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与火》全文_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霜与火》是雷·布雷德伯里六十年代的作品,功力深厚,技巧纯熟。作者臆想宇宙间有一个无名的星球,那儿白昼酷热,烈焰把万物炙为灰烬;夜晚严寒,霜雪又将一切冻成冰块;只有黎明和黄昏,无名星球的气温才不冷不热,适宜万物生长。由于冷热交替的迅速,星球上生命的新陈代谢快得不可思议。一群地球人在宇宙航行中不幸坠落到了这里,面对生命的短暂,他们只顾尽情寻欢作乐,忘却了道德、友谊,也不复追求知识和人生的使命了,一代又一代过着野兽一般的生活。这时,主人公西姆出世了,他是布雷德伯里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他立志要拯救人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一艘完好的飞船,又经过种种艰险,使人类飞离了那个可怖的星球。作者以无名星球象征逆境,芸芸众生象征兽性,西姆象征人性,他的敌人契恩象征邪恶,他的女友莱特象征纯洁,老科学家象征智慧。这群象征性的人物之间展开的冲突和斗争,揭示了“人性必须在逆境中战胜兽性”的主题。这篇小说还有两大十分重要的特色:第一,小说交织了“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两大题材,无名星球是一个“反乌托邦”(即不理想)社会,而人类终于摆脱了它的羁绊,飞向“乌托邦”(即理想)社会。虽然看来是写宇宙空间,其实象征着今天的人类社会,寓意十分深刻。其次,小说既充满了诗情画意,又带着青春易逝、茫然若失的氛围,正好反映了布雷德伯里创作风格的两个侧面。

漫漫长夜中,又一个新生儿诞生了,他就是西姆。

妈妈用发烫的双手喂西姆吃东西,他的喉咙让食物噎住了,呛得哇哇大哭。自打来到世间,他的眼中就闪烁着警觉的光芒,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怖的神色。他茫然四顾。

浓雾散开,山洞的外景展现。一个面如死灰的男人隐隐出现,他疯狂、野蛮、面目狰狞。他,是西姆的父亲。

西姆放眼望去,瞧见老年人都坐在一条甬道里,他们开始走向死亡。刚才,他们的面孔还是生气勃勃,带着壮年的风采;不一会儿,就形容枯槁,萎缩得不成人样儿了。西姆吓得在妈妈怀里挣扎。她抱紧他、哄他,同时,紧张地睁大双眼,看是否又惊动了她的丈夫。

这时,父亲手中握着一把石刀,冲了过来。西姆感到母亲的手一松,自己摔到了石头上,便嗷嗷大哭起来。妈妈用力来夺父亲手中的石刀。“让我杀死他!”父亲高声大叫,气喘吁吁地说,“让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行,他一定要活下去!也许,他会比咱们活得更长0”妈妈寸步不让。

西姆看见石头小床里还躺着一个小女孩,她正伸出娇嫩的小手在寻找食物。她,是西姆的姐姐达克。

妈妈终于从父亲手里夺下石刀,理了理灰白的散发,呜呜地哭起来,并对丈夫嚷道:“不许你再靠近我的孩子!”

老头吐了口唾沫,转头瞧着女儿,怅然若失地叹道:“对她来说,生命的八分之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她自己却还一无所知!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西姆看见妈妈四肢扭曲,像是正受着痛苦的煎熬,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堆集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她像甬道里的老人们一样,正在变老,走向死亡。西姆不停地哭叫,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恐怖。他本能地朝石床投去一瞥,正好与达克四目相对,姐弟俩心心相印。他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学习,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浮动。

这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星球。西姆出生几小时后,便懂得了这一点。“家族记忆”在他的心灵深处开花结果——这种记忆能把上一代甚或几代人的知识传给后代,使他们一出生(甚至在母腹中)就能思考,就能了解各种事物;而这种记忆往往以画面的形式出现,直观地展现一切,把过去发生过的事件告诉后来者。

画面告诉他:他将在这山洞里度过一生,每天只有两个小时可以外出,他只能活整整八个昼夜!这个念头震撼他的心灵!八天,短短的八天!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如此。八天之后,父亲现在的样子就是他的榜样:眼半瞎、干瘪枯槁,死到临头,无可奈何地瞪着自己的妻儿,心有余而力不足。

人类是怎样陷入今天这个困境的?

像是有谁按了一下电钮,西姆看见另一幅画面——几艘飞船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它们在烈焰中挣扎,划破长空,坠落到这个寂寞荒凉的星球上。男人和女人从破损的飞船里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什么时候?大概三十年以前吧?幸存的人们躲到悬崖下,逃避白昼烈日的烘烤与夜晚冰霜的摧残。但太阳光却以强辐射渗透人的全身,使人的脉搏越跳越快,先是一分钟两百次,然后是五百次,最后一千次!皮肤增厚,血液变质,一转眼工夫,人就变老了。孩子们在山洞里出生、长大,飞快地长大!世界乱了套。人们只能活一个星期,就要死去,撇下他们的孩子去重蹈覆辙。

西姆在想:“原来,这就是生活!难道我真的是人类第五千个没有出息的子孙吗?我该怎么办才能生存下去,而不是在八天内死去?到底还有没有出路呢?”

又一幅画面映入眼帘——远方山上有一艘飞船,是现有的唯一一艘外形完好的飞船。它停在山顶上,避开了冰川和洪水的袭击,但船内空无一人。这艘飞船,寄托着西姆长大后的使命,那是逃离这个可怕星球的唯一希望!

