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不曾存在》全文__作者:小松左京

1

在误了点赶去参加同窗会之前,他已经喝了些酒了——列车发车之前碰巧遇到个重要的客人,不得已在酒吧陪着坐了约莫一个钟头。下列车后他心急火燎地打的赶赴聚会地点,可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的中餐馆,焦躁不堪的他踩着楼梯上二楼包间时,在一二级台阶之间一脚踩空摔了个跟头,脑袋撞上了墙壁——有那么一两秒钟,他感到天旋地转,意识不清,不过也就那么一瞬间的事。他拒绝了服务员的搀扶,自个儿站了起来,一边摸着发疼的腰背和后脑勺,一边缓缓踱向二楼。聚会的包间在上楼梯后的头一间屋子,一个老朋友显然是听到他刚刚摔倒的声响,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这家伙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揶揄的笑声扑面而来,亲昵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哎哟喂”“嗨”“好久不见呐”——他被老朋友们拉进已然杯盘狼藉的席间。屋子里挤满了人,充斥着大笑与粗野的谈话声,闷热中弥漫着一股烟味。尽管他已经喝过些酒了,但聚会上,他还是和大家一同举杯痛饮,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刚喝下一大杯啤酒,紧接着自己的杯里就不知被哪个家伙倒满了清酒。接着又几大杯下肚,他不禁怀疑有次自己杯里倒的是威士忌。

虽然他的酒量也不坏,可最终还是不胜酒力。与其说醉酒了,倒不如说他沉醉在同窗会融洽的气氛中。在场的都是些旧时期的初中好友——尽是些差生,好学生几乎没有。有体育部的同学,也有当时声名显赫的不良少年,还有总是挣扎在及格线上的吊车尾们。大家都是被战争摧残的一代。他回忆起战争结束初期,大家虽然都还只是初中生,但都已学会了抽烟、当掮客。他们将占领军的烟草、巧克力和香口胶弄来倒卖,把家里、学校里的东西偷偷拿去黑市上换钱,为的只是能吃上掺了葡萄糖的馒头、放了香精的红豆年糕粥,喝上一口炸弹酒。他们把当时学校统一配置的制服军帽弄得前后绷直、油光笔挺——时下人们把这种流行称为“航母风”。他们戴着“航母帽”,解开上衣扣,对其他学校的初中生吹胡子瞪眼、耀武扬威,将后者的校徽、钱财、手表洗劫一空。于是你来我往,下战书、打群架——棒球球棒、铁链子、匕首,乃至自行车链条,无所不用,到最后日本刀都端了出来——虽然只是为了撑撑场面、吓吓对方。总之,当时的他们就像傻瓜一样,成日惹是生非、胡搅蛮斗。在这些昔日的伙伴当中,他记得有两个人是预科练选拔的被淘汰者,回来后这俩人被地痞流氓所蛊惑,居然成了臭名昭著的初中生持枪强盗,无能的警察也对其无可奈何。这两个在大空袭中得以幸存、又在预科练选拔当中侥幸逃脱的家伙,却在战争快要结束、还差几个月就步入十六岁的时候被宪兵队逮住盘查——其中一人侥幸逃脱,另一人却惨遭射杀。虽然跟死去的那个家伙不怎么熟络,但无意中想起来,那张脸,那张十六七岁依旧稚气未脱的面庞就浮现在眼前。“哎,说起来,还真不知道那家伙上了年纪该是怎么一副模样……”,他想着想着,忽地,一幅幅曾经的画面没有缘由地浮现在眼前:

燃烧弹那震天颤地的地毯式地狂轰滥炸;使人双目难睁、呼吸难继,夹带着烈焰与飞灰的狂风;浸在焚毁的喷水池里的死去婴孩漂亮的脸庞;只要经过街道就会被死死瞄准的恐惧感;被二十毫米机枪打得千疮百孔的敌战机,还有那早已停转的螺旋桨;每日三餐用来果腹的大豆;成日欺凌初中生的教师、高年级生、军人;兵工厂里车床加工时那足以弄瞎眼睛的滚烫飞屑;恨不得提竹刀竹枪上战场拼个你死我活的骨瘦如柴的初中生们……

