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爱》全文_作者:糖匪
我爱你,陌生人
并不因为世界正在伤害我
在它冻结之前,我的爱也曾飞过
——耶利亚哀歌
耶利亚历八七年六月十三日
from地球
to天鹅座α星404087
哥哥。舌头僵硬地发出这两个音节,我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很久没和你联络。我们一直在搬家。住所连供暖都成问题,更别奢望有连接太阳系外的卫星通讯。所以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的杳无音信。其实我大可以跑去公用通讯站,发封这样的文字信只需要几个苏。只是于连他不喜欢那样,他认为那是不必要的浪费。不过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他对我的一种惩罚。
于连,我曾经的爱人,从什么时候忽然变成了一场噩梦。他折磨我,嘲笑我,极尽所能,和其他人一样。眼神里闪烁的光芒,嘴角上扬弧度的改变,鼻尖的潮红,甚至连脚步声里都充满着刻意的冷漠。他笑我是个疯子,慢慢地我也开始这么觉得。世界变得含糊不清,失去轮廓重量,陷入黏稠漆黑又闪亮的痛苦中。当我仰望星空,看到是漫天流火旋转飞舞迷乱。
我总是哭。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对他的研究所同事说,要把我作为基因行为学的案例研究,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笑,虽然那笑容并不让人高兴,我还是跟着笑起来。不论他是什么意思,我知道那是他的醉话。他总是喝醉,就像我总是哭一样。
能和你说起这些,不仅是因为我已经从于连的噩梦中走出——是的,我们分手了,更因为你是这个宇宙里唯一能理解我的个体。我们来自同一个受精卵细胞,有着同样的DNA序列,尽管天琴座β星的射线使得你的一部分基因甲基化,但你仍能够理解我——一个神经内抑制障碍症患者。
结束了,哥哥。这一切的痛苦都结束了。我现在很好,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那么好。再过六个小时,我就要离开这个星球,和赫尔一起。他是个好人,虽然我们才认识十五天,但已经足够了。该怎么描述发生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心灵契合,那么神秘,激动人心,却无法言传,好像是两种乐器的声波在空气中和谐共振。原谅我笨拙的比喻吧,哥哥,你只要知道我爱上了一个陌生人,而他恰好也爱我。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完全理解和接纳我。
再过六小时,我们搭乘的飞船就要喷出烈焰,把我们带向银河另一边,格斯塔星。那是他的故乡。赫尔向我保证,在那里,我会得到在地球上本应得到的尊重。在那里,没有人会把我看作病人。他们会像他一样理解、接纳甚至欣赏我。
哥哥,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世界正在伤害我。
耶利亚历八九年六月十七日
from星际中转通讯站Q32r5
to天鹅座α星404087
时间过得真快。原谅我又是那么长时间音信全无,但是哥哥,在浩淼宇宙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一定要凭借物化的手段吗?赫尔告诉我,大脑发出的信号远远比我们以为的要走得远,经历无数年的漫长跋涉,一个人的思绪最终会进入另一个星球上另一个人的大脑。多奇妙!