他的心收紧了。

悬崖深处有一小群科学家在工作。他们也梦想逃走,梦想长寿,不时翘首眺望遥远山顶上的那艘飞船。

悬崖下的人们呻吟着。

天快亮了,甬道里传来赤脚跑步的回声。大人和小孩儿推推搡搡,注视着破晓时的山谷,显得急不可耐。早晨的热量,使得山谷中的冰雪崩落。山洞里的人们不怕雪崩,雪崩反倒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几分兴奋与刺激。其实,即使没有雪崩,他们的生命就已经够短促、够危险的了。

西姆被父亲带到洞口,他呆呆地瞧着堆在隔壁一条甬道口的凌乱的残石。血,从一块高高隆起的巨大砾石底下,像小溪一样流出来,染红了大地。不知是谁,被崩坝的山石砸死了。

这时,黎明聚然降临,整个山谷一下子红光笼罩,令人眼花缭乱。万木苏醒,花儿朵朵开放;几秒钟后,成熟的浆果在树梢上晃荡。这是一场转瞬即逝、机会难得的果子丰收。父亲把西姆交给妈妈,自己跑去采集果品。妈妈则使劲扯着湿嫩的青草,给西姆尝鲜。达克一个人光着身子,迈开两条灵巧的小腿朝前跑去。

不一会儿,父亲拉着女儿回来了,口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果子。“要不了几分钟,太阳就要出来了,咱们得马上回去!”

外面的空气真新鲜,有丝清甜的味道,但热度却在慢慢上升。

“再等一分钟吧!就一分钟!让我再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妈妈恳求道。

太阳很快升起来,在地平线上镶了一条火红的花边,山谷里绿色的植物顿时枯萎,连空气都仿佛受到某种压迫,发出咝咝的声响。人们狂呼乱叫,狼狈逃窜。他们抱着孩子,背着沉甸甸的浆果和青草,奔回山洞。一转眼工夫,山谷里便静寂下来,只剩下一个被遗忘的小孩子,还在奔跑着。可是他力气太小,才跑到半路,热浪就席卷了整个山谷。飞跑的小孩一声惨叫,但叫声很快就停止了。

西姆在渐渐长大,他感觉到自己的细胞在分裂,头发越来越浓密,骨架和肌肉越长越粗壮。脑沟也在加深,千百条思想和意识正时时刻刻地填补着这些裂缝。但他还不能说话。

“太阳落山了。”父亲最后说。

妈妈硬撑着想站起来:“我想再瞧一眼外面的世界……只看一眼也行……”她瞪大已经瞎了的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妈妈把达克叫到身旁,将西姆的小手交给她。“达克!搀住他,喂他吃东西,照顾好他。”说完,伸出手最后一次怜爱地摸了摸西姆,便让达克带着弟弟去别处玩。达克听话地抱着西姆,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然而她淡绿晶莹的眼睛里却涌满了泪水。西姆拼命想挣脱姐姐的怀抱,越过姐姐的肩头向后望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双亲的身体变得僵硬。他痛不欲生,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大叫一声,不觉喊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话:“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孩子会讲话了!”妈妈有气无力地说。

“是啊,”父亲应道,“你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吗?”

“听到了。”妈妈轻轻地回答。

黑夜,黎明。第二天开始了。

达克搀着西姆,走在出殡的行列里。天亮前一小时,西姆刚刚学会了走路。尸体很多,送殡的人排成长队,朝山顶走去。站在山巅,西姆望见了远方那艘飞船,但奇怪的是,没有人瞧它,也没有人谈起它。悼词致完了,尸体堆在地上。几分钟后,太阳就会焚化掉他们。出殡的人们转过方向,飞奔下山。他们在芬芳的空气中玩耍、欢笑,如饥似渴地享受那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光。

达克和西姆在岩石堆里找东西吃。今天,对西姆来说,是生命的第二天;对达克,是第三天。一如既往,如白驹过隙,驱使他们迅速成长。

这时,有几个小伙子手握石刀冲下峭壁,吼着“打仗罗——”朝远处一列悬崖冲去。

“战争!”这个念头萦回在西姆的脑际,使他震动。在那列悬崖里住着另外一群人。这些小伙子要冲到那里去械斗,去杀人。

“这是为什么?”——即使没有战争,生命也已经够短促了呀!

达克也不明白。也许马上他就会懂了,但现在首要的是吃东西,维持生命。几个面色苍白的孩子把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男孩把西姆撞到一边,夺下了他正要吃的浆果。西姆不甘示弱,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达克尖叫着用力将那个捣蛋的男孩推开。“小坏蛋,”她叫道,“你叫什么名字?”

“契恩!怎么样!”那小子哈哈大笑。

西姆瞪着他,天真无邪的小脸上也腾起了一股杀气。如今他的敌人不仅是自然,而且还有人,契恩就是他的冤家对头。从这个呱呱乱叫的契恩身上,西姆仿佛看到比雪崩、烈日、严寒等更可怕的东西。

小坏蛋跑开了,但又突然回过头来嘲笑西姆:“明天,等我长大了,就要杀掉你。”他绕过一块大岩石,消失不见了。

很多孩子围住西姆哈哈傻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西姆困惑了。

达克看出西姆的心思,把他拉走了。他们边走边找东西吃。达克像是领悟到什么似的,凑近西姆的耳朵轻轻说:“在这儿,抢夺食物会结下冤仇。你看,五分钟不到,你就结下了一个死敌。但你必须为了生存而战!”原来这里有一种迷信:谁杀了别人,他就能分享死者的生命,延长自己一天的寿命。

但西姆没有听她唠叨,而是瞧着周围的一些女孩子。明天,她们将会长高;后天,发育成熟;大后天,就要找男孩结婚。突然,西姆眼前一亮。一个小姑娘朝这边跑来,她的头发闪耀着紫罗兰色的光泽。她擦着西姆,飞快地跑过,她的眼睛亮闪闪地注视着西姆。那一瞬,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朋友、情人和妻子。就这么对看了一眼,两人便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西姆在她身后大声问。

“我叫莱特。”她边跑边笑。

“我叫西姆。”他大声地喊。

“西姆!”她重复了一遍,明眸一闪,“我记住了!”

