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船》全文阅读
西瓜船大多来自松坑一带,河边住惯的人都认得出松坑的船,它们比绍兴人的乌篷船来得大,也要修长一些,木头的船体,下面临近水线的船板上包着自铁皮,船棚尤其特别,不是用油毡篷布做的,是一种用麦秆密密实实编结的席子,随意地架在四根木棍上,看上去像闹地震时候街上的防震棚。
每逢七月大暑,炎热的天气做了西瓜的广告,城北一带的人们会选一个清闲的黄昏,推上自行车,带着麻袋或者尼龙网兜到铁心桥去买西瓜。松坑来的西瓜船总是停在铁心桥桥堍下。七月第一批西瓜船从酒厂码头那里密集的船只中冲出来的时候,就有眼尖嘴馋的孩子从临河的窗子里看见了,跺着脚对大人喊,西瓜船米了,快去买西瓜!更有傻子光春这样的多事者,他们在岸上领着船往铁心桥那里奔,一边奔一边喊,西瓜船来了,西瓜来了年年都有西瓜船从松坑一带过来,船多船少而已。连小孩子都能一眼认出西瓜船,顶着那么个麦秆席子,船头上垒了简易的行灶,晨昏时分炊烟照样升起,看上去不像船队,倒像一组违章建筑的棚屋,盖到水上去了。
卖瓜的是老老少少的松坑男人。乡下的男人谁不勤快呢,可是到了铁心桥下他们就显出一种令人疑惑的懒散来,没客人的时候他们不是聚在一起打扑克,就是窝在西瓜堆里打瞌睡,有人跳到船上来,马上就醒了,从船棚里慢慢地钻出来。他们穿着自色的长袖衬衫和灰色蓝色的长裤,不习惯用皮带,裤子用蓝色的布带牢牢地束住,年纪大点的不注重仪表,常常歪敞着裤门,露出里面的花裤头的颜色。他们都带了鞋子,大多是解放鞋、雨鞋、布鞋,也有小青年置了皮鞋,却一律扔在舱里,打着赤脚。总体上来说他们穿得比街上的人多,却显得衣衫不整。他们在铁心桥下卖了好多年西瓜了,有的年年出来,街上的人能热络地喊出他们的名字,上了船和松坑人拍肩膀打屁股的,多半是为省下几个钱笼络人心。有的人还从冷饮店里买了四分钱的赤豆棒冰带上船呢。对于香椿树街人有所图谋的热情,卖瓜人嘴里应着,脸上堆着笑,但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精明的防患于未然的光,说,赶紧挑几只回去吧,今年雨水多,瓜地里收成不好,就这么几船瓜,过两天就空船回去啦。
船上没有磅秤,用的是老式的大吊秤,遇到大宗的生意,要两个人用扁担把西瓜筐抬起来过秤,人手不够,别的船上的人就跳过来帮忙了。在船体的摇晃中,讨价还价的声音有时像激烈的口角,有时则像两个国家之间的外交谈判一样各抒己见,最后你让一步,我退一步,达成统一。就这样,一只只松坑西瓜离开西瓜船各奔东西,其中一只投奔到了陈素珍的篮子里去了。
陈素珍买瓜是一只一只买的,差不多隔一天买一只,挑拣讲价都极其认真,松坑人拍了胸脯包熟包甜才肯掏钱。从七月买到八月,到了八月,眼看松坑来的西瓜船渐渐空了舱,陈素珍想想儿子寿来那么喜欢吃西瓜,就有点抢购的想法了,一天买一只,挑得也不仔细了。松坑西瓜外表都是浑圆硕大的,也看不出哪只西瓜隐藏了不安定因素,陈素珍万万没想到那天她歪着肩膀把一只大西瓜提回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提回去的是一篮子的祸害。
事情过去好多年,谁也不记得陈素珍买瓜的细节了,只记得她买到了一只很大却没有成熟的白瓤瓜。这样的瓜再常见不过,不好吃,但确实是西瓜。类似的事情也经常发生,容易解决,要不你就胸怀大一点,只当是吃萝卜把西瓜吃了,不怕麻烦的话就把西瓜带到铁心桥去,买了白瓤的,松坑来的西瓜船通常是允许换瓜的。
陈素珍选择的是换瓜0她准备去换瓜时还惦记着另外一些家务事,香椿树街有好多忙碌又能干的妇女,恨不得一只手做两件事的,陈素珍就是那样的人。她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酱油瓶黄酒瓶,突然又去拿了一块布料,准备带到裁缝店里去做睡裤。她嫌篮子分量重,就把那半只白瓤瓜拿出来了,空口无凭是常识,陈素珍怎么会不知道?所以她小心地用勺子挖了一块瓜瓤,包在油纸里,作为换瓜的证据。
陈素珍挽着篮子来到铁心桥下,看见三条西瓜船走了两条,只剩下福三的船了。说起来也不巧,她过去都是在福三的船上买瓜的,这次看见另外一条船上人多,就凑热闹上了张老头那条船,没想到相隔一天,张老头和他的船竟然就不见了。陈素珍不相信那一堆西瓜能在一天内卖光,她猜测还是剩下的瓜不好,卖不掉了,船上的一老一少便把船摇去别的地方卖。陈素珍站在桥堍下,手里摸到油纸包里的那堆瓜瓤,忽然对松坑人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心里有恨嘴上就骂出来了,什么包熟包甜,乡下人,总是要骗人的她看见福三的船上只剩下福三一个人,另外一个小青年不知去哪儿了。陈素珍不知道福三的名字怎么写,叫是叫得出来的。她印象中福三是松坑人中最不爱说话的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要么是最憨厚的人,要么就是最精明的人,陈素珍吃不准福三是哪一种人。她向福三的船走过去,准备对另外那条船上的人谴责一番,让福三听听,他转达不转达就随便了。还有松坑西瓜的品质,陈素珍觉得她也有义务代表香椿树街的人提出警告,如果明年还有那么多白瓤瓜,你们就别运到这儿来卖了,那样的西瓜,你们还不如留在松坑喂猪呢。陈素珍原来没想拿福三怎么样的,只是到了西瓜船边,看见福三那张黑瘦的脸从舱里升起来,福三的手里正抱着一只红瓤的西瓜,她脑子里忽然就闪出一个念头,并且先发制人地喊起来,福三福三,我买了你多少年西瓜了,你怎么给了我一个白瓤瓜呀福三当时在吃瓜,他大概是刚刚睡醒过来的,脸膛上压着清晰的草席的纹路。陈素珍跳到他面前说,你自己吃的瓜那么好,怎么给我一个白瓤的呀福三看看陈素珍的篮子,里面有酱油瓶黄酒瓶,一堆湿漉漉的腌菜,还有一个油纸包,他揪了一条腌菜塞在嘴里嚼着,向陈素珍笑了笑,不说话。
陈素珍说,福三你不够意思,给我一个白瓤瓜。
福三转过头,把嘴里的腌菜吐到河里去了,说,酸的,不好吃。他向陈素珍看了一眼,还是不说话。
陈素珍说,福三你是哑巴呀?好好,你不表态就不表态吧,我也不要你表态,动手就行,去舱里给我抱个好瓜来。
福三这时吃完了西瓜,他吃剩下的瓜皮一块块的呈三角型形状,像是切出来的。陈素珍看着他把瓜皮一块块晾到船棚上去了。
晾干了吃吧?陈素珍问道,你们腌了吃还是炒了吃的福三说,腌了吃,炒它还要用油。然后他回头问,那白瓤瓜呢?你不把瓜带来,我怎么换陈素珍就把那个油纸包打开来,说,我拿不动瓜,好大一只瓜,八斤三两的,我把瓜瓤拿来了,反正你一看瓜瓤就知道了,让人怎么吃福三盯着陈素珍手里的油纸包看,看看瓜瓤又看看她的脸,突然笑了起来,说,没见过你这样精明过头的人,拿一块瓜瓤来换瓜陈素珍让他笑得有点慌乱,说,一样的,有个证据就行了嘛。我在你船上买了这么多年西瓜了,这点后门不能开呀福三还是笑着,但笑容已经没有了善意,是冷笑了。你要是买了一只鸡不好,就拔根鸡毛来换鸡?他说,你这个女人,把乡下人都当傻子了,你们街上人多,人再多也记得住,你今年在哪条船上买的瓜?以为我不记得?换就换了,你还拿个纸包来换瓜,亏你想得出来,天下的便宜都让你占了陈素珍尴尬极了。她万万没想到福三会来欲擒故纵的这一手,让她意外的不仅是福三的清醒,还有自己对人的错误判断,人不可貌相,她看错福三了。我看错你啦,福三!陈素珍讪讪一笑,说,好你个福三,长了一副老实人模样,没想到这么精明的。陈素珍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伤了自尊就赌气,她把油纸包朝水里一扔,说,不换就不换,算我倒霉好了,你们乡下人呀,总要骗人的。
