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妻”

“您打算杀掉妻子吗?”坐在写字台后的黑发人问。

“是的,不……不全这样,我只是想……”

“姓名?”

“是她的还是我的?”

“您的。”

“乔治·希尔。”

“住址?”

“格伦维·南詹姆斯11号。”

那人冷静地写着。

“您妻子的名字?”

“凯特琳,或叫凯蒂。”

“年龄?”

“31岁。”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头发的颜色,眼睛,皮肤,喜爱的香水,衣服的尺码等等。

“您有她的立体相片、录音带吗?啊,我看见您都带来了。很好,现在……”

足足花了一个小时,黑发人站起身严厉地盯住乔治说:“您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

“您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是的。”

“本公司对可能产生的后果不负任何责任,你知道吗?”

“看在上帝的份上,赶快着手行动!”乔治捺不住性子大吼道。

那人从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要准备好您妻子的复制品得花三个小时,您不妨打一会盹——这会使您平静一些。沿走廊左面第三个带镜子的房间是空着的。”

乔治惘然若失地走进那房间,躺在蓝绿绒的卧榻上,身体的压力使天花板上的镜子旋转起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低吟:“睡吧……睡吧……”

“凯特琳,我不想上这儿来,这是你逼的……,我不想打死你……”在半睡中乔治轻声地说。

镜子在无声地旋转,他入睡了。

在梦中他发现自己重新回到年轻的时代,他和凯蒂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奔跑。风儿吹拂着凯蒂的金发。她在甜笑。他和凯蒂亲吻……

突然。凯蒂和列昂那德·菲尔普斯在一起,如此亲热,如些缠绵。这是怎么回事?菲尔普斯,是谁?为什么他要闯进我们的生活?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年龄的差别吗?乔治进入五十而凯蒂还年轻,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乔治含泪醒了过来。

“希尔先生,一切为您准备好了。”

他笨拙地从卧榻上爬了起来,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是的,他已经五十岁了。这是个可怕的错误,人们总想讨个年轻姑娘做老婆,以后才不可避免地发现她们迟早要从怀抱中溜走,象蜜糖在水中溶化一般。他厌恶地望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浮肿的下巴和发胖的体形……

黑发人把他领到另一间屋里,乔治屏住呼吸:这正是凯蒂的房间。

“我们公司力求满足顾客的要求。”

乔治·希尔签了张一万元的支票,那人拿了支票便离去了。

房间里非常安静。

乔治坐下来摸摸口袋里的手枪。是啊,花了一大笔钱……但是有钱人不怕豁出钱来进行这种“干净的谋杀”,这是非暴力的暴力,没有死亡的死亡,他会由此而感到轻松一些。他开始平静下来瞧着房间。这个他已等待足有半年之久的时刻终于逼近了,一会儿房里就要进来那个美丽动人的拷贝机器人,一个被看不见的线操纵的偶物,然而……

“您好,乔治!”

“凯蒂!”他急速转过身去,脱口而出。

她正站在身后的门边,穿了一袭柔若轻雾的绿色长衣。一头波浪般的秀发在玉颈后撩拂,眼睛放出蔚蓝色的光彩。

他满心震撼,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你真美!”

“难道我有时不美吗?”

“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的声音异样缓慢,象梦游者似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触及她的躯体。

“你怎么啦。这么多年都没看够我吗?”

“永远也看不够……”泪花在他眼里打转。

他虚弱地坐在软榻里,战栗的双手放在胸前,两眼眯着缝说:“这太不可思议了,犹如梦幻,他们怎么造出你来的?”

“我们被禁止谈论这些,一切会被破坏的。”她的目光冷森森的,但他想吻她。

“乔治!”耳边一声震喝,连眼前的房子都在晃动。

“好,好,马上,就一分钟……”他晃了下脑袋,似乎要甩掉刚才的余震,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暗想:在他熟睡的三个小时里,他们在她身上安装了微型的钟表发条,再戴上金刚钻和红宝石,造出了这般美人!

“你……”

“你是想谈关于我和菲尔普斯的事。”凯蒂打断他的话说。

“等一等,这件事可以放一下。”

“不,就现在谈。”她坚持不让。

其实在他看见她以后,心中的怒气似乎已被一扫而空。此刻他想到自己是那么使人可厌。

“不,回答我。如果是有关菲尔普斯的,那么你早该知道,我是爱他的。”

“别说啦!”他双手掩耳,但她却不饶不让。

“你清楚地知道,我现在整天和他在一起,下周我们将飞往雅典。”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你没有罪,没有罪!”他跳起身并抓住了她,“你还只刚刚出现在这世界上,你不是她,有罪的是她而不是你,你完全是另一个人!”

“不对,”这女人说,“我就是她,我和她完全一样,没有一丝一毫是她所没有的。实际上我们是同一个人。”

“但你和她一样行事吗?”

“我正好和她一样。我吻过菲尔普斯!”

“这不可能,你只是刚才产生的!”

“不错,但我已具备了她的过去和你所记得她的一切。”

“听好,”他一面央求一面强使她听自己说,“也许,也……也许能……嗯,付更多的钱,能把你带走?我们飞到巴黎去,到斯德哥尔摩,随便哪里都行!”

她笑了:“我们是不出售的,仅供租用。”

“但是我有钱!”