达克捅了捅西姆:“吃东西吧!不然,你就不会长大,也不会赢得她。”

突然,契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从他们身边跑过。“莱特!”他鹦鹉学舌道,“我也记住了!”

达克悲哀地说:“小西姆,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用不了多久,你就得武装起来为了莱特去厮杀!噢,快,太阳升起来了!”

他们跑回了山洞。

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童年已经结束,现在他是少年了!黄昏的山谷,急雨瓢泼。每个晚上,山谷里都会流出一条新的小河,绕过飞船搁浅的山头,向外流去。

“山谷的外面是什么地方?”西姆想知道个究竟。

“从未有人走出过山谷,”达克告诉他,“冒险的人们不是给太阳烤死,就是让冰雪冻死,不会幸免。清晨和黄昏十分短暂,各只有一小时。人们对世界的了解,也就只限于这半小时路程的范围内。”

“这么说,从未有人到达过那艘飞船?”

“科学家,”达克语带讽刺,“他们在做着尝试。这伙笨蛋!他们不肯罢手。哎,飞船太遥远了。”

“科学家!”——这个词儿令西姆浑身一震。他曾在“家庭记忆”中看到过这幅画面,不提倒差点儿忘了。于是,他急不可耐地问:“他们在哪儿?”

“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们会把你当作试验品弄死的。”

“我去问别的人,反正我一定要找到那些科学家。”

“没人会告诉你!人们痛恨科学家。”姐姐达克面露愠色,“即使让你找到了,又怎么样?你能够拯救我们大家吗?喂,你这个傻小子!”

“但咱们总不能光空谈、吃饭,坐着等死!”他跳了起来。

西姆跑步穿过甬道。他只要一问起科学家们住在哪儿,周围的人们就怒火上升,惊慌和不满像潮水般向他倾泻而来。他们之所以来到这个可怖的世界,归根到底,是科学家的过错。在连珠炮式的谩骂声中,西姆畏缩却步了。

他回到山洞,坐在孩子们中间,倾听成年人的谈话。尽管时光短促,他还是清楚自己的头脑需要知识来武装。契恩坐在西姆的对面,他的两片嘴唇薄薄的,显得傲气十足。

这时,莱特出现了。几小时不见,她长高了,显得更加温柔可爱,紫罗兰色的头发愈加耀眼。莱特理也不理契恩,径直走到西姆身边坐下,嫣然一笑。契恩面色尴尬,停下来不吃东西了。

山洞里人们的谈话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梦幻和现实,共同织成一幅锦绣。西姆梦见一片牧场,绿草如茵,鸟儿在林中欢唱;人们面容安详,呼吸平稳。明天,总是意味着生活,而不是死亡。梦中的一切如此真实亲切,以至于当莱特握住他的手时,他反倒误以为那是做梦哩!

“你在做梦吗?”她问。

“嗯,”西姆用手一次又一次地猛击石板地,“我恨这一切,上帝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咱们要有知觉?为什么咱们不能懵懵懂懂地去死,而非要看到这种畸形的世界?”他嘴巴半张,肌肉绷紧,气喘吁吁。

莱特盯住他的脸,听得入了神。西姆也凝望着她。他沉入了遐想:她很快会面孔变老发黑,爬满皱纹;双鬓的白发像雪花一样随风飘落;牙齿脱落,嘴唇干瘪,她的美貌正在渐渐消蚀。西姆直愣愣地看着她,内心充满恐惧。忽然,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双手也在枯萎,他一下子感到窒息,不禁大叫一声:“啊——”

“西姆,你怎么啦?”莱特关切地问。

他目光呆愣,口中只吐出几个字:“只有五天了……”

突然,他听到有一个大人在说话:“……科学家把咱们带到这个星球。到现在为止,他们浪费了成千上万条生命和无穷无尽的时间。却一事无成。算了,饶了他们吧!——但请记住,我们只能活这么一回!”

经过了一番学习和交谈,西姆已经下定决心,去寻找那些受人嫌恶的科学家。因为,他要为他和这儿人们的自由,去探测和获得那远方的飞船而奋斗!想到这儿,他从地上跃起,头也不回地跑开了。途中,有一伙发疯似的年轻人,不断地对他发起进攻,他们想杀死他来延长自己的生命。他东躲西藏,左避右闪,终于,他找到了要找的人。

悬崖以下的矿脉中有一个玄武岩小山洞,有六个人聚集在那里工作。

西姆走进山洞,人们回转身来。

“我们得到了一个帮手,难道这是真的吗?”年纪最大的科学家说。

“我可不信。”一个年轻的科学家说,“把他赶走!他也许又是来挑衅的。”

“慢着!”老科学家不同意,“进来吧!小伙子,你想干什么?”

“我想活下去。”西姆回答。

老人笑了,拍了拍西姆的肩膀:“你为什么不去玩耍,不找时间去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明天晚上,你就要进入成年。一不小心,你就会葬送青春,难道你不懂这点吗?”

