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一场米兰。公爵府中一室

凡伦丁及史比德上。

史比德

少爷,您的手套。(以手套给凡伦丁。)

凡伦丁

这不是我的;我的手套戴在手上。

史比德

那有什么关系?再戴上一只也不要紧。

凡伦丁

且慢!让我看。呃,把它给我,这是我的。天仙手上可的装饰物!啊,西尔维娅!西尔维娅!

史比德

(叫喊)西尔维娅小姐!西尔维娅小姐!

凡伦丁

怎么,这狗才?

史比德

她不在这里,少爷。

凡伦丁

谁叫你喊她的?

史比德

是您哪,少爷;难道我又弄错了吗?

凡伦丁

哼,你老是这么莽莽撞撞的。

史比德

可是上次您却骂我太迟钝。

凡伦丁

好了好了,我问你,你认识西尔维娅小姐吗?

史比德

就是您着的那位小姐吗?

凡伦丁

咦,你怎么知道我在恋

史比德

哦,我从各方面看了出来。第一,您学会了像普洛丢斯少爷一样把手臂叉在胸前,像一个满腹牢的人那样一副神气;嘴里喃喃不停地唱情歌,就像一头知更雀似的;喜欢一个人独自走路,好像一个害着瘟疫的人;老是唉声叹气,好像一个忘记了字母的小学生;动不动流起眼泪来,好像一个死了的小姑;见了饭吃不下去,好像一个节食的人;夜里睡不着觉,好像担心有什么强盗;说起话来带着三分哭音,好像一个万圣节的叫化子②。从前您可不是这个样子。您从前笑起来声震四座,好像一只公鸡报晓;走起路来挺胸凸肚,好像一头狮子;只有在狼吞虎咽一顿之后才节食;只有在没有钱用的时候才面带愁容。现在您被情人迷住了,您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当我瞧着您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您是我的主人了。

凡伦丁

你能够在我身上看出这一切来吗?

史比德

这一切在您身外就能看出来。

凡伦丁

身外?决不可能。

史比德

身外?不错,是不大可能,因为除了您这样老实、不知矫饰之外,别人谁也不会如此;那么就算您是在这种愚蠢之外,而这种愚蠢是在您身内吧;可是它还能透过万圣节(Hallawmas),十一月一日,为祭祀基督教诸圣徒的节日。乞丐于是日都以哀音高声乞讨。您身体,就像透过尿缸子看得见尿一样,无论谁一眼见了您,都像一个医生一样诊断得出您的病症来。

凡伦丁

可是我问你,你认识西尔维娅小姐吗?

史比德

就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您一眼不霎地望着的那位小姐吗?

凡伦丁

那也给你看见了吗?我说的就是她。

史比德

噢,少爷,我不认识她。

凡伦丁

你看见我望着她,怎么却又说不认识她?

史比德

她不是长得很难看的吗,少爷?

凡伦丁

她的面貌还不及心肠那么美。

史比德

少爷,那个我知道。

凡伦丁

你知道什么?

史比德

她面貌并不美,可是您心肠美,所以上她了。

凡伦丁

我是说她的美貌是无比的,可是她的好心肠更不可限量。

史比德

那是因为一个靠打扮,另一个不希罕。

凡伦丁

怎么叫靠打扮?怎么叫不希罕?

史比德

咳,少爷,她的美貌完全要靠打扮,因此也就没有人希罕她了。

凡伦丁

那么我呢?我还是很希罕她的。

史比德

可是她自从残废以后,您还没有看见过她哩。

凡伦丁

她是什么时候残废的?

史比德

自从您上了她之后,她就残废了。

凡伦丁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上了她,可是我始终看见她很美丽。

史比德

您要是她,您就看不见她。

凡伦丁

为什么?

史比德

因为情是盲目的。唉!要是您有我的眼睛就好了!从前您看见普洛丢斯少爷忘记扣上袜带而讥笑他的时候,您的眼睛也是明亮的。

凡伦丁

要是我的眼睛明亮便怎样?

