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杀小组》全文__作者:保罗·巴奇加卢皮

当我迈入门槛,一股混杂着肮脏的人体味、煮熟的食物、粪便的熟悉臭气向我袭来。警车上闪烁的灯透过百叶窗,在雨中闪耀,火焰似的红蓝光照亮了犯罪现场。这里是厨房,湿漉漉的,满地狼藉。一个矮胖的女人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拽着身上的睡袍,肥胖的大腿和晃动的胸脯藏在那层污损的丝绸底下。灭杀小组的那群家伙围聚在她身边,推搡着她,令她不得不坐下,浑身颤抖。另一个女人年轻漂亮,身怀六甲,有着黑色的头发,正浑身瘫软地倚靠着对面的墙,上衣溅满了意大利面的污渍。另一间房里传来尖叫声:是小孩的声音。

为了避免犯恶心,我用手指捏住鼻子,用嘴呼吸。此时彭特尔走了进来,将格兰其枪收回枪套。他看见我这副模样,于是扔过来一个鼻套。我将鼻套打开,吸着里面的熏衣草香味,直到闻不到臭气。孩子们跟着彭特尔蹦蹦跳跳地走进屋来,三个小家伙围着他的膝盖打闹——刚才另一间房里的尖叫声就是他们发出的。他们在厨房里跑上跑下,一会儿又尖叫着跑进了客厅。客厅墙上银幕里闪烁的数据有如抛洒的仙尘,看上去似乎是他们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彭特尔说道。他有着一张瘦削的长脸,小小的嘴总是不满地下撇着,脸颊似乎是下垂的,两道粗如毛虫的眉毛垂在双眼之上。他审视着厨房,嘴角拉得更低了。身处此类场景总是让人心情沮丧。“我们破门而入的时候他们都在屋里。”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甩着帽子上的雨水。“好的,谢了。”水滴溅落在地板上,汇入小组成员留下的湿脚印中,与蛆虫般的意大利面残骸混杂在一起。我重新戴上帽子,雨水却仍然从帽檐滑入衣领,留下光滑的水痕让人不适。有人关上了通往外面的门,粪便的味道愈发浓烈,散发出潮湿的蛋腥味,鼻套几乎派不上用场了。过期的豌豆和零碎的麦片在我的脚底下嘎吱作响,同意大利面一起被踩扁,过去留下的食物构成了现在的“地质层”。这间厨房已经好几年没有被清理过了。

年长的女人咳嗽起来,将裹着身上赘肉的睡袍拉得更紧了。每当我身处这类场景时,总会想是什么促使她们选择过这种躲躲藏藏、与腐臭的垃圾为伍的糟糕生活,就连潜入外界都得冒着犯法的风险。我来之后,怀孕的女孩看上去更加瘫软了,双目呆愣,以至于外人得摸着她的脉搏才能确定她还活着。这些女人禁不起诱惑,堕落至这般贫贱的生活,成了那些本可以保护她们、支持她们、爱着她们并让她们见识外面世界的人眼里的逃犯。她们落魄如是,着实让我诧异不已。

孩子们追逐嬉戏着,再次从客厅里跑进来。当中一个是金发,不超过五岁。另一个更小,扎着褐色辫子,打着赤膊,穿着一次性纸尿裤,不到三岁。还有一个不到膝盖高的小男孩,两条小壮腿上裹着婴儿纸尿裤,穿着一件沾有番茄酱渍的T恤,上面写着“谁最可爱?”。如果不是弄脏了,这件T恤足以称得上是值钱的古董。

“还需要什么吗?”彭特尔问道0从孩子们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新的臭味,他不禁皱了皱鼻。

“你拍了检方需要的照片吗?”

“拍了。”彭特尔拿出一台数码相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展示着两位女士与三个孩子的照片,他们眼睛全盯着镜头之外的地方,活像是一群脏兮兮的玩偶。

“你要我带走她们吗,就现在?”

我看了看那两个女人,孩子们又跑开了。另一间房里回响着他们追打嬉戏的叫喊声,令人耳鸣,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让我的头生疼。“是的。我来处理这几个小孩。”

彭特尔将两个女人从地上拉起,带出门外,厨房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这是典型的“联合建筑”公司的房屋设计。定制的橱柜下灯,地上铺着黑色的镜面地砖,装饰线后方藏着带自我清洁功能的智能喷嘴,像极了我和爱丽丝的厨房,几乎快要让我忘记自己身在别处。这里简直就是我们公寓厨房的对立面:明亮对漆黑,洁净对肮脏,安静对喧哗。同样的房屋设计,所有的一切都一样,然而,又都截然不同。就像是在进行考古,我可以通过观察泥状物、污垢和噪音的层次,得知这房间深藏其下的真实面貌……这房间还是原样的时候,这家人恐怕还在为色彩不够协调或是家电不够上档次而烦心呢。

我打开冰箱(上面镀有防脏镍,果真是实用主义)。我们的冰箱里放着菠萝、鳄梨、莴苣、玉米、咖啡和来自天使尖塔空中花园的巴西坚果。而这台冰箱的隔板上放满了碾碎的真菌蛋白棒、一堆堆凝固的营养补给袋——正是在政府设置的回春中心里派发的那种。除了一袋黏糊糊的生菜,冰箱里没有任何未经加工的食物。除了粉罐,没有任何蔬菜,同样也没水果。还有一摞用来装炒饭、腊肉和意大利面的自热餐盒,它们和放在餐桌上的盒子一样,沾满了酱汁。冰箱里就这些东西。

我关上冰箱,站直身子。在这一片狼藉背后,在另一间房里的尖叫声浪背后,在某个小孩拉脏了的裤子散发的臭味背后,似乎藏有某些东西,但我却无法揣摩出究竟。这些女人本可以生活在阳光与新鲜空气中,但相反,她们却躲藏在丛林树冠阴影下潮湿的黑暗里,直至变得苍白黯淡,放弃了自己的生活。

孩子们争相跑了进来,像一列火车似的一个追着一个,笑着,尖叫着。然后他们停下来四处张望,神情惊讶,也许是发现他们的妈妈们消失了。最小的那个手抱一个恐龙造型的填充玩具,把它举到了鼻子旁,它有长长的绿色脖子和肥胖的身躯。是条雷龙,我想。它那两只卡通式的眼睛很大,上面是黑色的毡制睫毛。说到恐龙,十分有意思,它们已经消失了那么久,但现在又以填充玩具的模样在这儿出现。另外有意思的是,若你仔细想想,恐龙实际上灭绝了两次。

“对不起,孩子们。妈妈已经走了。”

我掏出格兰其枪。孩子们的头依次向后弹去。砰!砰!砰!一个个犹如颜料似的窟窿出现在他们的额头上,脑浆从后脑勺喷洒而出。他们的身体急速翻转,在黑色镜面地板上滑行,然后横七竖八地堆倒在地,四肢歪斜。有那么一瞬间,火药的焦味冲淡了恶臭。

如逃离地狱之火的蝙蝠,我驾车飞速离开这片丛林,越过莱茵赫斯特超都市圈这片向外蔓延的郊区,然后爬升至丛林上层,急速穿过通往天使尖塔和大海的堤道。一群猴子像一只只蚱蜢般从铁轨上跳下,跃至我的警车车头旁,继而又纷纷消失在红树林、野葛丛、红木和柚木林里,消失在一片如肠道般盘枝错节的潮湿绿色当中。我将车停在小组中心。已经没时间洗把脸了,但也没这个必要。我把帽子、雨衣和衣服都塞进装有害物质的袋子,然后从中心另一侧走出。我手忙脚乱地穿好晚礼服,赶往通向一百八十八层的重载电梯,朝位于N22碳固定工程森林植被之上的上层清新空气升去。

