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情殇》全文__作者:潘梦笔
那一刻,亲人们的哭声逐渐离我远去,我觉得自己正在快速地旋转着上升,死亡的感觉哗的一声从身子里剥离开去,我变成了一根快乐的光线,穿过宇宙,进入到一个红光闪闪的隧洞。宇宙风在我耳旁呼呼直响,然后在身后消失……
“生了,生了,‘泉源’里又出来一个。看见头出来了,还有手,准备好光子剪刀。”我听到头顶上很熟悉的声音,“出来了,快剪断他的脐带光。”随后啪的一声,我的光尾被剪断,我突然被一团红光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金光铺地、红光作天的神奇地方,我几乎睁不开眼,不知是谁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痒酥酥的,于是我响亮地大笑起来:哇——哇——
眼睛也随之睁开了,这时我突然惊奇地发现,我正站在一个红光闪闪的隧洞前。早已过世的父母亲就站在我身旁,除了一点遮羞布外他们和我一样浑身光溜溜的如天使一般,而且他们都比我还年轻!母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终于生了。”我马上惊喜万分地扑向父母的怀抱:“我该不是到了天堂吧?”
“可以说是天堂,也可以说是另一个世界。”父亲告诉我,“儿子,你已经来到反宇宙的地球上了,你是知道量子理论的,在宇宙中,一切事物都有正反两方面,以此相对应维持宇宙的平衡,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是正世界,现在这个世界是反世界。同样,你现在是一个反‘你’,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原来世界的反面。”
我越听越糊涂,父亲说:“你才生下来,一时还不懂,过一段时间你什么都会明白的。我们来时也和你一样,对了,在原来的地球上你应当是一百零二岁了吧?”
我说:“嗯,我死的时候还差几个月才满一百零二周岁,儿孙们早就提前给我庆贺了生日,所以我老死的时候虽说有些痛苦,但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看起来还比我年轻二三十岁呢?还有妈妈,也比我年轻许多。”
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起来,母亲说:“这个世界刚出生的人都是最老的人,以后他们将会越活越年轻的,所以你比我们要老一些0不过我们这儿的人是越老越有生命力,要想变年轻容易,要想变老比什么都难,现在跟你说不清,你很快就会明白的。”这时父亲又让我来到一个中年人面前,我问:“总不会是我爷爷吧?”父亲说:“算你猜对了,他正是你的爷爷。快叫爷爷。”
天哪,要是在原来的地球上,这位中年人倒应该叫我爷爷的,现在要让我叫他爷爷,这叫我怎么才开得了口呢。但事实上他又真是我的爷爷,我支支吾吾喊了声爷——声音就哽住了。我的中年爷爷并不计较,拍了拍我的肩:“孙子乖,真羡慕你这么老,要是我有你这么老就好了。”我更加糊涂,爷爷说,“你现在一时还不能适应,过一段时间你就适应了,我们回家吧。”
我跟着父母和爷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这个世界很荒凉,没有一棵树。走了几步父亲就发现我根本走不快,父亲于是背上我走。“这个世界上没有车吗?”我问。父亲说:“有,可没有几个人买得起。你知道,由于人类在正地球上消耗了大量的资源,所以我们反地球上的一切自然资源几乎已经到了灭绝的地步。我们在反地球上的所有工作就是研究和生产自然资源供应他们,但我们生产得再快也没有正地球上的人消耗得快,所以为了正地球上子孙的幸福,我们每天几乎二十四小时都要工作。今天是例外,因为你的出生,我们便有半天的假。对于反地球的人来说,正地球上每死一个人,他们在反地球上的三代以内的亲属是最高兴的,因为终于有半天假了。”
父亲母亲和爷爷都走得很快,我问母亲怎么不见奶奶呢,母亲说:“她在家照看你曾祖父曾祖母,她们现在只有五六岁,小得快要不会说话和走路了。”我还想问为什么,这时父亲说到家了,把我从背上放下来。
“家在哪儿?”我四处张望着,除了一个四处漏风的像牛棚一样的破草棚之外,什么也没有。“难道这个草棚就是家?”我问。“是的,这就是家,我们还算是富裕的家庭。相信你很快就会喜欢上这个家的。”我还想问一点什么,这时爷爷催促大家道,快走,工作时间到了,再不走要迟到了。于是父母把我牵到草棚里,他们就和爷爷快速地离开了,他们走得很快,就像是去打仗。