陈素珍两手空空下了西瓜船,光是讨到个嘴上的便宜,结果篮子也;忘了拿,是福三在船上用撑篙把篮子挑给她的。福三一边挑着篮子,一边批评了陈素珍带有歧视的观点,大姐你不该这么说话,乡下人怎么了,没有乡下人,你们天天吃空气去。陈素珍在岸上接过篮子,说,我没骂乡下人,谁把白瓤瓜拿出来骗人我骂谁。福三在船上说,不是我们要骗人,是今年雨水多,瓜都不怎么好,我们也没办法。陈素珍在气头上,抢白道,瓜不好还把船摇到这儿来卖?留在家里喂猪去。明年再来,看谁还上你们的当事情到这里应该划上句号的。以香椿树街人对寿来的母亲陈素珍的了解,西瓜换到了是好事,换不到也就算了,陈素珍是个要脸面的人,体质也不是很好,才不会为了一只西瓜不依不饶地往铁心桥那里奔。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陈素珍买瓜主要是为儿子寿来买的,西瓜的主体是寿来用勺子挖着吃的,边缘部分归陈素珍,所以能不能自认倒霉,陈素珍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看陈素珍的儿子寿来的态度。
寿来那年十七岁。大家都还记得十七岁的寿来在街上走路时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的样子。那样的表情是长期受到迫害的表情,但谁敢去迫害寿来呢?是寿来在迫害其他的男孩,还有一些无辜的动物。他当时已经杀过猫杀过狗,还没有杀过人,有人说他迟早要杀一个人的,此为马后炮,暂且不谈。寿来那天回家,照例看见桌上的半只切好的西瓜,浸在水盆里,他注意到瓜瓤是白的,挖了一块塞到嘴里,就吼起来,怎么是白瓤的啊?这是西瓜还是冬瓜我去换过的,张老头的船走了,你将就吃吧,就当吃冬瓜!陈素珍在厨房里忙着,她说,那福三不肯换给我,别看他样子老实,人精明得像鬼似的,我就是把一只瓜都带过去,他也不一定换的,松坑的乡下人,都不肯吃亏的。陈素珍在厨房里怏怏地说着话,声音带着一种明显的受挫后的怨气。陈素珍从不向儿子倾诉心中的冤屈,因为儿子从来不听她的。陈素珍习惯丁在厨房里自言自语,一顿饭做好,唠叨结束,心中对一切的不满便也排遣得差不多了。她万万没有料到她教儿子怎么做人,儿子不听,她唠叨勤俭节约的好处,儿子不听,她对松坑来的西瓜船的批评,事关一只西瓜,外面的寿来却都听进去了。寿来抱着半只西瓜冲出去,陈素珍并不知道,她只听见儿子在外面骂了一句脏话。陈素珍后来告诉邻居,她在厨房里用腌菜炒毛豆,不说话。
陈素珍说,福三你是哑巴呀?好好,你不表态就不表态吧,我也不要你表态,动手就行,去舱里给我抱个好瓜来。
福三这时吃完了西瓜,他吃剩下的瓜皮一块块的呈三角型形状,像是切出来的。陈素珍看着他把瓜皮一块块晾到船棚上去了。
晾干了吃吧?陈素珍问道,你们腌了吃还是炒了吃的福三说,腌了吃,炒它还要用油。然后他回头问,那白瓤瓜呢?你不把瓜带来,我怎么换陈素珍就把那个油纸包打开来,说,我拿不动瓜,好大一只瓜,八斤三两的,我把瓜瓤拿来了,反正你一看瓜瓤就知道了,让人怎么吃福三盯着陈素珍手里的油纸包看,看看瓜瓤又看看她的脸,突然笑了起来,说,没见过你这样精明过头的人,拿一块瓜瓤来换瓜陈素珍让他笑得有点慌乱,说,一样的,有个证据就行了嘛。我在你船上买了这么多年西瓜了,这点后门不能开呀福三还是笑着,但笑容已经没有了善意,是冷笑了。你要是买了一只鸡不好,就拔根鸡毛来换鸡?他说,你这个女人,把乡下人都当傻子了,你们街上人多,人再多也记得住,你今年在哪条船上买的瓜?以为我不记得?换就换了,你还拿个纸包来换瓜,亏你想得出来,天下的便宜都让你占了陈素珍尴尬极了。她万万没想到福三会来欲擒故纵的这一手,让她意外的不仅是福三的清醒,还有自己对人的错误判断,人不可貌相,她看错福三了。我看错你啦,福三!陈素珍讪讪一笑,说,好你个福三,长了一副老实人模样,没想到这么精明的。陈素珍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伤了自尊就赌气,她把油纸包朝水里一扔,说,不换就不换,算我倒霉好了,你们乡下人呀,总要骗人的。
陈素珍两手空空下了西瓜船,光是讨到个嘴上的便宜,结果篮子也;忘了拿,是福三在船上用撑篙把篮子挑给她的。福三一边挑着篮子,一边批评了陈素珍带有歧视的观点,大姐你不该这么说话,乡下人怎么了,没有乡下人,你们天天吃空气去。陈素珍在岸上接过篮子,说,我没骂乡下人,谁把白瓤瓜拿出来骗人我骂谁。福三在船上说,不是我们要骗人,是今年雨水多,瓜都不怎么好,我们也没办法。陈素珍在气头上,抢白道,瓜不好还把船摇到这儿来卖?留在家里喂猪去。明年再来,看谁还上你们的当事情到这里应该划上句号的。以香椿树街人对寿来的母亲陈素珍的了解,西瓜换到了是好事,换不到也就算了,陈素珍是个要脸面的人,体质也不是很好,才不会为了一只西瓜不依不饶地往铁心桥那里奔。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陈素珍买瓜主要是为儿子寿来买的,西瓜的主体是寿来用勺子挖着吃的,边缘部分归陈素珍,所以能不能自认倒霉,陈素珍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看陈素珍的儿子寿来的态度。
寿来那年十七岁。大家都还记得十七岁的寿来在街上走路时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的样子。那样的表情是长期受到迫害的表情,但谁敢去迫害寿来呢?是寿来在迫害其他的男孩,还有一些无辜的动物。他当时已经杀过猫杀过狗,还没有杀过人,有人说他迟早要杀一个人的,此为马后炮,暂且不谈。寿来那天回家,照例看见桌上的半只切好的西瓜,浸在水盆里,他注意到瓜瓤是白的,挖了一块塞到嘴里,就吼起来,怎么是白瓤的啊?这是西瓜还是冬瓜我去换过的,张老头的船走了,你将就吃吧,就当吃冬瓜!陈素珍在厨房里忙着,她说,那福三不肯换给我,别看他样子老实,人精明得像鬼似的,我就是把一只瓜都带过去,他也不一定换的,松坑的乡下人,都不肯吃亏的。陈素珍在厨房里怏怏地说着话,声音带着一种明显的受挫后的怨气。陈素珍从不向儿子倾诉心中的冤屈,因为儿子从来不听她的。陈素珍习惯丁在厨房里自言自语,一顿饭做好,唠叨结束,心中对一切的不满便也排遣得差不多了。她万万没有料到她教儿子怎么做人,儿子不听,她唠叨勤俭节约的好处,儿子不听,她对松坑来的西瓜船的批评,事关一只西瓜,外面的寿来却都听进去了。寿来抱着半只西瓜冲出去,陈素珍并不知道,她只听见儿子在外面骂了一句脏话。陈素珍后来告诉邻居,她在厨房里用腌菜炒毛豆,一点都不知道寿来抱着半只瓜出去了,就是这么炒一个菜的工夫,她把腌莱炒毛豆盛到碗里的时候,一颗毛豆莫名其妙蹦到地上,然后就有个邻居男孩奔进来说,不好了,寿来在西瓜船上捅了一个松坑人陈素珍再次去铁心桥的时候是一路奔去的,由于体质的关系,她奔跑一段要蹲下来歇口气,蹲下来浪费时间,她心有不甘,就用什么东西啪啪地敲打路面来撒气。我们好多人还记得她手里那把小小的铁器,不是什么别的稀罕东西,是一把炒菜铲子。
关于福三的死,最有发言权的是农机厂的王德基,他推着自行车从铁心桥走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寿来像一只惊惶的兔子一样冲上桥,王德基和他的自行车无意中挡了他的道,寿来推了他一下,说,闪开!孩子们怕寿来,王德基他不怕,正要骂人,觉得肩膀那里怎么湿糊糊的,一看,是血。王德基知道不好,他大叫一声,寿来你给我站住寿来不理他,只顾向桥下狂奔而去,他穿着一双塑料拖鞋,倒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跑得飞快。
寿来你捅人啦?王德基在桥顶上喊道,捅了人才这么跑寿来不理王德基,一眨眼他就跑到桥下面了,站在那里向上拉了拉田径裤,对着桥顶上的王德基说,他先动手的!说完他在石阶上抹了抹手,抹完手又跑,一眨眼就在香椿树街上消失了。