我要跟你说说赫尔。别担心,哥哥,我知道上一封信的内容一定让你以为我又一次犯下了草率的错误。的确,我承认,离开地球是仓促了一些,所以那封信,你知道的。
赫尔是格斯塔星人。身高1.8米,体重72公斤,黑发,褐色眼珠,看起来像一名英俊的地球白人男子,但有时候好像有些别的颜色。他的地球语说得很好,我喜欢和他说话,听他的声音。相比地球人,他更像我的同类。每一个微妙难察的细节,他都做得那么好。瞳孔适时的放大,皮肤散发出的奇特气息,睫毛颤动的频率,鼻翼的翕动,指尖滑过皮肤所特有的路径……我沉浸在被爱的暖流中,也以同样细致完满的表现去回应。这种爱的表达、传递,是地球人无法感知也不曾理解的。我们之间的爱,在更精微的精神层面里展开。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渐渐地成为爱侣的嬉戏,直到最后,我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赫尔都是在有意识地引导我、训练我,通过我们之间的不断深入细化的互动,如同古人通过不断剥离石墨薄片最后分离出石墨烯一般,我原本敏锐的感知力以及与此相应的表达力得到了强化。
当然硬币不会只有带花的那面,毕竟赫尔的家在遥远的银河系边缘。他有一些怪癖,比如洗澡。在航行开始的头一年,赫尔没有洗过一次澡。就在我已经能够忍受他的体味并且认定他一辈子都不会洗澡时,有一天早上,他突然说要洗澡,然后把自己关进沐浴室三天之久。那三天里,为了安抚我,他也会隔着门和我说些什么。即便这样,我仍然会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精神恍惚,忍不住对门后面发生的事情想入非非……
后来他告诉我,他们星球上的人清洁身体的周期和耗时都像他一样。我问他我是不是也需要这样做,他笑着安慰我说他们会尊重所有人的生活习惯。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格斯塔人都和他一样固执地从不修剪头发和指甲,但就算这样,我想我也能够接受。
哥哥,在上一封信里我看到你的担心。你说你想尽办法也查不到格斯塔星人的相关资料,害怕我掉进又一个陷阱,像以前一样。不,这次不会像以前那样,无论从好的还是坏的方面来讲。
马上就会见分晓。我们的飞船马上将抵达格斯塔星。赫尔正在洗澡。
耶利亚历八九年六月二十四日
from格斯塔星 to天鹅座α星404087
原谅我的饶舌,也希望杰奎琳嫂嫂没有因为昂贵的太空信息费给你脸色看。可是哥哥,我太想告诉你格斯塔星的一切。
下了飞船后我们直接乘轨道列车,从城市的中轴线穿过。赫尔的故乡,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神奇土地。可它现实的模样比我最大胆的想象还要令人吃惊。坐在地球上早已绝迹的古老交通工具里,看着两边闪过的街景,宛如跌进21世纪的现代城。简单几何形状的叠加楼层,玻璃外墙上泛出一片金属的光芒。那是他们的恒星,锈红色的太阳,唯一证明我身处外太空的景色。高铁驶过高楼林立的商业区,进入到一片片带山墙巴洛特风格的砖石住宅区。每幢建筑的墙面上爬满了绿色带爪的藤萝,随风泛起一阵阵波澜。
他们是一种拟藤萝态的动物,张着尖利的细爪,靠腹部吸盘贴着墙壁。赫尔对我说,然后他注视我的眼睛笑着补充说,这些藤萝是完全无害的。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放大。我们相视一笑。
赫尔的家就在高铁边上,没走几步我们就到了。屋子里的装潢构造同样是21世纪地球文明的风格。看得出来,赫尔对这里并没有很上心。我不明白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忍受这样陈旧的布置。
赫尔的肩膀微微向上耸起,“美,纯属感官直观,与年代无关。”他在同情我,又在竭力掩饰这点。他拨开我的刘海,直视我的眼睛。我们无声地抱在一起。
赫尔是对的。在那里越久,越能感受到在平常之物下面流淌的河流,在那河流里,事物如同水母一般还原成半透明、类似触须的各种细微美感随水流微微拂动荡漾。在格斯塔星的生活和在飞船上无异。一天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相互感知和相爱,或者说,在训练我的感受力。赫尔说我的体质并非地球上医学认定的病态,他提及遍布人体的感觉神经元,说经过训练后完全可以进一步发育为更高端的信息处理单元,所以我其实拥有比一般地球人更强化、更密集的感受神经元。“你的体质更接近我们,敏锐的感受性。”他对我微笑。我立刻沉浸在归属的喜悦中。那时我几乎已经能感受到喜悦发出的波,以及由于默契而达成波幅叠加增强的效果。
哥哥,我太想成为格斯塔星人了,太想摆脱一个地球精神病患的身份,也太想爱赫尔了。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合我的心意。我回到了真正的故乡。是的,我已经在外流浪太久了。你会认为我们不务正业,沉迷于形而上的玄学问题,是吧?不要烦恼,哥哥。格斯塔星的外观虽然还停留在古代,但我们每天只需花一两个小时照顾微型农庄,就可以获得足够的食物。至于其他物品,也不难获取。
我不知道其他格斯塔人是不是也和赫尔一样,过着朴素简单却丰富的生活。说起来很奇怪,我到这里那么久了,赫尔一次也没有带我出去过。他自己也很少离开这幢房子。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在这个星球上,人们是不是都像我和赫尔这样默契相守?
