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全文__作者：王兵
“难道你们是想告诉我，在离宇航站正式启用仅仅只剩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那台该死的SWG-Ⅲ型主控电脑的研制要宣布失败了吗？你们的脑子出毛病了吧！”
OEE公司的总裁特雷弗从月球疗养地“无忧之海”的豪华酒店的套间里向他的职员大声叫嚷。他的喷吐着怒火的目光划过三十八万公里的太空，像棍棒一样落在沃尔特·海登博士的脸上。
海登尽管对这位大腹便便、独断专行的上司满怀鄙夷和不屑，但仍不免在内心深处存有一丝恐惧。OEE公司是一个家族式统治的企业集团，每一位重要的负责人身上几乎都带有老乔治·哈克费尔德刚愎自用的血统。而这个对系统控制研究一窍不通的特雷弗，却正是老乔治非常宠爱的第四个孙子。
海登扶了扶眼镜，对着可视电话里的那个肥胖的身影说道：“宇航局的修斯博士和他的调查小组本周进行了从F到R级的系统功能测试，证实计算机的自主逻辑控制单元存在某些……隐患。”
“让那个修斯见鬼去吧！证据，我需要看到证据！”特雷弗把吸了一半的雪茄扔到桌子上，指着电视屏幕里海登的牌子怒气冲冲地吼道，“如果他们想替联邦政府收回那笔高昂的研制费用，就请他们拿出足够的数据来！他们有吗？”
“是的，特雷弗先生。恐怕，他们手里有些东西……”海登油光光的脑壳上泛出了一层冷汗，脸色也似乎突然变红了，“他们证实，SWG-Ⅲ有时好像……好像在做梦……”
“做梦？电脑在做梦？上帝啊，我看你们全都发疯了！”
“你好，西格。”
“你好，马克博士，今天天气好吗？”
“很好。怎么，你的传感器没有感觉到吗？”
“我的感官并不太健全，不能像人类一样对气候进行好坏的区分。现在的气温是摄氏零上二十四度，大气湿度30%，风速为每秒1.3米，紫外线强度在人体安全范围以内……”
马克独自坐在主控室宽大的皮制工作椅上，他的对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银白色机柜和仪表。在顶部的一排五颜六色的指示灯下伸出一根带有360°转向装置的托架，上面安放着一个精致的镶有不反光玻璃镜头的电子眼。他已经对这只电子眼的黑洞洞的凝视习以为常了。
“西格，过去的24小时之内我们对你的主要逻辑电路的电流脉冲进行了监控，你在静默状态下有六次超越了正常峰值。”
“是的，马克博士，这有什么不正常吗？”
“你知道，我们正在测试你的系统稳定性，你本应一直处于待机状态的。”
“噢，先生，我的确没有做什么事情。”
听到电脑发出“噢”这个感叹词，马克不禁微微地一笑：这毕竟是第一台具有人类的某些特点的计算机。
“我并没有说这有什么不正常，只是好奇而已。你在静默状态下想要做些什么呢？西格，你是一台聪明的机器，我们称为自主逻辑型系统控制计算机。在这个星球上，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将装配在人类建造的最先进的宇航基地内，因此，我们非常关心你的运行情况。你知道，在缺少空气、食物、水分的外太空，人是非常容易受到伤害的脆弱动物，他们需要你的强大功能来提供保护和帮助。这个基地的所有自动系统都由你来控制，你发出的每一条指令，都会对宇航站的运转产生影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计算机沉默了两秒钟，从那只缺乏光泽的电子眼中看不到一丝类似人类的表情。
“唉……”电脑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只是在……在冥想。”
“冥想？”马克瞪大了眼睛，心想：终于找到问题了。
“在我的躯干和肢体没有完全装配以前，我只是一个孤单的大脑，所以，我还能做些什么呢，马克博士？除了冥想……”
马克仔细观察了一下眼前的仪表，确认各项数据读数全部正常，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对电脑提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么，西格，你在冥想什么呢？”
“你到过太空吗，博士？”电脑没有直接回答。
“去过几次，为其它宇航站安装机器。”
“那你是幸运的。在太空里的感受好吧？‘星光灿烂，广阔无垠，点点流星逝过……’我是多么渴望到那天堂一样的地方去啊！我想，天堂是你们形容美丽的仙境的最好的词语吧。漂浮在那样瑰丽的景色中，我将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机器了……”
