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风》原文_作者:刘心武

按说职业司机对坐车兜风不会感兴趣,可“的哥”青岭却发出这样感叹:“要能跟倪叔一起兜兜风就好啦!”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倪叔到青岭他们那个村子“蹲点”,吃“派饭”轮到去青岭家。“蹲点”指的是干部下基层工作一段时间,从“点”上取得经验,以后再往“面”上推广。“蹲点”干部一般住在生产大队队部,吃饭呢,则由生产队干部分派到一些农户,轮流供应,以一定的“工分”作为补偿。青岭那时候八九岁,他娘给倪叔安排的饭菜好香,光那一盘炒鸡蛋,就让青岭馋涎难禁,可是爹娘不许孩子们上桌,青岭只能扒着门缝偷看,没想到坐在炕上炕桌边的倪叔瞅见他了,就坚持要他进屋上炕同吃,他爹娘怎么代辞也无效,只好唤他进屋,青岭那顿吃得好香!吃完饭,倪叔还留青岭玩,青岭给倪叔说了自编的顺口溜:“河边有个庙,庙里盘个灶,灶上蒸白薯,惹来大老鼠,老鼠甩尾巴,想把白薯拿,狸猫猛一蹦,老鼠忙钻洞,白薯滚出锅,变个大青骡,四蹄呱哒哒,跑到老虎家……”倪叔听了仰脖大笑,如今青岭已经想不清楚倪叔的五官,但那天大笑的倪叔脖颈上暴突的筋腱,只要一回忆,还总能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后来有一天,倪叔结束“蹲点”,要回市里去了,市里派了一辆吉普车来接他。那年头,青岭他们那村子,有拖拉机,也来过大卡车,可是很少有小轿车出现,吉普车更是头一遭进村。不知那最早见到吉普车的人是怎么嚷嚷的,顿时全村轰动,说是“现代化来了”,那时候也不懂什么是“现代化”,反正一听说“现代化”就感觉幸福从天而降,连小脚老太太也忙出屋去开眼迎福。结果,村东的姚奶奶,不慎摔了一跤,磕落了门牙——当时痛苦,几年后家里富裕了给补上了乱真的假牙,她老人家逢人就先咧开嘴唇,然后说:“可不是现代化了嘛”,这是后话——且说倪叔把行李放上车以后,执意要找到青岭,说是要让青岭上车,跟他在村边转转,兜兜风。当时车边围着多少大人孩子啊,多少人想坐进那车里,跟着兜兜风,享受一下“现代化”啊,可倪叔只是一迭声地找青岭。偏那天青岭在河里摸鱼,人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到,簇拥着来到倪叔面前,倪叔好高兴啊,热情地让青岭上车一起兜风,可青岭那时不知怎么地超常羞怯,任凭倪叔催、同伴推,就是没有登上“现代化”……后来倪叔只好让司机开车出发了,挥手向所有的乡亲告别。

关于倪叔的一切,若不是有偶然的线头牵动,那相关的记忆都淡若烟雾了。前些日子青岭歇工一天,拎了两瓶酒一个蛋糕去给大哥祝寿,嫂子烧出一桌好菜,哥俩边喝边聊,大哥忽然说起,曾见到过倪叔。大哥是电器修理工,有回去一家修理冰箱,那位退休的老干部给他倒茶水剥橘子,闲聊中,问起他原是京郊哪儿的人,大哥一说出口,那老大爷先“嗬”了一声,跟着就问:“你们村有个叫青岭的孩子吧?”大哥说:“那是我老弟呀!哪儿还是孩子!他孩子都上中学啦!”青岭一听这话,酒醒了一半,忙问:“倪叔他家在哪儿呀?”大哥说:“我成天跑东跑西修活儿,哪还记得他那地址?你看这倪叔也真怪,村里那么多人,他偏就问起你一个。”青岭追问:“他还怎么说起我?”大哥说:“他就是反复说了好几次:青岭那个坏小子!”

青岭跟我说起这事,问我:“我该不该千方百计找到倪叔,请他坐上我的车,免费一起兜兜风呢?我们可以绕着五环跑一圈,饱览现代化风光啊!”我说:“怎么实施你的愿望,我没有具体意见。只是听了这件事,我很受触动。世上人们的感情,可以分三类,一类是真情,这里面又包括亲情、友情和爱情。一类是善情,或者针对具体的弱者,或者针对弱势群体,对他们尊重、同情,竭诚地帮助他们。还有一类,就是美情。美情不同于亲情、友情、爱情,不一定有非常坚实的基础;美情也不同于善情;美情是完全超功利的,产生于偶然,就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忽然喜欢,然后就想用一种方式,来让那人分享快乐,这种感情往往是只开花,不结果的。真、善、美这三类感情,其实最难获得的是美情啊!”青岭听了我的话,一旁沉吟。

(选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