王德基顺着那摊血迹往桥那面走,嘴里说道,看来是捅了人了,这么多血!他一下桥就看见那个福三手里提着一把西瓜刀,摇摇晃晃地从西瓜船那里走过来,旁边尾随着一群尖叫的妇女和骚动的小孩子。
那个西瓜船上的福三,他拖曳着一条血线走过来,走到公共厕所的墙边走不动了,弯下腰,脑袋顶在墙上,眼睛却愤怒地瞪着王德基。
是你呀?你不是卖瓜的福三吗?王德基胆子大,迎着那个血人走过去。福三浑身是血,倚在厕所的墙上,身体已经抖得很厉害了,一只手努力地举着那把西瓜刀。王德基说,你拿着刀干什么?福三说,给小良。王德基说,给小良干什么?去捅寿来呀?福三先摇头,然后又点头,他瞪大眼睛注视着王德基,手里仍然举着西瓜刀。王德基突然明白他是在向他求救,他要让他拿着那把西瓜刀。王德基就摇头,说,我不能拿刀,我怎么能帮你去捅寿来?现在顾不上那些了,我把你送到医院去。
王德基是热心人,他起初要用自行车驮着福三,但福三对着自行车后架坐上去,坐了几次都掉下来了。王德基扶着车把等了好久,看他坐不上来,干脆把自行车锁了,扔在墙边,说,你失血过多,没力气坐自行车的,不如我背你吧。
是王德基背着福三上丁铁心桥。王德基力气大,背着个人,跑得还很快,跑到桥顶的时候他看见陈素珍抓了个锅铲,白着脸向桥上跑。王德基大声说,你现在跑来有什么用?你儿子闯下大祸了陈素珍半蹲在桥下喘气,一边努力地要看清王德基背上的人,是福三吧,他要紧不要紧王德基说,还要紧不要紧呢,血都流了一路了,你说要紧不要紧?王德基本来指望陈素珍帮他一把的,可是当他们下桥的时候陈素珍看清了福三身上的血,女人毕竟是见不得血的,又是肇事者的母亲,陈素珍呀地叫了一声,人就瘫在桥下了。与此同时,王德基听见后面也当地一响,福三手里的西瓜刀也掉了,刀正好落在陈素珍的脚下。王德基就站住问福三。要不要捡回来?那是物证,别让人捡去了。
福三却听不懂他的提示,他问王德基,你是不是小良王德基说,我不是小良,我是农机厂老王,你不认识我了?前两天我们还在杂货店见面的,你不是打了半斤粮食白酒吗你不是小良?福三说,小良死哪儿去了王德基说,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你不记得了?你失血过多,脑子现在还清楚吗我脑子很清楚,就是人不能动。福三说,小良去买肥皂了。你不是小良,我以为是小良在背我。
脑子清楚就好,救命最要紧。王德基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寿来抱着半只瓜出去了,就是这么炒一个菜的工夫,她把腌莱炒毛豆盛到碗里的时候,一颗毛豆莫名其妙蹦到地上,然后就有个邻居男孩奔进来说,不好了,寿来在西瓜船上捅了一个松坑人陈素珍再次去铁心桥的时候是一路奔去的,由于体质的关系,她奔跑一段要蹲下来歇口气,蹲下来浪费时间,她心有不甘,就用什么东西啪啪地敲打路面来撒气。我们好多人还记得她手里那把小小的铁器,不是什么别的稀罕东西,是一把炒菜铲子。
关于福三的死,最有发言权的是农机厂的王德基,他推着自行车从铁心桥走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寿来像一只惊惶的兔子一样冲上桥,王德基和他的自行车无意中挡了他的道,寿来推了他一下,说,闪开!孩子们怕寿来,王德基他不怕,正要骂人,觉得肩膀那里怎么湿糊糊的,一看,是血。王德基知道不好,他大叫一声,寿来你给我站住寿来不理他,只顾向桥下狂奔而去,他穿着一双塑料拖鞋,倒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跑得飞快。
寿来你捅人啦?王德基在桥顶上喊道,捅了人才这么跑寿来不理王德基,一眨眼他就跑到桥下面了,站在那里向上拉了拉田径裤,对着桥顶上的王德基说,他先动手的!说完他在石阶上抹了抹手,抹完手又跑,一眨眼就在香椿树街上消失了。
王德基顺着那摊血迹往桥那面走,嘴里说道,看来是捅了人了,这么多血!他一下桥就看见那个福三手里提着一把西瓜刀,摇摇晃晃地从西瓜船那里走过来,旁边尾随着一群尖叫的妇女和骚动的小孩子。
那个西瓜船上的福三,他拖曳着一条血线走过来,走到公共厕所的墙边走不动了,弯下腰,脑袋顶在墙上,眼睛却愤怒地瞪着王德基。
是你呀?你不是卖瓜的福三吗?王德基胆子大,迎着那个血人走过去。福三浑身是血,倚在厕所的墙上,身体已经抖得很厉害了,一只手努力地举着那把西瓜刀。王德基说,你拿着刀干什么?福三说,给小良。王德基说,给小良干什么?去捅寿来呀?福三先摇头,然后又点头,他瞪大眼睛注视着王德基,手里仍然举着西瓜刀。王德基突然明白他是在向他求救,他要让他拿着那把西瓜刀。王德基就摇头,说,我不能拿刀,我怎么能帮你去捅寿来?现在顾不上那些了,我把你送到医院去。
王德基是热心人,他起初要用自行车驮着福三,但福三对着自行车后架坐上去,坐了几次都掉下来了。王德基扶着车把等了好久,看他坐不上来,干脆把自行车锁了,扔在墙边,说,你失血过多,没力气坐自行车的,不如我背你吧。
是王德基背着福三上丁铁心桥。王德基力气大,背着个人,跑得还很快,跑到桥顶的时候他看见陈素珍抓了个锅铲,白着脸向桥上跑。王德基大声说,你现在跑来有什么用?你儿子闯下大祸了陈素珍半蹲在桥下喘气,一边努力地要看清王德基背上的人,是福三吧,他要紧不要紧王德基说,还要紧不要紧呢,血都流了一路了,你说要紧不要紧?王德基本来指望陈素珍帮他一把的,可是当他们下桥的时候陈素珍看清了福三身上的血,女人毕竟是见不得血的,又是肇事者的母亲,陈素珍呀地叫了一声,人就瘫在桥下了。与此同时,王德基听见后面也当地一响,福三手里的西瓜刀也掉了,刀正好落在陈素珍的脚下。王德基就站住问福三。要不要捡回来?那是物证,别让人捡去了。
福三却听不懂他的提示,他问王德基,你是不是小良王德基说,我不是小良,我是农机厂老王,你不认识我了?前两天我们还在杂货店见面的,你不是打了半斤粮食白酒吗你不是小良?福三说,小良死哪儿去了王德基说,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你不记得了?你失血过多,脑子现在还清楚吗我脑子很清楚,就是人不能动。福三说,小良去买肥皂了。你不是小良,我以为是小良在背我。
脑子清楚就好,救命最要紧。王德基说,你就不要小良小良的了,谁背你都一样,背你上医院,救你的命街上有男孩子们追着王德基跑,边跑边问,谁呀谁呀?大人都惊讶地站在店铺和自己家门口,随口评价道,又是打群架的吧,打成这样!经过杂货店的时候,王德基喊了一声小良,小良来买肥皂了吗?杂货店里的女店员拥出来看王德基背上的血人,她们不认识什么小良,光是向王德基打听他背上的是谁,还给他提建议,说,王德基你怎么背着他跑,怎么不叫救命车呀?王德基说,我有三头六臂呀?他在我背上,我怎么去叫救命车街上那么多人,偏偏小良不在街上。桃花弄弄堂口有一堆人在下棋,王德基冷眼里看见谢胖子坐在小板凳上,谢胖子也是个热心人,可是到了棋盘前他就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他的脑袋从别人的身体缝里钻出来,向王德基这儿张望了一番,又缩回去了。王德基一赌气就不再去寻帮手了,好事做到底,干脆他一个人送他去医院好了。
福三像一件行李似的静下来了,安心地伏在王德基的背上。王德基说他感觉不到什么,只是觉得福三人越来越重,偶尔地像是打摆子一样颤抖几下,又不动了。背着那么大个人,开始双方都在调整姿势,渐渐地就没有什么不熨帖了,因为血的缘故,福三好像是被胶水黏在他背上了。王德基说他一路上不停地说,挺住挺住,快到了,快到了。鼓励福三,也是鼓励自己,结果王德基挺住了,福三却没挺住。工德基告诉大家,他们走过北大桥的时候看见了一辆运水泥的货厢车,货厢车的司机不肯停车救人,王德基骂他他还狡辩,说什么救人要紧抓革命促生产更要紧。