西姆眨了眨眼,瞧着桌上的那堆器械。“我能留在这儿,参加你们的工作吗?”他问。

“当然可以!”老科学家兴奋地大叫一声,“你真是个奇迹!一千天来,大伙儿没有一个人肯自愿到这儿来!我们只好培养自己的后代当科学家,建立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团体。请数数吧,我们只有六个人,加上三个孩子,我们一筹莫展。”老人越说越激愤,“我们请人们帮忙,人们都回答说:‘去找别人吧!我们没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西姆怯生生地说。

“因为他们自私,想活得长一些。他们已经不相信科学了。科学也许可以延长他们子孙的寿命,但他们自己却舍不得短暂的青春,舍不得爱情,舍不得一个个黎明和黄昏的美妙时光!”

见西姆低头不语,老科学家又说道:“我叫迪思克。噢,等一等,我给你一个选择机会,只要你愿意,还是回到你的伙伴中去吧。你有情人吗?回到她身边去吧。生命是短促的。明天晚上,我将会死去,由别的人接替我的职位,最后才会轮到你。不过,你应该有一个青年人要求生活的权利,又何苦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呢!只要你愿意,现在就走吧!因为留在这儿,你会失去一切的,唯有工作。工作到老,工作到死。当然,这种工作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远处飘来饭菜的香味,和着年轻人赤脚奔跑时发出的欢笑,越来越沁人心脾。西姆慢慢地摇摇头,他的眼眶湿润了。

“我决定留下来。”他说。

从此,西姆卷入了科学家们的生活。他学到了许多科学知识。

“咱们为什么不爬上山顶,到飞船上去?”

“这是遥不可及的!咱们得防备太阳把咱们烤死。”迪思克解释道。

“你们尝试过采用防热措施吗?”

“当然试过。从油膏、止痛膏到石头做的衣服和鸟儿的翅膀,都试过了。最近,又试用了天然的金属,不过都不能解决问题。再过一万余代后,也许人们能够造出一种内部可以灌冷水的金属衣服来保护自己,向飞船进军。然而,我们的工作进展太慢。今天早晨,我刚进入壮年,着手工作;明天,我就得把一切都搁在一边,走向死亡。要是我们有一万名科学家,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

“我将设法登上飞船。”西姆下定决心。

他话音刚落,全洞一片沉默。其他人盯住他,都说:“你真是个自私的小子!”

“我倒喜欢他的这种自私,”迪思克把手一挥,“你想长寿,想努力接近飞船,为此不惜赴汤蹈火。但是,那是劳而无功的!当然,如果你打定了主意,我也不便阻拦。我们中有的人为了多活几天,便去和别人厮杀,但他们都逃不脱同样的下场——死亡。”

西姆听着,不禁浑身一阵痉挛。

一个夜晚,又过去了。

一大早,莱特又哭又喊地跑下台阶,扑进西姆的怀里。她抱住他,浑身发抖,说:“西姆,他们正在追踪你!”

这时,契恩出现在洞口,龇牙咧嘴地笑着。他也长高了,手里还捏着一把石刀:“啊,西姆,原来你在这儿!”

“滚开!”莱特狂怒地叫道。

“我会滚的,但是得先让我们把西姆带走!”契恩嬉皮笑脸地保证说,“他得和我们一块儿战斗。”

“走开!”迪思克恼怒道,“这小伙子现在是个科学家了,他和我们在一起工作。”

契恩收起干笑:“我们有更重要的工作需要他——我们要去和住在最远的山洞里的人们打仗。”

“咱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西姆不解地问。

“如果打赢了,我们就能多活三天。”契恩大声说,“对方居住的山洞中有一种矿物质,能够抵消日光的放射线,考虑考虑吧!三天,三天欢乐的漫长时光!你到底跟不跟我们一块去?”

迪思克插话了:“你走你的,西姆得留下,他是我的学生。”

契恩轻蔑地哼了一声:“去等死吧,老家伙。今天黄昏后,你就变成了一堆朽木!你算什么东西?我们可是青年,我们要长寿。”

“延长三天寿命!”迪思克反唇相讥,“你要是在战斗中送了命呢?如果输了,你们怎么办?事实上,你们向来都是输的,从未打赢过!”

“但是这次,”契恩针锋相对地说,“我们会赢!”

十一天,十一天!西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要是能延长几乎一半的寿命,谁还会不愿意去打仗呢?但他还有点犹豫不决:“咱们都是人类的后裔,为什么就不能一同住在那座神奇的悬崖下呢?”

契恩哈哈大笑道:“他们自以为比我们优越。再说,那座悬崖的山洞太小,只能住三百来人。”

额外的三天寿命!好极了!

“我跟你走!”西姆对契恩说,他决心已定。

“好极了!”契恩喜出望外。

迪思克长叹一声。

西姆转过身来对迪思克说:“如果打赢,我离飞船的距离就近了半英里;此外,又争取到了额外的三天时间,去试图接近飞船。看来,去打仗是我唯一的选择。”

迪思克难过地点点头。

“再见。”西姆说。

老科学家马上大笑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不,我们永别了!”他把西姆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契恩的眼神中闪动着一种居心叵测的光芒。

一路上,莱特紧跟着西姆,为他寻找石块作武器。尽管西姆苦劝她回去,她就是不听。

“回去等契恩转来吗?他巴望你被打死,好娶我做妻子。”她把头发往后一甩,“但是,我要跟着你——同生共死。”

西姆心头不觉为之一动,心想:“这已经是我生命的第四天了,生命的一半已经逝去,却连一步也没有走近那艘飞船!——莱特是个好姑娘,而我为了一个虚幻的梦境,却甚至还没有找到时间好好地与她亲热过哩!——除非我能打赢!”

