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中举》原文_作者:余显斌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那么,男儿有喜不轻癫,是因为什么呢?只因未到“破装”时。“伤心时”应该与“动心时”构成对偶,怎么变成了“破装时”呢?这是因为,男儿有喜,动心早就动了,只是还没达到破除伪装的时刻。左宗棠在陕甘当总督,有年元旦到了,秘书们张灯结彩,布置喜庆,写了横批挂他的门楣上,写的是“一品当朝”。左首长回家来,仰首一看,“忽皱眉曰:‘俗不可耐!’”秘书赶紧撤下,却是挠破脑壳,不知再写什么。有老油子秘书轻哂一声,说声我来,挥笔写上“万里封侯”,仍贴原处。果然搔到痒处,左宗棠“归见其字,乃颔首笑曰:‘庶几近之’”。“一品当朝”当然喜,老左本来就是了,再喜也不再上脸了;“万里封侯”才喜欲狂啊,喜到再假装宠辱不惊也装不了了,他就以物而喜,以己而悲了。

老左在一日看尽长安花之前,都是昔日龌龊不足夸。参加过几次科举考试,把人考焦了,考糊了,考得痿而不举了,举也不怪了。1832年8月,左宗棠与二哥左宗植再次应试。考完了,兄弟俩吃了睡,睡了吃,待在一家旅馆等着公示成绩。黑色八月,度日如年。终于等到放榜了,大都跑去看天大的好消息或天大的坏消息。左宗棠兄弟呢,不去看。说有什么可看的?中了就中了,不中就算了,摆着“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的好心态。

从昼到夜,两人在房间外挂起“请勿打扰”的牌子睡大觉。睡呢,又睡不着,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在床上烙烧饼,烙到近半夜。砰砰砰,外面有位“一只眼看人做官,两只脚沿门报喜”的人来敲门了,“兄弟共卧一榻,忽闻捷报至,叩扉甚急”,原来,左宗棠中了举人了。左宗棠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整顿整顿,装饰装饰——当然得将仪容弄得端正端庄。其他的都装扮好了,就是一只袜子怎么也寻不着。一只脚穿了袜子,仪容整洁;另一只脚光光的,打赤脚。这模样,怎么迎接人生至喜?不起身,看着他老弟急急如蚁,他神色淡然。自己亲弟弟高中了,亲哥哥真是如此淡然?人性还有幽微之处,耐琢磨。下面情节竟是意外连连。

左宗棠寻啊寻,寻了床铺,寻了床底,寻了屋角,寻了卫生间……寻了半天,终于寻到了,那袜子不在别处,就在枕头下,于是“喜甚,白足着一袜起,匆遽间遍寻另一袜不获,旋于枕畔得之”。脖子上找围巾,脊背上找背心,手中寻手,眼前地眼,何则?喜的呗!喜得物我两忘了!

左宗棠中了举,到处寻袜子。袜子平时都是在脚底下的,这回却到了枕头上,大概是袜子做起了引体向上的体操吧。所以他二哥左宗植就一边发笔三边发骂:“汪何量之小耶?一第安足荣,乃失措至此!”他左宗植比左宗棠大二十多岁,经事多一些,遇事沉稳一些,看到左宗棠一点小事就高兴成那样,将他骂了一顿饱的:大丈夫的志向应该远大点。屁大一点小喜事就高兴坏了,怎么成得了大器?骂得左宗棠很不好意思!“郝然复眠。”

左宗棠二哥果真是镇定自若,历练到猝然临之而不惊泰山山脚于前而色不变之高境界了吗?

次日大早,又是砰砰砰,沿门报喜的又来了,这回报的是左宗植的喜,而且是更大的喜,左宗植中的是解元0“黎明捷报再传,宗植中解元!”这回轮到左宗植举止失措了,他也是整顿衣掌。仪容上釉完毕了,一只脚穿上了袜子,另一只脚呢,袜子不见了!到处寻袜子,寻啊寻啊,应酬上地到床下,被里寻到被外,枕头下面呢,也寻了。这回,左宗棠帮着二哥寻,把屋子都翻了一个遍,寻不着。袜子在哪里?“扰攘既定,乃见宗植一足着两袜!”两只袜子都穿到一只脚上去了!这回,轮到年轻二十多岁的小弟笑话年长二十多岁的二哥了:“功名之际,岂真能让人颠倒耶!”

左宗棠是枕上寻袜子,左宗植呢?是脚上寻袜子,这回,袜子没有做引体向上,左宗值却近乎癫狂了。

选自《杂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