翁玛·泰罗果创作了一曲新协奏曲,爱丽丝是他的明星中提琴手,他的王牌。蒋华和泰罗果整天像乌鸦一样围着她转,对她的表现吹毛求疵,眼巴巴地盯着她、等着她出错。但现在他们却称她准备好了,准备好将巴尼尼拉下王座,准备好在古典音乐永恒的殿堂里争得一席之地。然而我迟到了。我被困了在第五十五层。电梯里满是前往上层就餐和趁周末爬尖塔的人,到处弥漫着人体呼出的气息和散发的热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听得到调温扇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神情憔悴,等待着线路问题的解决。

电梯终于开始继续上升。在磁场加速度的作用下,我们呼啸着升上天空,胃仿佛跌到了脚底,耳朵也随之轰鸣起来……接着速度迅速下降,使我们几乎快要飞离地板,胃也弹了回来。我在数百人中挤出一条路,若有人抱怨我便亮出自己的警徽,然后跑步穿过KI演艺中心的玻璃拱门,冲进了正在关闭的大门当中。

我身后大门的自动锁砰的一声锁上,封住了这片演出空间,令人倍感舒适。一支序曲将我包围,我仿佛被它的双手捧起、带进了一处使人心无旁骛的空间。灯光黯淡下来,人们渐渐停止了交头接耳。我几乎是靠感觉才摸索到自己的座位。我从人群中挤过的时候,戴礼帽的男人和手拿望远镜的女人对我露出鄙视的神情。太冒失了,我知道。参加这种十年才有一次的盛事还来这么迟,实在是荒唐。我刚坐下,便见到蒋华迈步踏上了指挥台。

他如同展翅的白鹤般抬起双手,鞠躬致意。铜管和木管的乐器一晃动便闪闪发亮,音乐随之响起,起初音量很轻,有如拨开一层迷雾,进而循序渐进,一组组重复的曲段如微风拂面而过。这些曲段我已经听爱丽丝演奏过无数次了。很久前我曾听过的那些磕磕巴巴、让人难受的音符,现在却一会儿如澈亮的流水潺潺流淌,一会儿又如清脆的冰花爆裂而出。乐曲声渐渐沉淀,钢琴弱音再次响起。这可爱而微妙的乐旨部分,正是我在爱丽丝平日的练习里听到过的。这只是段序曲,她告诉过我,目的在于让听众遗忘掉外面的世界。曲段不断地重复,直到蒋华认为听众的心已被他牢牢拴住,此时爱丽丝的中提琴响起,其他的乐手也相继加入。这是十五年艰苦卓绝的苦练结成的果实。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已经拍红了。那么久以来,爱丽丝在练习时总是满腹怨言,发誓说泰罗果的作品根本无法演奏出来。而今天她在大厅里的表演却截然不同。今天的她甚至不同于以往早早完成练习时的样子:以往她常挂着一脸释然的笑容,满脸通红,手上是刚磨出的新茧,急不可耐地想要倒上一杯冰镇白葡萄酒,再和我一起走到阳台上,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下,看着雨季的云彩逐渐散开,然后相偎在洒下的星光里。今晚,她演奏的部分与整首协奏曲完美契合,它的美我简直无法言喻、无法想象。

晚些时候,我会听到人们谈论泰罗果是否凭借无所畏惧的心态超越了巴尼尼,也会听到评论家们将这场演奏与记忆中的古代音乐表演作比较,听到原本刻薄的评论转变成追捧,从而将这首创作时间横跨一个世纪的新曲奉为经典。这正是爱丽丝和她的指挥者蒋华所盼望的,这个愿望有如笼罩他们的幽灵:他们要用这场表演将巴尼尼拉下王座,也许还会使极度抑郁的他停止回春治疗、走进坟墓。在我看来,与拥有如此历史地位的人竞争是个难以承受的重担。我很庆幸,我的工作中,遗忘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在灭杀小组工作意味着放空脑袋、撒手大干,而当你放下工作时,则需要彻底放下。

除了现在。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惊讶地发现上面到处是细小的血点。血是被喷洒上去的。这片雾般的血渍来自那个拿恐龙的小孩。手指散发出一股铁锈味。

音乐节拍越来越快。爱丽丝再次开始演奏。行云流水般的音符令人很难相信它并非出自电子仪器,也很难相信这种激情、这种强烈的抑扬顿挫出自她的双手。早上我还听见她在阳台上练习,检验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突破极限。她训练着自己的手指,逼迫它们达到泰罗果的苛求。几年前她还说这些苛求不可能做到,现在这音乐却熟练地回响在听众们的耳畔。

血点沾满了我的双手,我一点点将其拭去。这血肯定是那个拿恐龙的小孩的,他中弹时离我最近。他的残留物紧紧黏在我皮肤上,早知道我应该洗把脸的。

我继续擦拭。

我旁边坐着一个脸被晒黑、涂着口红的男人,他眉头紧皱。我的举止无疑正在破坏这历史性的时刻,一个他等待了数年的时刻。

于是我愈发小心地、静静地擦拭。血点终于被抹干净了,那个拿着该死恐龙的该死小孩差点让我错过演出。

清扫组同样注意到了那个恐龙玩具。他们也能意会其中的讽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吸着鼻套,将尸体装入袋子,留着制备堆肥。这愚蠢的恐龙导致我迟到了。音乐声逐渐平息,蒋华放下双手。掌声响起。在蒋华的敦促下,爱丽丝站起身来,掌声更热烈了。我伸长脖子看到了她。在众人的追捧之中,她十九岁的脸上浮现起红晕,露出灿烂的、带着胜利喜悦的笑容。

当晚我们参加了由玛丽亚·伊洛尼举办的聚会,她是这个交响乐团的主要赞助人之一。在纽约市沉没前,她靠为纽约展开全球变暖缓解计划赚了一大笔。她现居的豪宅位于海滨湾区,高悬在海堤与波浪之上,仿佛在对大海比出中指——这片海打败了她防范风暴潮的深谋远虑。黑色的海水上面爬满了细如蛛网的银色藤蔓,海水深处埋葬着成群的船骸。纽约显然没能要回它的钱:伊洛尼的露台占领了海滨湾区的整个顶层,还有许多由空心碳纤维制成的平台,像附着其上的花瓣般伸向天空。

站在湾区的远端眺望,你能从星群耀眼夺目的中心一直望到边缘蔓延的老城区,那里除了磁悬浮轨道发出的一条条光带外,只有一片黑暗。那里是一片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破败不堪。在白天,它看上去像是某种干燥、崩塌的红色真菌群,丛林的树荫与林下的旧郊区如纺线般交叉缠绕。而到了晚上,能看见的只剩下基础设施的发光轮廓,犹如黑暗中绽放的花朵。我深吸一口气,尽情享受新鲜的空气和开阔的视野——在我与灭杀小组突袭的那些热气蒸腾的藏匿场所里,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的。

