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贺寺上人之恋》全文

前言

我没有费心做考证就开始写这则故事,可能会被指责不够谨慎。对我而言,唯一的根据是《太平记》①第三十七卷的传说性记叙,诚如各位所知,这是和天竺的一角仙人的故事成对比,对我国的志贺寺上人的爱情所作很简洁的记叙。

这故事之令我感兴趣,与其说独特的恋爱情绪,不如说那单纯的心理的事实。主题是爱情和信仰的相克。在西方,这种例子很多,但在日本是少有的事例。恋爱的因素很明显地和来生关系密切。不仅上人,就是被爱恋的女人当中,也会争夺来生与今世的席位,说得夸张些,当他们本身所思考的世界结构处在崩溃与否的危险境地时,恋爱故事才会成立。实际上,平安中期(约九世纪)以后兴盛的净土信仰,严格的说,是信仰,不如说是一个巨大观念世界的发现。

据源信②写的《往生要集》③所载,即列举了盛赞净土④的十大快乐,仍只是九牛一毛而已。所谓十种快乐:圣众来迎之乐、莲花初开之乐、身相神通之乐、五妙境界之乐、快乐无退之乐、引接结缘之乐、圣众俱会之乐、见佛闻法之乐、随心供佛之乐、增进佛道之乐。

净土的土是琉璃。净土的路被黄金做的绳子区隔。地面平坦,没有止尽。在一个个分界上,有五百亿座用景泰蓝造的宫殿楼阁;有着各式各样宝物的地板上,铺着奇怪的道袍;殿里楼上许多的天女始终奏着乐,歌颂如来。讲堂和精舍和宫殿和楼阁的庭院有浴池,黄金的池底是白银的砂,琉璃的池底有水晶的砂。池子上开满着辉亮色彩琳琅的莲花,灿美的光随微风乱颤。此外,鸭子、雁、鸳鸯、鹤、孔雀、鹦鹉、伽陵频迦(有着美女脸声音美妙的鸟),昼夜不分地以温柔的声音歌颂佛陀。再怎么温柔的歌声,由这许多鸟类合唱也觉得吵闹了。

池畔和河岸旁的丛林都是宝树0紫金的矮树、白银的枝枒、珊瑚的花,映照在水镜里。虚空垂下宝绳,而且挂满许多宝铃,法华颂经声绵延,不去动它会自动发声的不可思议的乐器也遥远的挂在虚空。

如果想吃什么东西时,很自然的,眼前会出现景泰蓝桌子,上面有盛着山珍海味的景泰蓝的盘子。但是,不需要用手拿起来吃,仅只看到颜色、闻了香味,就感到身心清洁、饱腹、身体滋养,什么都不用吃,餐后,盘子和桌子会忽然消失。

衣服会自动套在身,不需裁缝、洗涤、修缮。不用灯火,光明无时不在,不要冷暖器设备,一年里,温度适中,世界充满百千种微妙的香气,莲花的花瓣飘个不停。

而且,《往生要集》的观察门题中提及,初学观行⑤无法进到深奥处,必须将精力倾注于唤醒外在的想像并使之无限的扩大。为了观佛,靠想像力超越地面的境地是一种快捷方式。没有规律的想像力集中在一茎莲花上,再从那里扩散。

以显微镜的观察和天文学的推理,这莲花,可成为一个宇宙论的基础,或者媒介。首先,一朵朵花瓣有八万四千条脉,一条条脉有八万四千个光亮。而且,无论那花有多小,直径有二百五十由旬巨大,如果以一由旬有三十里的说法来算,那么,直径七千五百里的花还算袖珍的呢。

这种莲花有八万四千片花瓣,一片片花瓣当中,有各自绽放光明百亿颗的珠玉。在装饰得很美的花座上,耸立四根宝柱,那一根根柱子,就像百千万亿座的须弥山⑥,柱子上的幔幕点缀着五百亿颗宝珠,一颗颗宝珠有八万四千的光亮,一个个的光亮化作八万四千不同的金色,那各异的金色又作出各种变幻。