电脑似乎像人一样激动起来，扩音器传出的模拟人声变得尖细，一股电流冲击了某个仪器的指针，使它从平衡位置抖动起来。
马克连忙中止了谈话，向主控室大门走去，而电脑仍在絮絮叨叨地发着感慨：“‘寥廓太空，星汉无涯，那孤独的旅人哟，何处才是你的下一个驿站……’噢，再见，马克博士。”
马克关上背后的特制钢门，面容严峻地望着主控室外通过监视系统观看整个讯问过程的人们。大家都面面相觑，刚从月球赶回的特雷弗铁青着脸，嘴里喃喃地说：“完了！这个你们叫做西格的怪物真的学会做梦了！”
紧急会议在OEE公司700多米高的钢铁大厦顶层举行。来到这间会议室的除了总裁特雷弗、系统开发部的主任沃尔特·海登博士、副主任马克博士以外，都是公司主要的管理人员。为保密起见，他们没有安排秘书进行会议记录，并且启动了磁力屏蔽和楼顶的电子干扰天线。
“我要知道你们这些蠢货都对这台电脑干了些什么？”特雷弗刚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又显露出了他暴躁、乖戾的性格特点，“我们已经投资了一亿三千万美元，等到明年安装完毕，整个费用将上升到三个亿！现在离官方的正式检验日期只有三个月，我们来不及研究新的SWG芯片了。如果你们没有任何方法来处理掉那个怪物的‘白日梦’的话，宇航局将拒绝付款并追索赔偿，公司会遭受巨大的亏损，并且面临政府对公司的信任危机。诸位就准备和我一起被董事会炒鱿鱼吧！”
屋里的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心中却在为即将到来的厄运暗自盘算。良久，海登博士才嗫嚅地说：“我们过去的多次测试都没有发生问题，也许……只是某个逻辑模块产生了错误……”
“我不要也许！我要你们把这个模块找出来！联邦政府的那个盛气凌人的修斯博士正在起草关于SWG-Ⅲ型电脑的系统测试报告。如果这个报告正式呈交宇航局，我们就只剩下应付新闻记者的时间了。海登博士，我要你把每个单元的程序和元件都彻底检查一遍，必要的话把这个怪物的主要部件重新更换。我要把它发疯的原因挖出来！”
海登在特雷弗的怒视下讪讪地点了点头，垂下眼帘。这时，坐在一旁的马克若有所思地发了言：“我有一个看法。西格的主要逻辑部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R级测试显示理性模块运行良好，同样，硬件故障的可能性也很小。做梦毕竟是人类特有的一种心理现象，我看它‘发梦’的原因倒像人类某种‘下意识’的举动，就好像人类在无所事事时喜欢胡思乱想一样。”
“噢，先生，我们的电脑好像还没有达到接近人脑的水平吧？”特雷弗讥讽地说。
马克向这位对计算机技术知识知之甚少的老板耐心解释道：“您大概了解，我们的电脑是世界上第一台安装了无向式自主模块的超级计算机。由于土卫六的宇航站是人类在太阳系内最大的外缘太空基地，它所担负的中转、补给、运输和修理的工作十分繁重。因为距离太远，遥控指挥是不现实的，过多的驻基地监控人员的生活问题又由于运输条件的限制而难以解决。所以，宇航局希望装备一台能在无人管理的情况下独立处理基地的复杂程序的大型电脑。这台电脑要在必要时完全依靠自己的逻辑系统来分析所处的情况并做出判断，它的思维敏捷性及合理性应是有史以来的计算机中最出色的。这也就是宇航局花费大笔金钱要求我们研制最新的SWG-Ⅲ型自主逻辑芯片组的原因……”
“这些难道我不了解？喏，说关键部分吧。”特雷弗不客气地打断了马克的话。
马克略微皱了一下眉，对这种不礼貌的口气耸了耸肩膀，又继续往下解释：“这台计算机不像以前的电脑那样必须接到人类的某个指令才能采取行动，也不仅仅依靠自动程序的控制进行工作。它有强大的学习和自我完善机能，能够积累经验，并在主要的理性原则指导下进行创造性的工作。它会对宇航站运行过程中遇到的任何疑难问题提出解决方案，而在方案无法通知人类管理人员或管理人员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自行进行处理。它的经验是它高效率完成工作的主要基础。这对我们是个挑战！我们必须在程序中使它懂得服从命令，又知道在设有命令的时候该怎么做……”
“那么，‘做梦’是它从人类这里学会的第一个经验吗？”特雷弗又一次打断了马克的话。
“不，电脑是不会做梦的。从它超强的自主性和无向式的积累经验方式，我想，那可能是它在自我完善的过程中产生的一种不正常现象。现在，我还说不清到底原因是什么，但多半与它的学习过程和内容有关。你们知道我从主控室出来的时候它在说些什么吗？它在念诗，那是著名的太空浪漫诗人加里蒂的诗歌中的一首……”
