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全文
像多数东北人那样,李群山长得很高大。
他徒步旅游,来到西北,在沙漠边缘的驼县休息一夜,天刚亮,就闯进了沙漠中。
他不想深入,只想给自己拍一些照片就出来。
不幸的是,他迷路了。
无边无际的沙漠就像汪洋大海,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奔走着,挣扎着,越来越绝望。他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觉得和驼县南辕北辙,在沙漠里越走越深……
忽然,李群山看见前面沙子里插着一个木牌,像树一样高,上面好像还有字。旁边有一个活物,黑色的,好像是一匹马。
他想那木牌应该是一个路标0
就像找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他快步跑过去。
走近之后,李群山看清,木牌旁边果然是一匹黑马,它一边无所事事地甩着长长的马鬃,一边啃着芨芨草。也许,它曾经属于哪个横穿沙漠的马帮,结果掉了队……
当他的眼睛落在木牌上之后,陡然感到了恐怖!
那上面写着:
跨过这个木牌一步,你必死无疑。
前面是什么?
狼?
鬼?
沙漠强盗的老巢?
染了瘟疫被隔绝的一群人?
他看了看那匹黑马,黑马依然在啃着芨芨草,头也不抬。
反正活命的希望已经很小了,李群山决定跨过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说不准还会获得转机。
跨过木牌的时候,李群山的心“咯噔”一下。
已经跨过去了,一切都不可能挽回。
四周没什么异常。
他朝前走出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头看了看木牌的背面,没想到,木牌的这面也写着字:
跨过这个木牌一步,你必死无疑。
他站在那里,越琢磨越糊涂,越糊涂越害怕。
沙漠上一片死寂。
尽管是八月,但是沙漠表面的温度至少达到了零上70摄式℃。偶尔可以看见一两棵红柳。此时正是红柳开花的季节,那花太鲜艳了,令人感到某种不吉祥。有的地方稀稀拉拉生长着芨芨草和罗布黄之类的植物,看上去很难看。
和浩瀚的沙漠比起来,这些固沙植物太渺小了。沙漠吞吃着土壤,像魔鬼一样朝前蔓延……
李群山想到,应该牵走这匹马,它可以代替脚力,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还可以把它吃掉。
可是,它没有缰绳,更像一匹野马,惟一的办法是骑上它。
李群山走近它,试探地拍了拍它,它没有尥蹶子,很乖顺。
李群山笨拙地爬上了它的背,双腿一夹:“驾!驾!”
它突然朝前一蹿,狂奔起来。这时,李群山断定它是一匹野马!
它跑得太快了,李群山在马背上东倒西歪,连连惊叫:“驭!——驭!——”
可是,黑马根本不理睬,速度越来越快!沙漠在李群山的眼里剧烈地摇晃起来。黑马的乖顺是一个阴谋。
终于翻天覆地了,李群山被摔了个仰八叉。
他忍着痛爬起来,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高高的木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走了一个大圆圈!
那匹黑马跑出一段路,停下来,回过头,一边甩马鬃一边看他。
李群山和它对视着,更加恐惧了——这片死气沉沉的沙漠上,怎么突然出现了一匹马?它跟那木牌有没有关系?
正琢磨着,有两个人远远地出现了,一个大人,一个小孩……
两个人远远地出现了,一个大人,一个小孩。
在这个死亡区域里,在这个木牌附近,任何人出现都是可疑的。也许,木牌上的话就要应验了!
李群山爬起来,紧紧盯住他们。
他们一点点走近了。
其中一个是留着大胡子的俄罗斯人。他穿着黑夹克,灯心绒裤子,白白的大手上长着茂密的汗毛。
另一个不是小孩,而是一个日本人。他长得比一般的日本人还要矮小,和俄罗斯人的肚脐一样高。他穿着一身暗格子西服,戴一副精致的眼镜。
三个人交流的情况是这样的:
李群山不会日语,但是懂一点俄语。他曾经在俄罗斯做过三年生意。
那个俄罗斯人不懂汉语,懂一点日语。他说他是搞日本市场研究的。
那个日本人不懂俄语,也不懂汉语。
也就是说,李群山和俄罗斯人勉强可以对话。
俄罗斯人和那个日本人也大致可以交谈。
而李群山和那个日本人无法交流。他要想和他说话,必须通过俄罗斯人翻译。
俄罗斯人叫乌·扬达尔比耶夫。(李群山记得,刚刚被俄联邦军队击毙的一个车臣匪徒首领就叫这个名字。)
日本人叫堂本光一。
据他们说,他们两个人也是刚刚遇到。他们都是来沙漠的旅游者,都住在驼县,都是闯进沙漠之后就迷了路。
为什么大家都在这里迷了路?
李群山对这两个异国人保持着警惕。
记得一家电视台做过这样一期节目:表现中国、俄罗斯、日本三个国家文化的不同。
三个嘉宾,一个中国人,一个俄罗斯人,一个日本人。
其中有这样一个话题——两个人一起到饭店喝酒,应该AA制,还是应该其中一个人买单?