这样的凝想称作“华座之思”⑦,在这则爱情故事背后展开的观念世界,正有如此的格局。

志贺寺上人是个德行很高的僧侣。

眉毛花白,衰老的身躯必须拄着拐杖才能走动。

这位修养学问双熏的圣者的眼里,现世,不过像尘芥罢了。上人在定居这座草庵后,亲手栽种的松树,已高耸入空,树梢迎风摇曳。如此长时间的舍弃了浮世,再怎么神圣的心,也难免生成安心的念头吧。

他怜悯地暗笑身处富贵的人,为什么不自觉那只是梦中的快乐?见了容颜美丽的女子,也同情她们是随着烦恼流转在迷界的人。

只要不对这个现世的动态抱着同感,从那一刻开始,现世也就静止了。在上人的眼中,现世是静止之相,现世不过是纸上的画,一张异国的地图而已。这种彻悟的心境,使人忘记恐惧,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地狱的存在。现世对他而言很清楚的是无力的,而且,他绝不是傲慢的人,也就没想到这是自己德行高超带来的结果。

上人的肉体已大致衰萎了。

入浴的时候,凝视着衰弛的皮肤覆在凸骨上自己的身子,感到喜悦。这样的肉体,像是别人的,已能相互让步了。净土的饮食也像配合了这个身子。

每晚的梦,只做和净土有关的梦。醒来时,知道了仍活在现世,感受像被系绑在无常哀怜的梦里,只觉得悲哀。

春天,一到花季,来自城里探访志贺之里(滋贺县)的人多了起来。上人一点儿也不觉得烦扰。因为现在的心境已不再受这些人搅乱了。上人带着拐杖走出草庵,来到湖边。午后的光亮转成夕阳照射的时候,湖波闲静。上人作水想观⑧,独自伫立湖畔。

此时,身分高贵的人的座轿⑨来到湖岸,停在独伫的上人近处。轿里坐着京都⑩的御息所⑪。御息所为观赏志贺春天的景致而来,为了再看一眼湖景,停了轿,从轿中浏览。

上人不自觉地望向那边。然后,被那美丽震撼了。御息所和上人的视线短暂遇合,由于上人目不转睛,御息所也没有闪躲。御息所原不是能原谅无礼注视的宽容的人,但是,对方因为是行止端正的老僧,她只对那短暂的凝视感到有些讶异。

御息所突然停止游览,座轿开动,通过志贺山旁向王城的路出发。入夜,座轿从银阁寺大道转进皇居。直到轿影消失在树和树之间,上人动也没有动。

现世在一瞬间,以惊人的力量向上人复仇。自认不动如山的信念瓦解了。

回到庵里,对着主佛,他想诵经。可是,妄想的图象一径挨近妨碍着。那美丽只是假象,是必会寂灭肉身一时的现象而已。尽管这么想,但当难以形容的美丽打动了上人的心的剎那,那力量,像是稀有的、永远的力量。感动虽像故意戏弄肉体般的一径纠缠,但上人毕竟已不再年轻了。肉体的变化并非瞬间发生的,应该说不知怎么迅速的被浸在微妙的毒里,使精神立刻变质了比较妥当。

上人不曾犯过色戒。年轻时虽和女色格斗,却把女人当作是肉体的存在。想像中的肉体只是纯粹的肉体。结果,上人为了征服这个相当观念性存在的肉体,倚藉精神的力量。此举成功了,而且,当前为止,了解上人行迹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怀疑那个成功。

但是,游览环顾湖水的那张女人的脸,说是肉体却又是太光辉的完整的存在,上人不知怎么命名才好。在这稀有的瞬间出现之前,只能说是长久以来欺骗上人、悄悄隐藏在上人内心的东西现身了。简直就像现世本身、静止的现世突然从画中起身、开始动了起来。