耶利亚历八九年七月十八日
from格斯塔星 to天鹅座α星404087
我们是谁?终其一生,没有一个人类真正了解过自己。当人类急切贪婪地侵占压榨外部世界的同时,却连自己到底是谁也没有搞清楚。不要皱眉,哥哥。如果我告诉你我对我卑微贪婪的同类深深地同情,你是不是会更加忧心。你这个被精神病折磨多年的狂傲妹妹并没有忘记她自己是人类的一分子。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为我们所有人与生俱来的缺陷与局限抱憾。
我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哥哥,我想这变化也许早就已经发生。
来到这里后,我的食量已经增长到原来的五倍。可我还是总觉得饿,好几次还因此晕了过去。奇怪的是,体重反而在下降。赫尔劝我再多吃点,我告诉他我的胃容量一次只能接纳那么多的食物。他说我应该摄入热量更高的营养物质,他递给我一瓶红褐色的药丸,告诉我每餐前服用一粒。
药丸的确很有作用。我不再为饥饿困扰,脑海里无时无刻不被各种食物充满。我又能像以前一样跟随赫尔进行感知能力的训练。世界在不断增殖分裂,花瓶不再是花瓶,微笑不再是微笑。一束光线是无数细微差别颜色的集合,是光波如水纹般荡漾在空气中的路径,每当你集中注意力,便会感受到其中飞扬的尘埃轻轻触落在皮肤上,好像雪花一般引起一阵战栗。我们在微小和更微小的事物上流连,如同视力借助亿兆倍显微镜观察一般,感官所收集到的信息被逐渐放大、放大、放大,接近无限。那是人类从未涉足的无限与浩瀚,是宇宙的另一种解释。人类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的世界,因此也不曾创造出任何可以形容它的词汇。起初的兴奋,已经消失。我开始感到吃力,为了紧跟赫尔,我必须集中一切精力,稍不留神,就会错漏一些微妙的细节。我和赫尔所感受到差异如此巨大,我之前没有察觉并非因为它不存在,而是因为我还没能力察觉到,但现在我察觉到了。为了让我跟上,他常常刻意减弱某些力度。哥哥,在这里,在地球外面,我才那么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地球人。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赫尔是一个爱上猴子的人类,而我就是那只猴子。
至于那些红色药丸,能帮我从猴子进化到人吗?