爱丽丝热情四溢,身材绝佳,曲线曼妙——我将这美人揽入怀中。秋天的气温在三十三度以下,十分宜人,这让我愈发疼爱她。我紧紧抱着她,悄悄走进了一片盆栽雕塑林中。这些作品足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均出自玛丽亚的丈夫之手。爱丽丝轻声告诉我,当初玛丽亚的丈夫没日没夜地待在阳台上盯着树枝,研究它们的弧度。偶尔,也许是每过几年,他就会给树枝塑形,改变它们的方向。我们俩在树下的阴影里接吻。爱丽丝太美了,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

可我却分了神。

当我用格兰其枪向孩子们开火时,最小的那个——带着该死的恐龙的那个——身体翻转了过去。格兰其枪是专为对付瘾君子设计的,而非小孩,所以当子弹翻滚着穿过那孩子的身体时,他急速翻转,恐龙玩具也飞了出去。它在飞行,我是说它真的在空中飞行。而现在,我已经没法将这幅场景从脑海中抹去:恐龙玩具在空中飞行,接着撞上了墙,然后弹到黑色镜面地板之上。一切是那么快,又是那么慢。砰砰砰,孩子们接连倒下……然后恐龙玩具飞到了空中。

爱丽丝将我推开,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于是我站直身子,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说道:“调音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我看见你的位子是空的。”

我勉强地笑笑,“可我来了,我赶上了。”

差点儿就没赶上。我和清扫组的人在那屋里待了太长时间,看着躺在血泊中的恐龙玩具吸尽孩子流出的血。两者都灭绝了,孩子与恐龙。先以一种方式死去,然后再死一次。这有种奇特的对称感。

爱丽丝晃着头,仔细地端详我。“很糟糕吗?”

“什么?”雷龙?

“这次的任务?”

我耸耸肩,“只是几个发疯的女人,没有武器也没其他什么。挺轻松的。”

“我无法想象,有人就那样放弃回春治疗。”她叹了口气,伸出手碰了碰一株盆栽,它们几十年来顺着只有迈克尔·伊洛尼才能看懂的图纸完美地生长。“为什么要放弃一切?”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犯罪现场的画面在我脑海中回放。当我站在意大利面的污渍中翻看冰箱的时候,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在那片恶臭、喧哗和黑暗中,藏匿着什么东西,一种热烈、令人痴迷、熟透了的东西。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些女人看上去很老。”我说,“像是买了一周后的气球,浮肿又无神。”

爱丽丝露出嫌恶的表情。“你能想象在没有回春治疗的情况下演奏泰罗果的作品吗?时间根本不够用,我们中一半的人都会错过黄金年龄,只能招收学徒,然后学徒还得继续招学徒。十五年,这些女人就这样弃之不顾。她们怎么愿意抛弃像泰罗果的作品那样美妙的东西呢?”

“你想到卡拉了?”

“她本来能演奏两回泰罗果的作品,还能拉得跟我一样好。”

“我不相信。”

“相信吧。她在为了生孩子而变疯之前,是最棒的。”她叹了口气。“我很想她。”

“你可以去看她啊,她又没死。”

“她倒不如死了。她已经比我们刚认识她的时候老了二十岁。”她摇了摇头,“我更愿意记住她年轻气盛时的模样,而不是被关押在单性别劳改营种蔬菜、流失着最后一点才华的落魄样子。如果她现在演奏的话我肯定听不下去,看到她才华尽失简直是要我的命。”这时她突然转变话题。

“这让我想起来,我的回春促进疗程就在明天。你能带我去吗?”

“明天?”我迟疑了。明天我得上班去灭杀另一群孩子。“你该早点告诉我。”

“我知道。我本打算早点告诉你的,但因为演出的事情就忘了。”她耸耸肩。

“不是什么大事,我能自己去。”她瞟了我一眼。“你要能去的话当然更好。”

管他呢。反正我也不想去上班。“好的,我去。我让彭特尔替下我。”让他去跟恐龙打交道吧。

“真的吗?”

我耸耸肩,“怎么说呢?谁让我这么体贴。”

她露出笑容,踮起脚尖亲吻了我一下。“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长生不死的话,我肯定会嫁给你。”

我笑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长生不死,我肯定让你怀上我的孩子。”

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爱丽丝浑身颤悠悠地笑着,只当听到了玩笑话。“别恶心人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再说上两句,伊洛尼突然从一株盆栽后面出现,一把抓过爱丽丝的胳膊。“你在这儿呢!我四处找你。可别这样藏起来啊,你可是今天晚上的主角。”

她自信满满地拉走了爱丽丝,当年她说服人们相信她能拯救纽约时一定也是这般自信。她几乎看都没看我一眼,便要匆匆离开。爱丽丝包容地笑着,示意我跟上。随后玛丽亚召集起所有人聚在一块儿,接着她爬上了一座喷泉的边缘,并将爱丽丝拉至一旁,然后开始谈论有关艺术、牺牲、纪律和美的话题。

我完全游离其外,实在是受不了她那副洋洋自得的姿态。爱丽丝自然是世上最出类拔萃的人之一,可说得太多就未免过于陈腐了。但是赞助者需要感受到自己也属于这个时刻,所以便强拉着爱丽丝,将她变成他们的人,于是他们一直喋喋不休。

玛丽亚正说着:“……如果没有我们可爱的爱丽丝,我们岂能站在这里祝贺自己。蒋华和泰罗果也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但在最后一刻,正是因为爱丽丝为泰罗果雄心勃勃的作品画上了完美的句点,才能在评论界引发如此强烈的共鸣。我们要感谢她,让这首作品如此精彩绝伦。”

人们开始鼓掌,爱丽丝漂亮的脸蛋染上了红晕,她还未习惯来自同伴与对手的赞美。玛丽亚盖过欢呼声,喊道:“我打了几次巴尼尼的电话,很显然他对于我们的挑战无法回应,因此我认为接下来的八十年将是我们的时代,也是爱丽丝的时代!”此时掌声几乎震耳欲聋。

玛丽亚挥挥手,重新招呼人们的注意。掌声变成稀稀拉拉的口哨声和嘘声,最终逐渐停止,于是玛丽亚继续说道:“为了庆祝巴尼尼时代的终结,以及新时代的开启,我想献给爱丽丝一份小纪念品,以代表我们对她的喜爱——”接着她弯下身,拿起一只黄麻织成、点缀着黄金的礼品袋,“一个女人自然喜爱金饰和珠宝,还有给她的中提琴配上的新琴弦。但我认为这份礼物最贴合今晚的氛围……”

我靠向一旁的女士,想要看个究竟,此时玛丽亚夸张地将袋子举过头顶,大声向人群宣布:“献给爱丽丝,我们的屠龙勇士!”接着她从袋中取出一个绿色的雷龙玩具。

和那个小孩手中的一模一样。

它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有那么一瞬间,它似乎对我眨巴了一下带着长长黑色睫毛的眼睛。人们明白了她的用意,纷纷大笑并鼓起掌来。巴尼尼等于恐龙,哈哈。

爱丽丝接过恐龙,抓住它的脖子,摆过头顶。所有人再次大笑起来,可是我却什么也没看见,因为此时我已经倒在了地上,困在由人们双腿构成的闷热丛林中,无法呼吸。

“你确定没问题吗?”