彷佛站在王城大道车马喧嚣中,双手遮住耳朵后很快地松开手,噪音迅速的在身边升起那样。

抚摸到现世的流转,听见了那声音,就像进到现世的环圈里。原本和任何事物断绝关系的人,再度置身于一种关系。

上人在读经当中也几次不能克制的叹了气。心想,大自然或能排遣情绪,眺望傍晚山上的云,但整个心像云一样的浮游徒然乱了形状。仰望月亮,倾心所想的仍然一样,面对主佛想让心思安静下来,但主佛的脸变幻成御息所的脸。世界进到了小小的环圈中。在那个圈圈里,一边是上人,另一边是御息所。

京都的御息所很快地忘了志贺湖畔凝视着自己的老僧。

过了一段时间,听到谣言,才想起那件事。亲眼看到上人目送御息所座轿离去的当地人,告诉前来志贺赏花的贵族说,上人在那天傍晚发疯了。

御息所当然装作不立刻将谣言当真的模样。可是,由于志贺寺上人的德行名声很高,如果谣言是真的,这个事件不免满足了御息所的虚荣心。她对世俗男子们的执恋已腻烦了。

御息所虽然很清楚自己的美貌,但有种会被无视自己的高位和美丽、并认为那毫无价值的力量吸引的倾向,她的信仰之心厚笃,因为生活无聊,她信了净土。把如此绚烂华美的现世称为秽土而厌离的佛法,毕竟聊慰了被当作世间宝物的荣华的倦怠感。

在恋爱专家们的眼中,御息所是宫廷优雅的化身被崇拜着,没有人不爱这位贵妇人,实际上,她也值得被恭维。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御息所并非从心底爱着天皇。御息所梦着的是在几乎不可能的分界上才有的爱欲。

志贺寺上人是有名声的高德者。而且岁数很高。他是个弃世的人,王城里无人不晓。如果谣言是真的,那就表示上人被御息所的容色所迷,不惜牺牲来生奉献。没有能比得上这样的牺牲,没有比这更大的赠礼了。

御息所不为宫廷的仰慕者所动,年轻貌美的王公贵子也动不了她的心,男人的容貌不算什么。她只关心有谁能够最强烈、最深刻地爱她。

内心怀抱这种关心的女人,是一种恐怖的存在。假如是妓女,只需献上地面的财富就很足够,可是,御息所因为拥有了地上所有的荣华富贵,她等待的是奉献来世富贵的男子。

宫廷里,有关志贺寺上人恋情的谣言愈传愈炽,连天皇都半开玩笑的提起这事。御息所当然不会对这玩笑感到喜悦,冰冷地当作一种趣闻。御息所知道,任何人都能放心的开玩笑,一个原因是,御息所的美丽使道德高的和尚都情不自禁;另一个因素是,大家都安心地认为老人和贵妇人之间绝不会发生现实的恋情。

御息所回想从轿子里看见的老僧的脸孔,和到现在为止爱过她的任何男子的脸都不一样。一点儿被爱的资格都没有的男子的内心,也会萌长爱情的芽真是不可思议。现实里宫廷的诗歌对唱等,那种歌颂由同情生爱时所用的“无望的恋情”的诗材等,与和尚的爱相比,几乎就像因为自满而演出的戏耍般的演技。

到这里应该能理解了吧,与其说这位贵妇人是优雅的化身,不如说她倚赖被爱这雄壮的趣味维生。地位再怎么高的贵妇人,只要是个女人,如果除去了被爱这件事,握有再大的权力也毫无意义。当男人热中政治斗争时,女人用别的方法、纯粹女性的方法做着征服世界的梦。然后,嘲笑剃发的女性。到底女人虽舍弃俗世,却无法割舍自己拥有的东西。只有男人能够丢弃自己现有的东西。

