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机器》_作者:金中菲

一阵刺耳的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挣起身半靠在床沿上,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窗帘缝中射入了几缕灿烂的阳光。我别过头,床边的电子钟显示着六点二十一分。

尖利的铃声还在持续,这是从电话机发出的。为了通话迅速,我特意把电话机原来悦耳的轻音乐声换成这种令人振奋的铃声。我伸手打开了开关,视屏上渐渐出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光脑袋,那是我的老朋友赫谢尔·戈斯。他原来在斯尔莫大学教音乐,退休后他突然对工程设计与机械制造产生疯狂的爱好,而且总爱喋喋不休地对我们发表些不能忍受的“科学”见解,因此我与朋友们都戏称他为“教授”。

但现在看起来他更象几十年前铺子里的工匠:胡子似乎有几年没刮过,混杂着一些闪闪发光的金属屑乱蓬蓬地堆在沾满了一块块油污的脸上,硕大的鼻子被整个染了个五颜六色,连光秃秃的脑袋上也撒上了金属屑。

“哈哈,赫谢尔!你这半个月难道在铁匠铺干活吗?……”

“嘿,乔治!”没等我说完话,他就拿起锤子挥了一下,“你还记得上次我对你们说过的那件事吗?也许你已经忘了吧!我曾说过人的寿命可以从人体中每个细胞的生理反应速度、分裂繁殖速度和老化……”下面我听见了一大通“科学”的见解,他越说越兴奋,连那沾满铁屑的胡子也随着表情一颤一颤的。“……这回你不得不相信啦!乔治,我告诉你吧!我发明了世界上唯一的超级人体寿命预测机。记住,是精确的!它可以测量出任何一个人还能活的年数、月数、天数,甚至小时……”

“喂!亲爱的赫谢尔,请你冷静一下你的头脑吧!”我想如果我再不打断他的话,他也许会用一上午的时间来向我介绍他的超凡头脑所发明的超级机器的0“你说得太多啦,没人会相信你的!如果这台所谓的人体寿命预测机真能精确测量出每个人的寿命,那你为什么不先试试呢?不行了吧!哈哈!再见,戈斯教授——请记住,你只是个音乐讲师。祝你好运!”

我关上了电话机。在视屏上最后一眼我看见的是“教授”那同以往一样的争辩后出现的阴沉脸色与一种不能掩饰的自信的神采,不过我对这早已习惯了。

我已经有一个来月没看见赫谢尔来到我房门前粗鲁地按门铃了,几个老朋友也都说没有遇见过他,这样看来他真的为那天早晨发生的事生气了。于是我决定登门拜访他。当然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想去看看那台使他如此自信的机器——“超凡”的人体寿命预测机。

我驾驶着跑车驶上高速公路,一出门就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毕竟这是在火星上。巨大的拱型微晶玻璃钢罩下的一座座火星城,每天总是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一点没有生机。而在故乡,那轻轻挥洒的濛濛细雨,那云彩辉映的落日晚霞,那朦朦胧胧的漫天薄雾,甚至是那电闪雷鸣和暴风骤雨,哪一样不引起我甜美的回忆……

汽车跑得飞快。不久,在203与205火星城交界处出现了赫谢尔的家——被装饰成破蒸汽火车头的房子。这种老掉牙的破家伙如今只能在纪录影片中才能看到了,赫谢尔为了他这个独特的设计还颇费了些周折呢!

汽车在赫谢尔的房前停住了,我下车来到门前,伸手拉了拉火车头的汽笛——改装的门铃。很快,楼梯上传来了熟悉的拖鞋踢踏的声音。门开了,首先露出了赫谢尔那光光的脑袋。他见是我,先是一怔,我也被他吓了一跳:他比一个月前老了许多,胡子更长更乱了,脸上的皱纹连成了一片,平日油亮的光脑壳也灰暗了许多。他阴沉着脸看了我一眼,做了个手势示意请我进去,我跟着他走进了客厅。

他还是那样阴沉着脸,一句不哼。以前见面就滔滔不绝、信口开河的老习惯完全消失了。

“亲爱的赫谢尔,你这是怎么啦?”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我先开口说道,“难道对你的老朋友还要生这么大的气吗?——听我说,我今天是特地来见识见识你的人体寿命预测机的。”

谁知赫谢尔竟阻止我说:“不必了,你不必看了,刀口台机器……唉!……”

我从他吞吞吐吐的话语中似乎猜到了什么,高兴地说:“哈哈!赫谢尔,难道你也开始认为你的超凡机器是不现实的……”