“我确定,没问题。我跟你说了,我没事。”

这是真话,我想。我和爱丽丝坐在候诊室里。虽说我很累,但既没头晕也没其他感觉。昨晚,她把那个恐龙放在床头柜上,与她收藏的装饰着珠宝的小音乐盒排在一起,那个该死的玩意儿整晚都盯着我。直到凌晨四点,我实在无法忍受了,遂将它塞进了床底。可到了早上,爱丽丝又把它找出来放了回去,自此我便无法再逃脱它的目光。

爱丽丝紧拽着我的手。这是家小型的私人回春诊所,精心安装的全息窗口上投射着漂荡在大西洋上的帆船图像。尽管这里的日光是通过反射收集镜照进来的,但仍给人一种开阔通风的感觉。这里不是那种在回春技术专利过期后,出现在都市圈里的大得像怪兽般可怕的公立诊所。比起医保系统覆盖下的诊所,在这儿付的价钱要稍贵些,但你至少不用与穷得没饭吃的赌徒、瘾君子或是酒鬼们挤在一起排队——那些人虚度着他们无穷生命里的每一天,却仍想保持回春治疗。

护士们雷厉风行,很有效率。很快就轮到爱丽丝躺下,接上了静脉注射袋,我坐到了她床边,一起看着回春药液注入她的身体。

这就是种清澈的液体。但我总将它想象成绿色泡沫状的培养液,又或许不是绿色,但至少是泡沫状。注入药液时,我总感觉它是泡沫状的。

爱丽丝喘了口气,朝我伸出手,纤细白嫩的手指轻抚着我的大腿。“握住我。”

生命的魔药脉动着注入,充斥着她,奔流在她体内。她轻轻地喘着气,双眼大睁。她没有再看着我,而是沉入了身体深处,收回了过去十八个月的生命。无论我自己经历了多少次疗程,可每次目睹他人经历这一切——先被淹没,然后又以比之前更加完整、鲜活的姿态重新浮出表面——总是让我惊讶异常。

爱丽丝的眼神重新聚焦,面露微笑,“哦,上帝,我还是没习惯。”

她试着站起来,却被我扶着坐下,然后我按响了护士铃。取下注射袋后,我将她带到外面的车旁。她重重地倚着我,一边跌跌撞撞,一边抚摸着我。我几乎可以感受到液体在她皮肤下流动,发出嘶嘶声和阵阵鼓动。她爬进车,等我也进去后,她打量了我一番,继而笑道:“真不敢相信这种感觉是那么美妙。”

“返老还童自然是最棒的事。”

“带我回家吧。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按下汽车里的启动按钮,滑出了停车位,驶入离开中央尖塔的磁悬浮轨道。爱丽丝注视着不断从车窗外闪过的城市——那里有一群群购物者与生意人,犹如殉道者与鬼魂。接着我们到达一片开阔地,穿过一条位于丛林上方的高架轨道,继续朝着北边的天使尖塔前进。

“活着太美好了。”她说,“真不懂那么做有什么意义。”

“做什么?”

“放弃回春治疗。”

“若人人都很理智,也就不需要心理学家了。”同样也不需要给注定无法活下去的小孩买什么恐龙玩具了。我不禁咬紧牙。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那些愚蠢的妈妈们。

爱丽丝叹了口气,双手伸到大腿上,拉起裙子给自己揉捏按摩,手指用力地按进肉里。“但没意义就是没意义。这种感觉好极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能放弃回春呢?”

“他们当然是在发疯。他们把自己逼上死路,生下孩子却不知如何照料。他们住在粪坑似的阴暗公寓里,从不外出,浑身恶臭难闻,模样污浊不堪,永远无法再次拥有美好的一切——”我几乎要吼叫起来。于是我闭上了嘴。

爱丽丝打量着我,“你还好吧?”

“我很好。”

可我并不好。我很愤怒,那些女人和她们买玩具的愚蠢行径让我气愤;这些无知女人拿玩具逗她们命不久矣的孩子玩,让他们以为自己最终不会化为混合肥料,这让我恼火。“现在别谈工作了,咱们回家吧。”我勉强笑笑,“我今天已经请了假,咱们应该好好利用。”

爱丽丝仍在打量我,我能看出她眼中的疑问。要不是她正处于回春药物带来的亢奋峰值上,她一定会穷追不舍。可她正被自己刚重建好的躯体带来的刺激感紧紧裹住,只能放我一马。她笑着将手指移到我腿上,开始挑逗我。我打开警笛,无视磁悬浮轨道的安全规则,如出膛的子弹般穿梭在通往天使尖塔的堤道上。远处是海上的太阳,身旁是爱丽丝的笑脸与笑声,明亮的空气在四周呼啸。

凌晨三点又有任务传唤。车窗开着,纽芬兰潮湿闷热的空气在外面怒号。爱丽丝想让我回家休息休息,可我办不到,也不想。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绝不想去吃比利时华夫饼的早午餐,或是在客厅地板上亲热,或是去看场电影,又或是……任何事情都不想。

我就是做不到。当我们回到家时,我也做不到。所有事都不对劲,爱丽丝说没关系,正好她需要练习拉琴。

现在我已经有一天多没见到她了。

我一直在当班,任务一个接一个。我已连续工作二十四个小时,全靠“警察助手”药剂和静脉注射的咖啡因支撑。我的帽子、风衣和手上洒满了工作时沾上的血肉残渍。

沿岸的海水水位线较高,水温不低,击打着防浪堤。前方的煤厂与煤气化厂发出亮光。新任务把我带到了光鲜亮丽的帕罗米诺都市圈。这处楼盘很不错。我们搭乘重载电梯上去后,我先闯进了一扇门,由彭特尔随后。对于即将面对的情况我们早已心中有数,唯一不知道的只是他们究竟会反抗到哪种程度。

屋里一片喧哗。这次的目标是名年轻漂亮的褐皮肤女人,如果她没有决定生孩子,很可能已经拥有一个美好人生。一个小孩躺在墙角的盒子里不停尖叫,女人也在尖叫,看样子像是彻底疯了。

当我们走进门时,女人开始朝我们尖叫。盒子里的小孩叫个不停,她也叫个不停。尖叫声好似塞进耳朵孔的一把把螺丝刀,一刻也没消停。彭特尔抓住那女人,试图稳住她,可她和那小孩还是没完没了地尖叫。突然间我喘不上气了,摇摇欲坠。小孩不断地尖叫、尖叫、尖叫着:我的耳朵像是同时被塞进了螺丝刀、玻璃碴和碎冰锥。

于是我朝那小孩开了枪——我掏出格兰其枪,喂那小杂种吃了一发子弹。盒子与小孩的碎片溅洒在了空中。

通常我不会这样做——在母亲面前干掉她们的孩子是违反规定的。但事已至此,所有人只能盯着尸体。周围满是血渍和火药粉末,我的耳朵则由于枪声而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完全安静下来了。

然后那女人再次朝我尖叫起来。彭特尔也开始尖叫,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拍照,证据就被我毁了。紧接着那女人便扑到了我身上,想要掏出我的眼珠子。彭特尔将她拉开,于是她咒骂我是狗杂种、凶手、王八蛋、猿猴,是头长着一对死鱼眼的他妈的蠢猪。

这着实激怒了我:我的确长了一对死鱼眼。这女人正走在回春效果逐渐消失的不归路上,只剩下不到二十年的命,而且这段时间还得在单性别劳改营里度过。她挺年轻,很像爱丽丝,也许是刚成年就接受回春治疗的人——不像我,当回春治疗终于普及时,我已是四十岁的老跑腿了——而现在,她转瞬间便会死去。可我才是有死鱼眼的人。我掏出格兰其枪抵住她的额头。“你也想死吗?”