他一个劲地喝着酒,不知是为了让自己更沉湎于过去,还是只想要将往事从脑海中撵出。人越醉,越感到横亘在过去与现今的界线愈发模糊,随之而来的是各种五味杂陈的感情——冷漠无情、怒火中烧、痛不欲生、热泪盈眶……百感交集之下,他的心绪开始渐渐明朗。

席上已是乱作一团,大家开始用走了调的粗哑嗓音放声歌唱,唱的尽是些校歌、助威歌,还有当年调戏女同学的下流数数歌谣0他也一起拍着手大声跟唱,但他总觉得这些歌让自己心里很不舒服,像有个疙瘩似的。于是他索性在大家歌唱到某一段落的时候,放声唱起:

为此一命之生,

杀伐万千之人……

日本遭受空袭最惨烈之时,是在昭和二十年战争行将结束的时候。那时只要听到收音机流淌出这首《突击队之歌》,外头的扩音喇叭就会宣告军情处的防空警报被解除。和这首歌一同想起的,是那年夏天硝烟弥漫的天空,还有高射炮的轰鸣,以及B29轰炸机编队那宛若大地深处传来的投弹爆炸声。“大家也一定会跟着我唱起来的!”他心想。可是席上每个人都自顾自地吵吵嚷嚷,没人跟他一起唱下去。

“喂!停下!”有个家伙用醉醺醺的声音朝他嚷嚷道,“这是哪门子歌啊?”

“忘记了?你这没出息的家伙!”他显得有点不高兴,“各位!我们来唱预科练之歌吧!大家一起来!”

他站起身,拿捏了下以前高中时唱这首歌的要领,使劲地拍手唱了起来:

年轻热血预科练,

七颗纽扣樱和锚……

这首歌,歌咏的是那些注定要被遗弃在充满血腥与汗味的战场上的年轻人,痛切中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男子气概。虽然打仗那时他不是特别喜欢,但这时脱口唱出,依然感到浑身热血澎湃。毕竟其在战前被奉为宿舍之歌,在战时被奉为青春之曲。

“喂,你也跟着唱啊!”他拉住身旁一个男子的胳膊,试着让他也站起来加入合唱。

可那男的一脸不解,甩开了他的手。

“什么歌啊,这是……”

“混账,居然还有人不知道这首歌!”他叫道,“喂!玉置!你这预科练淘汰生,快跟着一起唱!”

刚站起身想要去厕所还是哪儿的玉置被他一把拉住,差点踉跄摔倒。

“来!跟着我唱——今日飞翔伴彩霞……”

“放开!”玉置皱着眉头说,“这是哪门子的歌?听都没听过。换首别的歌我兴许还能跟你一起唱来着。”

“听都没听过?怎么回事?”他有点火了,“你居然不知道这首歌?你不是预科练淘汰生吗,你跟我装傻?”

“预科练?”玉置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说,“什么玩意儿?”

“你跟我开玩笑是吧!”他趁着酒醉的势头,一把抓起玉置的衣领——这在以前他从未干过——“打仗那会儿,你被选去预征预科练,大家不是一起去车站给你送行来着!你这小子还模仿袭击珍珠港的水上突击队,不说‘我出发了’,反而说‘别了’!”

“什么时候的事?”玉置双眉紧蹙,满脸狐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打仗的时候……打什么仗?”

“装糊涂也适可而止吧!”——他彻底发火了。怒火填膺的他大叫着朝玉置扑了上去,但后者显然没有喝得像他那么醉。玉置一把钳住他的手腕,两人滚作一团。桌子被掀翻了,杯盘碎了一地。周围人好不容易才将他俩拉开。

“行了吧,玉置,”有人开口说,“这家伙喝醉了。”

“搞什么?这混账……”玉置被众人紧紧拽住,铁青着脸,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什么打仗、预科练,净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你又在搞什么!”他也脸色铁青,对着玉置大叫,“打仗的事,居然跟我装不知道……”

“喂,绀野,冷静些,”同窗会的干事长说,“你今天可有点奇怪啊。”