“这在很久以前就试过了,不行,人们会因此而发疯的。现在谁这样做谁就犯法,我们之所以存在至今只不过是当局故作聋哑而已。”

“凯蒂,我只求一件事——和你在一起。”

“这不可能——要知道我就是凯蒂本人,连每个细胞都是。再说现在是绝对禁止把我们这些复制人运出公司大厦的,这是为了防止竞争,否则把我们一解剖就会知道制造我们的秘密。够了,我已经警告过你,别谈论这类事了。如果你不满意的话,你可以离开这里。不过你是付了钱的——那就干你想干的事吧。”

“但是我不想杀掉你。”

“在你的内心深处是想的,你只是在克制这种欲望,不使它爆发而已。”

他从袋里掏出手枪说:“我真是老混蛋,真不该上这儿来……你是如此美丽!”

“今晚我还要和他约会。”

“闭嘴!”

“明天早上我们将飞往巴黎。”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再打那儿上斯德哥尔摩,”她愉快地笑了,还摸摸他的肚子,“就这样,我的胖子。”

他面色泛白,隐藏的愤怒、羞辱和仇恨在他内心激荡。他忽然明白是装在她头脑里的心灵感应器在捕捉他的每一个反应,她只是个机械偶物!是他本人在通过看不见的线操纵着她,但他已到了几乎失控的程度。

“老东西,你的青春已经逝去了。”

“停下来!”

“你老了,老了,而我还只有三十一岁。唉!乔治,你真是昏了头——光顾工作,而我在同时又陷入了爱河。他真是迷人,对吗?”

他举起了枪:“凯蒂,别逼我!”

但她还是依然喃喃自语:“他真迷人!他真……”

“砰!”枪声响了。

凯蒂倒下了。

她躺在地上,还在微微抽搐,那失去知觉的嘴还大张着。

乔治·希尔同时也昏了过去。

潮湿的毛巾在额上轻轻擦拭,乔治苏醒了。

“一切都已结束。”黑发人说。

“结束了?”乔治低声重问了一遍。

黑发人点点头。

乔治无力地望望自己的手,他记得手上曾是血污狼藉的,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倒下时地板上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我得离开这里。”乔治·希尔挣扎着站起来说。

“只要您感到自己还行的话……”

“我行。”他站了起来。

“凯蒂已经死了?”

“啊哈,那当然,我刚杀了她!先生,那血是真的……”

希尔从电梯下到底层来到门外,天正下着霏霏细雨,但他还想站一会儿。他刚从仇恨和杀人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回想起来真可怕,他明白自己再不会想杀人了,哪怕凯蒂就在眼前。

雨点打在面颊上,他想,这种“干净的谋杀”真正的意义还在于能防止现实的犯罪:当你想殴打、杀害或折磨某人时,能让你在偶物的身上尽情发泄一通……他站在人行道旁,深深吸进一口新鲜空气。

“是希尔先生吗?”他身旁有个声音在问。

“是的,什么事?”

在他手上响起了手铐的咔嚓声。

“您被逮捕了。”

“但是……”

“跟我走,斯密特,把楼上的其他人抓来。”

“您没有权利这样做……”

“对于谋杀罪——我们有权。”

天空猛然炸响雷声。

乔治·希尔被带进了监狱。

狱门哗啦一声,进来一位律师。律师瞧了一下站在窗前的希尔说:“一切完了,今晚您将被处决。”

“我不是凶手,我打死的是个机器复制人。”希尔愤怒地说。

“法律就是这样,谁也无法改变。您知道,对其他人也是这么判的。替身机器人公司的老板定于午夜处死,他三个助手是在午夜一点,而二点半就轮到了您。”

“谢谢,”希尔说,“您已经尽了力。看来,谋杀毕竟是谋杀,尽管打死的不是活人,但是有预谋,只是少了活的凯蒂而已。”

“再见,希尔先生。”律师走了,狱门又关上了。

乔治·希尔依然站在窗前,双眼呆滞。这时墙上亮起了红灯,扩音器中传来声音:“希尔先生,您妻子在这里,她请求和您会面。”

他双手抓紧铁栅。

“她已死!”他想。

“希尔先生。”那声音还在喊他。

“她死了,是我杀了她!”他在墙上猛击一掌说,“她死了,死啦!我杀死了她。我不想再见她,她死了!”

四周一片沉寂。

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被痛苦扭曲的脸。他迷糊地感觉从监狱办公室出来两个披雨衣的人影。

这是凯蒂,和她在一起的是列昂那德·菲尔普斯。

“凯蒂!”

凯蒂转过身,挽住那男子的手,两人穿过黑沉沉的雨幕,越过马路,进了小汽车。

“凯蒂!”他摇晃铁栅,捶打着水泥墙,“她活着!喂,监狱官!我看见了她。她还活着!我没有杀死她,放我出去!我什么人也没杀死,这全是开玩笑,是误会,我见到了她!凯蒂,回来,对他们说,你还活着!凯蒂!”

监狱官进了狱门。

“你们不能判我刑!凯蒂活着,我刚才看见了她!”

“我们见到她了,先生。”

“那就放我出去!快放!”

“法庭已经作出了判决,先生。”

“这是不公正的!”

他跳上桌子,紧握窗栅,狂野地嚎叫。

汽车载着凯蒂和菲尔普斯,渐渐远去。监狱官抓住了乔治·希尔,而他还在叫詈不休……

孙维梓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