“来啊!开枪啊!开枪啊!”她仍在继续怒吼和咒骂,没有一刻停歇,“你他妈的王八蛋!王八蛋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开枪啊!开枪啊!”她哭出了声。尽管我很想见到她的脑浆从后脑勺喷溅而出,但我下不了手。她已经活不长了,再过二十年便会完蛋。杀了她还得上交书面文件,实在不值得。

趁她朝盒子里的孩子低声嘟囔之时,彭特尔将她铐了起来。这时那小孩已成了一大团血肉模糊的玩偶残肢。“我的宝贝,我可怜的宝贝。我不知道,我的宝贝,我可怜的宝贝,对不起……”彭特尔将她强行拉进了外面的车。

有那么一会儿我还能听到她从走道里发出的声音。我的宝贝,我可怜的宝贝,可怜的宝贝……不久她便乘电梯下去了,留下我站在这里,身旁是公寓里潮湿的空气以及地上的死尸。于是我松了口气。

她把梳妆台抽屉当成摇篮在用。

我的手指沿着抽屉裂开的边缘移动,抚弄着黄铜把手。不提别的,这些女人至少十分善于随机应变,能制造出不少市面上已经无法购买的物品。倘若我闭上眼,几乎能回忆起一整套围绕着小鬼们而产生的工业产品——小号服装,小号椅子,小号床……所有小一号的东西。

小号恐龙。

“她没法让孩子闭嘴。”

我被吓了一跳,手抽搐了一下,从婴儿盒上收回。彭特尔走了过来。

“什么?”

“她没法让孩子不哭,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怎么让孩子平静下来,所以邻居们才会听到隔壁有小孩。”

“真蠢。”

“是啊,她甚至连搭档都没有。她是怎么去购买生活用品的?”

他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婴儿的照片。尸体没剩下多少。12毫米口径的格兰其枪是针对吸毒者、发狂的瘾君子和机器人杀手设计的,对这样一个没有武器的小孩来说,其杀伤力未免过大。新型格兰其枪上市的时候,还在我们警车侧门上打了广告:“格兰其:势不可挡。”或者类似的话。有个广告是这样写的:“近距离瞄准的格兰其”,配图是个被打成蜂窝的瘾君子。我们所有人的衣帽柜上都贴着这则广告。

彭特尔换了个角度给抽屉拍照,想照个全貌,尽量充分利用这糟糕的现场。“我喜欢她这样运用抽屉。”他说。

“是啊。很聪明。”

“我在一起案件里看见一个女人为她的孩子制作了整套小号桌椅,全手工打造。真不敢想象她为此投入了多么大的精力。”他用手比划着形状,“小小的扇形边角,桌面上画着图形:方形、三角形什么的。”

“如果你冒死做某件事,我猜你肯定想把它做好。”

“我更愿意去滑翔,或是去听音乐会。我听说爱丽丝那晚的表现精彩极了。”

“是的,没错。”我仔细观察婴儿的尸体,彭特尔则又拍了几张。“换成是你,你觉得怎样才能让这些孩子安静下来?”

彭特尔对着我的枪点点头,“我会叫他闭嘴。”

我做了副鬼脸,将枪收进枪套。“很抱歉,这周过得不怎么样。我一直在熬夜,没怎么睡。”因为有太多恐龙在盯着我。

彭特尔耸耸肩。“没事。若是能拍到没被破坏的现场会更好——”他又拍了张照,“但即便这次她被无罪释放了,你也能猜到:一两年后我们还会再次闯进这扇门。这些女孩的累犯率很高。”他又拍了一张。

我走到一扇窗前将其打开,咸咸的空气像鲜活的生命般闯进来,驱散了湿气与血腥味。这也许是自那个小孩出生以来,这间公寓里吹进的第一股新鲜空气。门窗必须紧锁,否则邻居会听到异常;人也必须留在室内。不知她有没有男朋友,或许那也是个放弃回春治疗的家伙,手提生活杂物过来却发现她已消失不见。也许我们该留在公寓里监视,守株待兔,让那些指责我们只抓捕女性的女权主义者无话可说。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海风,让肺部充满新鲜空气,接着点上一支烟,转身回到凌乱不堪、臭气熏天的房间。

累犯——一个描述这些有着强烈冲动的女孩的好字眼。她们就像瘾君子或是可卡因吸食者,不过比那些杂碎更怪异、更具自毁性。至少做个吸毒者还是有乐子的。谁会愿意住在阴暗的公寓里,与恶心的纸尿裤、速食食品为伴,整年整年地睡不好觉?生儿育女这件事已经被时代淘汰——它只不过是来自21世纪的折磨人的习俗,人们已不再需要。但是这些女孩却试着将时钟往回拨,生出一堆小崽子,被本能强迫着传承DNA。每年都有一批人新加入她们,她们的后代像是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到处冒出来。这是一个种族试图重新洗牌、让进化继续下去的冲动,可我们早就赢得了进化的胜利。

我操作键盘查看警车里的目录列表,翻看着广告、关键词和搜索偏好,想找到一些东西,可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恐龙。

玩具。

填充动物。

无结果。没人在卖恐龙之类的玩意儿,而我却已撞见了两个手中有恐龙玩具的人。

猴子们在我的车顶上蹿下跳,其中一只跳到了前保险杠上,瞪着两只硕大的黄色眼睛直盯着我。随后另一只猴子向它袭来,两只一起从我停车的碳纤维平台上摔落下去。底下的某处是郊区的断壁残垣,那里生活着一群它们的同伴。我还记得以前这里是冻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曾与某位碳汇项目的技术员交谈过,听他说起调转气候和建造冰盖的事。但这些事情耗时极久,很可能需要数个世纪。假设没有发狂的母亲或是瘾君子朝我开枪的话,我应该能看到这事儿成真。但是现在,这里全是猴子和丛林。

在连续四十八小时出任务和进行了另外两次清扫工作后,爱丽丝想让我周末请假去玩玩,可我办不到。我现在得靠任务津贴过活。她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想整天和我腻着。我们曾经那样生活过,躺在一起,享受两人世界的宁静和待在一起的快乐,不用去做其他事。在祥和与安静里,看着海风吹拂着阳台上的窗帘,那实在是美妙极了。

我该回家了。在演奏后大约一周的时间里,她会重新开始担心,怀疑自己的才能,又更加没日没夜地工作,练习得越来越久,不断聆听、感受,完全埋头到音乐中去——那些乐符在她之外的人看来简直就是复杂的数学公式。然而实际上她有的是时间,永恒不断的时间。对此我很高兴,因为这样她才能用十五年的光阴来打磨令人屏气敛息的美好事物,比如她与泰罗果合作的作品。

我想在这段时间陪着她,分享她的欣喜。但我不想回去睡在那个恐龙旁边,我做不到。

我在警车上给她打电话。

“爱丽丝?”

屏幕上的她看着我,“你要回来了吗?我可以和你吃午饭。”

“你知道玛丽亚从哪儿买的那个恐龙玩具吗?”

她耸肩,“也许是从斯潘区的某家店里买的吧,怎么了?”

“问问罢了。”我顿了一下,“你能帮我拿过来一下吗?”

“怎么了?干吗不做点儿有意思的事呢?我在休假,刚刚做完回春治疗,现在感觉很好,如果你要看恐龙玩具的话,干吗不回来看?”

“爱丽丝,拜托了。”

爱丽丝皱着眉,从屏幕里消失了。几分钟后她走了回来,将手里的恐龙举到屏幕前,正对着我的脸。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警车里很凉快,可当我看到屏幕里的恐龙时,竟开始流汗。我清清嗓子,“标签上写了什么?”