“怎么……大家都听见了不是?这家伙装傻戏弄我!”他唾沫横飞地说,“那时候,大家都去了不是吗?送玉置去预科练的时候!我们还送给这小子一面旗呢……”

他看到,在座的谁也没有首肯——反而,每个人都朝他投来诧异疑惑的目光。

“去了对吧?你们都记得吧!”他叫道,“听,我刚刚唱的不就是预科练之歌吗?对了!还记得在回来的路上,紧急避难的警钟响起来了——直接跳过防空警报啊!我们都躲到了防空战壕里头,没过一会儿就飞来了一大群舰载机……”

“这家伙怎么了,”干事长说,“都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给玉置送行?有这回事?”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酒醉暴怒之下,他的脸色显得惨白,“在我们动身前往兵工厂之前!”

“动身前往兵工厂……我们初中生,没事去兵工厂干什么?”

“连你这小子也在装傻吗!”他叫起来,声音快哭出一般,“你们都忘记那场战争了吗?那场大东亚战争!”

“这家伙怎么回事?”——窸窣的咬耳声从四周传来——“刚才在楼梯那儿把脑袋撞坏了吗?”

“好了好了,醒醒酒吧!”干事长递给他一杯水,以一副和事老的姿态边说边拍着他的肩膀,“你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我不太清楚,但总之还是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下吧,我们年少的时候,压根就没有什么战争不是吗?”

一瞬间,他彻底找不着北了——望着四周,目瞪口呆。可他确凿地看见,在他周围的,确实都是自己的初中老友。一股无可奈何的冲动从他酩酊烂醉的身心深处涌出——“混账!你们这些家伙都醉了吗!合计起来整我是吧!”他发疯似的呐喊道。众人上前将其按住,他开始猛烈地吐了起来。呕吐的同时,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好像失去了支柱一般,在如醉如梦之中,沉入了苦涩的谷底。

2

翌日,强烈的宿醉之下他不得不向公司请了假。时至下午,他总算能起身喝水,但口中依旧呻吟个不停,并不时地呕吐。但不管怎么说,总算熬过去了——他隐约记得自己干了件这四五年来最失态、最尴尬的事。对于昨夜同窗会过后自己是怎么被送回家中,他完全没有印象。相反,自己失态所产生的悔恨感却异常清晰。但脑海中一团乱麻,至于出丑的原因,他也无从记起了。

傍晚时分,他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走出房间,这时电话响起,原是昨夜同窗会一位干事长的问候来电。

“真够呛啊。”干事长的语气充满了同情。

“没脸见人了。”他喃喃自语一般小声说道。

“昨晚你到底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对方说着,语气似乎缓和了许多,“唱着我们听都没听过的歌曲,还叫大家跟着你一起唱。你还死命抓着玉置不放,斩钉截铁地说以前曾有过战争,怎么可能嘛……”

突然,所有一切又在眼前重现了!他全身立刻冒起了冷汗。宿醉那恶心的感觉,再次如胃液倒流般从腹部深处涌起。不知不觉间,他挂上了听筒。

那一切,难道不是自己烂醉时做的噩梦吗?

他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以理清思绪,但他感到支撑身体的脊柱正摇摇欲坠,整个世界在绕着他团团旋转。坐立不安的他只好又躺回铺席上。

怎么可能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怎么可能!

在焦躁和不安的驱使下,他猛地起身,向进到房间里的妻子大声质问:“打仗那时候,你还是小学生是吧?”

“打仗?”妻子吃了一惊似的看着他,“打仗那时候——什么时候?”

“你上小学那时,不是因为战争一度被遣散过吗?”

“上小学……你刚刚说我被怎么了?”妻子把手贴在耳朵上问。

“你……”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咽下苦涩的唾液,“你……该记得那场战争吧?二十……二十三年前的那……那场大东亚战争……”

“究竟是怎么回事?”妻子茫然地斜着头,“二十三年前?你说的……究竟是哪个国家的战争?”

“日本和美国!”他忍不住叫了出来,“日本……在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的时候攻击了夏威夷的珍珠港,开始了和美国、英国的战争!最后日本遭受了惨烈的大空袭,最终战败……”

“老公,你酒还没醒吗?”妻子以一种不安的表情望着他,“日本和美国的战争……从来没听说过啊。什么日本遭空袭、战败之类的。”

“啊……”他大口喘着气,“那么二十三年前都发生了什么?你说!”

