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盖头》原文_作者:红酒

风刮得邪乎,远处的哭声被风扯得若有若无,夜黑得像扔在墙角里的那只乌盆,桌上的油灯被透过来的尖尖的风吹得东摇西晃,屋里人的脸忽明忽暗分不出个眉目来。

黑子抱着头蹲在炕沿前跟个没嘴葫芦一样不出声。许久,才站了起来。于是,一干人拥着黑子来到上房。

床上躺着的女人叫蓝花花,人消瘦得不成样子,一双失神的眼睛空洞黯然。那曾经是一双多美的眼睛啊,黑子难过地背转身,不忍再看。

蓝花花蒙着花盖头嫁到槐树洼时才十七岁。槐树洼的老老少少惊讶地说从没见过绣花盖头,那盖头一边龙一边凤花团锦簇金灿灿地晃人眼。早先,隔壁二娘嫁过来时很风光了一阵子,可还是红绸盖头呢,这个蓝花花居然别出心裁亲手绣个龙凤盖头来。

新人拜罢天地入洞房,摘下花盖头的那一瞬间,村里人眼都直了,说这么标致的人儿,像是从画上飘下来的,二娘拍着巴掌说蓝花花那张脸像熟透了的水蜜桃。

蓝花花嫁的这家人在村里算是个殷实人家,有骡子有马,有房子有田。女婿是个读书人,平日不怎么沾家,即便是回来了,也和蓝花花说不上三句话,只晓得捧着书依在炕头上看。

人家少年夫妻总会有个打情骂俏的时候吧?可蓝花花嫁的这人好像不会,一天到晚板着脸跟谁欠他几吊钱似的0蓝花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人看她一眼,二娘说自己这张俏脸像水蜜桃,水蜜桃就这么招自家的男人不待见?蓝花花觉得委屈。

婆婆边做饭边对蓝花花说:小两口没事也出去走动走动,去南沟看看你二舅,去后营瞧瞧你大姑,见天憋家里看那闲书有啥用?蓝花花就回到屋中,轻言轻语原封不动地把婆婆的话说给女婿听。那人听了,把书从脸前移开了些,不屑一顾地瞟了瞟蓝花,说,啥闲书?你不懂。蓝花花不认字,被女婿一番抢白,脸红得真跟个水蜜桃一模一样。

新婚还不到仨月,那人突然不见了。起初,蓝花花以为他忙顾不上回家。可小半年过去了也不见踪影,蓝花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背地里老抹眼泪。

这天,暮色重得拎不动,南沟的二舅失急慌忙来了,进门瞅见蓝花花顾不上招呼就直接拉着姐姐姐夫进了屋,关了门说话,好一阵子才出来。蓝花花的婆婆红着眼圈儿说,看闲书看傻了,不要爹不要娘,新娶的花媳妇也扔下不管,说是跟着大胡子司令打鬼子去了,怕家里阻拦,偷偷走的。

蓝花花刚过门儿,今后的日子咋过,那人没交代。蓝花花忍不住哭了,哭得天昏地暗。哭够了,才对二娘说,他心里没我,我不怨,可他是独子,咋着也该给爹娘言一声吧?!

黑子是蓝花花婆家的远房侄子,父母在世时给黑子张罗过一房媳妇,后来人家嫌黑子穷,趁黑子去山里收购粮食时跟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跑了。黑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就没心思再娶了。

蓝花花嫁过来的那天,黑子跑来帮忙,新媳妇敬完酒转身回房,却与黑子撞了个满怀,蓝花花羞得满脸通红,慌乱中瞟了瞟眼前人,不看则已,一看大惊失色,这个叫黑子的叔伯兄弟跟新郎官如此相像,只是黑子比自己的男人稍高些。黑子也窘得不行。当晚,黑子躺在自家炕上,脑子里全是新嫂嫂的身影,赶也赶不走。

日子不动声色地过着,公婆相继过世了,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方圆左近的轻薄子弟开始瞄上了蓝花花,深夜轮流在她家窗户底下学鬼叫,扔砖头。吓得她整宿整宿不敢睡觉,流着泪拥着被子坐到天明。

黑子总是默默地帮蓝花花,夏收夏种秋收秋忙,时不时搭把手。西坡顶那块地该翻了,蓝花花的娘家兄弟来帮忙,五更天,蓝花花和兄弟踏着露水来到地边,却见地被挖了一大半了,黑子光着脊背,把钢锹深深地蹬下去,一使劲,一大块油乎乎的土像盛开的花翻了上来。看见蓝花花,黑子只会嘿嘿傻笑。

隔壁的二娘时常相劝,说有个男人帮衬着,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蓝花花也晓得黑子的心事,可她面对黑子时,却总说自己的男人没准儿哪天会突然推门进家,一偏身坐炕上斜倚着看闲书呢。

一天晌午,黑子来蓝花花家还牲口,把缰绳放在蓝花花手里时,黑子突然说,花花嫂,你怎么生出白发来了?蓝花花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头,说黑子兄弟,腊月十七我就满四十了。四十岁的女人豆腐渣,白头发还能少呀?说完珠泪涟涟,怕黑子笑话,赶紧把脸埋在手掌心里,瘦削的肩膀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

就是这个让黑子一辈子心疼的女人,如今三魂六魄即将远去,黑子伸出手,撩起了遮在蓝花花眼角边的一缕头发:花花嫂,你还在等?等那个让你守一辈子活寡的负心人?

蓝花花凝神注视着黑子,泪水从眼角滑下,她使出全身力气指向炕头的黑漆描金花木箱。黑子迟疑着将箱子打开,一眼看见的是龙凤花盖头,鼓鼓囊囊的,不知包的啥。解开来看,一双又一双崭新的黑布鞋,每双鞋子的右脚要比左脚宽出一分来。黑子右脚是个六指,这些鞋他穿起来正合脚。

黑子心里明白了,他把龙凤花盖头轻轻地放在了蓝花花散乱的青丝边,抱起那些鞋子,泣不成声。

蓝花花将花盖头紧紧地抓在了手中,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一道光芒……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