那个老僧一旦舍弃浮世,他比公卿哥儿们更像男人。就像他弃舍浮世那样,这次,他为了御息所连来生都放弃。

信仰笃实的贵妇人的内心,浮现莲花的图象。想起有着二百五十由旬宽的巨大莲花。比起肉眼能见的小小莲花,这朵毫无规则的莲花,更符合她的兴味。例如,和聆听庭院前风掠过树木的声音相比,吹过净土宝树的风所生的微妙音乐就有趣得多。想起悬挂天空的那不敲自鸣的乐器,就好像身边也有琴和筝模仿着奏出那清静的乐曲。

志贺上人在搏斗。

年轻时与肉体的格斗,带着获取来世的希望。但是,到了老年的这个绝望的决斗,却和无法挽回的丧失了的感情相连。

爱恋京都的御息所的不可能性,就如天日昭彰般的无需怀疑。再说,被这恋情俘虏了的时候,不能去到净土也不言自明。在世间原本心境自在的高僧,瞬间,却罩在前途灰黯之中。想超越年轻时决斗的勇气轻而易举,但也许是基于自尊而不想这么做。

上人再度感到恐怖的存在。他觉悟到未来不知会发生什么的现世中那深深的黑暗。他相信,直到那高贵的座轿靠近志贺湖畔以前,等待着自己的是不太远的涅盘。

华座之思、总相观⑫、杂略观⑬都徒然。一思考,浮现的必是京都的御息所美丽的容颜,试着将思考融于湖水作水想观也徒劳。细波水底,晃晃荡荡涌现出来的是御息所美丽的脸。

很自然的,上人悟出精神集中是有害的,于是,尽量让精神扩散,尝试暧昧。集中反而和更深的迷惑紧系,这使上人感到愕然。而尝试的结果,也就是说,反而只好接受迷惑。内心非常的气馁,企图逃避的努力反而逃逸无踪,不如干脆凝想御息所的脸反而落得轻松。

把对御息所作的各种幻想当作庄严的事来想,使上人感到喜悦。为什么,将这个爱恋的对象想像为华丽的存在、明知愈来愈远、愈来愈不可能,却仍感到如此的喜悦?也许将御息所描绘成近旁的卑贱女体反而自然。这样的话,至少虽只在幻影当中,也仍对迷恋者有利。

这么一想,上人察觉到自己心目中的御息所,不仅只是肉体,也不单是幻影。上人的确缅想了实相、实体,在女人身上寻找实体是不可思议的。高德的和尚,即使陷入爱情,也仍不失用抽象思考直视实体的那平日的修练功夫。京都的御息所,现在化作一个二百五十由旬的巨大莲花的幻影。被许多莲花撑住假寐着的她,比须弥山、比一个国土,更为巨大。

事实上,愈把这份恋情愈比拟作不可能,造成的结果是上人更彻底背叛佛陀。怎么说呢?因为这个恋情的不可能,不知不觉的和解脱的不可能相连。愈认定是无法如愿的恋爱,妄想愈确实,而邪念愈难动摇。如果是有希望的恋情,反而容易断念。这种不可能的恋情,就像湖水那样停滞不前覆在地面,一点儿也没有流动的迹象。

上人渴望再见御息所一面。变成巨莲般女人的幻影,他害怕相逢后会毫无痕迹的消失。消失了的话,上人绝对得救。这次一定能够解脱。但那也是上人最恐惧的。

如此孤独的恋情,为了欺瞒自己不去面对,竟编造出如许的圈套。当上人决定去见御息所时,上人本身即感到这个灼痛的病已治好了一半。作这个决定时异常的喜乐,上人自己也差点儿误认是几乎从迷恋解脱了的欢愉。

人们即使看到御息所的宫内庭园角落,手拄鸽头拐杖的落魄老僧默然站立着也一点儿不讶异,修行者或乞丐站在显贵的院子乞求施舍的光景,并不稀罕。

其中一个女婢告诉了御息所这事。御息所好奇地透过帘子望了望那儿。在庭院嫩叶的叶荫下,衰萎的老僧垂头站在那里。御息所张看了一会儿,等知道那的确是在志贺的湖畔看到的上人时,她的脸色变了。

