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汽车杀手》全文_作者:田中弘次

“……下面报告国内新闻:昨天夜间在北海道的日高与带广之间,第274号国家公路再次出现神秘的汽车杀手,结果两辆被撞的汽车失事并起火燃烧……”

电视播音员随着屏幕上的画面继续在作介绍。

遇害驾驶员的脸部特写惨不忍睹,这种场景对于安安稳稳坐在软椅上,手中还捧着杯子的观众来说真是触目惊心。

我反正无事可做,只能看看电视,慢慢吮吸廉价的威士忌——我连去酒馆的钱都没有,睡觉又嫌过早。当然可以上街逛逛,但我心力交瘁,万念俱灰……

我现在身陷绝境,每天度日如年。既苦闷又空虚,厌烦一切!我厌烦自己,厌烦家徒四壁的这所简陋住房。更糟糕的是我感到极度疲乏、沮丧、颓唐。

电视上还报道说:“到今天为止,遇害者的总数已达到两位数,罪魁祸首都是这神秘的汽车机器人0无论当局采取什么手段,它总能在追捕下顺利逃脱。据估计,白天它藏身在北海道某处,到了夜间才出来寻找新的牺牲品。专家们认为,它这种疯狂的嗜好是由于计算机电路发生故障而造成的。”

“这是怎么搞的?”我十分惊讶,“投入那么多力量,连喷气直升机都用上了——结果连辆汽车都逮不住!这汽车机器人简直有点神了!它不就是辆汽车吗?”

它被新闻记者称之为“汽车杀手”,其行踪出没无常,捉摸不定,一个月以来,它成为街头巷尾谈论的中心。这辆神秘汽车通常在北海道的南部,在第274、235等公路及其毗邻地区追击过往车辆,它的车身是墨绿的,没人见到它驾驶盘后面有人,所以可以判定这是辆由电脑控制的汽车。眼下汽车上都装有电脑自动操纵系统,所以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新鲜事。如果某辆汽车的计算机出了故障并失去控制,造成它东溜西逛,那也没有什么特别希罕,但这辆汽车与众不同。

它极为粗野乖戾,渴望杀人。每次追上前面的汽车就死命推撞,直到弄翻对方或从山崖上翻跌下去,完全无视车里驾驶员的安危。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所有机器人电脑中都应该装有保证人类安全的程序。

我搔头苦笑,试图摆脱这些莫名其妙的猜想,这个闷葫芦与我有何相干?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环顾室内,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就连这里很快也难以安身,革职时我那点微薄的津贴早被花得一干二净。

我前途茫茫。像我这种赛车手寻找工作本来不易,外加我连推荐信都没有,而且我还丧失了最主要的条件——对自己的信心。那次由于我的失误,不但造成汽车失事,还白白搭上同队队友的一条性命,至今使我心有余悸,一遇高速行驶就胆战心惊。如今那位队友死了,而我还活着,在简陋的小屋里消磨着凄凉的余生。谁还需要一名丧失了自信心的赛车手?

电话铃突然响起,这是台老式的可视电话,不过我已经用惯。我拿起听筒,屏幕上随即出现一位老人,我只能见到他的上半身,但我似乎有点熟悉这张苍老的脸庞。

“您好,佐岛先生,”一个镇静自若的声音在那边说,“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您了,您可能已不再记得我,我是垣田……”

我木然地点着头,我怎么能不记得他呢?他是我队友的父亲——就是半年前死于惨祸的那位队友。在葬礼上他那种克制悲痛的能力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使我首次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精神。他对我连一句怨言也没说,老垣田刚毅地承受了独生子死亡的痛苦。

我这位队友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家相当有钱,不过我还是没能想象到他们竟如此富有。葬礼举行得极为隆重,来到北海道的死者亲友都被安排住进市内最大的旅馆,占据了整整一个楼层,全都是最阔气的房间。他父亲拥有本州北部及北海道大片的农场。

“我当然记得您。很高兴您打电话来……”我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我哪有脸抬头见他?心中的负疚不可能那么快就消逝,毕竟是我使他失去了最宝贵的亲人!