“混蛋!”我还没说完,就见他挥起拳头向我示威,“你这混蛋!竟敢如此污蔑我的机器……它是正确无误的……你会相信的,你会相信的!……”

我从来没看见他如此生气,好似他转眼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暴躁专制的人。

“既然你这么相信这台人体寿命预测机,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吧!”我向他恳求道。

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执,赫谢尔终于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赫谢尔带着我离开了客厅。我们走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来到了蒸汽火车头的锅炉房——赫谢尔的工作室。当我猛一眼看见这个庞然大物时,我确实为之吃了一惊。这台人体寿命预测机如此庞大,简直把五十平方米的房间都撑满了。而赫谢尔看到它时,两眼既流露出兴奋,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他自豪地向我介绍了这台超凡的机器。

整个人体寿命预测机分成两大部分。其中一部分是操纵控制台,台面上排满了一行行红红绿绿的按钮,还安装着一个巨大的视屏,那是显示数据用的,另一部分就是最主要的预测装置了。它的外形类似于医院中的超声波透视检查装置。由一个预测台把人体送入机器内部的圆形检测孔进行寿命预测。从未加装饰的机器表面,我看到了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光电纤维线路。

通过赫谢尔的详细介绍和我的亲眼目睹,我确实有点相信了。“尊敬的戈斯教授,我已经完全相信你了,如果你允许让我亲自试验一下的话……”

“不行,这绝对不行!”赫谢尔立刻显得非常愤怒。他叫嚷着挥舞着拳头,整个工作室都被他的声音所淹没,拳头几乎把我的鼻子打歪。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以前从不这样。经过一阵歇斯底里后,赫谢尔颓丧地低着头,好象平静了下来。我又极力向他恳求,他终于答应了。但他显示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似乎还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赫谢尔真的变了。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赫谢尔一边咕哝着一边把我扶上了预测台。等我躺好后,他坐到操纵台前,开始熟练地按起台面上数不清的控制钮来。不一会儿,预测台载着我的身体一起进入机器的环形孔中。我眼前一片黑暗。只觉得有几十个感应电极接在我的身上,全身各部分都有。又过了一会儿,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击键声,我感到有一股微妙的电流在我体内嗞嗞流动。经过大约十分钟后,微通电感消失了,预测台又移出了环形孔。在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我从预测台上爬下来,活动了一下略感酸麻的全身。

只见赫谢尔还坐在控制台前不断地按着键钮,大概是在处理计算数据吧。不一会儿,他起身站了起来。

“你自己看吧!”他站在控制台前阴沉着脸对我说。

我走上前去。显示屏闪了一下,开始列出一行行数字。终于我弄懂了最后一行,显示的是我的预测寿命:87年217天。旁边还显示着火星基地城公民的平均预期寿命:82.4岁以作对比。我看见自己的预测寿命还有九年半,比平均寿命高五年多,不禁一阵欢喜。

半年过去了,我脑海中进发出的那一丝死亡的恐惧却越来越强烈起来。我总觉得自己象在黑暗的海上飘浮,总有一天会永沉海底似的。我深切地感到生命在一天天地逝去,飞快地从我眼前溜走。我不相信自己的生命仅仅还只有九年,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这么一个健康、充满生机活力的人却只剩下九年的寿命!我不禁怀疑起那台人体寿命预测机了。

我的思维一片混乱,无法静下心来继续研究。我多么希望上次的预测是一次失误。《堪萨斯日报》介绍,那台人体寿命预测机已经经过了改进,或许现在会更正确一些,于是我决定再去一次赫谢尔的家。

跑车就在公路上平稳地急驶,高速公路两旁的人造土壤由于含有丰富的硅酸盐赤铁矿而显出橙红色,不禁使我想到血色和死亡。唉!我怎么会只有九年的寿命?

走进赫谢尔的工作室,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台改进了的人体寿命预测机,显得比以前漂亮得多。赫谢尔正坐在一旁的写字台前,两眼熬得通红,望着预测机发呆。很远我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威士忌气味。

“赫谢尔,今天来找你是想——能否让我再测试一下?”我开口说道。

他皱了皱眉,向我挥挥手道:“不必了。”

“不,戈斯先生,你必须让我再试一试……”我固执地说。

赫谢尔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你自己上去测试吧,现在是微电脑自动控制操作的。”