他踏着乱石朝前狂奔,莱特则跟在他身后,为他背武器,采浆果。太阳还没升出地平线,他们跑步穿过了山谷。他们逼近了敌人居住的那座悬崖,战斗已经打响了。

前方,石块像冰雹般飞泻下来,只听见“砰砰”声传来,有人被砸得脑浆迸裂,倒在地上。此刻,西姆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人——杀死别人来延长自己的生命,以便取得一个立足之地和充足的时间,然后伺机登上飞船。于是,他左手握着一张盾牌,一面躲闪,一面找机会反击。又有两个战士在他们前面倒下了。

西姆猛地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他们决不可能攻下这座悬崖。矢石如雨,就像一堵不透风的墙,把他们挡在外面。已经有十几个人被砸死,还有七八个人手臂折断,在一旁哀号。

西姆开始后悔前来打仗,他抬起眼睛在悬崖周围寻找栖身之所。他非常希望能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活下去。莱特尖叫一声,西姆看见她的手腕受了伤,鲜血直流。他怒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冲上前去,扔出一串飞石,并大声吼叫,想要冲上山崖。不料,一块流石猛然打中他的头部,他倒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他迷迷糊糊地感到莱特跑过来,用冰凉的手摸着他发烫的前额。她奋力想把西姆拖出战场,但他并不动弹。

“别打了,撤退!”命令一下,战士们转身就急急跑开。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西姆侧身躺在地上,只见同伴们飞快地甩开双腿,一起一落地往回狂奔。战场上弃尸遍地,伤兵们大叫救命,然而,没有人愿意搭救他们。

西姆看见有个人朝这边跑来,那是契恩。莱特帮助西姆站起来,一面轻声鼓励道:“你能走吗?”

他呻吟一声:“我想可以吧!”

这时候,契恩已经跑到了他们面前。契恩眼射凶光,突然出手把莱特推到一边,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往西姆的腿上砸去,顿时掀去一大块肉。他后退一步,像松了口气,说:“这么一来,你可永远也别想回家了。”说罢,朝莱特招招手:“我们只好把他撇在这儿了,走吧!”

莱特像一只发怒的母猫扑向契恩,伸手往他的手臂上、头颈上乱抓,抓出道道血印。契恩骂着脏话跳开了,她便又举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但没有打着。“傻瓜!”契恩叫道,“跟我走!”

莱特转过身,用脊背对着契恩说:“除非你肯背我,我才走——因为我受伤了。”

契恩脸色一变,说:“来不及了,背了你,我们两个都会死掉。”但见莱特态度坚决,他犹豫片刻,终于一溜烟似地逃走了。

对着契恩的背影,莱特轻蔑地“呸”了一声,随即转向西姆,问:“你还能走吗?”

西姆的伤很重,他点点头,自嘲道:“不消两小时,咱们就能走回去啦!”莱特挽住他的臂膀,坚持要扶他走。

“不,”西姆反对说:“咱们就呆在这儿。走也是死!还有多少时间?”

还有几分钟,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西姆真有些后悔了,心想:“我是多么愚蠢啊!真应该留在迪思克身边工作、沉思和幻想。”

最后,他横下一条心,站到悬崖脚下,对着敌人的山洞,大声地挑战:“谁敢来与我对打?”

一片沉默,只有峭壁传来嗡嗡的回声。空气变得热乎乎的。

“别白费力气了。”莱特劝他道,“他们根本不会理你。”

“你们没有听见我的话吗?”他又喊起来。那条受伤的腿痛得直抖,只好单用另一条腿来支撑全身。他又挥了挥拳头,叫道:“派个有种的下来!我不会逃的!我一定能杀死他!”

没有回音,只有一股热浪汹涌扑来。

“毫无疑问,”西姆双手反背,嘲笑敌人说,“你们当中想必能找出一个不怕跛子的人来吧?”还是一片沉默。“那么,是我错了。我太抬举你们了。我将站在这儿,直到太阳炙于皮肉,烤碎筋骨。我要一直痛骂你们这群懦夫!懦夫,你们只配这个称号!”

有人开腔了:“我可不允许别人叫我懦夫!”悬崖第三层上的一个山洞口,出现了一个男人。

“下来!”西姆催他,“胖小子,下来杀死我吧!”

那人怒容满面,空着手,慢慢地走下山径。顿时,悬崖上的洞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

地平线上,太阳微微露了露脸。

“我叫W。”西姆的对手介绍道,“咱们得恪守决斗的规则。你懂吗?规则很简单——我们只用石头作武器,不用拳头打。石块和太阳总会让我们中间的一个离开人世的。现在,就开始吧——”说着,他弯腰拾起一把石块,掂了掂份量。西姆也照样抓起一把石子。他已经好一阵没吃东西了,感到很饿,浑身乏力。

“打呀!”悬崖上的观众大喊,“快打呀!”

像是听到了人们的召唤,太阳跃出了地平线。顿时,两个人像是被一块火红的烙铁砸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连连摇晃。他们赤裸的大腿和上身涌出了汗珠,脸和手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

W瞧了太阳一眼,换了换重心,好像还不忙于开战。但突然间,他悄悄用拇指和食指把一块卵石弹了出去,正打中西姆的面颊。西姆摇摇晃晃,朝后退去,受伤的腿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W又接连发出几枚小石子,每一块都命中目标:第一块击中西姆的胃部,十来个小时里吃的东西差点儿全吐出来;第二块打中额头;第三块打中脖子。西姆“扑”的一声跪倒在沙地上,他面无血色,双眼发直,泪水直流。然而,就在他倒下前的一刹那,他用尽全力甩出了一把石子。

石块“呼呼”作声,擦过空气,但只有一块击中了W——这块石子正中他的眉心。W一声惨叫,立刻用手蒙住那只受伤的眼睛。西姆又悲又喜。真是出乎意料的转机!对方的眼睛!——这会使他赢得时间。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时间就是一切。