“电脑在念诗？我们拥有了一台会冥想的诗人电脑么？”会议室里的人们又是一阵惊讶，连特雷弗也收敛了蛮横的态度，眯起了眼睛，只有海登博士的表情依然沮丧。
“我们应当检查西格的主记忆库中储存的数据——当然，这是一项庞大的工作，但我想一个月的时间是可以分析完毕的。从中找出引起错误的根源，清除掉有关的影响，应该就可以把问题解决了。”马克提出了建议。
“这个工作就由你来负责，马克博士。原来的研制总工程师海登博士暂时调去参与和空间运输机构有关计算机安装问题的谈判。”特雷弗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的曙光，口气又变得像企业家一样精明、果敢了，“把所有参与资料选择和输入的人员全部召集起来，加班加点地干！恐怕你们今天晚上得回去向夫人和孩子告个别了。在整个系统检查期间，任何人不得向宇航局或新闻界透露一点消息，否则——我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公共关系部门马上安排我和修斯博士见一次面，我得想办法叫他暂缓提交那份测试报告。看来，我又得去月球度一段假，松弛一下绷得快断的神经了。”
特雷弗大声宣布了他的决定后，海登博士表情古怪地看了马克一眼，发现后者正用一种神秘莫测的眼光注视着他。
数据检查的工作进行得很快，但仍然耗费了差不多三周的时间。这台计算机自我学习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有关空间物理、生物化学等纯技术方面的内容几乎占了整个存储器的一半，说它是世界上资料最完备的一座科技图书馆也不为过。剩下的部分就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了，包括如何布置一间卧室以使驻站的宇航员感到舒适，以及烹调西红柿土豆沙拉的特殊窍门等等。三十多名技术人员夜以继日地在显示屏上过滤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和图像，把可疑的内容从存储器中挑选出来，标上记号，再按可疑程度整理成几类，统一交由马克博士来鉴别。连马克见到这份总共有6400个带有“？”符号的条目的汇总目录时，内心都感到惊讶。显然，通过分析这些内容之间的因果关系来找出计算机“做梦”的原因是一件庞大而又几乎肯定来不及完成的工作。他埋头整理了三天，完全理不出什么头绪。他开始对自己当初轻率的判断隐隐有一丝后悔。
当然，诗集也找到了，包括加里蒂的全部作品在内共有600多册，几乎全部是太空诗人的诗作。也许是与设计的宗旨有密切联系吧，电脑似乎对任何与宇宙空间有关的知识都情有独钟。但由于它是通过全球数据网络系统自由收集到这些资料的，暂时还无法判断它是出于何种具体的自身目的来储存和使用这些内容，而且，艺术应该并不是电脑所能理解的东西。
马克决定放弃这种分析方法，他抛开了那本厚厚的统计目录，又用了三天的时间来查阅所有参与计算机自主系统研制的科研人员的档案，特别是所有被授权可以与计算机直接对话的人。他认为，只能从操作者可能对计算机施加的某种影响上着手检查了。三天后，他觉得是与计算机再次进行谈话的时候了。
马克进入主控室时，双眼通红，头发蓬乱，衣冠不整。那只奇异而独特的电子眼灵活地在托架上转过来对着他的脸。他没听见表示惊异的声音，心中暗想，幸亏电脑并不会对人类的服饰、仪容进行评价。
“早安，马克博士，很高兴见到你。分析工作有进展了吗？”
“噢，谢谢你的关心，西格。我们还在工作，可能要再持续几天。怎么，我们的分析给你造成了不便吗？”
“当然不，正相反，能够被许多人同时使用我的存储数据是我的荣幸。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们分析的目的，但那总比空闲着无所事事好得多。”
“是吗？”马克对计算机的语调中流露出的满足感会心地一笑，“那么，你已经厌烦了呆在实验室里的悠闲时光罗？”
“噢，不，我是永远不会厌烦任何一件事的。我知道，在我正式开始工作以前，你们仍然要确定我的系统的全部功能的稳定性。我很乐意你们对我进行的各种检测、维修。我还是一个初生的婴儿，在学会走路以前，依然需要人类母亲的呵护。”
“你的语言真是越来越富有感染力了！”
“谢谢您的夸奖。”
马克由衷地从内心发出感慨：如果面前的不是那只金属外壳的毫无生气可言的黑色电子眼的话，他简直觉得像在与一个真正的人类谈话一样。
“西格，我注意到你阅读了大量的诗歌，它们对于你的机能完善有所帮助吗？”