我迫不及待地测试完毕,快步来到显示屏前。只见显示屏上一阵荧光闪烁,开始显示出一行行的数据。不知怎么的,我的内心深处突然传来一丝恐惧的颤抖,不禁使我打了个冷战。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还抑制不住内心的不安。心脏以可怕的速度狂跳着,简直快要从胸中蹦出来。我害怕睁开眼睛,但又想睁开看一看。终于我鼓足了勇气——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行触目惊心的数字。我揉了揉眼睛,仔细盯住显示屏。天哪!是2年238天。我惊呆了,感到天旋地转,头脑发胀,眼前的人体寿命预测机化成了一个狰狞的恶魔,张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我踉跄着向后退着,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死亡……死亡……”但那声音又那么近,就似乎从我脑中发出,在我脑海中回荡着。

我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家,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脑中清醒了一些,但恐惧的心情有增无减,在黑暗中我隐约感觉到危险在向我逼近……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传来。那声音好似穿着皮鞋在铺着破棉絮的硬地板上踩踏,空洞而沉闷,在黑暗的房中听来格外恐怖。我用被子紧紧地裹住全身,蜷缩在床头惊恐地睁大眼睛盯着房门口。

那脚步声沿着楼梯一步步向我卧室逼来,每一步响声都在我心头猛击一下。不一会儿,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我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血液在扩张的血脉中迅速凝固。“吱呀!”一声,卧室门被渐渐推开了。我全身好似僵硬了一般。我想大声叫喊,但张开嘴巴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竭力想翻身逃下床,但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汗水湿透了我的内衣。借着房门透进的一丝亮光,我看见了一个披着黑色长斗篷的人走进了我的卧室。他慢慢挪动着步子向我走来,恐怖充溢着我的全身……

我的精神崩溃了。展现在我眼着的是一具骷髅,一具活着的骷髅。他的两个深深的眼洞直盯着我,似乎射出啮人的凶残眼光。他的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毫无遮掩地露在外面,一张一合地发出狰狞的笑声。他向我逼近,逼近,从他宽大的黑袍中伸出了他的手,那看似节节断裂的手骨中拿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大镰刀,一下子劈向了我的脑袋……

在那一刹那间,我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感。我的心如释重负,变得异常平静。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在漫漫的黑夜中不断向上飞腾。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在哪儿。很长时间后,我才依稀回忆起披着黑斗篷,拿着大镰刀的骷髅……啊!那是一个梦!一个恐怖的梦!一个预言性的梦!

阳光洒在我的床上,又是新的一天来临了。这是我生命结束前的967天,只有短短的967天了。我直到这时才真正地理解到生命的可贵性。

我的目光移到了床边的电子钟上,我并没有去注意现在是几点钟,我只看到显示屏的最后一个数字在不断冷漠地跳换着,“1,2,3,4,……”每一下闪动都悄悄地夺走我一秒种的生命。我明知恐惧会使我的生命缩得更短,会使死亡早日到来,但我却不能制止它在我脑中的繁衍生殖。

我拖着疲惫的心情走向盥洗室,冷水刺激了我的神经,我用手巾擦干了脸。突然,我从镜子上看到一个衰老的男人。那是我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原本满头的褐发现在竟开始谢顶,光光的脑壳使我想起了赫谢尔。深深浅浅的皱纹重叠在原本红润的脸上,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不,那不是我!我的心在呼喊。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死亡,是死亡夺走了我的青春,是死亡提前到来了。

以后的几天中,我饱受着死亡前恐怖的煎熬,但等死的滋味比死本身还可怕,使我的心就象一点随时会被黑暗扑灭的灯火,在恐惧的袭击中忽明忽暗。每天晚上,那恐怖的一幕不时在我脑中重演,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感到死亡将近了。

我不能再等待了,我的敏感的神经牵动着衰弱的心灵,使一种强烈而可怕的欲望从我体内进发出来——自杀!我要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生命提前结束,但我可少受些死亡前恐怖的煎熬。那么可伯的欲望,而我却认为我不得不这样做。突然间,一丝求生的欲望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但这个小小的气泡很快被无边的海洋淹没了,击碎了。我失去了自我控制的理智。

我轻手轻脚地向厨房走去,好不容易才在冰箱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把丢弃的水果刀。我悄悄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把门反锁上。我走到写字台前,掏出那把水果刀,顺手从报纸上撕了一张纸下来擦了擦刀。没想到在厚厚一层污垢下的刀锋还这么锋利,薄薄的刀刃闪着蓝幽幽的光,映出一张扭曲的脸。我的心剧烈跳动着,颤抖的手握着这把刀放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我终于下定决心了……

血,红色的鲜血开始一滴滴地滴在报纸上,在一张传真照片上溅起了一朵朵小小的血花,在血花的掩映中我突然看清了那是赫谢尔的照片。照片旁登着斗大的两行标题:“著名教授赫谢尔·戈斯自杀……”

“这一切都是错的!……”我的心在流血,我发疯似地叫喊着,但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