草棚里有一个中年女人,长得很漂亮,身体丰满均称,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中年女人看到我很高兴,忙牵着我的手把我安置在草棚的一个角落坐下,然后她轻轻抚摸着我浑身老树皮一样的皮肤:“乖孙子,你的皮肤真老真好。”原来她是我奶奶,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她的照片,的确和照片上的一样美丽。我说:“你是奶奶吧,你变得这么年轻,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奶奶听了我的话似乎有些不高兴,说:“我真的很年轻吗?我一点也不老吗?”我说:“当然了,你一点也不显老。”这时我发觉奶奶的脸色更加难看,她喃喃自语道:“唉,老年人不说假话,我年轻了。”然后长叹一声气。我一下就听出来奶奶的话就是我们原来地球上的老年人经常叹息的一句话:“唉,人老了。”于是很后悔不应该说奶奶年轻的话。
这时,屋角的一个小男孩醒了,他开始哈哈哈地笑起来,另一个小女孩被吵醒了,也跟着笑,他俩开始相互捉弄开来,奶奶赶快过去照看他们。我这时已经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什么都与我原来那一个世界相反,这和数学上的正负数差不多。那么,这两个小孩我又该称呼他们什么呢?这时我听见奶奶在喊:“爸爸,妈妈,别笑了。当心伤着身子。”天哪!不可思议,我这个快老掉牙的百岁老头,看样子要叫这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叫曾祖父曾祖母了,这个世界该不是都得了精神病吧!果然,奶奶说:“这是你的曾祖父曾祖母。他们现在都正在变小,必须要人照顾才行。他们的儿孙也就是你的祖父和父母亲还在工作,让我照料他们,否则我还得去工作。”我想喊他们,但开不了口——此前在原来地球上的认知习惯一时还改变不了。奶奶看我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对我说:“我知道你什么都还不习惯,我们来时也和你的感觉一样。你看我们住的房子,要是在原来的地球上,连牛棚都不如,但在这儿,我们可算得上是住房宽裕的人家了。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一切来自于自然界的东西都是十分宝贵的,这间草棚可是你父母和爷爷奶奶半辈子的心血啊……”奶奶还在唠叨着……
我也许是太累了,听着听着竟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才睡一小会儿,我便被推醒了,我睡眼惺忪地问什么事,奶奶说:“别睡了,太阳都从西边升起了,该去上学了。”我很奇怪:“这里还有学校?”奶奶说:“当然有,学校还很多呢,别问了,赶快去吧,少学一天可就不容易跟上学业了。出门迎着太阳向西走一公里路就有一所学校,我们很久以前就为你预约了报名,老师知道你的。我还要照顾你曾祖父母,就不送你去了。”“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我都一百多岁了,早已拿了多个博士学位,还读什么书啊。”我自言自语着,很不情愿地向学校走去,我倒要看看这里的学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正冉冉上升,我感觉不出西方和东方有什么差别,也许已失去了方向感。果然,向西走了不远我便看见前方有一座巨大的银灰色形如金字塔的建筑。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看见这么豪华的建筑,同时还有许多和我一样老的人正迈着蹒跚的步子向那建筑走去,我们都用同一种眼光相互打量着对方,然后很快就明白我们都是同命人。教室里教学设备相当先进,我从没有见过,一同来的的学友们都和我一样露出一脸的惊奇。我们陆陆续续走进新生教室,坐好之后,教室里响起一种类似教堂乐曲或者说是催眠乐曲一样的音乐,随后我们惊奇地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天使般降临到讲台前,她和她的身体是那样的美丽、纯洁,使我们这些老头老太都惊奇地张大了嘴,头脑在一瞬间一片空白,分不清这到底是三维像还是她本人。就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讲课了,她微笑了一下说:“孩子们,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红……”然后她一一认识了一下我们这些新来的学生,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的声音甜美得摄人心魄,每句话及其语气、每一个手势动作都刻在了我脑海深处。她讲了很多很多,我注意到所有学生都和我一样全神贯注地听讲,没有一丝杂念。