“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您的新地址……”

“不错,我丢了工作,也换了住所。每况愈下……”我苦笑说,我当然无权要他施舍同情,不过我的损失也真够惨重的。

“我打搅您下吗?”

“如您所见——”我用手指了下空空的四壁说,“我现在空得要命。”

“这就好,”他含笑说,“这表示我能够对您有所指望了。请您明天上午务必光临寒舍,可好?”

我点了下头,不消说,这个邀请使我十分激动。不过,他大概也一定有什么要事……当晚我做了个梦:和死去的队友并肩疾驰,一起直奔终点。在周围目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平原一望无垠,我俩就在这无际的辽阔天地中发狂般飞驰,都想压倒对方。

次日,我去了北海道垣田家的农场庄园。

灯光十分柔和,走廊里像旅馆那样铺着深红的地毯。空气中芬芳弥漫,经久不散。我敲了下门,进去后简直使我眼花缭乱,好容易才看到了餐桌,那里坐着一男一女。使我进一步眼花的当然不是那些佳肴美馔,而是和老人坐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她衣着朴素,婀娜俊美,容华绝世,连一件饰物都不用,她根本无需这些东西,世上没有任何珠宝能使这位美人再增添半分妩媚。

“这位就是佐岛安城先生,还记得吗?我对你曾提到过他,是我儿子同一个队的……他们是非常亲密的队友。”

老人又把视线从姑娘移到我身上。

“佐岛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姑娘是我儿子宗佐原来的未婚妻,她叫真理子——菊本真理,她现在就像是我的亲女儿。宗佐去世后,是她接替了他在家中的地位。”姑娘含笑点了下头,她的长发梳理得并不时髦,微笑只停留在唇边,眼睛显得悒郁寡欢,似乎在说:“你们的友谊竟如此亲密,甚至毁灭了他!”

“我邀请她来参加这次谈话,”坦田继续说,“因为这件事与她也有直接关系。”

我坐上餐桌,一时陷于沉默。桌上美味珍馐,名酒佳酿,应有尽有。我得感谢他没在我那陋室里会见,毕竟我还想要点面子。接着我又触及真理子黯然神伤的眼光,这是出于她对老人怜悯吗?

我们已经喝完了汤,并寒暄了不少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垣田决断地说:

“我想,是该谈正事的时候了。”

姑娘的脸庞明显紧张起来。

“不久前,在北海道出现了神秘的汽车机器人,它被称为是汽车杀手。您大概也有所耳闻吧?”老垣田问。

“那当然,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嘛。”

“噢……那您对这件事怎么想?”

“我只能说这件事实在使人莫测高深。这辆汽车当然装有电脑,这倒不希奇,但它总该有汽油耗尽的时候吧?真不可思议!”

老人用舌尖舔一下发干的嘴唇,点点头。

“如果假定,汽车不是用通常的电脑操纵的,而是一种类似人类智能的自动系统呢?”他字斟句酌地说。

“这不可能!”我立即表示怀疑,“迄今为止,谁也无法制造功能如此强大而体积又如此微小的控制装置,除非是把活的人脑移植到电脑系统之内!”

“这个嘛……”老人低下了头,神色黯然,嘴唇越发颤抖不息,“您倒是说中了……”

我浑身发怵。

“您怎么知道我说中了?”