我讨厌那些药,哥哥,纯粹生理层面的不适应。随着敏感度的增加,这种感觉也变得越强。
连续好几天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把药冲进马桶。赫尔并非不知道。我想,他只是不说而已。
今天晚上药瓶空了。赫尔从他的抽屉又拿出满满的一瓶放在原来的地方。这已经足够了,他不需要再说什么。我在他面前吞下当天的药。我们温柔地冲对方眨动睫毛。我说我要下楼走走,一个人,他没有反对。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这间房子。
我只是到楼下的花园随便走走。
顺着扶梯我缓缓下楼。外面很黑。起初我以为下雨了。簌簌的响声,空气潮湿,还有一丝难以归类的味道。我放轻脚步,整个世界只剩下簌簌声,带着奇特的律动。那不是雨。是墙外藤蔓的摇摆,我想象它们在黑暗中如波浪起伏绵延,如同凶险的大海。
外面的风一定很大,奇怪的是我没有听到风声。
推开门,没有风,夜宁逸安静。
一道月光照在藤蔓上,惨白得像道伤疤。它与周围的阴影造成界限分明的对比,即使月亮被云层挡住,它还是固执地滞留在那。
藤蔓末端纤细的五指微微向我张开,仿佛是种召唤。
我终于看清楚了。贝壳般荧荧发光的指甲,意味深长蜷曲起来的手掌,那是一条断臂,惨白的断肢,自连绵起伏的藤蔓伸出,抽搐痉挛。一滴黑色温热的液体落在我脸上,有少许溅进嘴里。
在地球上人们怎么形容这味道的?腥甜?那味道像蛇一般滑进我的喉咙,进入我的胃,成为我的一部分。
哥哥,那是血。我害怕了。
我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赫尔坐在床边,温柔地望着我。即使不睁开眼,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不需要闻到他的气味,听到他的呼吸,我也知道是他。只有当他坐在我身边时,我才能感到河边细沙般的舒适和放松。我就这么躺着,不远处是永远不会停下的潺潺清澈的流水。
“你跌倒了。”赫尔说。
我仍旧没有睁开眼,不用去看那些擦伤,我就能清楚感到它们的位置,以及皮肤受损的程度。
赫尔看透了我的恐惧,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眼皮。我睁开眼,看着他。
他贴近我,我们的呼吸弄湿了对方的皮肤。他要我不再恐惧,他会说——
那是幻觉,你只是摔跤了。
他说了。我们说不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而是让对方听见,因为声音有时候比意念更能安慰人。
哥哥,我爱你。
赫尔说,等我好了带我出去走走,明天,后天,也许是下周。我冲他微笑,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对他。哥哥,很多事情,我已经不再介意。
耶利亚历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from格斯塔星 to天鹅座α星404087
很久都没有你的回音,哥哥。发生了什么?赫尔说也许是通讯故障之类的问题。如果你没能收到上一封信也不必遗憾,那只是在特殊情境写下的傻话。
现在这里已经是冬天。白天,阳光从充满水汽的窗户照射进来,我们沐浴在迷蒙的金色光线里静默无语。黄昏时,在长时间的冥想后我们几乎同时睁开眼睛,会心一笑,迎接夜晚的到来,那是我们紧密贴合的美好时光。寒冷的空气里,充盈着冬季特有的迟缓气息,一种略带困倦的惬意给人宁静。
连续几个月,我的感知能力都停滞不前,但那没有关系。浸淫在事物寂静的灵光之中,我不再渴望更多,赫尔也应该是这么想的吧。偶尔,他也有担心的时候,但那会是什么呢?如同午后田地上空飘过云朵,那样的忧虑到底是什么?
我无意寻求答案,答案自会出现。它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猛烈地叩击大门,直到你开门为止。
就在昨天晚上,被格斯塔星人称作罗摩衍那日的晚上,赫尔一反常态,从晚饭后就一直坐在椅子里沉思。
“赫尔,该睡了。”我说。
他缓缓抬起眼睛。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穿透而过。他还没有看见我。我等着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幻影,回到此时此刻我的身上。没过多久,他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
“嗨,伊莲娜。”他呼唤道,声音温柔沙哑,带着悸动和惊奇,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念这个名字。我想到了我们的初遇。我大概是笑了。他的手轻抚我的脸颊。明亮炙热的风在血管里鼓噪。
那一刻,我们想到了同样的事。
但是赫尔没有起身。他像被钉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你有没有想过,两个相隔几万光年的星球上的人类,怎么会有几乎完全相同的外貌形态?”他问。
实际上?