她说:“你们才来到这个世界上,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从今天开始你们每天都要学习大量的知识——你们原有的知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没有多大用处——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每天要用二十个小时来学习,十年之后便可以走上工作岗位,参加这个星球的建设。”然后她介绍这个星球的基本情况,“这个星球已经没有一点自然资源了,所有的资源很早就用完了,可以说,这是一个垃圾星球,整个星球的所有一切哪怕一粒砂子,早在几万年前就被使用过了。如今,我们大部分人的工作就是学好科学知识,努力制造出更好的设备来还原自然资源。打个比方说,好比是要把一大堆废纸还原成一棵大树,工作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而且这只是工作的第一步;第二步是要把这些还原后的自然资源通过时空隧道分解压缩,然后输送到正地球上去,也就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球上去,以维持正负地球的平衡,近似于你们以前用电脑发E-mail一样。很多人不理解说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资源送给正地球人去浪费,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如果正地球生态失衡了,我们负地球也同样要遭遇灾难;再说,我们都是地球人的先辈,正地球上还有很多子孙后代正在生活着;况且,我们每个人都曾扮演过正地球上的生态破坏者角色,有义务和责任对自己的过去和正地球上的子孙负责。现在你们该明白为什么你们生活过的地球至今还有可用的自然资源的原因了吧,都是我们输送的。”
“原来我们是来赎罪的,这儿是地狱吧?”有个老头似乎忍不住嘟囔说。
“这要看你们自己是怎么认识的了,天堂和地狱其实只有一纸之隔。总的来说我们是很乐观的,相信正地球上的人总有一天不再破坏生态平衡。当他们达到生态的良性循环之后,我们就可以不再向他们输送资源了。到那时,这儿和原地球可以说都是天堂,我们可以自己继续使用自己的资源了。我希望在座的有人能看到这一天。”长得天使般的红老师说。
“我还是不明白这个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另一个学生提问。
“再简单一些说吧,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性’的,比如男与女,正与负等等,宇宙也有两性差别。”
“那我们这儿是‘男宇宙’还是‘女宇宙’?”一个老顽童问,把在座的人都惹笑了。老头老太们一下都活跃起来。
“可以说是‘女的’,只要你愿意。不过用正负来称呼似乎准确些。”
“红老师,我可以请你吃晚饭吗。”老顽童仍不死心,继续开玩笑。
“谢谢。”红老师说,“在原来的地球上,你如果是个小伙子,你愿意请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吃晚餐吗?再说你们在这个地方根本不用吃饭,空气中有你们所需的一切养分。如果真想奢侈一下,努力工作吧,你十年的劳动也许能请吃一顿晚餐。今天请大家记住一点,这个世界的原则是只能付出。你付出的东西必须和你此前消费的物质相等,换言之,此前你消费得越多在这儿你要付出的劳动也就越多。物质守衡原则嘛。”
老顽童这才不敢再说什么了。我看见有几个老头老太脸色都变了,我以前认识他们,不过都是在报纸杂志或电视上,他们可曾经都是原地球的大豪富啊。我不知他们要付出多少才能抵偿他们此前的铺张浪费。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从明天起我们将进行基础知识教育,希望大家准时到位,不来上课或者不认真听课的,我们这儿的垃圾清运工会单独找他谈,希望大家不要成为垃圾清运工的客人。下课。”红老师摆动她美丽的身体,消失在讲台后的一扇门里。