王德基不知道福三为什么没有坚持到最后,他跑得够快的了,他不敢夸口比救命车跑得快,但一定比自行车跑得还要快。他们快到第五人民医院的门口时,那个叫小良的松坑人追来了,是个没什么用的农村小伙,只会哭,对着王德基喊,谁干的谁干的?那架式倒是要让王德基交人出来,王德基一急就向他吼了一声,先救人再破案!铁打的汉子王德基,这时人也站不住了,他帮着把福三移到小良的背上,赶紧去扶墙,扶着墙呕吐,吐了几下,发现那小良背着人还在哭,他就火了,搡了他一把,哭有屁用,快进去呀!这一推搡他发现福三不好了,福三的眼睛还愤怒地瞪着天,目光却凝固了,王德基胆子大,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眶看了看,福三的瞳孔已经放大了。而那个小良,是个没用的小伙,他背着福三撞进了医院传达室,对着一个老门卫哭喊着,医生,快救人呀关于福三的死,王德基怎么说这里就怎么写,当年香椿树街的青少年迫着王德基,让他一遍遍地回忆送福三去医院的种种细节,坦率地说有人是对血腥感兴趣的,王德基况且能够掌握分寸,主要强调救人的艰辛和救人不得的遗憾,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不得不考虑西瓜船故事对青少年读者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恕我古板,福三之死,福三在第五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引起的种种风波,我决定放弃更进一步的描述了。
回到西瓜船来,先说说西瓜船上的另一个人小良吧。
小良是个没用的人,而且有点笨,这一点不用王德基介绍,大家也看得出来。派出所的人在西瓜船上立了一块牌子,闲人禁止人内。包括小良,小良也被禁止上船。派出所的人一定向小良解释过保护现场之类的话,小良似懂非懂,他被有关人员从舱里推到船头,从船头推到岸上,脸上始终是一种梦游般迷惘而顺从的表情,直到派出所的人要走了,他突然又哭起来,对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句,人到底抓到没有夜里派出所的人都走光了,来了一些街,亡的闲杂人员,无端地对事发地点进行种种细致的考察。他们看见小良坐在岸上,抱着膝盖睡,有点碍事,便怂恿他上船去睡,有人受过治安处罚,对所有穿白制服的人都怀恨在心,顺嘴便诋毁起刚刚离开的公安干警来,他们懂个屁,你别把他们的话当圣旨,管管野鸡小流氓他们在行,杀了人他们就乱套了,什么指纹证据的,那么多人看见寿来捅的人,还要什么证据、亡你自己的船睡去,你又不是闲人,怎么禁止人内了?又有人替他出主意,说街上的工农浴室重新开张了,就不要小良小良的了,谁背你都一样,背你上医院,救你的命街上有男孩子们追着王德基跑,边跑边问,谁呀谁呀?大人都惊讶地站在店铺和自己家门口,随口评价道,又是打群架的吧,打成这样!经过杂货店的时候,王德基喊了一声小良,小良来买肥皂了吗?杂货店里的女店员拥出来看王德基背上的血人,她们不认识什么小良,光是向王德基打听他背上的是谁,还给他提建议,说,王德基你怎么背着他跑,怎么不叫救命车呀?王德基说,我有三头六臂呀?他在我背上,我怎么去叫救命车街上那么多人,偏偏小良不在街上。桃花弄弄堂口有一堆人在下棋,王德基冷眼里看见谢胖子坐在小板凳上,谢胖子也是个热心人,可是到了棋盘前他就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他的脑袋从别人的身体缝里钻出来,向王德基这儿张望了一番,又缩回去了。王德基一赌气就不再去寻帮手了,好事做到底,干脆他一个人送他去医院好了。
福三像一件行李似的静下来了,安心地伏在王德基的背上。王德基说他感觉不到什么,只是觉得福三人越来越重,偶尔地像是打摆子一样颤抖几下,又不动了。背着那么大个人,开始双方都在调整姿势,渐渐地就没有什么不熨帖了,因为血的缘故,福三好像是被胶水黏在他背上了。王德基说他一路上不停地说,挺住挺住,快到了,快到了。鼓励福三,也是鼓励自己,结果王德基挺住了,福三却没挺住。工德基告诉大家,他们走过北大桥的时候看见了一辆运水泥的货厢车,货厢车的司机不肯停车救人,王德基骂他他还狡辩,说什么救人要紧抓革命促生产更要紧。
王德基不知道福三为什么没有坚持到最后,他跑得够快的了,他不敢夸口比救命车跑得快,但一定比自行车跑得还要快。他们快到第五人民医院的门口时,那个叫小良的松坑人追来了,是个没什么用的农村小伙,只会哭,对着王德基喊,谁干的谁干的?那架式倒是要让王德基交人出来,王德基一急就向他吼了一声,先救人再破案!铁打的汉子王德基,这时人也站不住了,他帮着把福三移到小良的背上,赶紧去扶墙,扶着墙呕吐,吐了几下,发现那小良背着人还在哭,他就火了,搡了他一把,哭有屁用,快进去呀!这一推搡他发现福三不好了,福三的眼睛还愤怒地瞪着天,目光却凝固了,王德基胆子大,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眶看了看,福三的瞳孔已经放大了。而那个小良,是个没用的小伙,他背着福三撞进了医院传达室,对着一个老门卫哭喊着,医生,快救人呀关于福三的死,王德基怎么说这里就怎么写,当年香椿树街的青少年迫着王德基,让他一遍遍地回忆送福三去医院的种种细节,坦率地说有人是对血腥感兴趣的,王德基况且能够掌握分寸,主要强调救人的艰辛和救人不得的遗憾,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不得不考虑西瓜船故事对青少年读者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恕我古板,福三之死,福三在第五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引起的种种风波,我决定放弃更进一步的描述了。
回到西瓜船来,先说说西瓜船上的另一个人小良吧。
小良是个没用的人,而且有点笨,这一点不用王德基介绍,大家也看得出来。派出所的人在西瓜船上立了一块牌子,闲人禁止人内。包括小良,小良也被禁止上船。派出所的人一定向小良解释过保护现场之类的话,小良似懂非懂,他被有关人员从舱里推到船头,从船头推到岸上,脸上始终是一种梦游般迷惘而顺从的表情,直到派出所的人要走了,他突然又哭起来,对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句,人到底抓到没有夜里派出所的人都走光了,来了一些街,亡的闲杂人员,无端地对事发地点进行种种细致的考察。他们看见小良坐在岸上,抱着膝盖睡,有点碍事,便怂恿他上船去睡,有人受过治安处罚,对所有穿白制服的人都怀恨在心,顺嘴便诋毁起刚刚离开的公安干警来,他们懂个屁,你别把他们的话当圣旨,管管野鸡小流氓他们在行,杀了人他们就乱套了,什么指纹证据的,那么多人看见寿来捅的人,还要什么证据、亡你自己的船睡去,你又不是闲人,怎么禁止人内了?又有人替他出主意,说街上的工农浴室重新开张了,只要给看门老头一只西瓜,他一定同意你在铺上睡的。这主意马上被其他人轻蔑地否定了,说,你没脑子,没看出这兄弟放心不下船吗,还有西瓜,他在这儿看西瓜呢。
