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儿……》_作者:雷良锜

吉如在边陲山寨盘桓多天,他迷上了这里的奇峰异景。

就在他准备离去的前一天晚上,吉如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在向他传递信息。一种绝望和感伤的叹息:

“……你真孤独啊!孩子……”

只有哪一类人才能这样传递信息,吉如一清二楚。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隔壁闩了多日的房门洞开,一位须发如雪的老人迷惘地站立在房屋当中,眼睛木然,一副惆怅的神态。一见到老人,吉如昨夜如梦的一切又一幕一幕再现。他激动不已,走上前去欲与老人搭讪,得到的却是无言的冷漠。

老人气宇非凡,有仙人风骨,立定很久才缓慢迈出门坎,飘逸地消失在屋后的旷野里。

吉如痴呆呆地目睹了刚才的情景,过后,他向旅店老板讨教:

“屋后的野地通向何处?”

老板瞥了一眼过道尽头外的野地,不无神秘,轻轻回答:

“他又走了,每次总是这样,他不想别人朝那个方向去,可是适得其反。”

“你是说……”

“那后面很远的地方叫毋回谷,老人魂不守舍,常在那边转悠。”

老板的回答至少证明我昨夜不是做梦,吉如想。他决定再耽搁几天,非要把它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当天,吉如动手准备行装,任老板怎么劝阻,他硬是要去。第二天一早,他就上路了。

日中时分,他来到一丛林边,是一簇大松柏,每棵都有几人合抱粗细,遮天蔽日。穿过柏树林再往前,谷地陡然变窄,危岩耸峙,已是狭缝一般的“一线天”了。沿途虎啸猿啼,回声不绝于耳,令人惊心动魄。吉如紧握猎枪,一点不敢怠慢,又是几小时的艰苦跋涉,终于来到谷尾。展现在他面前的景致与梦中的幻影几乎一模一样,吉如惊讶得目瞪口呆。

眼前是一个凹陷得不深的圆形小盆地,地表布满大大小小黑灰色的圆粒形碴子,象是有一柄巨大的焊枪从空中向卞以烈焰喷吹过一样。盆地内无一丝草木的痕迹,正中央有一个黑黝黝的深洞。洞口气流湍动,它扭曲周围的风景,使它们变得象蛇一般游动,起伏不定。

盆缘到洞口边约10米许,吉如不敢贸然前行。他把石块掷入洞内,发现一种怪现象。每当石头落入洞内,湍动突然停止,过后又恢复原样。在湍动停顿的瞬间,周围的景物变得异常清晰。他不停地把石头往洞口掷去,洞口边气流的湍动越来越微弱。到底有多少石头被掷入洞内,他也不记得了,总之,那洞口竟变得平静下来了。他呆望了一会儿,终于挡不住来自黑洞的诱惑,用绳子把身体和盆地外一棵树联在一起,直到自认为十分稳妥了才一小步一小步谨慎地朝洞口走去。快近洞口边,他感到有一股来自身后的风欲把他推向洞口,于是,他屈腿弯腰,尽可能降低身体的重心,同时更使劲拽紧保险索。现在,吉如匍匐着身体贴近洞口,就在他猫腰察看动静的一瞬,猝不及防,一股强大的气旋把他旋入洞内。当他反应过来,身体正沿光滑的洞壁急速下降,速度迅速增加,救命索在高速惯性冲撞下,没有多大感觉就挣断了。全身有如无数把钢刀剐刮似地疼痛,头发大把大把任由奇怪的外力揪扯,身体快要散架,头要炸开了……

完了!我就这样完了,我的事业就这样终止了。一时间,他想了很多很多。

吉如终于苏醒,全身麻木。既然我还有知觉,我想,我依然存在着——他在进行类似于笛卡儿式的“我思故我在”的推理。回忆落难的经过,他不解其谜。缠在腰上的绳是“凯夫拉纤维”搓的,足可以吊起千斤重物,怎么会扯断了呢?留在身上的一截绳头儿腐蚀得如同烂草索,衣衫也象草纸片一样一撕即破。

周围一片寂静,远方是很高的发出银白光芒的幕墙,它形成一个大圆筒,吉如正好掉在中央。天空是铅灰色的——宁可说它是一个穹窿形的圆球壳更确切些。显然,这里的一切决非大自然的造化。他无力站立起来,伏在原地,怎么也找不到使他倒霉的黑洞。洞象是消失了或自动关闭了。