“我们只是看起来相同而已。和地球人不同,格斯塔星人体内每一个细胞不是生命的基本单位,而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他们都有独立的血液循环系统和神经系统,完全可以自给和独立思考。整合这些生命体,需要消耗大量的热量,我们需要摄入大量的热量。”
我点点头。我终于理解他异常费时的洗浴过程,他要格外小心地去处理那些掉落的皮屑和头发。对他来说,每个细胞都是无比珍贵的。他会怎么处理自然代谢的细胞呢?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他问。
“明白,你们因此具有我无法企及的思维和感知能力。”我回答。
他望着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此刻,当我在写这封信时,借助回忆幽微的光芒,我一遍遍回放当时的情景,终于读懂那个从他脸上飞快闪过的神情,如火焰灼烧他眼睛的神情,原来是绝望。
钟声响起,12点。午夜降临。
“来吧,出门走走。”赫尔突然起身说道。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走到门外。
我叫着他的名字追出门。他站在楼梯口等着我。
“穿上外套,你会冷的。”他说。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街道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行人。赫尔走得很快,像是急于赶赴什么重要约会,我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他。如果一不留神,前面那个飘忽的背影就会真的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路上真静,只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好像非洲丛林中猎人捕猎前击打的鼓点,只是我不知道到底谁是猎物。
我几乎来不及为赫尔的变化感到痛心,即便使劲全力,也只能勉强在他拐弯时看见他所走的方向,然后小跑跟上。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我几乎真的跟丢了。在中心广场,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好在这时传来了他的脚步声。
不远处,赫尔正在攀爬广场中心有着上百级台阶的高台。
台阶的尽头,那幢建筑物如同上古之时的巨兽,静静蹲伏,等候我们的到来。这幢巨型建筑有十二个也许更多个门洞通往里面,每个门洞上方都有带辐射状窗花格的圆窗。门洞侧柱和拱门饰上布满雕像,数不清的尖耸塔楼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舔舐着黑色天空。
赫尔。我发出虚弱的呼唤。
赫尔停下脚步,然而那只是片刻的犹豫,他再次加快脚步,迎向建筑物投下的黑影,很快就消失在中间的那个门洞里。
没有别的选择,我跟了进去。关于那天晚上的回忆仿佛被更改过,有的地方被蓄意拉长,清楚记下了每个细节,而有的地方则只留下一个模糊轮廓。我只大概记得自己如何经过曲折的回廊,在幽暗的世界艰难踱步,最后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光涌入我的眼睛,清亮甘甜的光,如同泉水一样的光。我听到美妙的合唱,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老人的,以最为和谐一致的方式轻轻吟出,和声如同羽毛纷纷飘落,又随着下一个高音扬起,穿透扶壁和肋架,流转缭绕,回荡在巍峨开阔的空间。
在这之上,肋架相交汇成一个八角星拱顶。在那颗八角星内,大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肋架间平滑的拱面,绽开光的八片花瓣。而花蕊则是透亮的网状物,如同火焰在光的花朵中喷吐。
欢迎你。光对我说。
不,光没有说话,但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就如同我和赫尔之间的交流。
我在这里。赫尔出现在我身边,再次拉住我的手。
这是哪里?
是伊甸,人类的最初家园。我们从这里走出,最后回到这里,重新归为完整。
我不明白。
“他们是我们最后要成为的形态。”这是赫尔的声音。他在我身后。当我再转过头望向前方时,光如潮水般消退。近百个身着短袖束腰白袍的老人站在原先被光充盈的地方。
“你不是我们的同族。”老人中最年长的那个走出人群朝我们迎来。他的目光轻轻掠过我们两个人,便立即洞悉了我们的全部。那张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的面孔上露出一抹——姑且称为笑意的东西。哥哥,我无法诉诸言语来描绘当时具体的情境。那神秘的不可言语的意识相融同一,在意识的合欢同流中,所有个体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限自由无比敏锐的“我”。
我是无数具有独立意志思维的生命——我们的细胞合体而成。
我是组成一个庞大主体的无数生命中的一个。
我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分子,是完满世界的一部分,是从微小到庞大过渡的一个形态,是认知之外的神秘网络里的一个连接。
我,每一个我聚集在此,通过感应,交换全部感知认知,生命的体验在这里不断累积扩大,如同智慧的结晶体。
我,是格斯塔星人的最完善的进化形态,也是这个宇宙任何高级生命的进化形态。
而当我成为我之时,便在时间之外,因果之外,便在无限接近无限的路途中,终将抵达核心。
我们的世界,是一股巨大无匹的力量,无始无终,奔腾咆哮的海洋,永远在流转易形,永远在回流,无穷岁月的回流,万化如一,千古不移,永远不知疲倦地在观审,沉浸并沉醉于宇宙的智慧与美中。
这就是我们最后要成为的形态。我发出梦呓般的感叹,怎样才能成为“我”?