小良只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三霸那些人,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旦热心肠了,就显得居心叵测,小良也许有点怕他们,他警惕地注视着三霸他们,身体则不时地移动着,为他们腾出位置。他说,我就在这儿睡,我要看船的。小良缩着身子,把脑袋埋下去,继续睡,耳朵却在仔细地听着三霸他们对寿来的评价,他听出来寿来和这群人不是一伙的,就突然地骂了一句,杀千刀的东西,为了一只瓜呀,乡下人的命就抵一只瓜由于满城的人都听说了西瓜船上的事情,从早晨到夜晚都有人跑到铁心桥下来看那条船。杀人者和死者,不可能滞留原地让人参观,但船被封了,还停在那里,血也还一点一滴地留在船头和岸上。白天的时候小良要勇敢得多,闲人看船,小良就瞪着眼睛看他们,他说,我们松坑马上就要来人了,人已经在路上了。别人听出来那是要采取报复行动的意思,就告诉他说,寿来昨天就铐走了,他在火车站等火车,等得不耐烦,到旁边文化馆里看录像片,刚刚坐下就被铐走啦。小良说,铐走就行了?一条命呢,乡下人的命就抵一只瓜?又有人告诉小良,寿来家里放话出来了,寿来才十七岁,未满十八周岁算少年犯,是去劳教,不会枪毙的。小良就厉声叫起来,你们少来骗人了,十七岁就可以随便捅人?那好呀,让我们松坑不满十七岁的都来捅人,捅死人不偿命嘛!别人看小良的眼睛红红的,人很冲动,很聪明的面孔却一点也不懂法,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讲里面的是非,干脆不惹他。你不惹他,小良自己就慢慢平静了,平静下来更消极,说话是打倒一大片的方式,你们都是穿连裆裤的,你们的思想都一样,他说,乡下人的命嘛,就抵一只瓜。
夜里铁心桥两侧的人家有人起夜,隔着临河的窗便可以看见西瓜船,还有岸上一个货包一样的东西,他们都知道那不是货包,是守船的小良。
松坑人大闹香椿树街的事情发生在三天还是四天以后,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人们后来知道从松坑来的两台拖拉机停在城北水泥厂门口,从拖拉机上下来了二十几个人,大多是青壮年,手里提着锄头铁镨之类的农具,水泥厂门口的人正在纳闷呢,看见那个小良从铁心桥方向飞奔而来,小良一边跑一边抹眼泪,人们清晰地听见了小良哭叫的声音,怎么到现在才来,到现在才来从松坑搭乘拖拉机来的二十几个人,其中一些人我们没见到,他们从水泥厂那里直接上了北大桥,去第五人民医院的太平间了。另外一些人在小良的引领下,浩浩荡荡地穿过香椿树街,到陈素珍家门上去了。
除了多年前城北地带造反派的武斗,香椿树街的居民们,从来没见过像松坑人讨伐陈素珍家这么紊乱而壮烈的景象。冲到陈素珍家门上的大约有二十个松坑人,是拥进去的,人多门窄,门很碍事,松坑人便把门卸下来了,说要把寿来放到门板上去,抬到医院去陪着福三。极少数松坑人衣冠整齐,有一个像是农村的干部,他手里没有农具,衬衣口袋里别着一枝钢笔,大多数人一看就是临时从地里上来的,面孔很凶恶,身上则隐隐地散发出田野或泥土的清香,有的挽到膝盖上的裤腿管忘了放下来,小腿上还结着水田里的泥浆。
他们闯进寿来家的时候,寿来的父亲柳师傅刚刚从江西的什么兵工厂赶回来,他在厨房为陈素珍熬药,陈素珍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她是个常年患有头痛病的女人,没什么事也会犯病,何况家里出了这件天大的事。陈素珍在等药的时候听见门外响起惊雷般的脚步声,然后便是药罐子砰然落地的声音,柳师傅大叫起来,你们这么多人,进来要干什么?此后柳师傅的声音便被淹没了,是高高低低的陌生人的声音,是松坑人嘈杂而统一的愤怒的声音,把人交出来把人交出来!其间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声。陈素珍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她想从床上爬起来,但身体起不来,眼前天旋地转,她拚命向丈夫喊了一声,快跑,快去报案!她的声音却在一种巨大的声浪里沉下去了,然后她听见家里门窗被摇晃砸打的声音,橱柜里的碗碟轰隆隆地泻到地上的声音,她听见丈夫的吼声很快低沉下去,变成一阵阵痛苦的嘶叫,陈素珍就抓过床边的一只闹钟向门上砸去,别和他们打,去报案陈素珍不知道她丈夫是否听见了闹钟砸门的声音,她记得是几个松坑男人冲到了房间里,其中一个是小良,她认得的,另一个没见过面,凭着那人黑瘦的长相,几乎可以肯定是福三的兄弟。陈素珍并不畏惧,她躺在床上冷静地望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儿子已经抓走了。她觉得他们拒绝听她说话,他们说,把人交出来把人交出来!陈素珍说,你们上我家来没用,杀人偿命,他也得死,有法律的。他们说,把人交出来,把人交出来!陈素珍知道她说什么也没用,就不说什么了,她躺在床上,异常冷静地注视着他们,还有他们手里的锄头。她说,你们要觉得一命抵一命还不够,把我的命也抵上好了,我不怕的。
陈素珍注视着他们手里的锄头,她相信他们不敢那么做,她看见福三的兄弟茫然地瞪着她,她的目光勇敢地迎了上去,结果他先把目光闪开了。福三的兄弟瞪着她的枕头,还有柳师傅早晨放在枕边的一包饼干,说,你还在吃饼干啊。那人一定是福三的兄弟,他撩起陈素珍身体下面的印花床单,看看床单下面的草席,他说,你把床单铺在席子上睡,这么睡才舒服?福三的兄弟用手里的锄头柄敲敲整个漆成咖啡色的床架,你睡这么高级的床,就养了那么个畜生出来?他讥讽的语调忽然激愤起来,眼睛里的怒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是你养的儿子不是?我娘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了,一滴水都没进嘴,你还在家里睡觉,你还躺在床上吃饼干松坑来的人做了一件令陈素珍永远无法忘记的事。他们不能容忍她躺在床上,或者仅仅是不能容忍她枕边的一包饼干,她记得福三的兄弟先是抢过饼干扔在地上,用脚踩得粉碎,然后他对其他几个人吼道,砸了她的床,看她怎么在床上吃饼干!他们挥起锄头砸打床架榫头的时候,陈素珍的身体在上面被迫地颠动起来,她万万没想到她受到的是这么奇怪的屈辱,她没有——点力气去阻止他们,她的身体可笑地颠动着,而她坚强的神经也随着床架的崩溃在崩溃,陈素珍哭了,突然地一下,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下沉了,床板的一头落在地上,另一头倾斜着搭在架子上,她的身体也像码头运输槽上的—包水泥一样滑落下去了。
那天柳师傅始终没能走出门去,松坑人手里的农具虽然不是冲着人来,主要是摧毁家中的门窗家具,柳师傅知道那是报复,但如此野蛮的报复他接受不了,慌乱中他抓起了一把菜刀,结果这把菜刀恰好激发了松坑人对那把西瓜刀的联想,有人喊起来,儿子学的是老子样,都拿刀呀!松坑人哪里知道柳师傅其实是个有公论的厚道人,跟他儿子是两种人,松坑人不分青幻:皂白拥上去教训柳师傅,不知道是谁的农具伤到了柳师傅,柳师傅坐在盛米的缸上,怎么也站不起来,后来才知道他的三根肋骨被打断了。
是邻居钱阿姨去报的案。钱阿姨在陈素珍家门口,几次三番地努力,就是进不去。松坑来的人还安排了站岗的,不准邻居进去。钱阿姨说,你们来解决问题是可以的,但是不能这么闹的,左邻右舍多少上夜班的,白天要睡觉,你们闹得天翻地覆的,让人怎么休息?她对松坑人的说服教育起不到一点作用,就气乎乎地走了,临走说,这不是你们乡下,人多就能解决问题,你们不听我劝可以,等会儿看谁来劝你们开始是派出所来的人,一老一少两个户籍警,凭借着身上的制服勉强冲进丁陈素珍家。老的是香椿树街人人皆知的秦同志,秦同志有经验,一进去就知道局面不好控制,一边察看柳师傅的伤,一边试图说服松坑人离开,年轻的那个就不注意工作方法,拿出手铐就要往人手腕上戴,结果满屋子的农具都举起来对着他,好在秦同志把他拉到一边去厂。秦同志知道这群人不容易对付,他对年轻的同事耳语了几句,年轻人马上就从满屋子人堆里挤出去了,出去干什么?请求支援去了。