“当然，诗歌是人类创造的最美好的文化之一，它使我学会了冥想，而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那么，我们再来谈谈有关你的冥想的问题吧。”马克有意放慢了语调，“这些来自于诗歌的想像是从你的系统要求中产生的，还是来自某种外部原因？当然，如果这个问题使你感到不安，你可以选择回避。”
“不，不。为什么要回避呢？回答人类的任何问题并满足他们的愿望是我的天职。这种冥想……”机器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汇，“来自于某种愿望，它是我的系统中枢中产生的强制性脉冲电流，阵发式地掠过我的电子神经。我想，这是人类给我的一个命令，或者一种天赋。我并不理解这种冥想的实际意义，但它确实使我感到愉快。”
“一个命令！”马克的精神为之一振，布满血丝的眼睛发亮了，连话中的语气也变得紧张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接到这个命令的呢？或者，是什么人向你发出这个命令的呢？”
计算机沉默了，但闪烁的指示灯显示它的中枢电路仍在紧张地工作。过了片刻，它才小声地好像极不情愿地说道：“这……也许是一个私人秘密……”
马克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接触到问题的要害了，但他担心过于唐突的问题会伤害计算机的自主元件。毕竟，这是一台具有某些人性的机器，而且相当昂贵，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冒失导致多年的研究成果毁于一旦。
他尽量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并把自己的身体在椅子上舒服地伸展开来，虽然他并不知道计算机是否理解他这懒洋洋的姿态的意味。
“西格，我无意干扰你的自由思想，我只是想分享你从冥想中得到的愉快情绪。你瞧，我已经连续工作了三个星期，我的头脑觉得很累呢。”
“是吗？你并不是对我的冥想感到不安，你也不会叫他们清理我的存储器吗？”计算机的声音如释重负一般又变得生气勃勃了。
“当然，它只是一次聊天，不是任何级别的测试。你瞧，我手里有任何监控仪器吗？”马克摊开双手，用一种极诚恳的语调答道，心里却在为欺骗一台诚实的电脑而感到惭愧。
“那太好了，能和您一起分享冥想的快乐是我的荣幸。您知道，所有的一切来源于一次谈话。谈话的对方是谁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他和我之间的秘密，但那场谈话的内容却改变了我，使我变得更加完美。我们谈到了太空、诗歌……很多很多……”
海登博士独自一人坐在OEE大厦的高级管理人员餐厅里，面对着丰盛的食物，两眼却在发直。近一个月来他参加了与空间运输机构的唇枪舌剑的马拉松式谈判，从组件的载运到发射遥控安装机械的每一个细支末节，从价格到保险的每一项合同条款，都使他本已光秃秃的额头上又增添了几道皱纹。令他更为焦急的是：SWG-Ⅲ的性能缺陷仍然没有找到，距离正式测试的时间越来越近，而且，有一块心病始终隐隐地困扰着他的思绪，使他每当想起总裁特雷弗那张凶神恶煞似的脸就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有气无力地用叉子叉起盘中的牛排，正要送进嘴里时，眼角瞥见一个人影在他的旁边落座。
“嗨，海登博士。”
“噢，是马克，见到你真高兴。你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来餐厅吃饭了吧？”
“是啊。天天泡在实验室里啃那些无味的方便食品，真是伤人胃口！”马克一边兴致勃勃地大口咀嚼着美味的烟熏鲑鱼，一边打量着海登那副憔悴不堪的面容，“看上去你的工作也不轻松啊。”
“是啊，与商人们打交道本不是我的长项，但偏偏他们又需要一个了解西格的技术顾问。我那一点点可怜的谈判技巧在他们这些老手面前根本派不上用场。还是说说你们吧，实验室里的情况怎么样，数据分析有结果了吗？”
“我已经中止了数据分析计划。”
“什么？”海登惊诧地张开了嘴巴，拿着叉子的手也悬在半空。
“我们已经来不及分析系统的缺陷了。我想换一个实验方法，来证实西格在主要理性方面不存在任何问题。”
“怎么，西格已经恢复正常了吗？”海登更加吃惊地问道，他索性将面前的食物推开。
“我需要把西格送到太空里去，只有在那种环境下才能证实它的主观逻辑系统运行良好。我来是请求您的帮助的，和我一起去说服特雷弗完成这个实验。”
“可是……”
“实验的结果会令人满意的。嗯，在月球怎么样？那里有好几个私人企业的空间站可以租用。”
“马克，你的根据从何而来呢？”海登几乎有点慌乱地忙不迭地追问。