红老师或者是她的像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这儿的新生活,我在原地球上就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读书人,而且自认为贡献大于消费。现在重新学习,我自然乐于接受,因为,尽管我曾拿过原地球上的多个博士头衔,可一听红老师的课才知道自己的知识文化和智力在这里仅仅达到启蒙水平,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况且老师讲得又这么好,跟听音乐差不多。有几位同学因迟到和不认真听课,被垃圾清运工运走了,一天后他们回来,比我们谁都认真,只是我们一问到他们垃圾清运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他们的眼中便会露出几近绝望的惊恐。后来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垃圾清运工是一种清除人肉体和精神惰性的机器,它会像小刀剔肉那样剔除掉人身体内一切惰性的物质和非物质东西,其设计的高明之处在于它从不超越肉体和精神上承受的极限。只要想一想,这也是让人倍感恐怖的事情。我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成为垃圾清运工照顾的对象,通过努力我也做到了这一点。
不久我成了红老师最喜爱的一名学生。
很快我便熟悉了这个世界,利用少得可怜的空余时间,我参观了这里的主要社会机构。我发现除了工厂、学校及科学院,其它社会机构都少得可怜,特别是第三产业,比如商店、茶馆等在这个星球上需严格审批。这个星球竟然没有政府,所有的一切都由科学院管理,科学院主管工厂,工厂设计和生产一切对这个星球有用的东西。科学院的主宰是一部生物体与非生物体相结合的庞大生物中央电脑,它是人类智慧的总和,所有的人在死去或者说消失后,其思想与“自我”都以电子为载体贮存在里面,它已经达到能控制人的思维的高度,所以原地球的一切国家机器在这里都是多余的。物质消费几乎被禁止,精神娱乐达到很高的境界,允许健康情感的发展。对于一个习惯于内心生活的人来说,对这里的一切很快就能适应并满意。
总的说来与原地球相比较,我认为这里还是做得要好一些,尽管物质生活极其贫乏。
我的老伴还在原地球生活着,我很孤独,虽说我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和我接触最多的异性除了几个要好点的同学之外就是我们的红老师了,每一次听课我都会沉浸在她所营造的知识氛围中去,以至于她的一笑一颦都深深左右着我的一切。我逐渐发现我在精神上已经离不开她了,她有一种巨大的精神及情感力量吸引着我,叫我不能自拔。不知道这是不是爱。红老师仅仅二十多岁,而我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以往在原球上的爱情经验在这里是行不通的。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三四年了。
我于是很留意有关红老师情况的信息,经多方打听,我惊奇地发现红老师竟是孤身一人生活!我高兴极了,难道老天早已为我安排好了这一切?
红住在离我家不远处。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觉得要见一见她,如果我不把真心话告诉她,我想我会被自己憋疯的。自从见到她,这三四年来我一直为她所深深吸引,她把我年老的心一天天地唤得年轻,我实在隐忍不下去了。我要表达我的心情,这大概就是这个星球上老年人的爱情方式吧。都知道,这里的老年人的头脑最幼稚最容易发热的。
红的家也是一间破草棚,比我家的还要小许多。我来到红的家门口时看见红正倚躺在屋角,一脸疲惫相,屋里就她一人。“红。”我本来是要叫红老师的,不知怎么竟喊成了红。红睁开眼睛看见是我,示意我进屋坐,我发觉红又年轻了一些,教师的工作的确很累人。
“你有什么事吗?”红问,声音亲切得让人心醉。
“没什么事,我就想来看着你。”我不知怎么说才好,本来我想说来“看看你”,不知怎么就说成是“看着你”了,我发觉自己在表达上先天蠢笨。
“看着我,每天给你们上课你还没看烦呀。”红突然扑哧一下笑起来,“那你就看吧。”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亏得我老脸皮子厚,红才看不出我的脸色。“我是想说看望,你看你看,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说话。其实也是我的心里话,我就是想看着你,不知怎么我一天不看着你就觉得心里发慌……”该死,我越说越找不到词了。我发觉红的脸一下绯红起来,然后她转过脸去,等她的脸再转过来之时又是那张在课堂上和蔼的脸了。
“想不到你这个人还真会说话。”红以老师的口吻和我说了些其它的事,把我的注意力一下分散开来,但我还是发现她的眼神有些异样。等我离开时,我发觉自己到底缺乏坚忍不拔的勇气。
这以后,我上课就有些心神不定,不敢看红的眼睛。我的成绩也看着看着降了下来,终于有一天红叫我留下来,她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精神状态和成绩这么差,难道你也想试一试垃圾清运工的滋味么?”