后来就来了一辆东风化工厂的卡车,卡车上冲下来七八个人,人不多,都束着军用皮带,穿着蓝色工作服,却一律带着步枪。围在陈素珍家门口的人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枪,有个男孩多嘴,尖声说,是工人民兵,枪是假的!这话惹恼了带枪的一个民兵,对着那男孩说,假的?要不要打你一枪试试带枪的人一进去,陈素珍家里瞬间便安静下来,先是几个民兵把松坑人的农具一件件地拖出来,扔到卡车上,有人在旁边一二三四地数着,锄头七八把,铁鎝五六把,甚至还有两把镰刀。农具后面是人,一个个被推出来,有人也在旁边数了,一二三四,一共十七八个人,其中妇女两名。那个正当哺乳期的妇女不知道是福三的什么人,嗓音异常的尖厉,她一手擦拭着胸襟上满溢的奶汁,一边哭一边嚷着什么,听不清她嚷嚷的内容,但看她的眼神是面向外面围观的人群,大抵是要大家评个理主持个公道什么的。
松坑来的男人都被工人民兵弄到卡车上去了,不管有没有动手伤人,去调查清楚了再说。两个妇女原来可以赦免,她们开始是站在下面的,一个不停地撩起衣襟抹眼泪。另一个哺乳期的妇女则向旁观者说个不停,松坑话说快了不容易懂,反正听得出来她是在争取别人的同情,好好的一个人来卖西瓜的,你们买西瓜那点钱怎么还买人命呢?人都死了,我们来出口气还不行?听者却不宜对她表达自己的立场,有人很关心他们与死者的关系,忍不住问她,你们两个女的,谁是福三的老婆?她摇头,说,我是他妹妹。另一个呢?另一个不肯说话,还是哺乳期妇女替她介绍了,也是妹妹,福三的妹妹。
福三的两个妹妹原本不用上车的,她们听见卡车鸣笛吓了一跳,看见卡车要开走她们一定想到了某些未知的后果,一齐尖叫起来,两个人扑上去,一左一右拉着后挡板,不让卡车走,看看两个人的力气拉不住卡车,喂奶的那个妹妹就跑到卡车前面去,躺在地上了。
福三的那个妹妹,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反正大家对她印象是最深的。她就那么躺在地上,视死如归的样子我们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又不像人们心目中的女英雄,她躺在卡车轮子前面,衣衫零乱,胸口湿了一大片,肚子极不雅观地袒露出来,圆鼓鼓的,悲壮地起伏着。好多人都跑到卡车前面来看福三的妹妹了,街上人越聚越多,狭窄的香椿树街的交通很快堵塞,交通堵塞以后就有孩子在这儿那儿乱吹哨子,哨子的声音更使香椿树街的空气沸腾起来。
城北派出所所长老金也来了,老金亲自出马,足以说明遇到的局面多么棘手了。照理说老金在香椿树街解决任何事情都容易,但这涉及工农关系的风波弄到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又没有相应的文件说明,他也没办法了,脸色便很难看。老金找到那个干部模样的松坑人,请他去说服福三的妹妹,但那个干部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说,她不要命,你们就让车开过去好了。我们松坑人命反正不值钱嘛。看得出松坑的干部也不懂法,他是不会协助执法了,老金也是被激怒了,卷起袖子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那泼妇一起抬上车这样,就干脆地解决了问题。我们看见福三的妹妹被几个人合作着抬上了卡车,她当然是拚命挣扎的,挣扎也没用,人还是被轻盈地抬了起来,她的尖叫声听上去很恐怖,夹杂着松坑一带的脏话。有人刚刚从人堆后面钻到前面来,脑袋从别人的肩膀上努力地探出去,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哎哟,怎么像杀猪一样?这乡下女人好凶!前面的人都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同情心忽然偏东,忽然偏西,现在都偏向松坑人了,三言两语解释不了自己的立场态度,就简短地说,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乱了好久,卡车慢慢地能开了,松坑来的那些人,男男女女的都在化工厂的卡车上,一张张脸带着疲惫之色从人们头上缓缓而过。看得出那是一些受到过惊吓或威慑的脸,有的人脸上还残存着恐惧,有的恐惧而茫然,眼神便显得楚楚可怜。有的人看上去有点羞怯,像小良,街上好多人在他船上买过瓜的,认得他。当然也有向街两边侧目怒视的,像福三的兄弟。最无所畏惧的还数那个干部,他站在上面摆弄了几下口袋里的钢笔,表情显示出一种故意的傲慢来,而且他还学领导人的样子,向什么人挥了挥手,大家左顾右盼地寻找他挥手示意的对象,也没找到谁,猜他的用意,也许就是显示他的无所畏惧吧,但好多人意识到,他这么随意地一挥手,那架式倒有点像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呢。
九月初的一天,福三的母亲来了。
起初没人知道那个在铁心桥边来回走动的老女人是谁,她穿一件蓝色对襟褂子,黑裤子,草鞋,头上包着毛巾,是松坑一带老年妇女寻常的装束。她先是站在桥上向河两边眺望着什么,一边眺望一边擦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明显的白翳,也许是白翳遮挡了视觉,她没望到什么,又下到桥堍来,手搭在额上向河的这边那边望着,还是没有她寻找的东西,就拉住过路的幼儿园老师沈兰问了,妹妹呀,夏天在这儿的西瓜船怎么不见了沈兰是外地人,一直和儿童们说惯普通话的,听不懂她的松坑话,就让她去居委会。她没有反应,明显不知道什么是居委会,沈兰就用手指着河对岸的一个漆成红色的窗户说,居委会就是居委会嘛,你过桥,去那间房子,房子里面就是居委会。
可是福三的母亲眼睛不好,她既看不见对岸的红色窗子,也听不懂居委会的意义,她说,妹妹我找西瓜船,一条船呀。她感觉到别人不耐烦了,脸上绽出了一个巴结的笑容,说,一条西瓜船,就是出人命的那条西瓜船呀。沈兰这才猜到松坑来的老女人的身份,她看见福三的母亲喉咙里咯地响了一下,似乎要哭了,一只手赶紧抬起来,按着脖子,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居然把哭声压住了。然后沈兰惊讶地看见老女人的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容,她说,妹妹你帮帮我,我眼睛不好,看不见的。
西瓜船是不见了。沈兰下到石埠上,在河的两头搜寻了很久,她看见卖大蒜头和猫鱼的小船,捞河泥的铁船,运水泥的驳船,甚至还有一只粪船臭烘烘地停在桥堍厕所那里,偏偏看不见西瓜船的影子。沈兰说,怎么不见了呢,我天天从这儿路过,西瓜船原来一直在这儿的,昨天刮风,大概是漂走了,漂得不会太远的。福三的母亲说,漂到哪儿去了,东边还是西边,妹妹你告诉我,我眼睛哭坏了,你指着我看不见的。沈兰说,我也看不见,指也指不了,我还是带你去居委会,让他们替你找一找吧。
沈兰就领着福三的母亲过了铁心桥,上桥的时候她问,你那么大岁数了,眼睛又不好,怎么让你出来找船呢?福三的母亲说,不是我家的船呀,是福三向旺林家借的船,福三人不在了,船要摇回去还给旺林的。沈兰说,不是问你这个,我问你,你那么大岁数,怎么让你出来摇船呢,让你把船摇回松坑去呀?福三的母亲说,我摇回去,慢慢地摇,摇个两天就到家了。福三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听不懂沈兰的意思,沈兰干脆就直接问了,家里没人手了?听说福三他弟弟妹妹都让他们扣起来了?还没放回去?福三的母亲这时候犹豫起来,人靠近了沈兰,凑到她耳边悄悄说,妹妹你是个好人,我说给你听不怕,福三的弟弟妹妹昨天刚刚放回去的。沈兰说,那让他们来摇船回去嘛。福三的母亲朝桥上看看,又向桥下望望,轻声道,我不敢让他们再来了,说什么也不敢了。警察说这次饶我们一次,也不用赔那家人东西,医药费也不赔,警察说一事归一事,再来就犯法了,也要吃官司。