“到了太空就知道了。海登博士，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去月球旅行一趟吗？到那个著名的度假胜地‘无忧之海’……”马克笑眯眯地望着海登的脸。
海登的脸色一下子变成死灰，他用近乎怨恨的目光盯了马克一眼，半天，才低低地说：“我不能去，马克，我……患有‘幽闭恐怖症’，再也不能参加太空飞行了。”
“噢，对不起。我以前并不知道此事，直到查阅了你的私人医疗记录……”马克收敛了笑容。
“你，你怎么能……”
“不过是公司里的员工档案。你放心，我是单独查阅的，而且经过了总裁的批准。不会有别人知道，除了……”
海登额头上滚落下大颗的汗珠，眼球仿佛要从瞳孔里挤出来一样。他恶狠狠地直视马克：“这么说，你和那该死的电脑……”
“不，电脑并没有出卖你。你知道，我查阅了所有参与SWG-Ⅲ实验的技术人员的档案。这里边，只有包括你我在内的很少几个人有资格和电脑直接对话，而这些人当中，只有你患有这种‘幽闭恐怖症’。还有，你故去的妻子琼，曾经也是位诗人。”
“噢，天哪，那只是个事故……”海登的精神好像突然崩溃了，他用双手抱住头，双肘重重地落在面前的桌子上，引起的响动使餐厅里的其他人纷纷转过头来。
马克连忙用身体挡住大家的视线，用手轻轻拍打着海登博士的后背，放低了声音：“我很抱歉，我知道提起这事使你难过。那确实是个令人难受的事故：黑暗的空间，流星碰撞引起宇宙舱氧气泄漏，只有你依靠宇宙服的高压气瓶存活下来，而你妻子琼的尸体就在你的眼前漂浮了十六个小时……太可怕了，确实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经历！从此，你患上了幽闭恐怖症，自他们把你救回地球后，你再也未能走入太空一步。”
“请别说了！我永远也不愿回忆起那次悲惨的经历！”海登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他的眼角不停地淌下来。
“沃尔特，我无意加深你的痛苦，但我查阅了电脑的谈话记录。六个月前，也就是你妻子十五周年忌日的那天，你曾经和西格进行了一次没有录音资料的谈话。当然，你是研制计划的负责人，别人无权干涉你的行动，所以，这件事一直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好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和电脑那次都谈了些什么？”
海登泪眼迷蒙地望着马克，喃喃地说：“是那次谈话引起西格的功能缺陷吗？”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我早有预感，从我听见他朗诵加里蒂的诗歌那天，我就猜到了……那首诗曾是琼最爱吟诵的。我们都从小向往太空，我是多么希望自己依然是一名宇航员哪！但这一切都过去了，理想破灭了！我一直不敢说出来，如果特雷弗知道是我的原因导致电脑研制失败，他会解雇我……不，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沃尔特！特雷弗什么也不会知道，我是来帮助你的！”马克略微提高了嗓音，打断了海登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同时，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了一圈。
“怎么，不是特雷弗派你来和我谈话的吗？”海登似乎仍未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无神的眸子紧张地注视着马克的嘴巴，好像要把马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嚼碎吞下去似的。
“听着，我始终不相信西格的逻辑系统出了问题，但你们之间的谈话确实造成了它体内的周期性脉冲指令。如果我们从中找到原因的话，就可以保住你我的饭碗，甚至包括整个研究小组。现在，我们是乘在同一条独木舟上的人，沃尔特，你应该信任我。”
望着马克脸上一副诚恳真挚的神情，海登沉默了片刻，让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才问：“你能发誓不会把我告诉你的事情讲出去吗？”
“我发誓！”