爱丽丝眉头紧锁,将恐龙翻过来,手指在它的皮毛间拨弄着。她捏起标签举到摄像头前。标签一开始有些模糊不清,随着镜头聚焦渐渐清晰,变得一清二楚。上面写着“伊普斯维奇收藏品店”。

果然,这并不是个玩具。

经营伊普斯维奇的是个老女人,是我见过的最老的回春者。她脸上的褶皱看上去像极了塑料,很难分辨哪里是真的,哪里是植入的面具皮。她双眼深凹,像是蓝色的煤块,银白的头发不禁让我联想到婚礼和丝绸。她接受回春治疗时肯定有九十岁了。

尽管叫“收藏品店”,伊普斯维奇店里却满是玩具:架子上的娃娃们注视着下方,脸蛋、身体形状和颜色都各不相同,有些很软,有些是用坚硬的亮色塑料制成的。小火车在微型铁轨上跑着,小指大小的烟囱里喷出滚滚蒸汽。还有来自老电影和漫画中的人物手办,摆着动作造型:超人、海豚侠、暴动霸王龙。在一层摆着手工雕刻木制小汽车的架子下方,放着一桶绿色、蓝色和红色的恐龙填充玩具。有一只霸王龙,一只翼龙,还有雷龙。

“在后头还有几只剑龙。”

我惊讶地抬起头。老女人站在柜台后看着我,像是一只布满皱纹的奇怪的秃鹰。她那两只锐利的蓝眼睛观察着我,仿佛在判断我是不是一堆腐肉。

我挑出雷龙,拎住它的脖子拿起来。“不用了,这些就行。”

铃响了。通往大厅的大门滑开,一个女人迟疑着走进来。她没有化妆,头发向后梳了一个马尾。在她跨进大门前我便知道:她是那群人里的一员——是个妈妈。

她中断回春还不算太久:尽管有着生完孩子后的臃肿身材,看上去仍显稚嫩年轻。她气色还不错。但是就算她身上没有泄露出停止回春的特征,我仍然知道她对自己做了什么。她一脸的倦容正是与全世界对抗的结果。我们当中没有人是那副模样,也没人非得变成那副模样,连瘾君子都不会有这种沮丧恐惧的模样。她想表现得如同过去的自己,也许她曾是个演员、财务顾问、代码工程师、生物学家或者服务员什么的。她穿上以前合身现在却过紧的衣服,想要装成一个毫无畏惧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普通人,可她的模样出卖了自己。

她在走道上闲逛的时候,我留意到她肩膀上有处污渍。虽然它很小,但注意看的话仍然很明显——那是在她奶油色衬衫上的一道淡淡的绿色。除了有孩子的女人,这种污渍不会出现在任何人身上。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显得与我们格格不入。

伊普斯维奇收藏品店,如同其他同类地方一样,犹如一扇扇暗门——一个通往非法母亲世界的兔子洞,一个满是豌豆泥渍、隔音墙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偷偷摸摸潜入外界搜寻补给、求得苟活于世。如果我在这儿站得足够久,抓着这只有魔力的雷龙的脖子,就能整个儿跳进这扇暗门,看着她们的世界与我的世界交叠——用她们诡谲的双重视角看。这些女人学会了如何将抽屉变成婴儿床,如何将旧衬衫折叠缝成一片纸尿裤,也弄明白了“收藏品”其实就是“玩具”。

这个女人向火车玩具套装的方向走去,选了一个放到柜台上。这个套装是由一块亮丽的木头制成的,每节车厢的颜色各异,由磁铁连接在一起。

老女人拿起火车说道:“哦,是的,这可是件好东西。我的孙子孙女们刚满一岁的时候就玩过这样的火车。”

这名母亲没说话,一边伸手付钱,一边盯着下面的火车,然后用手指紧张兮兮地触摸它蓝黄色的引擎。

我走到柜台前,“我打赌你一定卖了不少。”

她猝然一颤,一瞬间似乎想要跑,但还是稳住了身子。老女人把目光投向我,阴暗深陷的双瞳仿佛能洞察一切,“没多少,暂时还没有。这附近没多少收藏家喜好这类玩意儿。现在没有了。”

交易完成后,女人匆忙走出店门,头也未回。我目送她离去。

老女人说:“那只恐龙是四十七块,如果你想买的话。”她的语气告诉我她已知道我无意购买了。

我不是收藏家。

晚上。我们突袭了更多的非法母亲。到处都有小孩,他们像雨后肆虐生长的毒蘑菇般出现,根本应付不过来。处理最后一起任务时,我不得不在清扫组赶到之前就离开了现场。这么一来证据链就断了,可我还能怎么样呢?不管我去往哪儿,婴儿世界的大门都在我周围敞开;滚圆的瓜、包裹着种子的豆荚、怀孕的子宫纷纷裂开,朝地面呕吐出大量的婴儿,几乎快将我们淹没。丛林似乎也为那些躲在下面闷热郊区里的女人而躁动起来,当我急速行驶在磁悬浮轨道上、奔赴该死的差事时,林中藤蔓的卷须仿佛纷纷从底下蜿蜒伸出,向我袭来。

我在警车里查到了那名母亲的地址。她现在藏起来了。她龟缩进兔子洞,将头顶的门板紧紧顶住,带着孩子潜伏其下,与其余为了要生崽子而不惜搭上性命的女人相逢。她回到门窗紧锁、充斥着沾满屎尿的纸尿裤的闷热环境中,和其他女性同伴一起,将火车玩具给小东西们玩——他们真是拿去玩的,而不是把它搁在桌角,让你不得不每天都他妈的看见它……

女人。收藏家。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抓捕她。那样不公平,我应该先等她暴露,再了结她的小孩。可是知道她的存在让我头疼,我发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试图伸手锁定她的地址。

但这时另一起任务来了,又是去清扫。于是对于这个我们(暂时)还不了解的女人,这个(暂时)还没暴露的女人,我只能假装不认识她。我还没有撬开她的窝点,但我随时可以窥视她的一举一动。我回到轨道,去执行另一起任务。丛林上层与轨道交错,我像把尖刀从中穿过,风驰电掣地奔向另一个女人的命运。比起这个喜爱收藏的女人,她既没那么幸运,也没有那么聪明。这种女人耗费了我不少时间。但当一切结束后,我将车停在了大海边。丛林里传来猴子刺耳的叫声,雨水洗刷着挡风玻璃,此时我按下了那名女人的地址。

我只是去看看。

这应该曾经是栋富人的房子,不过那是早在碳固定工程建立之前,早在我们还未爬到尖塔与都市圈上层的清新空气中之前了。可现在,它却存在于这片被遗忘的郊区边缘。令我惊讶的是,它竟还通着电,其他设施也在运行。丛林将它包围、笼罩,通向它的道路远离磁悬浮轨道和维修用路,皲裂的路面坑坑洼洼,已被入侵的树木占领。她很聪明,选择尽可能靠近野外的地方居住。房子外面只有纠缠在一块儿的影子和绿荫。由于我车前灯的光束照射,一群猴子惊慌四散。周围的房子均已废弃,总有一天,这里会彻底无人光顾。再过上几年,这一带会被植物覆盖,水电等供应会被掐断,最后的几座尖塔将会被连上网络,而这里则会被丛林彻底吞没。