我就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孩子,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任凭她怎么数落。我真的很喜欢听她对我发脾气,这样心里会舒服许多。我心里说:“你骂我吧骂我吧,我一辈子都想让你这样骂我。”
红数落着我,开始还像老师训斥学生,说着说着,红的声音慢慢就小起来了:“我真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我听到红声音里有一丝哽咽,抬起头来,发觉红的眼睛里滚动着泪花,我一下就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是不是把她气哭了?红用怒其不争的泪眼盯着我,突然转身跑开了。糟糕,我把老师气跑了,肯定闯了大祸,唉,等着垃圾清运工把我运走吧,这样心里还好受一些。
垃圾清运工并没有来光顾我,大概是红老师帮了我的忙。我感激红,是我惹她生气了,我要向她赔不是。我向家里借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家里问用来干什么,我撒谎称自己损坏了学校的教学设备,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撒谎呀。拿到钱之后,我直奔商店,买了一枝鲜艳的玫瑰花,真贵,一枝花的价钱简直可以买一颗钻石了。售货员小姐小心地从一个全透明的保险箱里为我取出一枝玫瑰,我看见商店里所有的小姐都对这束玫瑰投来羡慕的眼光。就这样我痴情地拿着花去见红。按原地球的伦理标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向一个豆蔻少女送玫瑰,真是天大的笑话。可这里正相反。
红还是像原来那样在休息,她总是这样疲惫,而在课堂上又是那样的充满生气,红的付出的确太多了。我叩开她的门,红打开门时一点也不吃惊,像是知道我要来一样。我送上那枝玫瑰花时,我看见红的眼睛里有一束火花在跳动,我本想说红老师请接受我的道歉,此刻竟也无语了。红有些吃惊,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玫瑰花。红突然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我看见她眯上双眼,把玫瑰放在鼻前,一动不动吸着花香,像在饮一杯醉人的美酒。花的微光映在她脸上,使她越发显得秀美,我也痴痴地注视着她。
我俩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陶醉了半天,过了很久红一脸醉红地睁开双眼,对我说:“谢谢,我几乎忘记了这个世界还有玫瑰。你不要笑,我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玫瑰,没闻过它的香味了,刚才我大概是为花所醉了。”我说:“我也醉了。”红说:“你也很喜欢花吧?”我说:“我是被你陶醉了。”红说:“你还不了解我,如果你知道我的过去的话你还会送玫瑰给我吗?”
红给我沏上一杯茶,然后让我坐在她对面,随后她开始给我讲了她以前在原地球的过去。她说她曾经因贫穷和幼稚而沦落为一个歌女,受尽了各种非人的折磨,当然也挣了很多钱。为了麻痹自己,她便不停地挣钱不停地消费。曾经为了得到真爱,她付出过许多许多,可是换来的都是欺骗,于是她彻底失望了……“那时我就想如果还有来生我一定要珍惜每一分钟,好好地做人。”红讲到这些时已是泪流满面,“所以当我来到这里,有了机会我便拼命地学习,因为我在原地球上消费太多的缘故。虽然我的付出也很多,但我感觉现在的生命才有意义,付出再多也不觉得累。”
红的诉说深深打动了我,原来她有这么辛酸的过去。我听后,静静地对她说:“我还会送玫瑰给你的。”我这个人的特点就是重感情胜于重伦理。
“可是,我太年轻了,”红说,“在这个星球上我只有二十多年的生命了。”
“我不在乎。”我说。
就这样,当第三束玫瑰绽开在红的手上也可以说是心上时,我们相爱了。这里我说的相爱更偏重于精神上,因为我和红的关系是一种情侣和朋友或者忘年交综合起来的关系。我们一起谈学习谈工作谈生活,心驰神往,如胶似漆。我们发明了许多浪漫的爱情方式,引发了这个星球上小小的爱情热潮。尽管我们可以过得很浪漫,但我们还是对待生活严肃而认真的人。
有一天,父母对我说:“今天你请假一天,我们运送你曾祖父。”我回家时看见爷爷奶奶和父母都在家,奶奶怀中抱着一岁婴儿一样的曾祖母,曾祖父被赤裸裸地放在地上。我说:“你们干什么?这样会冻坏他的。”爷爷低着头沉痛地说:“今天是你曾祖父的生日,不许闹。”我便什么也不敢说了,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爷爷取来一件头盔一样的东西给地上的曾祖父戴在头上,曾祖父现在已经不会说话了,他和才生下的婴儿没什么两样。爷爷看着时间,然后让我们给曾祖父鞠躬,当我们鞠躬时爷爷按下了头盔上了一个红色按钮,立刻,曾祖父像婴儿啼哭一样叫了一声,然后他化作一团烟从地上消失了。我哭了起来,爷爷说哭什么哭,你曾祖父还在这呢,他拿起头盔:“虽然他的物质形态消失了,但他的精神形态还存在着,也就是‘自我’还存在着,现在我就把他发送给科学院的中央电脑。”爷爷按了一下头盔上的另一个按钮说:“您老慢走。”头盔上的灯闪烁了几下。爷爷说:“我们去工作吧,他已经去了中央电脑,今后我们都会走这条路的。”
我第一次看到这里的人是怎么样消亡的,很是惊奇。我给红说起这事,红听后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然后她也从家里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头盔对我说:“你说的就是这个东西吧?”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红说:“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个东西名叫大脑录制器,我早就使用过它了。”看着我瞪大的眼睛,红给我慢慢地解释:“在这个星球上,每家人都买有这种设备,这就相当于以前地球上的录像机,只不过它录下的是人的知识和‘自我’。两年前,当我处在知识的巅峰期时,我便使用过它。这里的人一生中有两次要用上它,第一次用时留下自己的知识财富,第二次留下‘自我’,相当于灵魂,每个人都因此而得到永生,永远生活在这个星球的中央电脑里。”
“那么我们有没有技术把他们还原成物质的存在呢?”我问。
“当然有,我们很早以前就具备这种技术了,不过我们不能这样做。”红认真地说。
“那又是为什么呢?”我追问道。
“这样做会打破宇宙的平衡。宇宙中所有的生物发展到最后是不能打破宇宙的平衡的,否则只有自取灭亡。”红继续说,“况且,你难道不觉得人类最终存在于非物质状态不是更好吗?”
