的先祖……也是隔了好些代的……在差不多三百年前写下了这些话,就在这个伟大的国家在这间房间建立不久之前。”总统说,好像李什么也没说似的,“那时候的战争和今天并不一样,但是仍然有很多相似之处。美国命中注定是伟大的,在群星之间追寻它的命运则是我们的责任。就在那里,共和国将会永恒。不朽。”

“是的,长官,总统先生。”

总统缓缓点头,“船长,你即将为国家做出伟大的贡献。因为这一点,共和国欠你一个感谢。”他的左手从背后抽出,越过横杆,“上帝保佑你,孩子。好运。”

李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往他脸上啐上一口。没人能阻止他,甚至站在他身后的士兵也不能。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握住了总统的手。后者的手掌在亚麻手套中让人觉得小而柔软。李几乎无法忍住想要比平常多加一点力的冲动。

“谢谢,长官。”他说,“我会尽力的。”

总统缩回手,冲着他笑了笑。就在这一瞬间,李的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不再有犹豫,不再有其他想法……

明天,他要把“亚拉巴马”偷到手。

亨茨维尔 2070年7月4日 / 倒计时26小时30分38秒

当豪尔赫·蒙泰罗的电脑台嗡嗡作响的时候,第一炮炽烈的礼花刚好在田纳西河的上空如花朵般绽开。一开始,豪尔赫并没有听到。他和家人一起正在阳台上享受着白日将尽时的凉风,观赏着焰火从几英里之外的河边升起。延迟的烟火隆隆声几乎完全盖住了屋内的电话铃声。还是他的儿子先注意到了。

“爸,电话。”卡洛斯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天空中绽放的橙色花朵,灿烂的花瓣闪闪发亮地从亨茨维尔朦胧地平线上的共和国全息国旗旁飘然落下。

豪尔赫嘟哝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向着玻璃门噔噔地走去。那里通向一间闲置的卧室,豪尔赫把它改成了办公室。丽塔在他经过时冲他笑了一下。玛丽蜷缩在妈妈的大腿上,脑袋偎依着她的肩膀。“快点回来。”丽塔低声说,“你要错过焰火了。”

“很快就完。”豪尔赫之前已经把房里的灯光关了,因为那样他们的眼睛才能更好地适应夜晚。他差点让房间的主控电脑把灯重新打开,但是转念一想,也许关着更好。他摸索着来到黑暗中的办公室。一丝蓝色的闪光透过窗口照亮他的桌子,让他稍微轻松些地走到桌子前。铃声第四次响起,他赶紧拿起电话,“喂?”

一个没有特点的声音,“对不起,是杰克逊的家吗?”

他的脖子后面禁不住升起一股凉意,“抱歉,不是。你打错了。”

“我弄错了。对不起。”话筒里传来咔哒一声,然后是拨号音。

豪尔赫放下电话的手一直颤抖着。他独自在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两眼放空,心脏怦怦地跳着。然后他转身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楼上走廊的光线让他的眼睛眯起来。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迅速地穿过大厅,来到卡洛斯的房间。幸运的是,孩子已经关了灯。豪尔赫走到床边的窗前,碰了一下让玻璃重新透明的按钮。

他们公寓的前面停放着几辆双门轿车,不过没有任何一辆车看起来让人觉得陌生或者不顺眼。然而,就在他观察时,一辆深蓝色的中巴沿着圣克莱尔街慢慢驶来,并且在靠近他的家时变得更缓慢了。当它经过一盏路灯时,透过挡风玻璃,他捕捉到两个人的视线。他们正在盯着他的公寓。

中巴靠着路边停下来。它的后灯闪了一下,排气管旁的挡板在它停下来时鼓动着,但是车门却并没有打开。这辆车静悄悄地停在那里,似乎司机在等待着什么。

豪尔赫把玻璃调成不透明的状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穿过走廊冲回办公室。从城市的另一端传来又一道焰火的闪光,几秒之后是阵阵的轰隆声。“嗨,控制台。”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让室内的灯光维持在关闭状态,“账号:豪尔赫;密码:totem pole。”

“晚上好,豪尔赫。”桌后的墙上显示出开机屏幕,然后是玛丽和卡洛斯的合影,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他在大泉公园照的,“您要看信吗?”

“不。”豪尔赫打开壁橱,拿出他一个月前装好的帆布旅行袋,“找到所有以02打头的文件并删除。密码是:一-九-伽玛。”

“文件找到并删除。”控制台停了一下,“这个命令附加着一个电话子程序。你希望我激活它吗?”