我在外头坐了一会儿,打量着这栋房子。她真是个聪明人:住得如此偏僻,就不会有邻居听见孩子的吵闹。可回头想想,如果她再聪明点的话,就应该干脆搬进丛林,与那群没完没了繁殖后代的猴子住在一起。话说回来,这群疯子女人也终归还是人,无法完全脱离文明社会,或是不知如何脱离。

我下了车,抽出格兰其枪,开始砸门。

我破门而入,坐在餐桌旁的她抬起头来,连一丝惊讶之情也没有,只是有一点点泄气,仅此而已。似乎她早已知晓这一切终会发生,正如我所说的:她是个聪明人。

一个小孩被我破门的声音吸引住,从其他房里跑了过来。它也许有一岁半或两岁大。这个头发蓬松的小东西停下来盯着我——它的头发已经和母亲一样长了。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然后它转身爬到了母亲的腿上。

女人闭上双眼,“来吧。开枪吧。”

我举起枪——这把12毫米口径的手炮,瞄准小孩。女人用双臂搂住了孩子。我无法一击即中,子弹会穿透过去打死母亲。我换着不同的角度,想找到开枪的机会,可都是徒劳。

她睁开眼,“你还在等什么?”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在玩具店见过你,就在几天前。”

她再次闭上双眼,想起自己犯的错,露出一脸悔恨之情。她没有放开孩子。我完全可以一把将它从她怀里夺过,扔到地上然后开枪。可我没有。她依然双眼紧闭。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她再次睁开眼,我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让她困惑不解。她也许已在脑海里上千次地描绘过这个场景。肯定是,她知道这一天肯定早晚会来。但我现在站在这儿,却没带帮手,她的孩子也还没死,而我还在不断地提问。

“为什么你们总是想要生孩子?”

她盯着我,身上的小孩扭来扭去,想要喝奶。于是她轻轻撩起衬衣,小孩把头扎了进去,我能看见悬在她胸前的两处凸起,两个沉甸甸的晃动的乳房,比我记忆中在店里见到她时大得多——当时它们是藏在胸罩和衬衣下面的。它们随着小孩吸奶而下垂。她仍旧在盯着我,仿佛开启了给孩子喂奶的自动模式。这是最后的一餐。

我脱下帽子放到桌上,然后坐下,也放下了枪。在小崽子喝奶的时候毙了它似乎不太对。我拿出一支烟点燃,抽了一口。女人用看猛兽一般的眼神看着我,我又抽了一口,然后朝她递过去。

“抽烟吗?”

“不抽。”她扭头看向孩子。

我点点头。“啊,是的,对小孩稚嫩的肺不好,我听说过,不记得从哪儿听到的了。”我笑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盯着我看,“你还在等什么?”

我低头看着放在桌上的枪。钢制结构和子弹的重量令它很沉,它是件怪兽般的武器。格兰其12毫米无后坐力手炮,标准配置,能当场干掉一个瘾君子;如果方向够准的话,能把人的心脏给活活扯出来,更能将婴儿击得粉碎。“你必须得停止回春治疗才能生小孩,对吧?”

她耸耸肩。“一直回春只是一种瘾,人们不该如此利用回春治疗。”

“可不这么做的话,我们就会面临该死的人口问题,不是吗?”

她再次耸了耸肩。

枪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她的眼神闪过去,继而转向我,接着又回到枪上。我抽了一口烟。我明白她看向桌上那把老旧的重型手炮时在想什么,虽然她伸手拿不到,但在绝望之人眼中,枪并没有离那么远,而是几乎近在眼前。几乎。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为什么不开枪?趁早收工。”

该轮到我耸肩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时的我本该在拍照取证,护送那女人上车,然后灭杀掉那小孩,可我们却在这儿坐着。泪水在女人眼眶里打转,她在我的注视下哭了出来。我看着她的乳房、肥胖的四肢和一种混杂着恐惧的智慧——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永远活下去。相比之下,爱丽丝有着光滑的皮肤和坚挺的胸部。而她是个丰腴的女人,有着孕育生命的屁股、胸部和肚子。她坐在这间杂乱不堪的厨房当中,外面是丛林,是生命之壤。她似乎已完全属于这里,像满脸愁容的盖亚女神。像一只恐龙。

我应该铐上她,她和她的孩子都被控制住了。我应该朝那小孩开枪,可我没有。相反,我竟然勃起了。她并不算很漂亮,可我却因她而勃起了。她胸部下垂、身材臃肿,虽有大大的双乳与臀部,却已松弛。因为裤子绷得太紧,我几乎很难坐下去。我试着不再看那小孩喝奶,还有女人暴露在外的胸部。我又抽了口烟,“你知道,我干这活计已经很长时间了。”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我,一言未发。

“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要这样做。”我朝着小孩点点头,它停止了喝奶。现在整只硕大的乳房都暴露了出来,向下垂着,上头是沉沉的乳头。她没有拉下衣服盖住。我抬起头,见她正在观察我,发现我刚在看她的胸。小孩从她腿上爬下来,也看着我,一脸严肃。不知这孩子能否察觉到房间里的紧张氛围,以及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为什么要生小孩?说真的,为什么?”

她撅起嘴唇,在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丝愤怒,那是觉得我在玩弄她的愤怒。因为我坐在这儿,将格兰其枪放在沾满污垢的桌上,却要和她聊天。但是很快她的眼神便向下投到枪上,我几乎能听到时钟齿轮的滴答声。她在盘算,如同积蓄力量的母狼。

她叹了口气,将椅子向前拉了拉。“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就想要生一个。”

“就像玩娃娃那样吗?当收藏品?”

她耸着肩,“我想是吧。”她歇了口气,眼神回到枪上。“没错,我的想法确实是那样。我有过一个小塑料娃娃,我经常给她穿衣服,也和她玩泡茶游戏。你知道,就是泡茶,然后倒一点到她脸上,让她喝。那个娃娃不是很高档,有内置语音,但没多少音频可选。我家不是很宽裕。我和她的玩法就是:‘我们去购物吧?’‘好啊,买什么?’‘买手表。’‘我喜欢手表。’就是这样,很简单,但我喜欢。然后有一天我管那娃娃叫做我的孩子,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然后娃娃说:‘我爱你妈咪。’”

她说的时候眼睛湿润了,“从此我便想要一个小孩。我整天和那个娃娃玩,她也假装是我的孩子。有次我们玩的时候被我母亲逮到了,她说我是个愚蠢的女孩,不该跟娃娃说那种话,现在的女孩都不生孩子了。说完她便把娃娃一把夺了过去。”

地板上的小孩在桌子下胡乱堆砌着积木,堆起来又推翻。然后它看向了我。它的眼睛是蓝色的,笑容羞涩。它再次令我全身一抖。然后它从地板上站起身,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躲了起来,然后探出头来偷偷看我一眼,发出咯咯的笑声,立马又藏了进去。

我用下巴指了指小孩,“谁是她爸爸?”

女人的脸冰冷得像块石头,“不知道。我在网上找的一个家伙寄来了精液样本。我们不想见面。我收到样本后便将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都删除了。”

“太遗憾了。如果你们保持联系的话,情况或许会好一些。”

“只是对你好一些。”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盯着烟灰看了很长时间,它像是根细长的、灰色的阴茎,晃悠悠地悬在烟雾的末端。我弹了下烟,烟灰随之落下。“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何要放弃回春治疗。”

她竟然笑了,甚至很开心,令人费解。“怎么了?就因为我没那么自恋,不愿永生不死地活下去吗?”