成为完整的人,感受存在。感受的幸福越大,承受的痛苦也越沉重。你将软弱,将被诱惑,将面临选择。不要让绿色的火焰吞没你,不要成为肉食者的食物。
我想说我不明白,但是老者已经退回他的同伴中去。吟唱重新响起,老人和他们意味深长地注视,消失在再度笼罩的光芒之中。我们安静谦恭地退了出去。
下台阶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赫尔向我解释说他认为比起言语,体悟更重要,所以才等到罗摩衍那日午夜,精神合体们可以化为具象的时刻将我带来。
还有……
什么?
我们停下脚步望着对方。
给你的药的确是高热量的营养药物,神经节发育生长需要足够的营养物质。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
我们握住对方的手继续向广场走去。
是不是所有的格斯塔星人最终都可以成为精神合体。我一直在想精神合体所有的完整是什么意思?
有人会放弃完整。
为什么?
因为那会更轻松。只留下需要的部分应付着活下来就够了。
“我们不会的,对吗?”
“是的。”他攥紧我的手。
赫尔,即使用上全部身心去爱,我仍然会觉得不够。我也要你用全部的身心来回应我,全部的全部。
我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赫尔面色苍白不再吭声。即使不动用深层的感知力,也知道他正在经历痛苦的挣扎。那是我当时完全无法体会的。我有些害怕,莫名的忧虑再次浮上心头。
就在那个时候,从我们身后缓缓开来一辆红色的大巴士。
赫尔,看,巴士,它能到我们家吗?
是的。
我挥手拦下巴士,上了车。赫尔没有马上跟上。他站在车下,面如死灰。我忽然意识到某种不可挽回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刚想下车,巴士开动了。赫尔赶在车门关闭前的一瞬飞身跳上车。车上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乘客,没有售票员,也没有司机。光秃秃的座位和扶手发出金属的微光,死气沉沉的景象随着昏暗的车顶灯的熄灭而隐去,只听到发动机的声音。我们像误入墓园的游客,在黑暗中被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冷冷瞪着。空气浑浊,隐隐有一股甜腻恶心的味道。
我感到拥挤。车厢里挤满了一团团的黑影,我的皮肤能感到它们此起彼伏的微弱呼吸。
一个急转弯,我险些跌倒,赫尔抓住了我。外面的灯光划破驾驶座的暗影,犹如一道闪电打在驾驶盘上的两只手上。他们关节发白,紧紧握住方向盘,熟练地根据道路改变驾驶方向和速度作出反应,就好像它仍旧连接在手臂上,受大脑控制,而不是两只手腕根被切下的断掌。
我着魔似的盯着那两只断掌,它已经不流血了。腕根的切口十分平整,伤口想必得到完善的处理,连疤都没留下。虽然从事体力劳动,但手掌的皮肤莹白湿润,像是一个被保养很好的女人的手。这情景多么熟悉,但我记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相似的场面。还能在哪里见过呢?