福三的母亲被领到了居委会的女干部崔主任那里。崔主任当时忙着爱国卫生月的宣传事务,她让福三的母亲喝了一杯水,让她不要急,说那么大一条船,不管漂到哪里,总是在河里,不会长翅膀飞走的。船只要没漂出北大桥去,就算她的居委会的事。崔主任说如果船漂到北大桥外面去,她也会和桃花汀居委会协商解决的。
福三的母亲被沈兰领到了基层组织,是她后来找到西瓜船的关键第一步。居委会依靠群众,即使是个风吹草动,自然也有群众会向他们如实反映,何况那么大一条船呢。两天前恰好有人向崔主任反映,有一个叫歪嘴的青年趁西瓜船无人看管,拿了个箩筐把船上剩下的西瓜全部拖回家去了。那两天整个香椿树街的街道干部都在为陈素珍家解决问题,又要准备爱国卫生月的工作,无暇顾及西瓜船上剩下的几只西瓜,就把这事搁下了。
崔主任差人把歪嘴叫来了,她也不透露福三母亲的身份,只是让他坦白从西瓜船上拿了几只西瓜。歪嘴斜着眼睛观察崔主任的表情,判断她是证据确凿的,就反问道,你说还剩几只?你说几只就几只。崔主任板起面孔说,我问你还是你问我?歪嘴我告诉你,你偷鸡摸狗的事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都记在本子上了,几天不找你你就翘尾巴!歪嘴果然老实了许多,说,没剩几只瓜了,我不搬了吃也要烂掉的,有几只都烂了嘛。崔主任逼问道,到底是几只?你说,对我说了没事,不说以后就对派出所说去。歪嘴说,十一二只吧,好几只是烂的。崔主任说,好,就减半算,算六只西瓜,一只算三毛钱,你现在赔人一块八毛钱歪嘴这才注意到凳子上的福三的母亲,看她头上那块毛巾便知道是松坑来的人,他马上就冲她嚷起来,几只烂西瓜,你敲竹杠呀!福三的母亲吓得站了起来,弟弟你说什么,我从来不敲人竹杠,敲竹杠要遭报应的。我找船呀,弟弟你拿我儿子的船了吗?歪嘴说,我只拿瓜,我又不是托塔李天王,怎么拿得动船?你儿子的船去哪儿了,别问我,问王德基的儿子去,我看见他带两个小孩摇船玩的,玩到铁心桥桥洞里去了。
崔主任命令歪嘴立功赎罪,去把王德基的儿子安平叫来。歪嘴靠在门框上思考了一会儿,和崔主任谈了条件,说,那我去把安平拎来,拎来就没我的事了吧?崔主任说,有事没事我说了不算,又不是我的西瓜,要问这位老大娘。歪嘴就把脑袋转向福三的母亲,你到底要不要我赔西瓜钱?要赔我给你五毛钱好了。福三的母亲摆手说,不要赔不要赔,我不是来要瓜钱的,我要把我儿子摇出来的船摇回去,弟弟你行行好,帮我找找船吧。
福三的母亲原来是要跟着歪嘴去的,歪嘴不愿意让她跟着,崔主任也劝她留下来等。福三的母亲就坐下来了,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面的河道。崔主任又给她倒了杯水,她客气推托了半天,说喝不进去了。又问崔主任以前在铁心桥下卖葱的老太太还在不在,说她也是好人,也给她喝过开水的。崔主任问,哪个老太太?姓什么?她却说不上来,光说那老太太嘴角上有一颗痣。崔主任其实没有兴趣和福三的母亲交谈,嘴里哼哼着,手上忙自己的工作,听见福三的母亲说,我年轻时候摇船到铁心桥来卖过白菜,认识好多人的。崔主任随口问,都认识谁呀?福三的母亲想了想,说,老虎灶上的人,药铺里的人,烟纸店里的人,我认识几个人的。崔主任说,老虎灶去年刚拆的,药铺就是现在的新风药店嘛。福三的母亲叹了口气,说,我有了五妹以后就没空出来卖白菜了,二十年没来铁心桥了,他们也认不出我来的,我眼睛哭坏了,我也认不出他们的。
正说着话歪嘴在外面把安平推进了门,把安平推进来歪嘴就完成任务,甩手走了。安平镇定自若地站在门口,斜着眼睛看看崔主任,看看福三的母亲,一只手挖着鼻孔。崔主任说,王安平你把人家的船摇到哪儿去了?安平说,不知道,船到哪儿去了?崔主任说,不是你摇的船吗?你不知道谁知道?安平说,我就解了缆绳,谁说我摇了?是达生摇的,我们就把船摇到铁心桥桥洞,船自己横过来,卡在桥洞里了,我们就上去了。崔主任学他的腔调说,你们就上去了?你们把别人的船摇出去,卡在桥洞里你就不管了?安平说,船现在不在桥洞里,它自己漂走了。崔主任火起来,说,自己漂走了,不是你的责任?去把达生叫来,你们负责把船找回来,否则我告诉王德基,看他怎么收拾你福三的母亲弯着腰坐在凳子上,过了一会儿坐不住了,起来去拉崔主任的衣服,说,崔同志你跟小孩好好说。又走到安平面前,弯腰替他拍了拍裤子,她的表情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但还是努力地向安平挤出了笑脸,她说,弟弟乖啊,我们乡下没有船过不了日子的。安平说,你拍我裤子干什么,又没有灰!他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在她拍过的裤子上又拍了一下。福三的母亲便去摸安平的脑袋,说,弟弟乖。安平一甩手,身体灵巧地向后一跳,就把福三母亲的手晾在半空了,他继续挖着鼻孔,斜着眼睛看福三的母亲,突然说,是你儿子让寿来捅死的吧崔主任这时候冲过来,用报纸在安平头上拍了一下,说,我要不告诉王德基,我就不姓崔!崔主任回头看福三的母亲,福三的母亲弯着腰站在那里,身体抖了一下,并没什么异常。她对崔主任摆摆手,小孩子的话,我不计较的。她撩起衣角在眼睛四周抹了一圈,说,自己命苦,不好跟别人计较。前年我家老头子病殁了,去年春上猪圈里闹猪瘟,死了三头大母猪,今年是福三出事情,一年一灾,我眼泪哭干了,我—·哭眼睛痛得厉害,眼睛一痛头疼病会犯,犯了头疼病我就没力气摇船了,我不能再哭的,我要把船摇回家的。
把船摇回去。崔主任听出来这件事情对于福三的母亲来说比天还大。福三的母亲的精神状态让崔主任松了口气,有的妇女以为居委会就是让她们哭闹让她们晕倒的地方,崔主任是很反感的,福三的母亲不哭也不闹,让她感到同情,还有一丝侥幸,唯一棘手的是那条船,不知道漂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北大桥以东香椿树街居委会的管辖范围内。崔主任不能扔下工作帮着去找船,她就严肃地对安平说,王安平同学你听好了,你马上带着这位老大娘去找她的船,从铁心桥找到北大桥,这是我给你的任务,你完不成我有办法,什么办法?你不懂?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很简单的,让王德基替你来完成这个任务那天下午我们看见王德基的儿子带着福三的母亲沿着河边人家走,有人指着老妇人问安平,那是你外婆吗?你外婆是松坑的?安平没好气地说,你外婆!你外婆才是松坑人!福三的母亲也不计较他对松坑人的歧视,对着路遇的人笑脸相迎,说,同志你看见松坑那条西瓜船了吗?安平说,你还要不要我找了?要我找你就别问东问西,话又说不清楚,是船不说酒,别人以为你要找酒喝呢!福三的母亲义试图去摸他的头,于伸出去又缩回来了,说,弟弟乖,奶奶眼睛坏了,看不见,要你帮忙呀。安平就哼了一声,说,你懂不懂学雷锋,崔主任在逼我学雷锋呢,我不学雷锋她就让我爸爸收拾我,这个妖婆走到达生家门口,安平对福三的母亲说,你在这儿等,我到这家去看看。安平推开虚掩的门,闯到达生家里,嘴里喊着达生的名字,人径直穿堂人室,直扑临河的窗子而去。达生的母亲李金枝正在缝纫机一上缝窗帘,让安平吓了一跳,说,死孩子你干什么,吓死人了!安平说,我找达生!李金枝说,达生不在!达生他爸爸不是警告过你不准找达生吗,你把我家达生都带坏了。安平冷笑一声,还警告呢,谁稀罕找他呀?告诉你吧,我在学雷锋,找一条船!安平嘴里说着活,人已经上了达生的床,跪着,打开临河的那扇窗子,探出身子向外面的河道看。李金枝拿了把量衣尺子来打他,安平叫起来,别打我,我骗你是狗,我在学雷锋,是一条船,你看见有船从这儿漂过去吗李金枝一边拚命把安平从床上拉下来,一边恨恨地听他陈述他的目的,什么西瓜船冬瓜船的?她说,没见过没见过,我又不是猫,天天蹲在窗台上看船过。安平突然叫道,就是寿来捅死人的那条船呀!