“我知道,因为这正是我干的。”

姑娘突然插话——这是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佐岛先生,宗佐还活着。不管怎么说,至少他的神智还是活的,汽车不过是他存在的躯壳而已。”

“现在我才认识到,我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老垣田的声音嘶哑,“无论作何辩解,什么盲目的父爱,或死者的愿望等等,现在看来都是说不过的,这是绝不能允许的一件荒唐事。”

“就是说,您把宗佐的大脑安置在汽车的操纵系统里了吗?”我也由于激动而喑哑,我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别人的。

“宗佐是个疯狂的汽车迷,”真理子代老人答道,“他沉缅于汽车和速度之中,甚至在死后也不愿和这些东西分手,哪怕肉体已经腐烂都在所不惜。所以爷爷……不,是我们,我们不能无视他最后的遗愿。”

我犹如五雷轰顶,这事过于不可思议,起码一下子使人无法接受。当然现代生物学已有了惊人成就,移植手术也不能使人感到吃惊。但是人脑!……把它和电子系统联系起来……这时垣田似乎看出我的想法,于是说:

“是我提供了经费,由我负担复杂手术的全部费用。当然,这样做有些冒险,结果……一切都很顺利。宗佐的灵魂得以延续,化成一辆美丽的越野赛车,那是专门定做的,带有涡轮发动机,外表和普通汽车并无两样。我本想在北海道的土地足够他尽情驰骋,但……”

“他不承认为他划定的边界,开始追击并毁灭公路上的汽车……”我猜测说。

“正是,您说得完全正确。”老人的声音充满绝望,“他逐渐走向疯狂,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连找他都找不到!现在必需制止他。幸好眼下谁也没有怀疑汽车杀手是由人脑驾驶的,那次手术被严格保密,医生收了重酬,答允守口如瓶。不过这一切都该有个结束了。”

“不过这辆汽车既是专门定制的,要想追上它怕也很难吧?”我有点明白老人的意图。

“所以我们才想求您鼎力相助。您和他是密友,一起赛车,熟悉他的习惯、爱好、驾驶作风等等。除了您,没人能够抓住他。我也为您准备了专门定做的汽车,但是……咳!”他住口没往下讲。

“我猜想您已经把一切都考虑好了。”我低声说,某种说不出的难言之隐在我胸间翻腾,要知道今非昔比,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开车了!……可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这一切也是您的罪过,”真理子突然冷冷地说,“就是由于您才造成他肉体的毁灭!也许正是由于他已绝望,不再满足自己新的身体才使他走向癫狂,所以您应该帮助他。”

“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如果我消灭了那辆车,他就和汽车一起彻底死了。”

“我已准备面对一切,”老人沙哑地表示,“我把一切都托付给您了。”

我喉间堵塞,这是个无法摆脱的陷阱……

“好吧,我将努力一试。”我竭力挤出了最后这句话。

我看了下电子手表,已深夜两点。汽车玻窗外面就像被涂上了黑漆——周围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道路荒野,山风阵阵,白天来往的汽车都很稀少。这是条不久前修缮的国家公路,从夕张通往日高,蜿蜒在山区中,人迹罕至。我只在第四天才注意上此地。

前一阶段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我每天也在夜间才出来,但在第237及238公路上,连夜间都是车水马龙,接连不断,值班车和巡逻摩托川流不息,想在这里遇上汽车杀手几乎不太可能。而北晦道靠近日高的一带平原宽阔,遭遇的可能性也很小,所以才转移到了这里。

我的车子马达声隐约可闻,似乎在表示不满:它的发动机每分钟有两万转,最大功率高达二百马力,现在却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缓缓龟行,对我的这匹“铁马”简直是种侮辱。回忆我第一次驾驶这辆车时,兴奋的心情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是辆最现代的,强劲与优美相结合的化身!它外型美观,具有流线型的鲜红车身,复杂的电子自动操纵装置,气垫,防撞击的缓冲器……凡是与驾驶员安全有关的一切细节都被考虑到了。

在这几天旅程中,我不断研究进攻的策略,我要尽快进入最佳竞技状态,熟悉这辆汽车。

记得第一次进入座舱时,我正在检查仪表设备,当时突然响起老垣田的声音:

“失礼了,请您特别留神那根操纵杆。”

我望了一下,那是根短短的杠杆,没什么明显的特征。

“这是能喷射油液的装置,只要油液在路面上扩散,轮胎就会打滑。您可以在紧急关头作为王牌来使用它。”