中国嘉宾:“我选择买单。如果各付各的,那酒就喝得毫无滋味,不如不喝。”
俄罗斯嘉宾用大手搂了搂中国嘉宾的肩头说:“在这一点上,我跟中国的兄弟意见是一致的。”
日本嘉宾说:“我们日本人都是AA制,这样更正确。如果一顿饭十元钱,三个人就每人三元,剩下一元抛硬币。”
李群山比较喜欢俄罗斯人。
他们是古俄罗斯人的后裔,他们属于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国家。
他们善良,忧伤,厚道。
他们嗜酒,烂醉如泥。
他们坐在静静的河边,拉着手风琴,一个人低低地唱歌。
他们为了正义去打仗……
李群山不喜欢日本人。
那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民族。
他们尚武好斗。
他们最著名的神话《桃太朗》,讲的就是一个在从桃子里出生的人,如何打败鬼岛首领,把金银财宝占为己有的故事。
还有两个神话,讲的是一寸法师和五分次郎,如何凶狠好战,以小胜大……
如今,他们出产的卡通片,全部充斥着暴力和残杀。
他们不是杀人,就是自杀。
他们杀人时,眼睛是不眨的。
同样,他们在自杀时,眼睛也是不眨的。
仅仅一个南京大屠杀,他们就杀死了三十万中国人。
他们最传统的东西,单一,诡异,古怪;他们最现代的东西,无非金属,电子,芯片,程序,编码,机器人之类。
李群山有几个朋友“哈日”,满嘴都是日本偶像的名字:木村拓哉,仓木麻衣,滨崎步,大野智,松隆子……
为此,他差点和他们绝交。
李群山朝木牌方向指了指,问乌·扬达尔比耶夫:“你们看见木牌上的字了吗?”
“看见了,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乌·扬达尔比耶夫用俄语问。
“不管朝哪个方向,只要经过这个木牌,就得死。”李群山用俄语告诉他。
乌·扬达尔比耶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那个日本人一直没说话。
他听不懂俄语,只是仰着头,观看乌·扬达尔比耶夫和李群山的表情。李群山比乌·扬达尔比耶夫稍微矮一些。
李群山低头用俄语对日本人说:“你好。”
乌·扬达尔比耶夫翻译给了日本人。
日本人立即欠了欠身,很礼貌地笑了笑,说了一句日语。
乌·扬达尔比耶夫用俄语对李群山说:“他请你多关照。”
李群山又用俄语问日本人:“你认为驼县在哪个方向?”
乌·扬达尔比耶夫翻译给日本人之后,他朝木牌方向指了指,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日语。
乌·扬达尔比耶夫说:“他觉得应该是那边。”
李群山想了想,说:“我们三个人以这个木牌为基点,分别朝三个方向走,去探路。下午,我们再回到这里。三个方向如果有一个是对的,那我们三个就得救了。假如三个方向都不对,毫无疑问,我们就应该一起朝最后一个方向走。”
李群山的俄语水平很一般,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些意思表达清楚。
乌·扬达尔比耶夫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李群山的意思听懂。
接着,他又费了好大的劲,才翻译给堂本光一。
乌·扬达尔比耶夫和堂本光一都同意李群山的建议。
于是,三个人就分头出发了。
李群山走出了大约十几公里,一直没看见楼房或者树木的影子。于是,他依照约定原路返回。
当他来到那个木牌跟前时,惊呆了:乌·扬达尔比耶夫死了——他躺在沙漠上,双眼定定地望着黄昏的天空!他从左腹到右腹被切了一刀,从胸口到下腹被切了一刀,成一个完整的十字。血染红了他身下的沙子。
这是日本武士道的剖腹!
那个堂本光一站在尸体旁边,满脸不安。
李群山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这个戴眼镜的日本人。
他长得跟小孩一样,怎么可能杀死高大的乌·扬达尔比耶夫?
他的刀藏在哪里?
“你……杀他干什么?”李群山颤巍巍地问。
日本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日语,好像在辩解。
完了。
乌·扬达尔比耶夫死了,在这片空旷的沙漠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现在,他们互相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就像两种动物。
日本人开始打手势。他好像在说:他回来时,这个俄罗斯人已经死了。
接着,他摸遍了全身,似乎在告诉李群山,他没有凶器。
李群山四下看了看,除了那个木牌,只有那匹来历不明的黑马了,它一边甩着尾巴一边低头啃着芨芨草。
是木牌上的字应验了?
如果那样的话,李群山和这个日本人都逃不脱。
死神渐渐逼近了,李群山嗅到了它的气息,淡淡带一点香甜,像家庭用的某种喷雾式杀虫剂。
李群山用一捧捧的沙子,把乌·扬达尔比耶夫埋了。
终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沙漠上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李群山和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太阳已经西沉,天很快就要黑了。
日本人掏出西北地图,铺在李群山面前。
李群山警觉地看着他。
他用手指在驼县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又朝他刚才探路的方向指了指,好像在告诉李群山,驼县就是那边。
三个人探路,偏巧日本人的方向是对的?