“哎呀,以前的事我哪记得那么清楚……”妻子站了起来,毫不在意地说,“我看你昨晚睡着的时候,脸色真的不太好呢。”

哪里还躺得下去。尽管胃里翻江倒海,脑袋钻孔一般疼痛,他还是努力穿上了衣服,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想吐,不管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好几次,他倚着电线杆将胃液倾吐而出。

在经过商业街那家大型书店门口的时候,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出门的目的所在——他慌不迭地进入书店,匆匆赶到自己印象中的那排书架前,用急不可耐的眼神一排排扫视着书脊。

一无所获。

他确信自己的记忆是没错的,可眼前这排书架上原本满满当当的战争史和战争小说现已不见踪影。在新书推荐分区里,有关此类的书籍也荡然无存。他取来书店的图书目录来回翻阅,却始终无法觅得《野火》和《真空地带》的名字,就连《大和战列舰》都不见了——记忆里所有有关战争的文学著作统统蒸发殆尽。无意中看到“战争”二字,激动之余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书店里有马尔罗的《人类境况》,可却找不到日文译本。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在心底喃喃自语。好似得了贫血症一般,他感到紫色在渐渐吞噬自己的视线。可是话说回来,如果那场大战争真的不曾存在——日本的命运、日本整个社会由上至下,不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吗?如果那场大战争真的不曾存在——那刻骨铭心的民族败战之痛、那剧烈的民族精神创伤,自然也将不复存在不是吗?

失魂落魄地出了书店,沿着街道经过五六间商铺后,他在玩具店门口停下了脚步。像被磁石吸引一般,他进到店里,将其中罗列的塑料模型玩具一只接一只巨细无遗地查看——没有,一直以来畅销不衰的大和战列舰的模型压根没有。武藏、陆奥、零战也觅寻无获。取而代之陈列着的尽是美国的军用机、汽车,还有商船的模型。他再次折返书店——途中他还特意进了唱片店一趟,没有发现军歌集——他从书店尽头的参考资料书籍分区拣出历史年表和《日本现代史》买下。在回家的路上,他将这两本书紧紧抱在胸前,不安与恶寒使他浑身战栗不已——剩下要做的,就是将这两本书解剖透彻。倘若真的没有发生过战争,那么昭和以来的历史究竟是如何演变的?倘若战争不曾存在,当今的日本社会将会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在自己面前?

3

看不懂,怎么看也看不懂——他将两本书彻夜通读,可一切都仿若云里雾里似的完全弄不明白。书中详细记载了“二·二六事件”的原委,在他模糊的印象里,书中对该事件所述与实际并无二致。可是从“二·二六事件”再往后,尤其是昭和十二年至昭和二十年——年表上关于这段时间的描写他咀嚼百遍也还是难明其意。极度困乏之下,他不小心睡了过去。第二天他索性不去上班,将眼睛睁得浑圆,继续向那两本书发起挑战——还是不懂,他从中只读到了焦虑与烦躁。曾经他认为,充斥着复杂术语与表象的哲学书刊也好、堆满了大量公式的近代数学和理论物理专业书籍也好,毕竟都是人写出来的东西,不可能会弄不懂,可是苦读百遍到最后,不管是字面还是文章,他再如何钻研,也还是如堕五里雾中,回头去读多少遍也还是枉然——现在的他就是这种感受。“二·二六事件”之后的历史他完全搞不明白,明明写在书上可他就是无法理解。年表上有出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名字,他本想了解这两人对历史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看到最后,他只知道历史上存在过这两个人,世界史的走向他还是无法把握。有那么几次,他自以为找到了一点头绪,可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愈是做无用的努力,偏头痛愈甚。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将历史书一掷,呆然地自问道。这迷雾一般的现代史只让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

大东亚战争不曾存在过!