“油液!”我不知所措,并望望这位老人,“您连这些也考虑到了?……”

“我的处世原则一向是——要干就把事情干彻底。”他面色灰白,但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坚定地说,“我希望您能理解,这次行动可不是儿戏。”

“说得对。”我走出汽车。我当然是懂的,从第一眼望见这辆汽车那会儿起,就开始明白要豁出去玩命了。

“您喜欢这颜色吗?”真理子手指交叉,望着我问。她的语调像是一种冷冰冰的嘲笑。

“说的是这种朱砂色吗?可能稍嫌鲜艳一些,但总的说来还不赖。”我答道。

“我曾经仔细研究过出事的统计资料,在遭受袭击的汽车中有百分之四十以上是漆成红色的。所以我们才决定把它漆成这种颜色——鲜红的汽车能引起他的特殊憎恨,您知道这里的个中奥妙吗?”

“这是因为……”我张口结舌,浑身冰凉。在发生车祸的那刻,我乘坐的正好是辆鲜红色的车子!难道他对我就那么深恶痛绝?但我表面依然不动声色地说:

“大概红色容易引起兴奋吧,对他的大脑来说,这是最强烈的刺激物了,如此而已。”

她点点头。现在我一想起她当时看穿一切的傲慢笑容,心中犹有酸楚……

公路一直延伸向上。尽管离严冬还早,但山区的夜间已经凛冽刺骨。拂晓前路面上甚至覆上了一层薄冰,逼得人要小心行驶。

明晃晃的车灯光柱撕破了深夜的黑幕,每次转弯后,我都出神地欣赏强光如何驱赶那无边的黑暗。世界上别人似乎都不存在——除去汽车和我。

然而我发现了动静:前方某处传来金属的铿锵声,回音刚在山谷中结束,马上又是时断时续的马达声和喇叭声,最后是一阵能使牙齿都发酸的金属破碎声。我关上油门,在寂静的滑行中那声音听起来特别清晰。

我赶紧透口气并重新加速,山隘那边显然出了事。此时此刻只要出车祸,那就意味着汽车杀手正在杀戮,这是肯定无疑的。

不能让他再次溜走!我疾驶向前,左旋右绕,穿过曲折的山路,只有我这种汽车——带有超级防滑装置和牢固无比的车身——才能忍受类似的急转弯。我得心应手,连电脑也未必能像我那样开足马力去追赶——因为电脑首先还得要保证人的安全!

我旋风般直扑向前,又是一次急转——立即看见火光冲天,右边陡崖壁立,左边则是块突出部,下临万丈深渊。路边一块狭窄的空地上有三辆横七竖八摞成一堆的汽车,它们全都被腾腾烈焰所笼罩。我一个急刹车,车轮擦着地面发出尖厉叫声并停下来。闪闪火光映照出两个人体——看来是从汽车里被甩出来的。车厢里即使有乘客也已无法救援,大火正疯狂地吞噬画满条纹的车身!我认出这是“飞虎队”的标记,那是伙专门驾车冒险的青年人!

我走近躺在路面上的人体,只要遇难者一息尚存,就当设法抢救。但这时一束灯光照亮我的后背,我赶紧转身,黑暗中只见两盏雪亮的车灯从陡壁那边朝我瞪视。

有好几秒钟那怪物一直在望着我,我也木然兀立。接着马达响起,它显然已准备逃窜。

火舌越升越高,不仅照亮了我,也照亮了这辆双人赛车,它是墨绿色的,正是汽车杀手!我发现在车厢中,那本不该有人的地方却露出张惨白的脸蛋,长发披散。眨眼间赛车已像空气一样消失在黑幕之中。