“是的,请操作。密码是:二-九-厄普西隆。”控制台现在会给链上的下一个人打电话,重复他在几分钟以前听到的同样的暗语,并且以警告他的相同方式来提醒下一个人。豪尔赫希望刚才给他打电话的人已经成功逃跑了,而这条线上的下一个人也能够及时收到信号。

现在没时间担心这些。“再打一个电话。电话本上的第十二个号码,密码六-○-六。送出内存的声音卡,加密附加前缀030的文件。然后清除存储器上所有的数据。就这些了,控制台。”他并没有等待控制台回答。豪尔赫把袋子扔到堆满书籍和光盘的桌子上,然后穿过房间走向阳台。他的妻子和孩子仍然在观赏焰火。他打开门时,丽塔回头看向他。

“是时候了。”他平静地说。

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脸上掠过一丝恐惧。不过在玛丽注意到之前,她已经恢复正常。“好了,孩子们,”她说,一边把女儿从大腿上放下,一边站起来,“焰火看够了。爸爸要给你们一个很大的惊喜。”

“可是我想看!”玛丽哀号着说。在很远的地方,五颗流星焰火分成两个和三个一组相继升起,传来交错的爆炸声:砰!啪-啪-砰!砰!“我不想走!”

“焰火马上就完了。现在我们出去吃冰激凌。”丽塔重新把玛丽抱起,转向卡洛斯,“快点,你也是。我们都得去。”

卡洛斯的视线从城市上空移开,穿过阳台,落在他父亲的身上。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尽管相距很远,但豪尔赫知道男孩已经猜到了真相。他的儿子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是却要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几个星期之前,豪尔赫就已经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至少是所有他需要知道的事情——并且提醒他这个时刻可能很快来临。因此现在,卡洛斯仅仅是点了点头,“好。”他轻声说,“听起来不错。”

豪尔赫向他点点头,让他放心,然后靠边让丽塔带着玛丽进入房间。小女孩仍然埋怨着错过了余下的焰火,但是现在没有时间来安慰她了。豪尔赫走到阳台边上,向下扫了一眼。公寓后面的院子里没人,他的双门轿车仍然停在充电器的前面。“下面有人吗?”他看到卡洛斯走过来,低声问道。

“我没怎么认真看。不过,我想没人。”少年的身体瑟瑟发抖,“爸爸,那个电话……”

“开始了。”已经有人猜出国安局会选择今天作为大规模逮捕DI的日子。所谓DI,指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在七月四日这一天来采取行动,显然可以让每颗爱国之心充满自豪。“我们得快点。帮你妈妈看着玛丽,好吗?”

“好的。”卡洛斯迟疑了一下问道,“可以带什么东西吗?”

“对不起,只能背几件衣服。”

卡洛斯沮丧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向阳台门。豪尔赫刚要跟上他,却注意到一个椭圆的阴影滑过阳台。

他赶紧抬头,正好看到一个飞行球从邻居屋檐的灯下经过。

他们已经太晚了,监察员正在逼近。

丽塔已经打开大厅的壁橱,从里面找出一件浅色尼龙夹克披在玛丽的肩膀上。他的女儿现在靠着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五岁的她发着小孩脾气,一边生气地跺着脚,一边坚称自己并不想吃冰激凌。不过他的妻子没有理会,而是注视着从办公室走出来的豪尔赫。她注意到他的左肩挎着一个帆布袋子,正随着他的步伐晃动着。卡洛斯也从他的卧室冲出来,手里抓着件背心。豪尔赫看见他的兜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可能是掌上电脑,他到哪儿都带着它。豪尔赫期望那里面没有任何违法的信息。不过其实这根本无所谓,因为法庭总是会先得出一个结论,然后才检查证据;而且仅仅在它自己愿意的时候,才会遵循《修订宪法》的文字。

“好了。”为了玛丽,豪尔赫努力显得快乐一些,“我们去吃冰激凌。”然后他带头走下通往门厅入口的楼梯。

中巴仍然停在楼前,不过那两个人已经站在车前面的人行道上。两个人都没有穿监察员的灰色大衣。但是在蒙泰罗一家走下前梯,转向通往后院的小巷时,他们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就在豪尔赫他们快要绕过楼房的侧面时,一辆警车悄声滑行过来。

“快点。我们别晚了。”豪尔赫一下把玛丽抱起,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孩子高兴地咯咯笑着,“冰激凌……我们就要吃冰激凌啦……”

就在此时,前后的探照灯光同时照到他们身上。

“停下来!”大喇叭里的声音像是同时从四面八方传来,“不许动!”