一条腿安静地横躺在我前面的座位上。
一张威严的面孔从机械支架上转过来瞪着我。
一张嘴连着舌头和喉管瘫软在微型电子轮椅上,从脚下滑过,停在驾驶座旁,说着什么。
红灯急刹车时,两只连着手的健壮手臂连忙抓住吊环。一个只有上半身的女人紧紧抓住一个只有下半身的男人。没有脑袋的身体纹丝不动地跷着二郎腿。
到站了。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推”开我,从后门下车。一对兜在内衣里的硕大乳房紧跟着从我身边挤过也下了车。还有一截穿着皮内裤的臀部也在机械腿的帮助下跟着下车。
我收回目光。赫尔,我叫着他的名字,直到那个时候,哥哥,我才发现自己在笑。咯咯的笑声从我颤抖的身体里溅出。我疯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要是我真的疯了那该有多好。
赫尔没有说话。他还在那里,以一个完整的人的模样。我忍不住想他被分解后的样子。他,不,应该说是他们,会是什么样子?比如说当时那只紧紧抓住我的手,比如说他滚烫的嘴唇,比如说他的眼睛。
我望着他,用目光分割他,以各种组合形式,一遍又一遍,真实世界在我面前分崩离析,因为过分荒诞,甚至不会觉得恐惧。我开始怀疑这几个月的记忆是否真实,也许我真的疯了,所有这一切连同赫尔都是我疯狂想象的产物,都是我待在疯人院里的癫狂作品。即使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仍然不能完全肯定,这个世界是否存在?
不,哥哥,你错了,我也错了,赫尔是对的。就像那时候他紧紧抓住我,几乎捏碎我的骨头。
他说:“别出声,你在激怒他们,他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格斯塔星人。”
我想起不久之前他在家对我说的话。现在,我是真的理解他的意思了。笑声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我不得不弯下身子。
冰冷的恨意如同雨云从车厢各个角落聚拢过来,从一张嘴,一只手,一条胳膊,或者一截腰,从任何一段你能想象的被肢解的肉体。我们站在风暴的中心。赫尔看起来怕得要死。
他们会攻击我们,如果你再不住嘴!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他恨我,是的,毫无疑问,那藏在恐惧之后的阴沉是对我由来已久的厌烦和失望。
而我的厌恶,对这个可怖又丑陋的种族连同赫尔本人的厌恶也清晰地写在我的脸上。
我们面面相觑,喘着粗气。因为刚刚不小心在高空俯视深渊的真面目而感到晕眩。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漫长。
就写到这里吧,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很累。
耶利亚历九零年四月四日
from格斯塔星 to天鹅座α星404087
哥哥,你还好吗?收到我的信了吗?我好像再度失去了你,我好像再度失去了很多东西,无可挽回。我带着漠然的心情看到他们被时间的洪流带走。经过很久的挣扎,我和赫尔终于放弃了我们的婚姻,好像那是一条废弃的宇宙飞船,我们各自坐在自己的救生舱里,隔着窗户望着那条钢铁岛屿般的飞船在浩瀚寂寥的宇宙中缓缓漂去。
再也无法为它做什么。罗摩衍那日在巴士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努力忘记,却以失败告终。在极端情况下窥视到深爱之人内心深处的怨恨,无法释怀。只要看见他的脸,就会想起那一幕。
我们假装忘记,故意提起,在争吵中作为伤害对方的利器,又在倾述时成为控诉对方的证据,然后又是假装忘记。是的,我们仍旧深深相爱,正因为如此才会感到更加痛苦。
我是多么羡慕那样支离破碎的格斯塔星人,他们看上去平静安祥。他们局部活着,以特有的专长技能工作、进食、睡觉、甚至还有性爱,和我见过的地球人类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仍然还在地球。所有之前发生的都只是我脑海中的幻想。
一旦怀疑,那道认知上的裂缝就永远不会完全愈合。你永远无法再那么肯定世界是真的,连同这封信。那么哥哥你呢?赫尔,我的赫尔,以及我和赫尔共同感受到无限浩瀚又精微的感官世界呢?