他决计行动,想爬行到幕墙边上去。地面很滑溜,爬行不很费力。来到“墙边”,感受到紊乱的扰动使身体很不舒服。吉如冒失地伸出食指去触那“墙”,结果遭了电击一般被打回,食指尖烧得焦黑,原来它是一道死亡之墙。吉如急速爬到安全的地方躺下。这里比其它地方略高,四周的一切展现在他眼前,有花圃、草坪、石山、溪流,很美的景致,设置在有限的范围里,显得玲珑剔透,精妙绝伦,却又似梦幻一般,朦胧、不稳定。每当吉如呆呆盯着某一景物“死看”,并且臆想它的形象,景致就会零乱,似水面的涟漪破坏了水中的影子,只要你不去想它,景物又恢复到原来的清晰度。这种奇特的怪现象使吉如大惑不解,他甚至忘却了自己危险的处境,不停地做思维游戏——让眼前的景物在他的想象力的作用下起“涟漪”。他又饥又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获得食物和水。最后,就是奇特的思维游戏也使他感到厌倦,他不看任何景物了,更不臆想它们、干扰它们产生不稳定的“波浪”。他平静地躺着,闭目,认认真真想到了死。

想到就这样死去,未能和亲朋好友道一声分手,走得任何人都不知晓,他心里很痛苦。他又想起了事业,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母亲,她老人家会在无期的翘盼和失望中直到死……

想到这一切,他流泪了。

这时,从冥冥中传来声声呼唤,传来一种和旅馆中接收到的完全一样的信息波。

“吉如,你已经够幸运的了,你没有成为混作一团的杂波。”

他睁开两眼,环顾四方,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我在这里,天上。”

吉如在天幕上看到了一位形象动人的姑娘的倩影。她轻纱着身,形似“飞天”,表情忧悒,欲言又止。他惊讶地看着她,猜想姑娘是何种人,抑或是自己的幻觉。刹那间,姑娘的全身起了“涟漪”,波动不停,形象也变得模糊了。吉如迅速想别的,他在心中数数儿。过了好一阵,她又恢复原来的娇姿,比刚才更清楚、更动人。吉如激动地对天启齿:

“你是谁?”

“我叫波儿,这里的小主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刚才一直想着自己,你自己总知道自己叫什么的吧!”波儿说着又揶揄地朝吉如微笑,笑得真美。吉如一走神,停止了数数儿,波儿的形象又变得凌乱不堪。

“对不起,你又变乱了,好象与我……”

“都是因为您。”她回答得很亲切。

“真因为我?”

“是的,因为您,你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可以扰乱我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吉如心中又在数数儿。波儿恢复了原形。她又在微笑,笑得很惬意,她告诉吉如:

“你的思维信息波太强,这在地球上叫做特异功能,可在ε星球,却是正常的生理特质。”

吉如不无疑惑地又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过了,我叫波儿,我是波。”

“你不是人?”

波儿脸色愠恕,一板一句地说:

“我是波,我是人,我也是物质的人。”

“可……”

“其实,你们的爱因斯坦和德布罗意早就发现,任何物质既是波,也是粒子,只是这个发现比我们ε星晚了1000多年。”

“你是说,我也是波。”

“是的,是波长很短的波、能量过度集中的一团有秩序的波。”

“你呢?”

“当然是波啰,波长很长很长,几乎没有惯性,能量密度还不及你们的亿亿分之一呢。”

波儿说话娓娓动听,看来,她很了解地球上已发生过的一切,也很乐意和吉如进行信息交流。吉如毫无顾忌地问:

“我落难了,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请不要这样说,就象你生存于通常空间中一样,这里就是我的生存空间,它是一个巨大的无阻尼谐振腔。过去,我曾和你一样。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掉进来又没有弥散成一团杂波的。你比我死去的同伴更幸运。”

一种巨大的求生欲望促使他冒昧地向陌生的姑娘企求怜悯和帮助:

“救救我吧!我该怎么办啊!”