史比德

您就可以看见您自己的愚蠢和她的不堪领教的丑陋。普洛丢斯少爷因为恋的缘故,忘记扣上他的袜带;您现在因为恋的缘故,连袜子也忘记穿上了。

凡伦丁

这样说来,那么你也是在恋了;因为今天早上你忘记了擦我的鞋子。

史比德

不错,少爷,我正在恋着我的眠,幸亏您把我打醒了,所以我现在也敢大胆提醒提醒您不要太过于迷恋了。

凡伦丁

总而言之,我的心已经定了,我非她不可。

史比德

我倒希望您的心是净了,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凡伦丁

昨天晚上她请我代她写一封信给她所的一个人。

史比德

您写了没有?

凡伦丁

写了。

史比德

一定写得很没劲吧?

凡伦丁

不然,我是用尽心思把它写好的。静些,她来了。

西尔维娅上。

史比德

(旁白)嘿,这出戏真好看!真是个头等的木偶!这回该他唱几句词儿了。

凡伦丁

姐,女主人,向您道一千次早安。

史比德

(旁白)道一次晚安就得了!干吗用这么多客套?

西尔维娅

凡伦丁先生,我的仆人,我还你两千次。

史比德

(旁白)该男的送礼,这回女的倒抢先了。

凡伦丁

您吩咐我写一封信给您的一位秘密的无名的朋友,我已经照办了。我很不愿意写这封信,但是您的旨意是不可违背的。(以信给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

谢谢你,好仆人。你写得很用心。

凡伦丁

相信我,小姐,它是很不容易写的,因为我不知道受信的人究竟是谁,随便写去,不知道写得对不对。

西尔维娅

也许你嫌这工作太烦难吗?

凡伦丁

不,小姐,只要您用得着我,尽管吩咐我,就是一千封信我也愿意写,可是——

西尔维娅

好一个可是!你的意思我猜得到。可是我不愿意说出名字来;可是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把这信拿去吧;可是我谢谢你,以后从此不再麻烦你了。

史比德

(旁白)可是你还会找上门来的,这就又是一个“可是”。

凡伦丁

这是什么意思?您不喜欢它吗?

西尔维娅

不,不,信是写得很巧妙,可是你既然写的时候不大愿意,那么你就拿回去吧。嗯,你拿去吧。(还信。)

凡伦丁

姐,这信是给您写的。

西尔维娅

是的,那是我请你写的,可是,我现在不要了,就给了你吧。我希望能写得再动人一点。

凡伦丁

那么请您许我另写一封吧。

西尔维娅

好,你写好以后,就代我把它读一遍;要是你自己觉得满意,那就罢了;要是你自己觉得不满意,也就罢了。

凡伦丁

要是我自己觉得满意,那便怎样?

西尔维娅

要是你自己满意,那么就把这信给你作为酬劳吧。再见,仆人。(下。)

史比德

人家说,一个人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教堂屋顶上的风信标变幻莫测,这一个玩笑也开得玄妙神奇!我主人向她求,她却反过来求我的主人;正像当徒弟的反过来变成老师。真是绝好的计策!我主人代人写信,结果却写给了自己,谁听到过比这更妙的计策?

凡伦丁

怎么?你在说些什么?

史比德

没说什么,只是唱几句顺口溜。应该说话的是您!

凡伦丁

为什么?

史比德

您应该作西尔维娅小姐的代言人啊。

凡伦丁

我代她向什么人传话?

史比德

向您自己哪。她不是拐着弯向您求吗?

凡伦丁

拐什么弯?

史比德

我指的是那封信。

凡伦丁

怎么,她又不曾写信给我。

史比德

她何必自己动笔呢?您不是替她代写了吗?咦,您还没有懂得这个玩笑的用意吗?

凡伦丁

我可不懂。

史比德

我可也不懂,少爷。难道您还不知道她已经把情的凭证给了您吗?

凡伦丁

除了责怪以外,她没有给我什么呀。

史比德

真是!她不是给您一封信吗?

凡伦丁

那是我代她写给她的朋友的。

史比德

那封信现在已经送到了,还有什么说的吗?