我大梦初醒,匆忙砰地一下关上车门,把车倒转回去,轮胎再次发出尖啸——但为时已晚,我没来得及追击。

穿过山隘,我拼命向下疾驶,一直到了夕张地区。城郊的道路僻静空旷,悄无人声,也没有半点灯光。汽车杀手像融化在空气中了。

“您完全正确,他的确失去了理智。”我在次日进早餐,垣田时这样说。

这顿早餐吃得很迟。回到垣田农场时已接近拂晓,我睡得如死一般。早餐桌上坐着垣田和真理子——她也在老人这里作客。

“你们大概已听说到夜间发生的事故,”我说,“又有了新的遇难者。这次一共有三辆车,我在出事现场,他也在。我说不准他是否认出了我,但我觉得他在作弄我。这简直是头具有人类心智的野兽,被一股杀人渴望所完全控制的野兽。你说得不错,必需消灭他。”

“昨晚白白死去的又有两人。”真理子喃喃说,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巧妙的化妆并未掩盖住她脸上的疲劳神色。

我突然冒出个想法:能把这一切全归罪于宗佐吗!也许这是由“飞虎队”引起的,他们出于盲目好胜而去追赶宗佐,结果适得其反。

“力量对比相差太远了,”我带着挑衅的口气说,“无论是经验,或者汽车本身都无法较量。作为一名优秀的赛车手,宗佐已经无与伦比,再加上世上最完善的汽车,当汽车和赛车手合二为一时,还有谁能胜过他呢?结局早被注定,这只能用兽性的谋杀来形容它。”

真理子的眼中进发出怒火,我的话显然触及了她心中的隐痛,但这只是在刹那间。当我朝她注视时,她重新恢复了平静。

“还有一件事,的确有人在暗中帮助他。”我继续说。

垣田焦急地接口问:

“您凭什么这样肯定?”

“因为没有外人帮助,他根本无法对付。他怎么加油呢?就算他能弄到汽油,但要把汽油灌进油箱,他自己是不行的,肯定有同谋在配合他。警察方面只是这样在怀疑,而我对这一点则完全肯定。”

“肯定?”真理子像回声一样重复说,她的嘴唇重新流露冰冷的阴影,“您是想说已看见他的同谋了吗?”

我直迎着她的目光,设法猜透其中的含义。我恨不得直截了当说:“不错,我的确看见那人了,我清楚地见到某人的嘴脸。”但结果我还是忍住并干涩地说:“同谋肯定存在,我只消顺藤摸瓜就能找到证据。”

“那好吧,”垣田总结说,“一切就都拜托您了,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来。”

“目前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时间。”我说。

五十分钟后,我在后院马厩旁找到真理子,她正准备去溜马,这是她的爱好。一件斜纹布的上装配上高统马靴,使真理子看上去楚楚动人。有些女性越是淡装素服就越是风姿绰约,真理子也属于这种人。当她在马鞍上看见我时,没好气地抖抖头发,生硬地问:

“您有什么话要补充吗?”

“我想和您单独谈谈,”我说,“想问两件事。您可能会认为我的问题十分唐突,但还是请回答,昨天夜间您在哪里?”

“夜间?当然是在自己床上罗,不过我没有睡好觉。”

她的眼睛挑衅地望着我,很快又说:

“好!我对您说真话,昨夜我的确没在家过夜。我睡不着——所以就乘上汽车整夜在路上奔驰,这样说您该满意了吧?”真理子有辆涡轮发动机的赛车,比我的车稍小一些。

我点点头。这几句话向我揭示了真理子的性格:她既没作正面答复,也不退却,更不说谎。

“还有第二个问题。请告诉我,您依然爱着他吗?我指的是垣田宗佐。”

她的脸顿时凝如石像,望着我的神态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隔在我们之间。

“我已经说过了……垣田宗佐并没死。他存在着,只不过是他的心被关在汽车之中,但还是活的。他那颗纯洁无暇的心灵永远只属于我。既然他没有死,为什么我不能爱他?”

“纯洁无暇的……不错,在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他已彻底变了,只有仇恨和歹毒才活在那里面,他的所作所为已配不上您。您曾经说过我应当帮助他,那么您的意思是指什么?是让我使他得到永恒的平静,还是要帮助他一直干到底?”