波儿露出为难的表情。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她还是坦率地说开了:

“你没法离开谐振腔,它坏了。”

波儿的答复对吉如是最后判决,绝望中他的心情反而更平静了。

她在叹息声中很不情愿地消逝了。

留下来的是可怕的孤独。

吉如虚弱得两眼发黑,他快要支持不住了。波儿勇敢地偎依在他身边,由于挨得太近,她时刻都有可能受到伤害——吉如的生物场很强,它可以扰乱波儿的身体,使其转变成杂波。

在他的周围,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波儿一刻不停,把食物叉到吉如嘴边,但食物一到吉如的嘴里就弥散开了,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吉如怎样加快进餐的速度,他却没有一点吃到食物的感觉。最后,他谢绝波儿的帮助,闭口不吃了。

波儿给的食品全是由波组成的,它们所携带的能量还不到常规食物的亿亿分之一。更严重的是缺水。

“我渴啊!”吉如的嘴唇干裂,在痛苦中呻吟。

吉如濒临死亡,她束手无策。她在吉如身旁疯狂地回旋,有如和煦的春风在他的脸边吹送,吉如的精神变得亢奋起来。

“就把我也变成波吧!”

波儿一怔,停住了,又悲伤地摇摇头,两眼涔满泪水,她实在不愿伤害他。

“唉!如果波——粒转换器没有损坏,本来……”

她的信息很弱很弱,吉如只接收到波儿的叹息,同时也感受到波儿对他的怜爱。他有一种甜丝丝的满足。在这个世界上,除母亲外,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为他的命运担忧。可她是波……

“就把我变成和你一样的波吧!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吉如勇敢地祈求,波儿只是默不作声地流泪。

从吉如落入谐振腔的那一时刻起,波儿就接收到吉如发出的思维信息波。吉如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视地球人原始、落后的古老观念。被我们地球人称之为第6感官的特异功能在波儿的世界里恰恰是“常规”的交流工具。吉如的特异功能很强,波儿再不把自己看成是超前于人类进化的高等智慧物种了。在长时间的思维信息波的交流中,波儿辨明了吉如的善良与正直,对未知世界的不懈追求——这一切,都符合ε星球标准男子汉的气度。然而,命运却把他们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一个在波的世界里,一个在粒子世界里。她不得不告诉吉如,命运使他们相遇,但永远也不能生活在一起。于是,她向吉如讲了真情:

“我曾和你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物质人,为了高速宇航的需要,在波粒转换器里做了去惯性处理,变成有序的、装载了全部生命信息的波。不幸的是波粒转换器坏了。我可以变得和你一样,那时,我就永远地被关在洞外,再也见不到你了……”

吉如聆听波儿的解说,一个不是神话的神话。在生命的灯油将要耗尽时,他周围的生物场也在趋于消失。她依恋在吉如身旁,形象从未有过的清楚、动人。吉如的思维还是那么清晰——这真是一种奇迹。他痴情地望着波儿,也想着波儿,爱意与感激充满心间。就是立刻死去,他也不感到遗憾了。

波儿安祥地注视吉如,象欣赏大卫的雕像。

突然,波儿不顾一切地“飘”到吉如身上,亲着、吻着……

似丽日的和风拂面,甜丝丝地,舒适、惬意。吉如洋溢在幸福之中,继续听波儿讲述她从前的故事。

“……我和我的父亲来自波江座ε星。30多年前,受ε星球联合国对外开发署的派遣,我们10人探险队乘光子火箭从ε星航天基地出发,朝电磁波辐射较强的太阳系前进。我父亲由于担负了宇宙文明生态学的重大研究课题,以50高龄破例加入了探险队。他是ε星球上赫赫有名的大学者。我是我父亲的助手,飞船上唯一的女性,担负着平衡队长和队员心理的重担,但是……”

“你失职了?”

“不是。为了实现超高速远航,飞船总设计师第一次在飞船上安装了消除惯性装置,也就是那个捣蛋的波——粒转换器。全体宇航员通过波粒转换变成一团有序的智慧信息波——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我。由于谐振腔是无阻尼的,所以,全体宇航员都能够和出发时一样,全部生命信息丝毫未变地被保存下来——也就是说,只要谐振腔不出问题,我们就永远也不会衰老,可是……”

“谐振腔出了问题?”

