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刎》原文_作者:张皓宇
“哥,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我诚恳地求着惟一的亲人,从小到大一直照顾自己的兄长。
他淡淡一笑,很镇静地道:“别怕,很快就过去了。拨剑吧。”
我们都是齐王田横的门客。自然,他早已不是齐王了。当年,他与兄长田儋、田荣在齐地起兵抗秦,我们一直追随着他。战火无情,齐地失了又夺,夺了再失,田家还是没能成为最后的胜者。田儋、田荣均在一次战败中死去。随着汉王刘邦的节节胜利,中原没有了立足之地,主公田横带着我们最后的五百人逃到一个海岛上避难。想不到已经成为皇帝的刘邦,还是没有放过我们,下诏给主公,命其投降称臣,得封王侯,否则立即派兵诛灭。
主公同意降汉,带着两位随从奔赴都城长安。不久,又有使者命我们五百人也上路出发,来到这里,得到的竟然是主公自杀的消息!
原来他耻于称臣,过去又曾杀过汉王的说客,心中有愧,早已萌生死志。他知道刘邦想一见自己面容,在距都城三十里处,拨剑自刎。随从快马加鞭将尸体送至长安。刘邦以诸侯王之礼厚葬了主公。葬后,两位随从立即自杀相殉。现在,到我们了。
所有人都那么从容,那么坚定,一切仿佛是自然而然的规矩,无可非议。但是我不愿离开这个世界!眼睁睁经历过那么多死亡,看过无数横陈的尸体,我不想加入其中。手中这把剑最后结束的生命,竟是自己的主人,我不甘心!
哥哥并未思虑太多,依然略带一丝安详的笑意,道:“动手吧,我们一起上路0”
我按住剑柄,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一定要走上这条绝路吗?没有任何选择吗?”
“那是自然。你何出此言?”哥哥已经拔出剑来。
“我不想就这么自刎……我们都还年轻啊!”我依然不放弃。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表情顿时严肃起来,问我:“你,不会是……贪生怕死吧?”
“当然不是!”我和他一样,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词,“我从十五岁就和你一起随田家东征西讨,出生入死,你可见我在战场上有一刻怕过?”
“没有,你是好样的,没有给我们过世的父母丢脸,我一直以你这个好弟弟为荣!”哥哥的脸上闪过几分自豪,“那你现在为何如此胆怯?”
“我并非胆怯,只是心有不甘。我们都曾想保佑主公,创下一番大业,如今没有成功,主公身死,难道我们五百人都要为之殉葬吗?我不想……”
啪!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哥哥怒气冲冲扇了我一掌,厉声训斥道:“大胆!你怎能道出如此不忠不义之言!你忘了主公往日的恩情?当年我们父母死于战乱,我和你无家可归,若不是田家收留了我们,恐怕我们兄弟现在早已弃尸荒野!此间五百人,无不受到过主公莫大恩惠。数年来,主公与我们同甘共苦,四处奔波,从未抛下我们,齐地的百姓,有谁不称赞主公的礼贤下士!如今正是我们报恩效命之日,你却畏畏缩缩,真不知羞耻!”
我很委屈,也提高了声音:“这一切我岂会不知?哥,你应该了解,我同样忠心耿耿,若主公有令,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如今之情形,非比往常,主公已然离世,为之殉葬,不过徒增一具尸体而已。我们年纪尚轻,完全可以浪迹天涯,纵横天下,我相信,主公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不愿我们就这么随他而去的!”
“你不是胆怯,便是糊涂!重义轻生,为知己者死,乃古来高士之凤范。我等不才,未能辅佐主公成就霸业,已然有罪,以死相效,理所当然。你还记得我曾讲过的豫让、聂政、荆轲这些侠士吗?他们感知遇之恩,为主公行刺权责。纵然身死,其美名亦传诵至今。这都是我们的榜样!”
“不错!我也佩服他们的英勇果敢,意志坚决,但我们的主公已经去了,这般自刎。就是效忠?我只是为自己感到可惜……”我的声音不觉中越说越小。
“可惜?你不觉得愧于贪生吗?”哥哥继续道,“当年伯夷、叔齐宁肯饿死,不食周粟;如今刘邦逼死了主公,我们却还要做大汉的臣民,苟且偷生,有何颜面存立于世上!”
哥哥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却始终觉得心中另有一个自己,没有被说服。那个自己如溺水之人在拼命挣扎,用尽力气喊着:“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但是他眼睁睁地就要被水淹没了。
所剩时间不多了。同行的人,都已拔出剑来,有的已经动手。我看着这些相伴多年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没有任何人迟疑。哥哥紧盯着我,目光越来越凌厉,如一柄利刃向我刺来。我愈发不敢看他,低下了头。
那么,就此告别这个世界么?我忽然无比怀念曾经避世而居的海岛,虽然那里尚属荒凉。主公带我们来后,歉然一笑道:
“这里富庶不比中原。不过没有那么多是非纷抗,我们终于不用四处奔波,为性命担忧了。”大家无不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平安了此残生,想不到最后竟落到如此田地。
哥哥的剑指向我,冷冷地说:
“我希望你能自己通晓大义,倘若依然怕死贪生,我就与你断绝兄弟之谊,莫怪我剑下无情!”
没有时间过多考虑了,我知道,五百人中,自己断然不能独生。我拔出了剑。此刻,心中突然有些恼怒,无非一死,胡思乱想那么多作甚?眼一闭,剑一横,一切都结束了,他人无不如此,为什么惟独我会觉得不甘心?但越想消灭这种心绪,这点不甘,越如一颗在石缝中挣扎发芽的种子,顽固地生长着。
我承认,自己始终都没有拔出这颗种子。但也无关紧要了。死,果然是一件很快的事,我似乎连疼痛都没有感到。合上双眼之前,我看到哥哥满意地笑了,把剑横在他自己的颈脖上。
也许正是那一分不甘心吧,我虽然死了,魂魄却仍在汉朝的土地上游荡。有一天,我看到一位叫司马迁的文人在竹筒上写道:“吾闻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于是犹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