豪尔赫抬起手试图挡住刺目的白炽光。坐在他肩上的玛丽尖叫起来:“爸爸……我……”

“举起手来!别想逃跑!”

丽塔从侧面抓住他,“豪尔赫……我……”

刺目的光线之外,很多人影正在向他们冲来,他们的脚步重重地跺在马路上。而从他们的后面,一辆警车鸣叫着冲进巷子。

“爸爸!他们在干什么?”

在他的上方,公寓的窗户都变得透明。一些身影出现在窗户旁边。那是他的邻居们,豪尔赫认识那些脸,但却并不清楚他们的名字。他们向下看了一眼,然后窗户又变黑了。

“让我抱着她。”丽塔抓住玛丽的夹克,“让我抱着她。”

豪尔赫把玛丽从肩上放下,后者吓得号啕大哭。她的左脚踢到了他的脸。豪尔赫刚把她放到妻子的怀里,就有人抓住他的手腕扭到了身后。

“等一下!”他本能地想把胳膊抽出来,“住手!我的孩子……我……”

一根警棍重重地砸在他的肚子上,就在肾的上方。一道电流通过,他浑身剧痛,所有的肌肉都松软下来,随即摔倒在地,后脑撞在有裂纹的沥青路面上。他躺在车道上,全身瘫痪,精神恍惚,隐隐约约地看到从中巴上下来的一个人追逐着卡洛斯。卡洛斯想要给那个人一拳,但是却没有打到。他们之间的混战逐渐转移到他的视线之外,他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豪尔赫……我……”

一个人影蹲下来,警棍又向豪尔赫挥来,手柄上的红灯在黑夜中一闪一闪的。丽塔在尖叫,玛丽在尖叫,而他却没法看到或者听到卡洛斯。

警棍碰到他脖子的侧面,他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URSS“亚拉巴马”号 2070年7月4日 / 倒计时24小时01分00秒

她看不到星星。沿着空港的桁架结构排列的聚光灯太亮了,除了它们之外,就只能看到黑黢黢的广袤太空。甚至地球也不在视线之内,它位于船身主体的长圆柱形尾桁之下,后者延伸连接到巨大的主引擎室。真可惜,她很想最后再看地球一眼,可是发射前,她独自一人的机会已经不多。

丹娜·门罗在H5平台上巨大的窗户前盘旋,注视着分离舱和穿着太空服的空港工人。他们正沿着“亚拉巴马”移动,逐一检查着星际飞船五百英尺长的外壳。这扇窗户位于中心舱的最底层,刚好在一级密封舱和对接口之下。它是唯一一面朝向后面的舷窗。所有运载区域的其他窗户,包括围绕中心舱的七个环形舱上面的,都只提供侧面的视角。没有窗户朝前,因为所有的视角都会被主燃料舱和巨大的巴萨德冲压漏斗遮挡住。

尽管她正在检查预备发射的工作进度,但她清楚自己仅仅是在消磨时间。作为总工程师,她手里有几百项不同的工作——准确地说,是二百三十九种。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她需要完成所有这些任务,而其中一半的时限甚至仅仅只有十二小时。通过耳机,她可以听到手下在主公共频道里相互低语的混合声音。不过此刻,她守在这里,等待着一条信息,一条能够让她开始一项最关键的工作的信息……

丹娜把抓住窗户横栏的左手换成右手。空港的脚手架上没有阳光造成的阴影,这意味着高门空港沿着它的赤道轨道再次进入地球的夜晚一面。如果她正在空港外面的某个范围执行舱外操作,她就有可能辨认出大熊星座。如果她看不到即将离开之地,那么至少她可以看看正要前往的地方……

“Charlie Eagle,Charlie Eagle,这里是Lima Oklahoma十号。收到了吗?”

丹娜轻轻敲了敲耳机,“Charlie Eagle在。什么事?”

Lima Oklahoma代表发射控制室,空港主湾外面药盒形状的建筑物。而Lima Cherokee十号则是当值官员的呼号。“丹娜,我们刚刚从休斯敦收到给你的声讯卡片。从潘萨克拉市转发过来,发件人是阿瑟·门罗。”

丹娜的左眉毛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有一次,她以前的男朋友告诉她说,当她紧张的时候便会如此。“那是我的舅舅。请接通……只要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个尖尖的老年人声音响起:“丹娜,我是你舅舅阿特。我知道很久都没跟你联系了,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多么为你骄傲,还有家里人希望你一帆风顺。你现在应当很忙,所以没时间的话就不用回了,不过记住,我们非常爱你……我就想说这些。哦,我还给你发了一张照片。再见,上帝保佑你。”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当值官员的声音重新回来,“就这些。你希望我打开卡片吗?”