W睁着一只眼,痛苦地抓起石块,朝西姆扔去。西姆打了个滚,躲开了。这回,W的命中率可太次了,石头全部飞到了一边。即使有几块打着西姆,也已没有分量。

西姆用力抬起身来,瞧见莱特嘴里还咕哝着为他祈祷。太阳升得更高了些,空气中弥漫着热气。西姆汗流浃背,像是刚刚淋了场雨,在西姆眼中,W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已分身为十二个幻象,笔直地站着,在准备着下一次投掷。西姆气喘吁吁,心情绝望。他张大鼻孔呼吸着,却感到空气仿佛在燃烧,吸进的不是氧气,而是火焰;他嘴唇干裂;毛孔中涌出的汗珠。仿佛立时就被蒸发掉。他愈来愈感到体力不足,但他仍坚持着,让自己站了起来。

悬崖上传来一片乱嚷嚷的声音:“W,别动!节省你的力气。这是考验呀!太阳的考验!”

西姆听见莱特在身后啜泣,她已经倒在了沙地上。她的身体在沙地上滚动,发出“哧哧”声。他不敢转身。他害怕自己一转身就会支持不住,猛然倒下,永远堕入黑暗和痛苦之中。他感到双膝一软,心想:如果倒下去,我就会躺在这儿直到化为灰烬。

W在哪儿?只见W离西姆几码远,浑身是汗,弯着腰往前走,似乎有谁用一把锤子往他脊背上敲打着。

“倒下去,W,倒下去!”西姆暗自祈祷。

W并没有倒下。但他拿石子的手却慢慢松开,一块块卵石接二连三地滑落到滚烫的沙地上。他的嘴唇龟裂,两眼通红。但他还没有倒下,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吊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倒下。

而西姆却单膝跪倒了。

“好啊!”悬崖上传来一片呼声,他们在等着看他死去。西姆抬起头,对他们报以一种精神病人似的微笑,他感到自己活脱脱是个扮演白痴的演员。“不行,不能就这样完了!”求生的欲望给他以支撑下去的力量。他晕头转向,但还是坚持着站了起来。他感到浑身已痛得近乎麻木,各种嗖嗖声、吱吱声、嗡嗡声,充斥着整个空间,更有一股热浪如舞台上的帷幕,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这时,西姆的眼前出现了五十个W的幻影——他浑身是汗,眼睛红肿,嘴唇枯皱,艰难地向前移动着,吊住他生命的那根线还没有断。

“那么,我就要倒下了,”西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呆呆地想,“我要躺下了,我得去找父母亲了。”他仿佛什么都准备好了。最后,他抬起头,悬崖上的观众都走光子。太阳把所有人都赶回了山洞,只剩下一两名勇敢者,在等着看决斗的结果。西姆哈哈大笑,活像一个醉汉,汗水从干枯的手上一滴一滴落到滚烫的沙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旋即便被酷热蒸发了。

W倒下了。那根吊住他的线断了。他俯声倒下,口中喷出鲜血,眼睛翻白。

风声如泣如诉,吹遍整个山谷。西姆瞧见远处有一个蓝色湖泊,湖旁有条淡蓝色的小河,河边是白色的房屋,人们在进进出出,屋子周围则绿树参天。一阵轻风吹过,湖面掀起层层涟漪。

“现在,”西姆对自己说,“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倒下了,躺在……这个……美丽的……湖泊里。”

他朝前倒下去。

有人朝西姆的脸上泼凉水,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莱特怀里,她直往他嘴里喂食物。“今天是几号?”他问。

“今天是你打仗的同一天。”她说。

“同一天?”

她点点头:“你没有死。这是W的山洞,现在咱们可以多活三天了。”

“真的?”他气喘吁吁,“我赢了?”

“是的,W死了,咱们也差点儿完蛋——是人们及时把我俩抬进了山洞。”

西姆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咱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我的腿……”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伤腿,伤口上裹着一团黄色的草药,已经不痛了。他想,黄昏之前,我必须变得身强力壮,必须这样!

于是,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绕洞而行,就像一头陷入囚笼的野兽。他能感觉到莱特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你难道想今晚就出发?”莱特柔声问。

他不敢和她的目光相对,只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是的!”

“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再走吗?”

“不!”

“那么,我跟你一块去!”

他俩对视良久。最后,他疲倦地耸了耸肩,答应了。

他们等候在新的山洞口。太阳落山了,岩石冷却,人可以外出行走了。远山顶上,飞船在夕照中闪闪发光,是时候了。

天色欲雨。西姆眼前又看到一幅幅大雨瓢泼的夜景——山谷中河流走向在不断变换。河流流向?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久久徘徊。“如果有可能……运气好的话……”他准备随机应变。

“跑吧,西姆!”莱特叫道。

他俩冒着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冻死的危险,飞跑出洞,奔向远方的飞船。飞船在召唤!他们有生以来从未跑得这么快,这么亡命。只听脚板“得得”地踏在大小不一的卵石上,踩得震天价响。他们跑到谷底,又沿山脊而上,继续前进。他们拼命地呼吸。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一直在跑,不吃东西,在山洞里他们已经撑饱了肚子。现在,跑就是一切。

“他们在瞧着我们吗?”

西姆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但他还是听见了莱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话。他心里明白——悬崖上的人们在瞧着他俩,洞外欢笑的情侣们在瞧着他俩,大嚼新鲜浆果的孩子们在瞧着他俩。迪思克还在吗?他在瞧吗?人们会不会骂他俩是傻瓜、白痴?会不会有人在默默地为他俩祈祷?