御息所迟疑了。由于下不了决心怎么做,说道,就把他丢在那里吧。女婢照做了。

御息所感到内心不安。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受。

舍弃今生的人见得很多,但把来世置之身后的人,这是第一次见到。那是不吉祥的,难以言喻的恐怖。这位贵妇人丧失了上人的爱情里所描绘的空想上的欢愉。就算上人为了她出让来世,来世也未必能毫无瑕疵地掌握在她手中。

御息所俯看自己华丽的衣裳和纤美的手,再看看庭园彼方伫立着的和尚老丑的脸和邋遢的僧袍。这样的邂逅,不知怎么的,有些地狱的魅惑。但那和曾思考过的壮大的梦不一样。上人像来自地狱的人。那背后摇曳着净土的光辉的高德风貌,遍寻不获。藉他想像净土的所有光彩已消失无踪。和在志贺湖畔看到的上人虽是同一人,但是,却像另外一个人。

京都的御息所和宫廷的人,平时,都有克制自己的感动的倾向。当应该感动的事情来到眼前,总是压抑住。所以,尽管见识了老僧如此的爱情明证,那永远像在做梦的无上的爱情,她也只失望地想,就这么平庸吗?

志贺寺的上人拄着拐杖终于来到王城的时候,几乎忘了疲倦。悄悄潜入御息所的后宫,想到那帘子后面有自己所爱的女人,彷佛从所有虚伪的梦里转醒一样。

爱情的面貌是如此的洁白无垢,来世再度更开始吸引着上人。上人发现,不曾将净土想像成如此纯粹的切实的形状,对净土的憧憬几乎用的是感官。再下来该做的,只剩下为消解会成为后世障碍的今生的妄念,而去见御息所这件事了。只剩表白爱意的这道手续了。只有这事了。

老躯靠着拐杖站立,很辛苦。五月明朗的阳光透过嫩叶倾注在上人的头上。上人几次头晕,都用手杖撑住了。御息所早点儿发现召唤的话,手续很快就退出了。然后,在那里,净土的门开着等候自己。上人等着。手拄拐杖支撑那令人精神恍惚的疲劳,等着。阳光终于黯下来了,夕景呈现。可是,仍没有御息所的音信。

御息所压根儿不知道上人所想像的净土就在她背后。几次从帘缝探望前院。上人站着。上人还站着。

御息所害怕了起来,她彷佛看到妄执的生灵就在那里。她被如坠地狱的恐怖驱策。迷惑了高德的和尚,净土绝不欢迎她,迎接的恐怕是地狱吧!她被俗世的惧怖困住了。此刻,她所梦见的无上的爱情彻底破灭了。被爱,是地狱。她和上人相反地,她透过上人,看到了地狱。

然而,这位尊大的贵妇人使力和恐怖决斗。鼓起一股气,借助了天性中的残忍。上人总会倒下的吧,她心想,到他倒下为止等着吧,以为可能倒了吧,视线投向帘外,那默然矗立的姿势令人心慌。

入夜,在月光的照耀下,上人的立姿有如白骨悚立。

京都的御息所被恐惧扰得睡不着。再不张望帘外了,把背转向另一边。感受得到上人的凝视。原来,这并不是平庸的爱。可是,从被爱的恐惧、坠地狱的恐惧当中,贵妇人反而更强烈的思念净土。但愿不要毁损自己所思念的净土想护着它。这块净土不同于上人的净土,和上人的爱情毫无瓜葛的净土。如果和上人说了话,她所思念的净土怕会崩坏。她一心一意的期望,上人的爱和她无关,上人只是自作多情,根本没有将她引进净土的资格。