“也许更好吧。”我想。
我现在对这个星球算是了解了,就像我逐步了解红和我的家人一样。不过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怎样让红衰老的问题,红年轻得太快了,她现在真的和年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没有什么两样,而且因她太操心,正在快速地年轻下去。我跑遍了这个星球所有的商店,把我劳动所得全部用于买致衰老药品。顺便说一下,我已经毕业开始工作了,主要从事生产土壤和石头方面的工作,把这个星球上的主要成分,一种类似于混凝土的物质还原成土壤。
红使用过许多致衰老药品,可怎么也老不起来。最终我发现这个星球的致衰老药品疗效太差,于是我决定自己来研究。我几近狂热地想着,我要让红老一些再老一些,她不能再年轻下去了。我的研究成果很快就见效了,红服了我的致衰老药立刻就止住了年轻的势头,她几乎停止了年轻。我的这项研究成果马上就得到这个星球年轻人的青睐,他们到处打听哪里有这种致衰老药卖,都急着变老,几乎引起全球性的求老潮。我本想把这种致衰老药品秘方公布于世,突然有一天我的大脑接到一个不可违背的信号:你必须马上停止你的一切致衰老研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信息,红说:“你快停下吧,这是中央电脑给你下的命令,你必须无条件地执行。”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但我还是不得不停下这项研究。许多慕名来求衰老的年轻人来到我这儿,恳求我让他们老一些,可是我无能为力,他们于是都很伤心地离去了,特别是那些情侣。如果不是中央电脑干涉,我肯定会因此而发一笔巨财的。
我和红的关系最终也让父母知道了,他们把我叫到一旁单独和我谈。
“你自己想想怎么办吧,你妻子马上也要来到这个星球了。”父亲严肃地说,“我们也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们只希望你要对得起她们两个。”我说:“我已经想好了,我妻子来了之后我们一起照顾红老师,你们也知道,其实红老师和我的关系主要是朋友或兄妹关系,我想我妻子是想得通的。红老师在这个星球上孤苦伶仃,况且她现在正在逐渐变小,像红老师这么好的人,谁也不愿看到她过早地生活在电脑里。”
顺便说一句,在这个星球上人可以选择三种方式死亡:第一种方式是多数人的首选,即越活越小享尽天年直到变成一个婴儿,最终交大脑录制器采集脑信息和“自我”;第二种方法是自愿或被强制执行在任意时间内交大脑录制器处理,从而终止在这个星球上的物质存在;第三种方法可以说是下下策,即最终不选择大脑录制器而自愿放弃物质和精神的存在,只有极少数的人选择这种方法。许多举目无亲的人都选择第二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物质存在。
“我们应该多给红老师一些爱心。”我说。父母听了我的话之后只是说:“这事我们就不管了,我们相信你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好。”这时我的大脑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我接到信息之后有些紧张,父亲看出来了问:“是不是中央电脑来信息了?”我点点头说:“我妻子后天就到。”一家人听了都很高兴,除了我以外。其实我也高兴,只是一想到要面对的感情现实,还是紧张得不知所措。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红,她听了之后先是默不作声,随后她故作高兴状说:“你应该庆贺啊,你妻子终于来了。怎么样,请客吧。”我心里正烦着呢,说:“没时间给你开玩笑了,我要给你说正经事。”我盯着红的双眼,“红,搬到我家去吧,我们可以一起生活的,我会给家里的人解释清楚,他们都很通情达理。”
红突然发怒了:“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你把我当什么了?你的附属品?请收回你说的话。你不能这样。”
我说:“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是这样我们也好照顾你,你也不老了。”