凡伦丁

我希望你没有猜错。

史比德

包在我身上,准没有差错。你写信给她,她因为害羞提不起笔,或者因为没有闲工夫,或者因为恐怕传书的人窥见了她的心事,所以她才教她的人代她答复他自己。这一套我早在书上看见过了。喂,少爷,您在想些什么?好吃饭了。

凡伦丁

我已经吃过了。

史比德

哎呀,少爷,这个没有常情虽然可以喝空气过活,我可是非吃饭吃肉不可。您可不要像您人那样忍心,求您发发慈悲吧!(同下。)

第二场维洛那。朱利娅家中一室

普洛丢斯及朱利娅上。

普洛丢斯

请你忍耐吧,好朱利娅。

朱利娅

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忍耐了。

普洛丢斯

我如果有机会回来,我会立刻回来的。

朱利娅

你只要不变心,回来的日子是不会远的。请你保留着这个,常常想起你的朱利娅吧。(给他戒指。)

普洛丢斯

我们彼此换,你把这个拿去吧。(给她一个戒指。)

朱利娅

让我们用神圣的一吻永固我们的盟誓。

普洛丢斯

我举手宣誓我的不变的忠诚。朱利娅,要是我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里不曾为了你而叹息,那么在下一个时辰里,让不幸的灾祸来惩罚我的薄情吧!我的父亲在等我,你不用回答我了。潮水已经升起,船就要开了;不,我不是说你的泪潮,那是会留住我,使我误了行期的。朱利娅,再会吧!(朱利娅下)啊,一句话也不说就去了吗?是的,真正的情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行为才是忠心的最好说明。

潘西诺上。

潘西诺

普洛丢斯少爷,他们在等着您哩。

普洛丢斯

好,我就来,我就来。唉!这一场分别啊,真叫人满怀愁绪难宣。(同下。)

第三场同前。街道

朗斯牵犬上。

朗斯

嗳哟,我到现在才哭完呢,咱们朗斯一族里的人都有这个心肠太软的病。我像《圣经》上的子一样,拿到了我的一份家产,现在要跟着普洛丢斯少爷上京城里去。我想我的狗克来勃是最狠心的一条狗。我的眼泪直流,我的爸涕泗横流,我的妹妹放声大哭,我家的丫头也嚎啕喊叫,就是我们养的猫儿也悲伤得乱两手,一份人家弄得七零八乱,可是这条狠心的恶狗却不流一点泪儿。他是一块石头,像一条狗一样没有心肝;就是犹太人,看见我们分别的情形,也会禁不住流泪的;看我的老祖母吧,她眼睛早已盲了,可是因为我要离家远行,也把她的眼睛都哭瞎了呢。我可以把我们分别的情形扮给你们看。这只鞋子算是我的父亲;不,这只左脚的鞋子是我的父亲;不,不,这只左脚的鞋子是我的母亲;不,那也不对——哦,不错,对了,这只鞋子底已经破了,它已经穿了一个洞,它就算是我的母亲;这一只是我的父亲。他的!就是这样。这一根棒是我的妹妹,因为她就像百合花一样的白,像一根棒那样的瘦小。这一顶帽子是我家的丫头阿南。我就算是狗;不,狗是他自己,我是狗——哦,狗是我,我是我自己。对了,就是这样。现在我走到我父亲跟前:“爸爸,请你祝福我;”现在这只鞋子就要哭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我就要吻我的父亲,他还是哭个不停。现在我再走到我的母亲跟前;唉!我希望她现在能够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开起口来!我就这么吻了她,一点也不错,她嘴里完全是这个气味。现在我要到我妹妹跟前,你瞧她哭得多么伤心!可是这条狗站在旁边,瞧着我一把一把眼泪挥在地上,却始终不流一点泪也不说一句话。

潘西诺上。

潘西诺

朗斯,快走,快走,好上船了!你的主人已经登船,你得坐小划子赶去。什么事?这家伙,怎么哭起来了?去吧,蠢货!你再耽搁下去,潮水要退下去了。

朗斯

退下去有什么关系?它这么不通人情就叫它去吧。

潘西诺

谁这么不通人情?

朗斯

就是它,克来勃,我的狗。

潘西诺

呸,这家伙!我说,潮水要是退下去,你就要失去士这次航行了;失去这次航行,你就要失去你的主人了;失去你的主人,你就要失去你的工作了;失去你的工作——你干么堵住我的嘴?

朗斯

我怕你会失去你的舌头。

潘西诺

舌头怎么会失去?

朗斯

说话太多。

潘西诺

我看你倒是放屁太多。

朗斯

连潮水、带航行、带主人、带工作、外带这条狗,都失去了!我对你说吧,要是河水干了,我会用眼泪把它灌满;要是风势低了,我会用叹息把船只吹送。

潘西诺

来吧,来吧;主人派我来叫你的。

朗斯

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好了。

潘西诺

你到底走不走呀?