至少,在历史书记载的20世纪30年代到20世纪40年代的历史中,使全世界人民都陷入水深火热的那场世界大战不曾存在。不单是书中没有记录,更可怕的是,对于那场战争,他的朋友、他的妻子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未经历过那场战争。他们认为的历史事实,就是他所谓的那场战争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吐意再次袭来,他闭上了双眼。

这种种事情,该如何才能想得通?受不了强烈的吐意,他把手贴在额头上。头疼得很,可他还是绞尽脑汁试着将思绪细细整理。第一种推断,就是他坠入至一个异世界、融入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历史之中。可是,如此科幻的事情,真有发生的可能吗?退一万步来说,假如他真的从原本的世界坠入一个历史截然不同的迥异时空中——坠入一个不曾发生大东亚战争的世界里的话,那至少也该出现许多与他原知世界判然有异的现象。因为再怎么想,历史必将会因为战争的不存在而发生极大改变,绝不可能会演变至如今的社会形态,世界必将展现出更加不同的面貌——可是,城市的模样也好,自己的妻子、朋友也好,他的日常生活一如既往地持续着,现今的这个世界跟他一直以来所熟悉的世界并无二致……不同的只是,这个世界不曾经历过二十三年前的那场战争。

另一种推断就是,战争确实存在过,不知是谁——不,不知是什么事物,将有关这场战争的记录与记忆统统抹消殆尽,并将这一块历史断层天衣无缝地填补合并。所有记录战争的载体全都不见了,大家关于战争的记忆也蒸发得一干二净。可是这种事情,不仅人力不可及,听上去也更似天方夜谭。但不管怎么说,现今的这个世界与他参加同窗聚会之前的那个世界根本毫无区别。将那场战争对日本所带来的精神影响消除,若在之前,他根本无法想象社会将变成什么模样。他接着将思绪整理,又挖掘出了更多的可能性。他把前面的两种想法用A、B标注区别,接着又写出了其他推断:

C.战争确实存在过,但不知为何,突然间所有人都选择掩盖事实,将记录抹杀;

D.战争不曾存在过,是自己精神出现了异常,妄想出一场根本不存在的战争;

E.自己自同窗会跌跤、烂醉之后就开始做噩梦,至今尚未醒来。

尽管在他认为,C和D都没有发生的可能,但至少这三种推断已经否定了这件事是一种超自然现象,看似在情理之中。

无论如何,目前似乎隐约摸到了些线索。ABCDE,他紧紧地攥着这五个假设,开始魂不守舍地寻找战争消失的原因。

他开始缘木求鱼。

公司的工作他大半弃置不顾了。询问别人也好,去图书馆查阅资料也好,却只让他更加彷徨失措。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他见人就抓住不放,将自己的记忆倾吐而出:

“不!不是这样的!”夜半时分,他突然从床上惊醒而起,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怒吼道。他做了一个自己也认为不像梦的梦。梦中,他清晰地听见几万、几十万人凄惨的哀嚎声从战火熊熊、硝烟弥漫的远方传来。万米之上的苍穹,一团团金属外壳包裹着的地狱之火被机械地肆意投下,紧接着,大地被烈焰席卷,火焰在汽油弹的助燃下开始疯狂地舞蹈。他看到,狂风卷起的屋顶铁皮让人身首异处;他看到,身着水手服、舌头吐出、眼珠暴突、毛发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女学生膨胀臃肿的尸体;他看到,人们的家当被烈焰噬为黑灰;他还看到,成千上万的人们在饥饿、疲劳、苦痛的折磨下死去,他们的心脏化作一颗颗石头遍布大地。突然一瞬间,一道灼热的白光闪过,硕大无朋的蘑菇云下,那一颗颗石化的心脏、烧焦的肉块变成炭,最后变作一缕缕青烟……南日本海、荒野大地,云的所到之处,百万日本士兵横尸千里。日本国土被千万吨铁块砸得满目疮痍,国民原有的生活被数不尽的火药焚毁殆尽。而世界上又有数亿魂灵被那百万日本士兵所酿就的破坏和杀戮所压迫,在抑郁与苦闷中喘不得气——这血淋淋的历史如果不复存在的话,那么它所造就的“世界”和“人类”的另一面——那凶恶、嗜血而“机械化”的一面又如何得以表现?人类毕竟是一种弱小、丑恶、盲目崇拜英雄的生物,如果战争从全人类共同的认知和记忆中剔除的话,就算现今的世界在自己面前展现出和曾经的“现在”完全一样的面貌,这个世界也一定丢掉了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颠覆世界的苦难,摧残身心的戕害,几千万,不,几亿同胞流下的鲜血……人类通过这些磨难换来了“血的教训”和对残酷战争的反省。在他看来,这一切,这个世界确已缺欠了。