红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脸凄凉:“是的,我已经不老了,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这人真傻,以为在这个星球上别人就会把你当人看了,其实早该想到,你自己仅仅是个歌女,注定是别人的附属品,你怎么就这么不认命呢。”随后红仰天长叹一声,“我们分手吧,你别担心,我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红的双眼红了起来。
“不,不,你错误理解我的意思了。请原谅我刚才说的话。”我知道我的话刺伤了红,我一把紧紧抱住红,“红,我对不起你,我发誓我永远不和你分开。请相信我。”
红静静地任由我抱着,她的身子软软的,柔弱无骨,感觉她仿佛就要在我的怀抱中融化。突然红用力地推开我:“好了,你走吧,别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红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感到红留给我一个正在哭泣的背影。
我独自一人怅然若失地站在空旷的星球表面,迎面吹来惆怅的风。
回家后,我的情绪很低落,我的确离不开红,可明天我的妻子就要来到这个星球。从感情上我当然爱我的妻子,可我对红的爱和对妻子的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爱。老天在造人时并没有强行规定每一个人只能选择一种爱,都是人自己给自己找一些框框套套约束自己。难道我非得选择吗?我仰天长问。迷茫的天空给了我一个迷惘的回答。
第二天,全家人都早早地准备好去给我的妻子接生。所有来到这个星球的人都是由星球上一个名叫“泉源”的红色通道生下来的,我们的原地球就没有这个通道,也许他是男性星球的缘故吧。
不知怎么的,一出发我的心就很慌,心里总觉得红在呼唤我。我有一种直感,红现在一定需要我立刻到她的身边。当我这样心急时,我的大脑突然接到一个信号,是中央电脑发来的:去和红告别吧!告别?怎么回事,难道红真要……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头脑中闪现。我发狂一样转身向红的家奔去,全然不顾身后家人们的喊声。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红的家门口时,我惊呆了:红正戴着头盔站立在屋子中央。我愣了一下大喊一声“不”,就要上前去摘她的头盔。红突然说:“别动,你如果真想害我就摘下它吧,自动程序已经启动了,一切都晚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还可以有其它的办法啊。”我几乎用哀求的声音说。
“我们都别再欺骗自己了。”红的眼泪在头盔后闪烁。
“那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红。”我说。
“懦夫,”红严厉地盯着我,“我的选择是对我自己和这个世界负责,中央电脑已经同意我的选择。你怎么能这样选择呢?你应该对自己、家人和这个世界负责,就是你选择死,中央电脑也不会接收你的,你为这个世界还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
“难道说只有这样吗?”我几乎绝望了。
“过来,孩子。”红突然改了一种称呼,我真的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走近她的身旁,“用不着难过,我并不是去死,今后我们可以在中央电脑相见,中央电脑已经分配给了我足够大的内存,那里才是我最终的家。我想你应该理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我最好的选择。”红用她那小姑娘的柔嫩的手抚摸着我的双脸,“你还认我是老师吗?”
我点点头。
“那么,振作起来。”红说,“看着我的眼睛。”我深情地看着她清纯的双眼。“让我们祝福吧。”红一下把我抱住,我也把红抱住,我俩越抱越紧似乎要融汇在一起。我们的双唇紧紧地相叠。我听见一首绝唱般的音乐在我们俩头顶响起,我想我们感动了中央电脑,它也是有丰富感情的家伙。红揿下了头盔上的按钮,此刻音乐似变成只只彩蝶包围在我俩周围,那些音符形如小天使在我们四周翩跹起舞。我感到红在我怀中正在一点一点地变轻,一点一点地融化。当那首绝唱般的音乐结束时,红已经随着那些彩蝶和小天使融化在空中,我深深吻着的仅仅是一具头盔……
我孤独地站立在这个星球的大地上,仰天长啸:红——天空回响着我的悲怆。回声刚刚消逝,我的耳边随即响起了初生的老伴的笑声: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