丹娜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不用,谢谢。我把它下载到我的掌上电脑,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看。”

“好的。Lima Cherokee十号完毕。”

“谢谢。Charlie Eagle结束。”她咔嗒一声关闭通讯,然后静静地透过窗户凝视了一会儿。阿特舅舅是家里最年长的,是她刚刚逝去的母亲最小的弟弟,年龄大得足以回忆起小时候南方的黑人们有时候还被冠以侮辱的称呼。他还活着,不过只有很少的家里人和好朋友才知道他现在住在潘萨克拉市的一所养老院里。他几乎记不住自己的名字,更别说给他喜欢的外甥女送一张条理清晰的声讯卡片了。

丹娜看了看墙上的计时器:美洲东部时间24点——正和她所期望的一样。所有正确的代码都已经出现:一帆风顺,不用回言,附件,再见。

再见,确实如此。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决定了。

她把自己推离窗户,滑过隔间,来到房顶的舱口。她急匆匆地进入中心通道,向上飘过飞船的内核,几乎都没怎么碰那些爬梯。她相继经过指挥台H4,维生中心H3,还有工程区H2。她的团队将在工程区为自己的工作而忙碌。最后,她抵达位于中心通道的顶部、连接着H1的舱口。

外侧的压力门已经打开。丹娜按了一下舱壁上的按钮。内侧的舱门向两侧分开,露出通往另一个舱门的短浅通道。她停下来再次敲击了一下耳机。“我在环形舱里,离线几分钟。”她在公共频道宣布,“马上就回来。”她随即关闭了耳机。没必要再解释什么,大家会以为她在洗手间。

穿过通道,她来到一条圆形的走廊,这里通向环形舱。丹娜飘到标记着C2的舱门前。打开舱门之后,她从入口处滑了进去。

“亚拉巴马”号上有两只冬眠舱,C2正是其中之一。四座平台从上到下堆叠着,每座平台有十四个维生间,它们嵌在壁内的盖子向下折叠,处于打开的状态。那些玻璃纤维构成的隔间看上去有点像棺材,这让她感到胆怯。通过平台对面的一扇窗户,她可以看到空港的湾区。

没时间浪费了。如果她离线太久,发射控制中心的人可能会产生怀疑。她来到窗户下的一个控制台前,拉出键盘,迅速键入一些命令,进入指令舱的次级计算机系统。一块纯平屏幕亮起来,显示出主菜单。她碰了一下标记着程序安装的按钮。在密码提示的下方,屏幕上列出各种选项。丹娜输入她的确认数字,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掌上电脑。

正如她所希望的,当值官员已经把她从“阿特舅舅”那儿收到的声讯卡片下载其上。她把掌上电脑连接到控制台的串口上,然后打开附在声讯后的图片。掌上电脑屏幕上的照片是阿特舅舅一家的合影,那是几年前在潘萨克拉市举行的一次团圆野餐中照的。不过,再仔细的人也看不到的是,这张图片实际上包含着一个加密文件。

一阵迅速的敲击之后,其中的信息便被调入计算机的备用内存中。丹娜花了一会儿工夫解密文件,重新检查了一遍它的内容。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条密密麻麻的信息。确认这些信息可靠之后,她把它存储在系统里,加上密码保护。她把掌上电脑从控制台拔出,推入键盘,然后关闭了控制台。幸运的话,没人会知道她曾经来过这里。

丹娜头朝下顺着一道梯子爬到下面的平台,然后进入一条通向邻舱的水平通道。C3是分配给机组成员的两个卧舱之一。狭窄的双层卧铺紧紧地挤在储物柜之间。她可不喜欢和其他机组成员住得太近。幸运的话,他们在脱离维生状态之后,不会在“亚拉巴马”上待得太久。她找到洗手间,冲了一下零重力马桶。其间气体压力的变化会告诉当值官员:有人刚刚使用了C3B平台的厕所,这会提供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

她呼出一口气:又一项任务完成。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中会有更多任务,有些比这还要难,但是现在……

尖锐的嘟嘟声在她耳机中响了两次,有人在试图呼叫她。她重新切换到公共频道,“Charlie Eagle,我在。”

“Charlie Eagle,这里是Lima Cherokee十号。你现在在哪儿?”

“Charlie 3 Baker,有问题吗?”

对方犹豫了一下,“啊……是的,是有个问题。我们在Charlie 2的备用计算机中发现了一点小故障,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