必须将这个史实告诸世界——他下定了决心。他有责任,让世界记住那场战争,将战争的原委“布公”于世。眼前的这个世界,即使不因发生战争也能够演变至当今的面貌,那么他也有义务告知自己的同胞:存在着另一种历史演变的可能性,那条历史路线的终点是与现今世界相同的,但那条路上充满了战争所带来的苦难与悲惨——而他,就是从那条路上一步步走来,饱尝苦难,同时把悲惨尽收眼底的世上唯一一人。

他从木材厂买来一块四方木板,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标语牌,然后扛着它站在日比谷公园的一隅。标语牌上,他用记号笔大大地写着:

战争曾经存在,

死了很多人,

日本战败了。

淹没在路人投来的好奇的、莫若说是冷漠的目光下,他一边将标语牌高举,一边声嘶力竭地诉说着,诉说他亲眼看到的事实——被突击队强征入伍,最终战死的学长的尸体;空袭过后堆积如山的尸骸;那些因为营养不良而死去的人们;以杀人为乐胡乱扫射的机枪;被流弹打掉头盖骨的小学生;遍野的饿殍、颠沛流离的国民;广岛和长崎的惨剧;政府对言论思想的镇压、使人丧命的拷问酷刑;占领军的残暴蛮横;日本的战败,以及宁为玉碎的自杀主义的兴起……他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想到就说,说个不停,说累了他就放声唱歌:《我们受天皇召唤》《啊,那脸,那声音》《腊宝儿岛航空队》《月月火水木金金》《击灭美英之歌》《直到胜利之日》……他把他所知道的所有战时歌曲都唱了出来——声泪俱下。他挥舞着肢体、大声疾呼,直到精疲力竭、憔悴枯槁。这一切,只为得到人们的理解——战争曾经存在,抑或是说,有另一个经历过战争的日本存在着……

“公园里有个疯子”——流言在日比谷一带口耳相传,不出几日便引来了警察,紧接着精神病院的病患护送车也闻风而至。警察、医护人员试着将他带走,他不停地反抗,并抓住前者的手腕,歇斯底里道:

“听着!是真的!二十多年前有场大战争!那时候这一带可是一片火海!日本输了……”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大家应付着将他往车里拽,突然他两眼放光,指着一个医护人员大叫: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果然你们每个人都在装蒜!都在有意掩盖那场战争!想将有关战争的一切从这世上抹杀掉是吧?没用的,我看到了!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是宪兵对吧!那个臂章……”

“你说这个?”医护人员指着自己戴着的十字形臂章。

“刚刚我看到了!把那个臂章翻过来!反面肯定是宪兵臂章!”

医护人员和警察一时面面相觑,但很快,他们互相用眼神示意——突然间,他们用粗暴的动作从两侧将他的胳膊死死夹住,试着将他强塞入护送车内。他竭力反抗,并对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群不住地大喊道:

“大家听着!真的有过战争!快想起来吧!听听我的话啊!”

刚被塞入车内的他一头撞开车门,跑出了四五米,又被强行逮住往回拽。他晃着头,用嘶哑的声音振聋发聩般地唱了起来:

年轻樱花的花蕾,

恰若男子汉性命,

为国大义而捐躯,

乃吾学生之荣誉……

在押解回车上的过程中,他的歌声清晰嘹亮,即使在门咚的一声被关上、护送车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去之后,那歌声似乎也还在流淌——可那些站在周遭、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们的脸上却始终写满了“那是什么歌”的茫然表情,车开走后,这表情也渐渐淡去,人群开始稀稀拉拉地四散开来。午后日比谷公园的那一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展现出一如既往的明媚春日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