“您瞎了眼吗?”真理子几乎在嘶叫,“难道您没看见我有多痛苦?”她的假面具已经卸下,狂怒使她脸部变形。真理子忘乎所以地挥舞马鞭,一面收紧缰绳,尽力勒住急不可耐盼求驰骋的骏马。

“我还没有说完,我决定去制止他,哪怕不惜一切代价,因为我才是宗佐所仇恨的对象。我想在他成为电脑以后,绝望的心情才促使他去摧毁一切遇上他的汽车,但他主要目标还是人,人们的惨死使他获得快感。这完全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谋杀,所以我决不逃走,我向他发出挑战!”

我睨视真理子那张流满泪水的脸。

“请您把这些话转告他。只要您能遇上他的同谋,就说我提出:要光明正大地和宗佐干上一场,可以举行赛车。”

“我一定转告!”真理子叫嚷着,她用马刺狠狠地刺了下坐骑,那马人立起来,风驰电掣般跑远了。我的目光伴随这一人一马远去,然后转身回去,我要和老垣田说件事,现在迫切需要一样东西。

我在耐心等待。现在这已是我的主要工作——等待。汽车隐藏在庄园入口外的树丛里,从大门出去的人无一能避开我的视线。

从那次和汽车杀手见面后已过去整整三天,他一直销声匿迹。可能燃料也已用完,正躲在什么秘密场所,要等他的同谋去添加汽油。

我在农庄里装模作样地兜了好几遍,这仅仅是为了转移视线。一旦从大门出去后,我立即转移到这里,熄掉车灯,等着,等着。

这已是第三个夜晚,我有些失望,是不是我判断错了?我用右手揉摸麻木的双肩,左手设法掏烟。香烟刚刚点着,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突然间……

在仪表盘的屏幕上,一个至今按兵不动的光点突然苏醒过来。这是台能追踪无线电波的装置,被调谐在指定的短波波段上,在十公里之内完全能紧盯住目标。这就是我央求老垣田所办的那件事。

我曾悄悄把微型发射机放在庄园内的某辆汽车上,就是真理子那辆白色超级赛车。现在屏幕上的光点活动了,说明真理子深夜准备出击,去什么地方?肯定去找汽车杀手,找垣田宗佐!谁是宗佐的同谋已昭然若揭。

白色汽车缓缓向大门驶来,车门打开后,月光映照出一个柔弱的身影。她紧裹皮上装,把门打开又把车开到庄园之外,转身重新关上大门。

过了几分钟我才追踪而去,我不怕失掉真理子,因为仪器在无误地捕捉信号,闪烁的光点不断指示出她行驶的位置。

真理子匆匆赶往北方,沿着237号公路向清水市方向而去。她仿佛像离弦之箭在荒无人烟的路上飞驰,速度指针有时高达一百。

我始终保持着三公里的距离,正好使前方看不见我的灯光。很快她就会在某处弯进山区,把我引到垣田宗佐的藏身之地。

我对速度的恐惧心理早已消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事是如何发生的。现在我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责任感,虽说是盲目的父爱使汽车杀手来到人间,但悲剧的元凶还是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才使这个怪物诞生并在北海道胡作非为。只有消灭他,我才能赎罪。

我全神贯注看着光点,根本没去注意周围。只记得当时后视镜中突然出现大批耀眼欲花的车灯,起码不少于十辆汽车。他们力图超过我,横冲直撞,把路面挤得满满。马达的轰鸣令人心烦意乱,而他们却似乎非常欣赏这一切,我发现这又是“飞虎队”们在疾驶,他们陶醉在高速的喜悦之中。

我犹疑不决,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可以甩下他们,那只消开足马力就行,但这批白痴肯定会发疯般地来追我:而我又没时间奉陪……也就是秒把钟的迟疑,领头的那辆车便绕过了我。现在我已被他们完全包围,后面还在不断闪起“让路”的信号。