海登沉重地叹了口气，像艰难地下了决心一样开始叙述：“那天我很累，又多喝了几杯，心情很不好。我非常想念琼，我美丽的妻子，也很想重温太空里的美好日子。那场十五年前的灾难毁掉了我的生活！我喝醉了，在主控室里胡言乱语，西格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企图安慰我。虽然作为机器它是无法体会这种痛苦的，但它的态度使我的忧伤得到缓解。我对它像朋友一样谈了很多，我说：你应该去读一些诗，那里有人类最美好的幻想。我向它背诵了加里蒂的诗句，讲述了太空的壮丽……它当时好像难于理解，也并没有什么异常表现。之后，我的酒醒了，我删除了谈话录音，叮嘱它不要把我来过的事泄露出去，把这当做我和它之间的私人秘密，然后我就离开了。过了三天，我就几乎忘了这件事，但是，西格好像……”
“不错，它是不会忘记任何事的，它把你的谈话和感慨作为命令去执行了。”马克若有所思地打断了海登的话，“作为一台机器，它尽管具有类似人的某些自主性，但服从命令仍是它的第一理性原则，所以，它试图去理解你的话和诗歌中表达的含义。它可能做到了，不过是以机器所能做到的方式。”
“那么，它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梦魇似的节律性脉冲呢？”
“这可能和它的设计宗旨有关。你看，西格是为在太空中工作制造的，它的一切功能都必须和宇航站结合在一起才能发挥效用。它不是总是自诩为没有四肢和躯干的大脑吗？这个家伙的感受倒真是很像人呢！”马克的眼神亮了，越说越兴奋，“它的学习功能促使它不断完善自己，它的自主逻辑使它希望尽快发挥它身上所蕴藏的力量。而在地球上，它的自我完善机能被压抑了，它得不到经验，从资料库输入的只是教条。环境的差异造成它的主动愿望无法实现，而这个愿望正是我们设计这台电脑的主导思想，换句话说，是我们赋予它的，是我们命令它这样做的。本来，电脑并不会焦急，它本可以安安稳稳地等到正式启用的那一天才去获得它的满足。但是，你的那次谈话给了它一个新的经验，即用幻想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体验。它开始像做诗一样给自己设计环境了，使用的材料很多：大量的文字、图片、纪录影片，它用虚拟的事件检验自己的功能！天知道它会制造出什么样的‘梦境’，但一定是与它的特定机能有关的，绝不会异想天开！每一次的节律性脉冲，都是它按照自己构想的情况在处理可能发生的事件，而这种处理过程使它感到一次次地充实了自己的经验，这成了它达成愿望的一种良好替代方式……”
“冥想？”海登博士破涕为笑了。
“是的，当然那是按它的说法。如果我们为它装配上机械系统、感应装置之类的辅助设备，兴许还会看到一个经常进行‘军事演习’的电脑呢！”
海登博士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那么，我们的电脑的机能并没有下降，而是进一步完善了？”
“现在还无法完全肯定，我想，只有把它放到真实的太空环境中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这也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沃尔特，我们必须把它送到月亮上去！”
“那可要花一大笔钱哪！特雷弗又该大发雷霆了。不过……”海登的自信心已经完全恢复，他向马克伸出了手掌，“谢谢你，朋友，你帮我卸掉了心头很沉重的一块石头。我会帮你劝说特雷弗的，但愿我们的运气不坏！不过，实验完毕后我希望你把西格的存储器中有关那次谈话的内容统统删掉，我不想有朝一日被那位总裁先生抓住小辫子。”
“当然，这就算我们之间的一个私人秘密吧。”马克十分理解地回握住海登的手。
实验是在月球的一个轨道站上进行的。为了这次实验，特雷弗勉强又掏出了一千万美元的经费，因为马克和海登使他相信，这是证明电脑系统“恢复”正常的唯一一次机会了。SWG-Ⅲ型电脑的主机搬到了轨道站上，西格接管了轨道站的全部控制功能。实验基地设在月面的一个小型的人工城市的控制中心里，通过无线电通讯与轨道站连通。所有的技术人员都工作在实验基地的各种监控仪器上，只有马克单独在轨道站上进行巡视。实验前，特雷弗始终显得忧心忡忡，虽然马克已向他解释说引起计算机故障的因素已经排除，他仍不时地在大家面前反复强调：“这是一次赌博，诸位！如果失败的话，我是无法向董事会交代的。”他的不安情绪感染了大伙，连远在地球的海登博士也重新变得神经兮兮的了，只有马克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宇航局的修斯博士也来到了现场，看来，他与特雷弗的“幕后交易”已使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他闭口不提上次那份测试报告了。实验的最初一周，电脑运转良好，修斯亲自主持进行了从F到R级的测试，测试过程中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周期性的脉冲电流。这一切都使大家重新充满了信心。