“不,出问题的是波——粒转换器,我们一行人被变成波以后,都‘存放’在飞船上自备的谐振腔中,这个你已经看到了,事实上,你也陷入其中了。按照飞船总设计师的构想,当我们被转变成波以后,就可以承受1000g的加速度。你知道,g的大小等于9.8米秒22,地球上的人最多也只能承受6~7g加速度,以这么小的加速航行,从波江座ε星到地球要飞几百年,人的一辈子就全搭在路上了。当我们转变成波,用1000g的加速飞行,就只要几个月的时间就够了。

“但是,尽管在航行中我们保持了高度警惕,结果还是出了问题。飞船前进时,险些与一微型黑洞相撞。

“看来,你们的飞船也不完善。”

“黑洞是不会发出任何光辐射的,因此,它的出现与漆黑的空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当飞船上的引力计检测到吸引力异常时,飞船紧急拐弯,巨大的离心了作用在波——粒转换器上,它损坏了,只能单向工作把波变成粒子,而它的逆过程则只会把人变成一团杂波——一团不带智慧信息的布朗运动,一团没有物质的‘肉酱’。可悲的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

“你的同伴呢?”

吉如一提到她的同伴,波儿就伤心地痛哭。

“队长长得很象你,英俊、潇洒。他第一个从波——粒通道走出谐振腔到了地面上。变成正常的物质人后,又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地球上搜集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并以波的方式发回谐振腔。我们悲观地发现,地球比我们更落后、原始,充满邪恶,尔虞我诈。一个纷争不止的智慧生态以离散的方式进化到宇宙中去是很危险的。我们急于制订帮助你们的方案,队长带领他的队员开始返回……我在等待队长以波的形式重新出现在谐振腔时,迎面而来的只是一团混乱的杂波。显然,队长在返回时罹难了——我才知道通道已经损坏。他是我的恋人……”波儿眼中闪着泪花。

“其他人呢?”

“我父亲留在最后进来,当我紧急发出信息波到外面,父亲接收到了。从此,我们父女俩就被分割在二个不同的世界里。而队长、领航员,飞行心理顾问都死了!其余留下来的人精神涣散,再不象出发时坚强地统一在一起。我们不停向ε星球发出思维信息波,请求救援,终因距离太远而无法沟通。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队员的精神变得颓唐,擅谐振反射墙自杀成了他们唯一的归宿……”

“看来,你们的精神也不完美。但你很坚强,很完美。”

“我不能死,因为我的父亲还在谐振腔外,我每天都在睡梦中与他老人家相会,他还象30年前一样健壮,充满活力,深深爱我、惦记着我。”

“可是,你们是可以相会的。”

“那样,我就永远抛弃了谐振腔以及这里的一切……”

“既然你还可以走出通道变回到物质人,就尽快去吧!请你加入到我们的社会之中去,那里有你的幸福,有你的父亲!”

波儿全身汗水淋淋,衣衫湿透,贴着肉身,她把吉如背出谐振腔,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吉如平躺在如茵的草地上,他的心还在跳动,他还活着,他应该活着。波儿找到一股溪流,把水一掬一掬灌入恋人口中,渐渐地吉如恢复了生气,他苏醒了,泉水象甘露一般滋润了他焦渴的心田。偎依在他身旁的是有血有肉的波儿,他诧异,怀疑这是在做梦。

“这是真的?”

波儿兴奋得哭了,现在是以声音,以地球人一样的语言告诉他:

“是真的!”

吉如心中泛起一股幸福的暖流。

“终于回到我的世界了。”

“可以是我们的世界吗?”

吉如会心地微笑,一边咀嚼波儿为他采摘的野果,一边平静地说:

“是的,是我们的世界。”

波儿把吉如扶正端坐,贴着他的脸,轻松地讲他们成功的经过:

“你真是好样儿的,如果我的同伴也懂得把大量物质抛入洞中,消耗波——粒转换器的能量,它的功率就可以暂时得到抑制,他们就不会惨遭横祸了。”

“我还是出了问题,掉入谐振腔的陷阱中。”

“现在还这样认为?”

“我很幸运,很幸福,是吗!”吉如的眼神显露几份狡黠。

波儿抱起孱弱无力的吉如,以坚定的语气告诉他:

“我不会失去你的。”

“不!还有我们的父亲。”

“他在那里?”

“很远的旅馆里。”

吉如的头耷拉在波儿肩上,他听到波儿的喘息。

一位异星的绝色美女,为了爱情,走向一个她视为畏途的陌生世界,这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

吉如的泪水直淌,他浸在幸福和感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