李群山不相信。
他不知道这个恐怖的日本人要把他领到什么地方。目前,他只有假装跟他走,等天黑下来,再借着夜色逃离……
两个没有共同语言的人一起朝前走了。
李群山始终走在他的后面,保持着三米远的距离。
沙漠上的天,黑得很慢。
李群山也走得很慢。他盯着日本人矮小的背影,仇恨又一次萌芽。
日本的新民族主义者宣称,大和民族的大脑结构特殊,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李群山则怀疑这些人是异类,他们的脑袋里,装着某种冷硬的金属,流淌着绿色的血……
天色越来越暗淡,沙漠上终于看不清了。
李群山根本不相信驼县在前方,他要跑了!
他刚刚打定这个主意,日本人就站住了。他慢慢回过身,直瞪瞪地看李群山。
李群山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日本人不说话,朝他走过来。
“你怎么了?”李群山又问。
日本人还是不说话,继续朝李群山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李群山惊怵了,一边退步一边大声叫道。
日本人突然用纯正的中国话说了一句:“你去问马吧!”
李群山逃脱了。
他没想到,堂本光一竟然没有追赶他。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沙漠中左冲右突,心中惶惶,感觉黑暗中到处都是堂本光一!
此时,他已经没有希望跑出沙漠了,只想摆脱那个矮小的身影。
不知跑出了多远,他实在走不动了,坐在一个沙丘下歇息。
浓厚的困意袭来,很快,他就沉沉地睡着了……
在梦中,那个日本人又出现了。
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土黄色的二战军服,肩章血红,大头皮鞋亮铮铮,背上多了一个军用大牛皮背包。
他木木地看着李群山,解开军服上的黄铜扣,露出瘦小的肚皮,上面被切了一个黑糊糊的十字,触目惊心!
他把手伸进去,掏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他的身体是一个刀鞘!
这个从靖国神社爬出来的鬼魂,猛地把短刀插进了李群山的肚子里……
李群山一下惊醒了。
一个黑影蹲在他面前,直瞪瞪地望着他。
李群山的脑袋“轰隆”一声炸了!
不是日本人,日本人没这么庞大!
李群山惊恐地左右看了看,借着昏暗的月光,他又看见了那个高高的木牌,还有那匹幽灵一样的黑马!它依然在沙漠上慢悠悠地啃着草……天哪,李群山发现自己依靠的沙丘,正是那个埋着俄罗斯人的沙丘!
被惨杀的俄罗斯人从沙丘里爬了出来!
李群山看清,他穿的好像是沙俄士兵的军服,他一定死在中国清朝哪个士兵的刀下!
他想干什么?
这时,李群山突然感到肚子凉凉的,夜风好像正朝里灌着。
他低头看了看——肚子上有一个血淋淋的十字,肠子流出来,两三米长。而那把短刀还插在里面!
记得有个朋友得了喉癌,在嗓子那里把气管切开了,朋友说,呼吸一下就开阔了,惊人地顺畅……三十年来,李群山的生命之门似乎第一次被打开了,他一下就和那个朋友有了某种同感。
他不知道自己死没死。
他一边把自己心爱的肠子收回肚子,一边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杀我呢?”
善良、忧伤、厚道的俄罗斯人用纯正的中国话回答了他:“你去问马吧!”
李群山拎着短刀奔走在沙漠上。
那是一把斯坦利刀子,正是“9·11”撞向纽约世贸大楼的劫机犯使用的那种刀子。
他已经被剖腹,可是他在搜寻那个日本人。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举动很壮烈。(他的家族有一个污点,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祖父是日本关东军的汉奸,后来被枪毙了。)
他把背包扔了,那里面有照相机,有矿泉水,还有身份证。
照相机没用了,他已经不可能在胶卷上显影。
矿泉水没用了,他的肚子是漏的,水会流出来。
身份证没用了,这个号码很快就会被注销……
黑暗的远处传来马的喷鼻声。
肯定是那匹孤独的黑马。
是的,很多的事情,只有它知道。国外一个资料显示:有的马相当于人的十五岁的智商。
天亮之后,李群山终于望见了那身暗格子西服。
日本人走得很快,但是,李群山还是接近了他。
他高估了日本人的战斗力。实际上,他杀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日本人躺在沙漠上,像一头瘦小的猪。
李群山小心地为他开膛剖腹,掏空了内脏,把短刀放了进去。
最后,他用沙子埋了他。
日本人一直没有闭眼。
李群山撒下最后一捧沙子时,低低地对他说:“你去问马吧!”
第二个来历不明的人消失了。
第三个来历不明的人在沙漠上迷茫地奔走。整个沙漠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终于,他选择了一个地方,停下来,挖了一个深深的沙坑,躺进去,自己把自己埋葬了。
好了,三个来历不明的人已经全部消失,大家不用怕了。
只是……只是那个木牌还高高地立在沙漠上。
三个人都死了后,那匹诡异的黑马走到了木牌前,它静静地看着上面的字,阴阴地笑了一下。
半年后,又有三个人差不多同一天在这片沙漠上迷了路。
一个美国人,一个阿拉伯人,一个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