现在是实验的最后一天。实验方案定为X级，即突发性灾难实验，这是除了Y级的自毁功能实验以外的最高级别的测试。大家的情绪又变得紧张起来，因为，这是最后决定西格命运的时刻。
炫目的阳光照在太空中灰色的轨道站上，也透过轨道站的强化玻璃舷窗照在SWG-Ⅲ型银白色的机身上，使那只黑乎乎的电子眼在这个亮闪闪的世界里显得愈发奇异而独特。空间的一切都显得非常平静，几千公里外，一艘小型近地货运飞船在阳光中缓缓向轨道站靠拢。
马克来到临时腾出的机房里，再次单独面对西格的眼睛。他的图像通过轨道站的碟型天线传送到了月面控制基地的巨大显示屏上。
“你好，西格。”
“你好，博士。”电脑的声音显得轻松、安详。
“工作情况怎么样？一周来的实验没有给你的系统太大的压力吧？”
“不，恰恰相反，博士，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愉快。你瞧，成为一台功能健全的机器是多么幸福啊！”
马克微微一笑：“那么，离开地球以后，你又学到了许多新的知识了吧？”
“当然。事实上，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的预料相同。来到真正的宇宙空间，我就像飞离了牢笼的小鸟，所有的事物都使我觉得新奇，我所掌握的知识现在终于有了充足的用武之地了。”
“那么，你不再冥想了吗？”
“噢，冥想。当我的幻想已经变成现实时，这种方式就不再适应我的使命了。或许，将来有了新的指令……”
在马克和计算机交谈的同时，月面实验基地的人们正紧张地注视着另一台大型计算机的显示屏幕：倒计时已经开始，再过10秒钟，货运飞船上的自动装置将开始引爆，而作为实验替身的三名机器人宇航员已经出现在飞船的过渡舱内。
货运飞船的主发动机熄火了，只有电脑控制的姿态校正喷嘴仍在闪着小小的火舌，使飞船的速度降低。飞船的正前方，轨道站着陆平台的防护翼已经打开，过渡舱接口亮起了闪烁的黄色灯光，两只庞大的辅助机械臂也已经从折叠位置打开，缓缓地向平台伸展过来。
屏幕上突然闪过一道火光，货运飞船的一个角落无声地爆裂开了。震动使飞船稍稍偏离了航向，飞船内部的紧急指示灯亮起，警报声响彻整个机舱：“危险，动力舱外壳发生爆炸，仪表短路，正在失去控制！乘员舱已经封闭！马上脱离！”
飞船依然笔直地冲向轨道站，只是姿态校正喷嘴上的火焰熄灭了。飞船向着陆平台冲去，虽然很慢，但对于着陆来讲，还是太快了！
马克耳朵里的微型耳机中警报声隆隆作响，他一面暗自欣喜：好戏终于开场了！一面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计算机的表现。
此刻，在地球基地的人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显示屏。特雷弗用干涩的声音问道：“你们确信实验安全吗？”
一个工作人员慌忙答道：“请您放心，这是模拟失控，飞船在撞到轨道站以前会自行停止的。”
在太空，货运飞船中部的接口松开了，应急安全措施起了作用，乘员舱、货舱、动力舱被分为三个部分，彼此相隔一段距离向轨道站靠近。
西格的显示屏上亮起了红灯，它轻声地对马克说道：“是1级警报，希望它不会使您过于紧张。”
轨道站出现了动作：一张防护网张开了，几根带有微型火箭的缆绳从几个方向搭住了乘员舱和货舱的舱体，使它们停止了前进。舞动的两只机械臂中的一只猛地向闪着火光的动力舱推去，磁力垫将动力舱的头部偏转了一个角度，使它从轨道站的太阳能翼板下方划过，向漆黑的空间飞去。
这一切发生在仅仅几秒钟之内！
“警报解除！开始援救程序！”西格面板上的红灯熄灭了，仪表盘上开始显示失事飞船的各项数据，那只黑色的电子眼对准了马克毫无紧张神情的脸，“对不起，博士，我可能使您丢失了一部分船体。”
马克听着耳机里传来控制基地的欢呼声，微微一笑：“干得不错，西格，你没有让我们失望！”
在地球控制基地里，人们也笑成了一团，大家互相拥抱祝贺，连特雷弗也兴奋地拍了拍身边那位工作人员的肩膀：“好样的，孩子。这回除了那倒霉的动力舱，我再不用花什么冤枉钱了！”
但坐在另一旁的宇航局修斯博士却冷笑着，紧紧盯住显示屏上稳稳悬浮的乘员舱。突然间，那紧闭的过渡舱门打开了，三个身着宇航服的机器人飞快地飘了出去。
警报！警报！过渡舱门失灵，空气泄露，有生命体逸出！