我就地停车,并没急于闪到一边,但他们也都停下并从汽车里走出。一共是十人,穿着一色的赛车服,白底衬着特殊的标志。我发现他们个个身强力壮,都是“飞虎队”的成员。

一个青年走近我的车子,他像是个首领,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敲车窗。于是我降下玻璃,他肆无忌惮地把头伸了进来,我闻到一股印度大麻的甜味。

“我们听说……”他傲慢地从齿缝中说。

“您有何贵干?”我不解地问。

“……有个人正去追捕某人,这我们倒不反对,谁都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这里有个问题,”我望着他那塌陷的双颊,心头冒出一阵寒意,“追捕对象是我们的猎物,我们也在追捕他。他已造成我们许多弟兄重伤,有些甚至死去。所以我们绝不允许把他转让给别人,这意思你懂吗?”

“原来如此,”我想,“走漏风声了。庄园里一定有人多嘴多舌,这下麻烦可多了。”

“我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我冷冷说。

“别胡扯!你的外貌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再说在这种时刻你总不会是来兜风的吧?”

我紧咬下唇,企图出手飞快落下玻璃,但他比我更快。冰凉的东西已顶住我的喉部,那是把猎刀。

“别犯傻,把发动机关上,立即出来!”

我只好俯首听命,要保全自己已别无选择,那青年狞笑着把刀藏回内衣口袋,嘲弄地说了声“多有得罪……”,我后脑勺上就遭到火辣辣的一击,眼前金星直冒,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上。

刺骨的寒风又让我醒来,那伙青年人早已无影无踪,我也不知躺在这里已有多久。我一瘸一拐地挪向汽车,瘫在座位上。钥匙倒还挂在点火装置上面,于是我发动车子,打开追踪装置寻找目标。但屏幕上的光点早已消失,真理子已越出我能接收到信号的范围。

我头痛欲裂,意识模糊,但汽车还在疾驰。我必须赶上他们!只要真理子给了宗佐燃料,血液就会在凶手的血管里流动,他就能活动自如,还肯定会和“飞虎队”遭遇。我不准备把他让给别人,汽车杀手只是我的!而且“飞虎队”绝不是宗佐的对手,结局肯定是他们车毁人亡。我深信这一点,业余爱好者岂能妄想和专业赛车手一争高低?

我沿着河岸急驰,驶往山口。如果在那里找不到他们,就再沿日高外面的山路驶向夕张,汽车杀手一定隐蔽在这一带。

这时更深夜浓,山路蜿蜒起伏。车灯照亮着荒僻的崎岖山路,左拐右旋,万籁俱寂,阒无一人。

我常在思索,为什么他会失去理智?职业赛车手通常总能在生死之间保持平衡,这一点宗佐应该能够做到。在丧失肉体以后,他的遗愿已得到满足——和喜爱的汽车融为一体,但却好景不常。为什么?也许活蹦乱跳的人根本无法生活在冰凉的金属里?……

……前方出现灯光,一闪而逝。这里的三岔口道路险恶,左面是山崖,右面是大张着嘴的无底深渊,二百米前车灯照亮了一道山坡。弯道后一辆速度极快的汽车突然掠过,它的外轮已滑到悬崖之外,但瞬间又恢复了平衡!我极少看见如此高超的驾驶技术,仅仅来得及看见那是辆双座赛车,墨绿色的……就是他!这不可能弄错,汽车杀手的外型已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机械地刹住了车,这时我再次看到弯道后亮光增强,从山坡下接连驶上好几辆汽车,像是一群在追逐猎物的狗。看来“飞虎队”已找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正在追击。

我不明白为什么宗佐要躲避,是为了耍弄他们吗?我的手指自动伸向油液喷枪……它能射出含有大量油液的塑料软囊,以压缩空气从散热器旁的洞口中发出。打中目标后“炮弹”炸裂,油液立即流满路面,我已经领教过它的厉害,佩服老垣田这位实用主义者的手段。喷枪发射时我的车身有些震动,而前方的汽车灯光马上被尘雾所遮蔽,“飞虎队”的汽车只能在原地转动,就像是几头妄图抓住自己尾巴的猎狗,接二连三地朝山坡后面倒滑下去。