尽管这么想,可是,夜愈深,随着凉气愈甚,万一上人倒地死掉了她仍能心不动吗,她越来越没有信心。

上人静伫。月亮隐去后,那身图象是一株奇形的枯木。

御息所在内心吶喊,我和那个身影毫无干系!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御息所百思不得其解。很少有的,在这么想的剎那,御息所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美貌。或者说,故意遗忘来得恰当。

终于天亮了。

黎明微闇之中,上人仍站着。

御息所被打败了。她调用女婢,吩咐把院子里的上人带到帘前。

上人的肉体枯朽了似的进入忘我的境地。他等待的是御息所还是来生已不清楚了。看见女婢走下晨光微明庭院的身姿,也不觉得是自己等候的人翩临。

女婢转达了御息所的话。上人的嘴里发出惊怖的叫喊,那简直就不像声音。

女婢想伸手搀他,上人拨开了。然后,以异常却精确的步伐走向帘前。

帘内黝暗,从外面看不到御息所的模样,上人屈膝跪在竹帘前,双手覆着脸哭泣。

长长的恸哭,说不出话来,就那样一直哭着。

这时,从罩在微闇晓光的帘子下,雪一样白的手伸出一点点。

志贺寺的上人用双手按住思慕的人的手,额头、脸颊贴了上去。

京都的御息所感到抚摸自己的手的那双手异样的冰冷。然后,手被热热的东西重重地濡湿。自己的手被他人的泪水沾湿,御息所觉得很不舒服。

但是,当感受到逐渐转白的天空颜色透过竹帘照射进来时,贵妇人厚笃的信仰,使她被人世是尊贵的这份灵感给捕捉了。她想,触摸着自己的手的这只陌生的手,一定是佛的手。

幻想在御息所的内心苏醒了。净土的琉璃的土,群立的景泰蓝楼阁,奏乐的天女的身姿,铺着水晶砂的黄金水池,光灿的莲花和伽陵频迦的声音等等,全醒来了。她思忖,这样的净土如果属于自己,而且其实,如果像现在这么坚信无疑的话,接受上人的爱,也无妨。御息所静待这个有着佛的手的男人开口要求掀开帘子。上人会作这样的要求吧。帘子会掀开吧。那在志贺湖畔的京都的御息所美丽的身姿会出现吧。上人会接受款待吧。……

御息所等待着。

志贺寺的上人,可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恳求。紧握住御息所的年老的手终于松开。雪白的手,留在曙光里。

上人离去,御息所的心冰冷。

几天后,传来志贺寺上人在草庵圆寂了的消息。京都的御息所献纳了许许多多美丽的经卷,那是《无量寿经》、《法华经》、《华严经》等珍贵的佛经。

原刊载于《联合文学》第11卷第4期 姚巧梅 译

注释:

①历史文学,成立于一四○二年,描写一三三六到一三九三年长达半世纪的日本社会内乱状况。

②平安中期日本天台宗高僧,生于九四二年,卒于一○一七年,又名惠心僧都,僧都是僧侣的阶级,地位崇高。

③源信的着作,成立于九八五年。三卷,主要说明诵经的要旨和功德。

④已进入彻悟境界的佛和菩萨们住的清静国土。与此相对,饱受烦恼之苦的凡夫所住脏秽国土称作秽土。

⑤《观无量寿经》中的观行,观照内心的真理,并予以实践。

⑥在佛教的世界观中,耸立世界中心的高山。

⑦佛语,《观无量寿经》十六观中的第七观。简单的说,即从莲花、叶瓣观想极乐世界的方法。

⑧《观无量寿经》中的第二观。从水或冰的清凉,观想极乐净土大地的方法。

⑨中世纪贵族的交通工具,用牛拖的一种轿子,轿子两边以立板围起。

⑩京都是七九四到一八六八年日本的首都。

⑪天皇妃子的称呼。原作《太平记》第三十七卷里,指的是宇多天皇的妃子──褒子。

⑫观想净土所有事物的方法。

⑬观想特定事物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