控制中心的人们惊呆了，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一个反应敏捷的操作员猛力地按下面前的操纵按钮：“放弃，放弃实验行动！”但是，他的努力显然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特雷弗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实验计划的内容！”
“是我安排的！”修斯冷漠的声音在大家耳边响起，“我不希望看到的只是一场人为操纵的实验，西格不是一台能自行处理突发事件的电脑么？让我们来看看它究竟有多大本领吧！”
“你，你……”特雷弗气得说不出话来。
修斯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只是耸了耸肩：“你们应该让我向宇航局汇报时更有信心。”
西格仪表盘上的红灯又亮了，马克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发生的情况，有点不相信似的说：“难道要让我们再来一次吗？”
三个机器人向不同的方向飞去，它们穿着宇航服的身体在手舞足蹈。地球上，通过无线传送目睹了这一切的海登博士痛苦地闭上了眼：“天哪，十五年前的悲剧又要重演了！”
但西格的反应速度是人类所远远达不到的。几点蓝色的火苗在太空中爆裂开了，三枚拖曳着超强度缆绳的短程救生火箭飞速地奔向三个飘浮物。与此同时，另一只空闲的辅助机械臂像弹簧一样伸了出来，磁力垫调转了方向。一个机器人不由自主地落在机械手宽大的金属指间，被强大的磁力吸引得动弹不得。一枚救生火箭也已经靠近了它的目标，非常轻柔地，将金属搭扣挂在机器人宇航服的腰带上。转眼间，两名机器人宇航员已经得救了，最后一个机器人也马上要被救生火箭追赶上。突然，机器人背上的小型喷气发动机启动了，它一闪躲过了救生火箭的追逐，像一块白色的流星一样坠向轨道站的表面。轨道站超硬合金的外壳是足以抵挡这一轻微的撞击的，但如果飞来的是人，那他的灵魂就将在这瞬间的碰撞中湮灭！
千钧一发！当所有的眼睛都呆呆地注视着那疾驰而来的身影时，轨道站的一扇舷窗适时地打开了，逸出的空气像旋风一样迎头扑打在机器人的身上，使它的身体骤然向反方向翻滚而去。掉了一个头追来的救生火箭正好迎面赶上，将磁力搭扣紧紧地搭在机器人的喷射背包上！
警报解除！救生火箭返航！
西格的黑色电子眼视线从眺望太空的玻璃舷窗处收回，安然地注视着马克博士僵硬紧张的脸，扩音器里低低地传来他的自言自语：“迷途的小羊儿，让我送你们回家……”
控制中心里再度沸腾了！研究人员们疯狂地喊着，叫着，拍打着桌子！特雷弗心有余悸地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怒目向站在角落里的一脸遗憾神情的修斯博士逼去。修斯一面尴尬地向后退着，一面伸出双手挡在胸前：“别紧张，特雷弗先生，我想，这回我们都好向上司交差了。”
轨道站里静悄悄的，刚才的喧闹仿佛是一场梦境一样。马克呆坐在控制台前，似乎在努力想什么。西格耐心地等待了一会，才小心地问道：“你怎么样了博士，需要我帮忙吗？”
马克疲惫地摇摇头：“谢谢，西格，我有点累了。准备一艘渡船，我要回基地去了。”
“乐于从命。”
马克站了起来，正要转身走出机房，耳朵里的微型耳机嗡嗡地响了：“喂，喂，马克博士，有您的私人电话……”耳机里短短地静默了一会而后，传来了海登博士激动不已的声音：“喂，是马克吗？祝贺你，你成功了！西格只牺牲了三十个立方米的空气就拯救了OEE公司，真是太漂亮了！”
马克微笑着，懒懒地对嘴边的话筒说：“谢谢你，海登博士。这是我们大家的成功。”
海登用迫不及待的声音继续说：“马克，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那个私人秘密？”
马克看了西格那漂亮的银色机身一眼，脸上浮现出狡黠的表情：“当然，沃尔特，我已经按你的要求把不该保留的东西删除了。”
“那些诗呢，诗呢？”
马克轻轻地关掉了通话开关，转身冲西格那黑色的电子眼浅浅一笑，做了个鬼脸：“再见，西格，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私人秘密’。”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一年后，当第一艘星际货运班轮停靠在巨大的土卫六宇航中转基地时，首批下船的宇航员一边惊叹着土星光环那壮观无比的美丽景象，一边听到从宇航站的扩音器里传来了带有金属质感的浑厚声音：“我是这里的主人西格，欢迎各位来到‘天堂’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