一旦怀疑,你就丢失了一个宇宙。
我失去了一个宇宙,但这并不能让我好受一些。即使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象,我仍然感到刺痛。被一个你深爱的男人厌恶,痛恨一个你深爱的男人,这两件事实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让我发疯。如果是幻象,为什么会那么疼痛。我是怎么了,哥哥,这一切都是真的,毫无疑问。
最后,为了挽回我们的感情,赫尔提议对他实施记忆切割术。他说格斯塔星人的记忆都被分别储存在身体的不同部位,只要切除那个部位就可以完全消除记忆。
我陪他去做检查,他们说只要切掉一个小手指就可以。如果去做手术,至少我们中的一个人可以从头来过,能够毫无瑕疵地继续爱下去,不会再有相互怨恨。
赫尔试着说服我,我总是不置可否。有什么在阻止我同意,甚至不能去想,因为这个建议太有诱惑力。你可以回到从前,恢复失去的一切,至少是大部分。我想这么做,我渴望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但一股沉潜在内心深处的力量在抗拒,阻止我的行动。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它。有一天,我坐在窗前,早春的空气清冽湿润,沁入我的皮肤中,也沁入到内心的幽暗丛林。忽然我明白了原因。也在同时,我意识到我和赫尔已经完了。
“你不该去做那个手术,至少不该为了我。因为我不想你成为公车上的那些人,因为我不能忍受和一个不完整的男人在一起,因为我要的是你的全部,你的全部,你明白吗?还记得我们在主殿外说的话吗?我要的是全部。如果你不是完整的你,就不再是我爱的人。”当我对着赫尔说完上述这段话的时候,这个男人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血管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他那么苍白,看上去几乎透明。我发疯似的想要冲上去拥抱这个几乎透明的男人。
但我没有。
“你不能忍受不完整的我,你也无法面对一个有瑕疵的我。”赫尔声音嘶哑地说道。他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相互望着,只是相互望着。
我走的那天,赫尔送我去航空大楼。走到楼下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神色古怪地看着我。
“就要走了,你不想看看绿色火焰吗?”
我一时没有明白,但身体已经不明缘由地开始颤抖,从未有的寒意爬上我的脊椎。我试图不去理会他的话,但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些绿色的带爪藤萝上。
精神合体的话从记忆幽谷浮出。
不要让绿色的火焰吞没你,不要成为肉食者的食物。
“据说,他们才是这个星球的主宰,是比我们更高级的生物。还有一种更离奇的说法,声称我们是他们牧场上的牲畜,是他们设置了我们的身体结构,然后等我们无法承受生活自愿放弃完整时,就会将自己身体的某部分献上给他们做食物。”赫尔眼神空洞,嘴角浮现出恬静又诡异的笑容。我有种错觉,仿佛他已经接受了手术。“我们的手术其实很简单,只要赤身裸体走向他们就好。他们知道该吃掉哪部分,一次都不会错。”
猛的,一阵战栗自下而上从藤萝中间穿过,悸动不断向外扩散,藤萝明白赫尔所说的话,像头饥饿嗜血的野兽闻到血味,变得狂躁无比。叶边翻卷,根茎扭转,细小的尖爪奋力挠墙。
我眼前是一片翻滚的大海,吐出灼人的烈焰巨大如火柱,急不可耐的要吞噬一切猩红腥甜的生命。
簌簌声响起,多么熟悉,我似乎在哪里听过。那声音像一只尖利的爪子猛挠我的骨头。
“不用怕,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赫尔宛如梦呓地自言自语道。
我捂住脸,飞奔上了城铁。哥哥,我看到整座城市都在熊熊燃烧。那绿色火焰妖娆疯狂地舞蹈着,为能吞噬这个世界而发出嘶嘶的叫声。
城铁来了,它带着我突出重围,从一座座高耸的绿色火柱中穿梭而过。
此时此刻,我正坐着飞船进行空间跳跃。至于赫尔,就在不久前,我收到他的语音邮件,他告诉我他已经切除了他的双手,那里存放着对我所有的爱和记忆。
哥哥,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完整的一个人。
作者简介:
糖匪,幻想小说作者,曾以多个笔名混迹国内各大幻想杂志,《今古奇幻》《科幻世界》《九州》等等。发表中短篇二十多万字,擅长奇幻、科幻、武侠题材,更擅长将类型小说写得非常不类型,偶尔写个书评,发表在《经济观察报》上。蛰居北京二环内,热爱大自然,每年出逃数月,重度吃货患者,好酒肉好诗歌,热爱蓝奶酪以及黑巧克力等口味浓烈的食品,对豆汁螺狮粉等民间至宝更是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