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文爷》原文_作者:郑武文

那时候文爷只有二十来岁。二十来岁的文爷剃头的手艺已是炉火纯青,在阳镇一带可谓家喻户晓。

一天晚饭后,文爷正坐在院中乘凉,街上一阵狗吠过后,院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来人背了一个蓝色的褡裢,月色暗淡,看不清面目,不过来人倒也有礼,轻声问道:“可是剃头的阿文吗?”

文爷起身:“正是。”

来人说:“想请您给我剃一下头,不知还开张吗?”

文爷说:“先生远道而来,屋里请吧。”

文爷点上一支蜡烛,摆好摊子,温上热水,让来人坐定。围上围布,二人并不搭话,文爷开始剃头。将客人的头剃得板寸长短,又在脸上刷上皂沫,蹭一下那把一尺多长的刀子,轻轻地刮起来……直到将客人的脸刮得铁青,又修一下鼻毛,然后是头部按摩,背部敲打,直敲得来人骨酥筋软,昏昏欲睡,文爷才说一声:“好了。”

来人睁眼,笑道:“好手艺,几个铜板?”

文爷说:“五块大洋。”

来人脸色急变:“讹人,是不是?你可知道我是干啥的?”

文爷并不搭话,只是面带微笑,拿着剪子,自上而下,剪下巴上的胡子。

来人说:“既知道我是剪径之人,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把你做了?”

文爷还不搭话,拿起刮胡子的刀子,又轻轻地刮起了下巴。

看着那把寒气闪闪、一尺多长的刀子,来人不禁颈部一凉。刚才自己闭眼睛的时候,文爷取己性命,易如反掌。不过来人又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手下几十名弟兄也不会放过你啊。”

文爷这才呵呵一笑,自剃头挑子底下抽出一张纸来。是一张通缉令,通缉土匪头子刘七,赏银五百大洋。文爷说:“五块大洋不多吧?”

那人看着自己的画像哈哈大笑。文爷又说:“我还知道你褡裢里尚有五百大洋。听到狗咬,我知道你取了奸商王万的赎金。”

刘七又笑。

文爷说:“我知道你艺高人胆大,亲自来取赎金。也敬慕七爷是条汉子,才不怕担通匪的罪名。”

刘七自褡裢中抓出一把大洋扔到桌上,说:“好!不卑不亢,是条汉子,跟着七爷做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何?”

文爷分出五块大洋,剩下的又推到刘七面前:“人各有志,在下只作小本买卖,好汉还当不了。”

刘七起身:“好,后会有期。你这个朋友七爷交定了。告辞!”说完钻进暮色里。

自此以后,刘七和文爷成了朋友,经常领着弟兄们深夜来喝酒剃头。

忽一日,传来噩耗,刘七被鬼子打成了筛子。

是夜,文爷正在家焚香痛哭,来了刘七的两个弟兄,说:“七爷临死留下遗言,请文爷做山寨老大,还望不弃。”

文爷推辞,二人跪下相求。文爷说:“挑上我的剃头挑子,咱走!”

自此以后,山寨换了老大,日日扒铁路,扰据点,抢鬼子的粮食,弄得鬼子寝食不安。

人口也壮大到几百人。鬼子几次进山围剿,皆因八百里大山,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于是贴出告示,悬洋八百,求文爷人头。

维持会长陈老高是个铁杆汉奸,整日里狐假虎威,做尽了坏事。他找到古城鬼子驻军小队长山田说:“那阿文是我外甥,自小父母双亡,是我拉扯大的。我愿上山做说客,不费太君一枪一炮,拉他来降,只要能给他碗饭吃就行。”

第二天,陈老高大摇大摆地向山上走去。到得山门,大喊一声:“通报你们家大当家的,就说他亲舅来了。”卫兵喝令他站住,进去通报。过了一会,两个卫兵走过来,把陈老高五花大绑,蒙上遮眼布,向山上走去。直气得陈老高破口大骂,结果过来个卫兵,往他嘴里塞了块脏布。

不知走了多久,陈老高听得文爷一声:“亲舅啊……”就跪倒在他面前,双手给他解开绳索,扯去遮眼布,拿去塞嘴布,跪在他面前嚎啕大哭:“好几年了也没去看舅,是怕连累你啊……”爷俩抱头痛哭。

命令摆下酒宴,珍贵的山禽,上好的云门春,与陈老高畅怀痛饮。陈老高几次提出鬼子的意思,文爷总是打断:“不提这个,娘舅待我如亲爹,我却不能报答,心里有愧啊……”忍不住又哭。

山上弟兄们也来敬酒,吵吵嚷嚷,不觉日西。文爷说:“山上不安全,舅舅先请回吧,改日再叙。”陈老高张了几次嘴都被打断,心想来日方长,改日再来招安吧。

文爷一行送至山口,说了句:“舅舅慢走。”就停住了。只剩下个喝多了酒的陈老高晃晃悠悠往前走。

夕阳如血,山风凛冽。

待陈老高走出一百来步,文爷从卫兵手里拿过手枪,“叭叭”两枪,陈老高就倒在了血泊里……

弟兄们带着惊疑的目光望着文爷,文爷吹了吹枪口,两颗眼泪潸然而下,说:“我伺候的是舅舅,打的是汉奸。麻烦弟兄们买口上好的棺材,厚葬了吧。”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