西姆飞快地瞥了一眼天空,夜幕降临,乌云从天外飞来。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照亮远山,一股臭氧的味道弥漫夜空。

“还有一半路程,”西姆气喘吁吁。他瞧见莱特侧过头去,在瞅着她生活过的地方。“现在要返回还来得及!再晚一会儿,就……”

雷声响彻群山,风暴越刮越猛,雨点挟着闪电,倾盆而下。

“已经太晚了!”她大喊一声,“咱们只好一心向前了。”

时间越来越少,而离飞船却还有一大段看来似不可逾越的距离。西姆只觉腿伤作痛,速度越来越慢,两条腿都仿佛不听使唤了。他心里暗暗骂自己,痛苦的热泪夺眶而出。他知道莱特也有同感。

天,已经半黑了。莱特摔了一跤,等她爬起来,便大声愤怒地咒骂着,她好像受了伤,浑身沾满了泥浆,身子被雨水浇透了。大雨瓢泼,迷住了西姆的双眼。身上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他难过得直想哭。

莱特又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她胸脯一起一伏,拼命喘气。西姆过去搀扶她:“莱特,起来!咱们一起跑!”

“西姆,别管我!”雨水灌进了莱特的嘴巴,“你自己跑吧!”

他浑身冰凉地站在雨中,四肢乏力,精神萎顿,希望的火焰仿佛早被冷水浇灭了。

“咱俩一起走!”他坚持说,“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于是,两人像幼儿学步,又朝前走了近五十码。前面有个深谷,涨满了大水,水势汹涌,声如雷震,朝山外滚去。西姆抱着莱特拼命往前行。他大叫道:“一条新的河道!莱特,快看!”接着,他抱住她,纵身投入水中。

俩人挣扎着浮出水面,像两片小木板在洪水中随波逐流。河水湍急,两岸急速倒退。不错,他们确实是跑不动了,但是洪水会把他们送向前方。他们的身体不时撞击着岩石,伤口撕裂般地疼痛。

“瞧那儿!”西姆大叫一声,飞船就停靠在前面的那座山峰上。他们必须及时登岸,决不能被洪水带走。两人挣扎着,把住方向,朝对岸游去,激流不断冲击着他们。终于,西姆一跃而起,抱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并伸出双腿,挡住了莱特。他俩刚刚爬上岸,忽然大雨骤止。风暴停息,乌云也散开了。这时候,寒流袭来——这是致人死命的寒流。

他俩硬撑着,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去。寒流像射线一样,透过他们的肌肤,进入血液,两人都快冻僵了。

飞船就在他们前面,刚刚受过大雨的冲刷,闪闪发光。西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到了飞船的前面——只有不到两百码的距离了。

地上开始结冰,两人连连摔跤。西姆刚走到飞船的舱前,又跌倒了。他真的摸到了飞船,这不是梦。他听见莱特声音嘶哑,在呜呜哭泣。这就是那艘飞船!古往今来,有谁曾来到过它的身边?今天,他和莱特终于实现了这个壮举!

这时候,他的血液已快被冻结了。

飞船的舱门在哪儿?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绕着船体摸摸看,”他告诫自己,“要仔细,但不能太慢!”因为时间不多了。莱特也从船的另一头一点一点地摸过来。寒冷像一只拳头,把他俩捏在掌心。现在,这只拳头越收越紧了。

舱门!密封的金属船体上有一条小小的缝,他感到手指发麻,但仍使出浑身的力气推门。他猛撞,他大叫:“开门!开门!”他努力摸索着,突听“咔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他撞开了。只听见金属脱开橡皮垫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空气密封门“呀”的一声被推开了。

西姆瞧见莱特冲进舱门,倒进一间发亮的小卧舱里,他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也跟着走了进去。密封门在他们身后“嘭”的一声自动关上了。

他突然感到一口气也透不过来,心脏跳动急速减慢,几乎停止不动了。他们被禁闭,简直要被闷死了。天啊!他原本想靠这艘飞船得到拯救,但现在,它却减慢他的脉搏,破坏他的思维,要致他于死地!这是为什么?

在思索和挣扎中,西姆昏昏沉沉地感到时光在流逝,自己血管里的血流得很慢,心脏跳一下,停一会儿,再跳一下……像是被麻痹了,每隔一下就有一次长长的间隔。他感到全身麻木,甚至没有力气转过脸去看一眼躺在身边的莱特。她的呼吸节奏分明,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儿在拍打着双翅。

他双眼盯住飞船的舱顶,来回扫视着那些由复杂的机器和软管组成的控制系统。关于飞船的知识,一点儿一点儿地渗进他的脑海。舱的上方有一只白光闪闪的刻度盘。它是派什么用场的?他苦苦思索,人类确实使用过这个刻度盘,它的形状也好像在梦中见到过他忽然开了窍——它是用来计算时间的!刻度上标有几百万个小时,真是不可思议!

透过舷窗,西姆看见黑夜逝去,白昼来临。“我们将在这里躺上四五天,”他想,“一动也不能动!要是我呆在家里,享受短暂生命的快乐时光,那该有多好啊!到了这儿,对我有什么好处?尽管莱特就躺在我的身旁,我却永远也没有机会亲近她了!”他听见船壳夜里缩小、白天胀大时发出的“嘎嘎”的声音。

……

又是一个黎明。

“今天,我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了。”他想到这一点,便强迫自己站起来。但是,他还是动不了。奇怪的是,尽管舱外的气候大起大落,飞船内的温度却一直很稳定。

夜幕降临,接着又迎来了黎明。他依然只能躺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溜走。现在,他再也不想侧过头去,看到莱特那张和他那受尽折磨的母亲一样的脸。他自己变得怎样了?是不是也一样下巴凹陷,皱纹遍布?