“那你接下来怎么做?让它待在房子里直到——”

“是‘她’。”她突然打断道,“是让她待在房子里。她是女孩,名字叫米莱妮。”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孩朝我看过来。她发现了桌上的帽子,于是抓了过去,然后从她母亲的腿上爬下,拿着朝我走来。她伸出拿帽子的手,伸得直直的,要呈给我。我试图拿过来,她却把帽子移开了。

“她想给你戴上。”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女人,她淡淡地笑着,带着一丝悲哀。“她常这样玩,平常就喜欢帮我戴帽子。”

我的目光又转移到小女孩身上,她手拿着帽子,变得有些着急,由于我的不配合而开始低声嘟哝,挥舞着帽子向我示意。于是我弯下腰,小女孩把帽子戴在我头上,脸上堆满笑容。我坐直将帽子戴稳。

“你在笑。”女人说道。

我抬头看她,“她很可爱。”

“你挺喜欢她,是吗?”

我又一次看向小女孩,开始思考。“说不上。我以前从未认真观察过小孩。”

“你撒谎。”

烟灭了,我将烟蒂摁在餐桌上。女人看着我,皱了皱眉,也许是为我弄脏她本就够脏了的桌子而生气,但是接下来她似乎想起了那把枪的存在。我也想了起来,一股寒意从脊柱爬上:当我朝小女孩弯腰的时候,彻底忘了这件事。她完全可以将我打死的。我们忘记又记起,尔后又忘记这些事,实在是好笑。我们俩,我和那个女人,一分钟前还在交谈,下一分钟却都在等待对方的枪口。

这个女人看上去本可以成为约会的绝佳女伴。看得出来,她很有胆量。在她想起那把枪之前,她的勇气几乎要喷薄而出了。我能看见勇气在她的眼神里来回闪烁。她先是一个人,然后又像另一个人:一时间她是个活泼、喜欢思考和回忆的女人;然后突然之间,她却变成另一个女人,坐在满是油腻盘子的厨房里,橱柜上是咖啡杯留下的杯底痕迹,还有一个拿着手枪的警察坐在她的餐桌旁。

我又点燃一支烟,“你会怀念回春治疗吗?”

她低头看着女儿,朝她伸出双臂。“不怀念,一点也不。”女孩重新爬回到母亲腿上。

烟雾从我口中缭绕而出。“可你没法逍遥法外。这太疯狂了。为了孩子,你得放弃回春治疗,你得寻找到一个同样愿意放弃回春治疗的捐精者,两个人为了一个孩子而走上死路。你还得独自分娩,然后再将孩子藏起来,最后你还需要身份证让孩子开始接受回春治疗,因为没有人愿意给一个没有资料的病人进行治疗。而且你也知道这些都不可能成功,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她朝我皱着眉,“我本可以做得到的。”

“你做不到。”

猛然之间,她的意识再次回到了厨房。她抱着孩子瘫坐在椅子里,“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赶紧动手?”

我耸肩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们这群生育者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狠狠地盯着我,满腔怒火。“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们需要新的事物。我活了一百一十八岁了,我在想不光我一个人是如此。我在想我渴望有一个孩子,我想知道当她今天醒来后会看到什么,她会发现和看见那些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因为那是崭新的。这世界总算有了些新的东西,我喜欢透过她小小的双眼来看事物,而不是你的那双死鱼眼。”

“我没有死鱼眼。”

“照照镜子吧。你那就是死鱼眼。”

“我有一百五十岁了,但我仍和头一次延续生命时一样感觉良好。”

“我打赌你早就忘记了,没人记得住。”她的目光再次回到枪上,却又马上转移到了我身上,“可我还记得,现在这样更好,比永生不死好上千倍。”

我摆出一副怪脸,“通过你的孩子来生活,是这样吗?”

“你们不会明白,你们没人能明白。”

我移开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才是拿枪的那个人,是掌控全局的那个人,但却是她在看着我,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仿佛被什么紧紧捏住了似的。如果我能运用丰富的想象力,我会说是我体内那部分小小的属于灵长类动物的本能,试图将自己从泥潭里拉出,让世界听到它的呼声。那是我们曾经的模样。我看着这孩子——小女孩——她也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喜欢拿帽子玩,抑或只是她喜欢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喜欢帮要杀他们的人戴上帽子。小女孩冲我笑着,然后将头塞进她母亲的怀里。这个女人的目光落在我的枪上。

“你想要朝我开枪吗?”我问道。

她抬起目光,“不想。”

我轻轻地笑道:“得了吧,说实话。”

她眯起眼,“如果可以,我会给你脑袋来一枪。”

突然间我觉得精疲力尽,什么都不想管。我烦透了这肮脏的厨房,这阴暗的房间和肮脏的一次性纸尿裤的味道。我将格兰其枪朝她的方向推了一把,离她更近了。“来吧。你会为了一个不能永生不死的生命而杀死一个活了太久的人吗?我会一直活下去,而这小女孩最幸运也活不过七十年——她也不会那么幸运——而你已经算是个死人了。但你真的想毙了我吗?”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旁边,各种可能性围绕着我,“试一试。”

“什么意思?”

“我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想抓住吗?现在就是时候。”我将格兰其枪推得离她近了一些,引诱她。我全身刺痛,头仿佛没了重量,几乎有些晕。肾上腺素在我体内奔流,我将枪推得离她更近了。突然间我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会和她争夺这把枪,还是会眼睁睁让她拿去。“现在就是时候。”

她没有发出任何征兆。

她只是突然冲向桌子。小孩从她怀里摔落。她手指刚刚触碰到枪,我就猛地将枪夺走。她再次朝前冲,爬过桌面伸手抓来;我朝后一跳,撞倒了椅子,让她扑了个空。她朝枪伸出手,张开手指向我抓来,铁了心要孤注一掷,尽管她早就明白自己已经输了。我朝她举起了枪。

她盯着我,双手垂到桌面上,开始哭泣。

小女孩也哭出了声,坐在地上号啕起来,弄脏了的小脸蛋变得通红,她和她那赌上一切试图夺我枪的母亲一道哭泣着:她所有的希望,和这么多年来小心翼翼地东躲西藏,以及所有保护她后代的需要,所有一切都赌输了。现在的她,躺在肮脏的桌子上,四肢摊开,哭泣着,地上是她嚎哭的女儿。小女孩还在不停地尖叫。

我用格兰其枪瞄准那女孩,此刻她彻底暴露在了射程内。她一边号啕大哭,一边伸出手,想要抓住她母亲,但却站不起身,只是举着手。她在等着那个已经耗尽全力的女人来抱起她,而没有注意到我和我的枪。

只需一枪,她便会倒下,额头上出现颜料似的窟窿,脑浆像意大利面一样溅洒到墙上,空气中充满火药的焦味,只等清扫组来收场。

可我却没有开枪。

相反,我将格兰其枪收进枪套,走出门外,留下泣不成声的母女俩,任她们去过满是污垢的生活。外面又下起了雨,雨水像一条条粗粗的绳子般从屋檐上落下,溅洒在地上。周围的丛林里躁动着猴子的声音。我拉起衣领,重新戴稳帽子。而身后的哭泣声几乎已听不见了。

也许她们能一直生存下去。任何事皆有可能。也许那孩子能活到十八岁,然后设法弄到黑市的回春药剂,再活上个一百五十年。更可能的是,六个月后,或是一年、两年、十年后,某个警察会踹开房门,干掉这小孩。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我踏着潮湿的泥土和藤蔓,向警车跑去。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雨水是那么的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