我无法顾及他们,“飞虎队”的命运已不再使我发生兴趣。我得抓紧追赶,发力猛冲,全速尾随宗佐。

岔路口在窗外倏然掠过,道路又开始下伸。在一阵盘山绕岭以后,我最终瞧见了他——在前面约五百米的地方。我的车灯划破黑夜,那辆墨绿色的汽车开始减速,示意让我靠近。

我紧跟在他后面,稍稍偏右,他则奔驰在反道上。我加大油门和他齐头并进,当我把目光投向左侧时,他的赛车黑影就像是只在地上飞爬的蜘蛛。垣田宗佐的心脏正在赛车的控制系统中跳动……我猛然发现他并非一个人!车子里我居然又看见某人的侧影。

那张脸现在转了过来,是真理子!她皓齿微露,脸上显出怡然自得的快乐,如醉如痴。我明白她正在享受最大的愉悦,还有什么能和把自己交付给爱人的幸福感相比呢?

宗佐时时发出热烈的鸣笛声,他在向我致意!他真诚地为我们相会而高兴……羞愧的热血涌上我的面颊,难道我弄错了?我怎么能错认他在仇恨我?

但是我受良心的谴责并不太久,一阵剧烈的震动——宗佐在向我车身左侧猛烈撞击!我抓住方向盘拼命设法稳住,汽车杀手已开始他的屠杀行动!

又是一次新的疯狂攻击!一次比一次更为残酷无情。右面是黑黝黝的深涧绝壁,他似乎在报仇泄恨,变得凶悍暴戾,竭力想把我推下千仞深崖。我们就如两头发疯的野兽,沉浸在血腥搏斗之中,各自施展出浑身解数猛烈对撞,寻找对方所暴露的最小破绽。

轮胎的尖啸使我鼓膜疼痛难忍,震耳的冲撞声嗵嗵不绝。山风呼啸,每次陡然转弯时窗外黑尘滚滚,一晃而过。

我们两人的力量对比和机遇几乎是相等的,然而这种疯狂的追逐决不可能无限维持下去。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命运已把我逼上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在持续激烈的冲撞以后,我的汽车意外地失掉控制,往道旁的混凝土短墙直冲过去。我竭尽全力设法刹车,拼命把方向盘往左打,结果还是一头扎进短墙并被卡住,钢铁的车身像薄纸一样发生皱摺,前轮甚至悬在了陡如斧削的峭壁之外。

我猛拉车门,但它纹丝不动,可能在撞击时变了形。这时宗佐已奔驰超前,正转身返回准备再次攻击,而我却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地干望着。

现在要把我送下地狱,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消在车后轻轻一碰就完事了……

他的一只车灯没亮。大概在搏斗中被打碎,剩下的那只狠毒独眼使我目眩神摇。我紧闭双眼等待末日的来临,但却迟迟未来,相反只听见一阵猛烈的撞墙声和骇人的刹车声。

我张开眼睛,看见宗佐的汽车正腾空而起朝万丈深壑轰然飞去,差点没有撞上我。在它掠过的片刻,我瞧见真理子正往后倾,她面部抽搐,惊愕骇绝,欲呼无声。

我不知道他的车子为何突然失去控制?也许是撞墙时我车上的全部油液都洒在了路面上,使他从这滑溜溜的路面上直冲出去。在飞驰中这是无法避免的,任何应急的刹车都来不及发挥作用,于是他——不,是他们就代替我下了地狱。

峡谷中巨雷声久久回荡……回声消失后,死一般的静寂笼罩大地,静谧异常。我被皮带紧紧束住,像绑在十字架上一样,连气都透不过来,我能活到救援的人到来吗?……

孙维梓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