渐渐地西姆感到体力开始恢复。虽然心跳很慢,但他感觉思想活跃,浑身舒服极了。于是,他把头歪向一边,一眼瞥见莱特,不由得两眼发直——她依然年轻貌美!她也在瞅着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原来是飞船救了他们,它的金属外壳挡住了太阳光,隔离了那催人变老的射线。

“西姆,”莱特若有所思地问,“如果我们一直呆在这儿……”

“咱们将永远年轻,青春常在!”

“那咱们就留在这儿吧!再也不要回去了!好吗?”莱特恳求道。

“但人们正在翘首盼望,等着咱们回去!”西姆回答。

“咱们认识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她说,“或者不久就会死去。”

“他们也许是快死了,”他说,“但还有别的人呢!”

“你能管得了大家吗?西姆。”

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他说:“但我们需要人手,需要他们来一起修理好这艘飞船。好吧,先让我们去寻找食物!”

他们找到了吃的东西。西姆观察着飞船,心情十分急迫。他对飞船的性能几乎一无所知,但只要摆弄一番那些机器,他便会慢慢懂得其中的奥妙。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缺船员”了。因为两个人是没办法使整个飞船启动的。忽然,他发现了一台圆柱状的机器,他用手摸了又摸,眼泪夺眶而出。“有了它,”他大喜过望地说,“我就可以回去把大家引过来。”见莱特仍不明白,西姆便操起机器,走到舱门边,打开舱门,用手调控着机器上的开关与旋钮。只见一道白光射出,尖啸一声,划破长空。西姆操着它在地上一点一点割出一道河床,直接通往归途。傍晚暴风雨一到,河床里马上就会灌满洪水,这样就不怕河流改道了。

西姆决定一个人回去,让莱特留在舱内,以防万一。

“最好的办法是赶在拂晓以前出发!”

“这样一来,你会被冻坏的,西姆!”

“不会!”西姆把机器固定在舱门口,按了几个控制钮,射出一串炽热的火焰,一直向回去的目的地延伸。干完后,他转过身,对莱特说:“我决定紧靠着这束火光平行跑步,从中获得热量,保住性命!”

“不过,这似乎并不保险。万一在你跑的中途,机器坏了怎么办?”莱特反对道。

“呵,亲爱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保险’!”他开始准备出发,“祝福我吧,我会回来的!”

离黎明还有半小时,西姆走了出去。周围的世界又一次迫使他进入快节奏的生活,他感到脉搏加快,血液奔流。外面的夜,寒冷死寂。西姆紧靠着那束白光,朝前奔走。

清晨,山洞里的人们看见一个长长的影子,伴着一道奇异的白光,凌空而来。人们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惊恐万状,呻吟啜泣。

终于,西姆到达了他童年时住的那座悬崖,看见仍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是些陌生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猛地意识到想在这儿遇到熟人的念头,本身就很荒谬可笑!这时,有个老头儿站在悬崖盯住西姆审视道:“你是什么人?是从敌人的悬崖那边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姆,老西姆的儿子!”他大声回答道。

“西姆!”悬崖上有个老太婆尖叫一声,一跛一跛地跑下来,“西姆,真的是你吗?”

西姆瞪着她饱经沧桑的脸,十分困惑,咕哝着说:“我可不认识你呀!”

“西姆,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哎,西姆,我是达克呀!”

“啊,达克!”西姆感到一阵心悸,将她拥在怀里。这个老态龙钟,眼睛半瞎的老太婆,原来就是他的姐姐!

悬崖上突然出现了另一张面孔,他冷酷而又狰狞。这个老头儿瞪着西姆,大声狂叫:“把他赶出去!他是从敌人那边来的,他是个叛徒!”说罢,还扔了一块大石头下来。

西姆拉着达克,跳到一边去。人群骚动起来。“杀死他,杀死他!”那老头儿仍在咆哮。西姆弄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是谁?

“等等!”西姆对大家发话,“我是从飞船上来的!”

“飞船?”大伙儿一听,都停了下来。达克紧紧偎着西姆,也迷惘不解。

“不要听他的,杀死他,杀死他!”老头儿哇哇乱叫,又举起另一块石头。

“听着,我可以让你们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伙儿都愣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睛里流露出狐疑的神色。

“跟着我到飞船上去,咱们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这时,老头儿高高举起石头,正要砸下来。不料,一口气接不上来,猝然中风倒下了。他和石头一起滚下来,落到西姆的脚下,死了。西姆俯身仔细察看尸体:“啊,是契恩!”

“对了,”达克像是松了口气,“他就是你的死敌——契恩。”

入夜,两百来人开始向飞船进军。洪水流进了新划成的河道中,把人们送向前去。途中,大约有近百人不是被淹死就是掉了队。最后,幸存者们都跟着西姆跨过重重艰险,到达了飞船。

几个星期过去了,悬崖下,又是几代人死去了。飞船里,科学家和工人们却在紧张地工作。他们熟悉着飞船的性能,研究它的部件。最后一天,二十多个操作人员各就各位,准备启动飞船。一场命运攸关的宇航,即将开始。

船长西姆把手指放到控制电钮上。这时,莱特走了过来,坐到他身旁,把头枕在他的膝上。“我刚才做了一场梦,”她凝视着窗外,“梦见我自己被困在一个寒热交替的星球上,在一座悬崖的山洞里生活。那里,人们迅速衰老,从出生到死亡,不超过八天。”

“多么荒诞不经的一场噩梦啊!”西姆说,“人类决不能在这种梦魇中生活了!现在,我们已经醒来了!”

他轻轻一按电钮。飞船启动,驶入太空。

陈珏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