李金枝又被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就更气愤了,拿着量衣尺朝安平肩上啪啪地打,骂道,该死的小畜生,你到我家来找那死人船,怎么不上你家找去?触了霉头看我不找王德基去,打死你!安平躲避着她的尺子,从达生的床上逃下来,嘴里还申辩着,我家不沿河,怎么找船?你这个笨女人安平跑到外面,李金枝追了出去,差点撞到门外福三的母亲,看见松坑来的那个老女人,她突然明白安平这次不是撒慌了。福三的母亲叫了她一声阿姐,李金枝倒不见怪,她知道无论年轻年长,松坑人都管女人叫阿蛆的。李金枝应了一声,放开了安平,打量起福三的母亲来,足你儿子——她这么问了半句,觉得不得体,又咽回去了。她与寿来的母亲陈素珍是一家纺织厂的工人,平时关系不怎么好,这时忍不住说了一句,那个寿来,不是我诳人,从小我就看得出要闯大祸,娘老子宠出来的,养子不教父母过明!李金枝没有从福三的母亲那里得到任何回应,她醒悟过来,说这个是门说,人家恐怕还不知道是谁要了她儿子的命呢。福三的母亲显得心慌意乱的,跟着安平要走,李金枝拉着她说,进来喝口水再走!福三的母亲说,多谢阿姐了,我喝过水了,喝不下了。阿姐你在河边住,没见过我家那条船吧?李金枝嘴里顺口说没有没有,记忆中却出现了傻子光春扛着一条船橹从她的白行车旁走过的情景,她的眼睛一亮,叫起来,等等,我带你们去光春家看看这样一来,福三的母亲又被带到街那边去了,往回走,去傻子光春家了。
李金枝在光春家门口遇到了光春奶奶的阻拦,她说光春傻归傻,从来不偷人东西。还反问李金枝什么时候看见光春拿人东西的。李金枝说,他是不拿人东西,他拿人摇橹呀!李金枝指着外面的福三的母亲,说,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光春奶奶探出头去,看见一个松坑老妇人弯着腰站在电线杆旁边,她问李金枝,人家怎么啦?李金枝压低声音说,是西瓜船上那福三的娘亲呀,光春他奶奶呀,光春不懂事,你可是烧香念佛的人,怎么能把那船橹放在家里光春奶奶镇静的脸上变了色,抬起小脚匆匆往天井而去,边走边叫,光春光春,你还说你不傻,你不傻怎么把那东西扛回家了。李金枝跟进去,一眼看见傻子光春,正在天井里守护着那条船橹。船橹上的桐油都磨没了,露出发乌的木头的颜色。一向与水打交道的摇橹,离开了水,看上去倒像一种老式的笨重的兵器,正适合傻子光春对战争的一些奇思异想。光春的奶奶在橹头上晾了一把腌菜,湿漉漉的拖把则搁在橹梢上,还在滴水。李金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摇橹到门口,对着福三的母亲喊,这橹是不是你家的福三的母亲迎上来,眨着眼睛没看清什么,摸一下就叫起来,说,正是,是我家那条橹!用了二十年的橹了,我认得出来,这橹把上原来绑着红布条的。
李金枝舒了口气,说,橹在船就在,就看那傻子记不记得船在哪儿了。她正要回去追问,傻子光春已经被他奶奶推到门外来了,向福三的母亲敬了一个军礼。光春奶奶跟出来,摇着福三母亲的手,说,我们家光春脑子不好,拆了橹回来做兵器耍的,你千万别跟他计较,他骗我说是酒厂码头的废船呀那天黄昏我们看见一群人抬着一条船橹向酒厂码头方向而去,傻子光春骄傲地走在最前面,尾随他身后的队伍组合得非常牵强,王德基的小儿子安平,李金枝,光春奶奶,还有头上包着一块毛巾的松坑老妇人,后来人们就都知道了,那个被光春奶奶挽着手的松坑老妇人,是福三的母亲。他们一路走着一路有人加入进来,安平就没资格扛橹了,他也不敢胡闹了,因为王德基正好下班回家,看见儿子又在外面野,骑车冲过来吼:滚回家去!安平跳了一下就跳到福三的母亲身后去了,指着福三的母亲说,我在学雷锋,不信你自己问她。
王德基后来告诉别人,他看见福三的母亲吓了一跳,说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相像的母子,面容酷肖倒在其次,他惊讶的是福三的母亲弯着腰站在人堆里,满脸疲惫,一手撑腹,一手向他慢慢地伸过来,要来握他的手,那母亲的姿势,让他、下就想起了福三在铁心桥下是怎么扶着厕所的墙,怎么向他出示那把西瓜刀的。
从松坑来的那条西瓜船,二十天以后谁也认不出来了。它被酒厂运送黄酒的船群挤在码头一角,散发着弃船特有的凄凉气息。棚顶上的麦秆席子没有了,四根棚柱不见其三,只剩下一根孤零零地耸立在船上,像小学校里的简陋的旗杆,船头的行灶不见踪影,一定有人看上了那几块垒灶的砖头,拆得很干净,半块砖头都没留下。除了傻子光春,不知是哪些人上过船,有人在西瓜船里倒了点煤渣,倒了点水,还扔了些莱叶子,船舱里看起来很脏,有点像夏天沿河收垃圾的船了。
李金枝站在码头上,手指着运酒船大声批评那些船户,怎么这么缺德?好好一条船,给你们弄成这样,你们自己船上倒是干干净净的,怎么把人家船当垃圾船呢。运酒船上有人厉声地回应道,你还张嘴骂人呢,要不是我们把船勾回来,这船早就漂到太平洋去了船在就好,阿姐你不要和他们吵。福三的母亲安慰着李金枝,眼睛看着王德基他们装橹,也怪王德基他们没有经验,笨手笨脚的,福三的母亲一着急,身体一点点地往下面挪,李金枝正要扶她,她已经挪到船上去了。
正是九月黄昏时分,酒厂码头的阳光也像陈年的黄酒一样,馥郁地流淌,河面闪闪发亮,西瓜船上的一摊干涸的血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起初人们都在看福三的母亲和王德基他们装船橹,是傻子光春最先透露血迹的位置的,他指着船头一角对安平说,看那摊血,像不像——头牛?大家顺着光春的手看过去,果然是一摊血迹,不一定像一头牛,但是一摊非常清晰的血迹。李金枝瞪着眼睛,用手指压着嘴唇,示意大家别嚷嚷。她说,她眼睛不好的,最好别让她看见。安平偏不听她的,对傻子光春卖弄他的知识说,血迹很难洗的,水洗不掉,要用酒精擦。又让光春去拿酒精来,说他可以当场试验给他看。傻子光春问,酒精在哪儿?安平给他问住了,翻着眼睛说,算了算了,试给你看也是白试,你就知道看血迹像牛还是像马,傻子后来就剩下福三的母亲一个人在船上了,运酒船已经为福三的母亲让出了水道。王德基他们不会弄船,帮不上忙,干脆下来,在岸上看着她把船慢慢地摇出去。李金枝问工德基他们,你们看见船头那摊血了吗?王德基说,那么一摊血,怎么会没看见?不敢吱声罢了。李金枝叹着气说,她眼睛不好,最好看不见,否则看着儿子那摊血,怎么摇得动船呀?王德基说,本来就摇不动的,去松坑好几十里水路呢。她出来摇船,家里人肯定不知道的,知道了怎么能让她出来福三的母亲把船摇出了运黄酒的船群,水上就有路了,她摇摆着的身体突然停了下来,慢慢转过来,抬起臂肘擦眼睛,努力地眺望着码头上的李金枝他们这群人。看得出来她是要告别了。福三的母亲要和码头上的人告别,可是离得远了她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楚码头上站立的哪些是香椿树街的好心人,哪些是酒厂堆积如山的黄酒坛子,她就突然跪下去,向着酒厂码头磕了个头。码头上傻子光春先笑起来了,说,她怎么向黄酒坛子磕头?大人不傻,知道是福三的母亲眼睛不好,磕错了方向,都挥起手,叫喊起来,不敢当的,快起来快起来福三的母亲很快就起来了,人在远处站起来,小小的一团,被满河夕阳照着,身影还是很黑很模糊。就这样,松坑的最后一条西瓜船,也在九月的一个黄昏离开了酒厂码头。据去过松坑修理拖拉机的王德基估算,此去六十里水路,——定要在水上过夜了。福三的母亲毕竟年纪大了,她摇船的姿势看上去不像其他松坑人那么流畅,也许是累的,她摇得很慢,船也走得很慢,看上去不是她摇着船走,是船领着她向下游而去。船向河下游而去,那是松坑的方向,福三的母亲虽然眼睛不好,松坑的方向应该是永远记得的。
而王德基他们站在酒厂码头上,眺望着夏天来的西瓜船向河下游而去,一来一去,按节气来说居然隔着夏秋两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