朗斯

好,走就走。(同下。)

第四场米兰。公爵府中一室

凡伦丁、西尔维娅、修里奥及史比德上。

西尔维娅

仆人!

凡伦丁

姐?

史比德

少爷,修里奥大爷在向您怒目而视呢。

凡伦丁

嗯,那是为了情的缘故。

史比德

他才不您呢。

凡伦丁

那就是这位小姐。

史比德

我看您该好生揍他一顿。

西尔维娅

仆人,你心里不高兴吗?

凡伦丁

是的,小姐,我好像不大高兴。

修里奥

好像不大高兴,其实还是很高兴吧?

凡伦丁

也许是的。

修里奥

原来是装腔作势。

凡伦丁

你也一样。

修里奥

我装些什么腔?

凡伦丁

你瞧上去还像个聪明人。

修里奥

你凭什么证明我不是个聪明人?

凡伦丁

就凭你的愚蠢。

修里奥

何以见得我愚蠢?

凡伦丁

从你这件外套就看得出来。

修里奥

我这件外套是好料子。

凡伦丁

好吧,那就算你是双料的愚蠢。

修里奥

什么?

西尔维娅

咦,生气了吗,修里奥?瞧你脸色变成这样子!

凡伦丁

让他去,小姐,他是一只善变的蜥蜴。

修里奥

这只蜥蜴可要喝你的血,它不愿意和你共戴一天。

凡伦丁

你说得很好。

修里奥

现在我可不同你多讲话了。

凡伦丁

我早就知道你总是未开场先结束的。

西尔维娅

二位,你们的唇槍舌剑倒是有来有往的。

凡伦丁

不错,小姐,这得感谢我们的供应人。

西尔维娅

供应人是谁呀,仆人?

凡伦丁

就是您自己,美丽的小姐;是您把火点着的。修里先生的词令也全是从您脸上借来的,因此才当着您的面,慷他人之慨,一下全用光了。

修里奥

凡伦丁,你要是跟我斗嘴,我会说得你哑口无言的。

凡伦丁

那我倒完全相信;我知道尊驾有一个专门收藏言语的库房,在你手下的人,都用空言代替工钱;从他们寒伧的装束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靠着你的空言过活的。

西尔维娅

两位别说下去了,我的父亲来啦。

公爵上。

公爵

西尔维娅,你给他们两位包围起来了吗?凡伦丁,你的父亲身体很好;你家里有信来,带来了许多好消息,你要不要我告诉你?

凡伦丁

殿下,我愿意洗耳恭听。

公爵

你认识你的同乡中有一位安东尼奥吗?

凡伦丁

是,殿下,我知道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士绅,享有良好的声誉是完全无愧的。

公爵

他不是有一个儿子吗?

凡伦丁

是,殿下,他有一个克绍箕裘的贤嗣。

公爵

你和他很熟悉吗?

凡伦丁

我知道他就像知道我自己一样,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同游同学的。我虽然因为于游惰,不肯用心上进,可是普洛丢斯——那是他的名字——却不曾把他的青春蹉跎过去。他少年老成,虽然涉世未深,识见却超人一等;他的种种好处,我一时也称赞不尽。总而言之,他的品貌才学,都是尽善尽美,凡是上流人所应有的美德,他身上无不具备。

公爵

真的吗?要是他真是这样好法,那么他是值得一个王后的眷,适宜于充任一个帝王的辅弼的。现在他已经到我们这儿来了,许多大人物都有信来给他吹嘘。他预备在这儿耽搁一些时候,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听见这消息吧。

凡伦丁

那真是我求之不得的。

公爵

那么就准备着欢迎他吧。我这话是对你说的,西尔维娅,也是对你说的,修里奥,因为凡伦丁是用不着我怂恿的;我就去叫你的朋友来和你相见。(下。)

凡伦丁

这就是我对您说起过的那个朋友;他本来是要跟我一起来的,可是他的眼睛给他情人的晶莹的盼睐摄住了,所以不能脱身。

西尔维娅

大概现在她已经释放了他,另外有人向她奉献他的忠诚了。

凡伦丁

不,我相信他仍旧是她的俘虏。

西尔维娅

他既然还在恋,那么他就应该是盲目的;他既然盲目,怎么能够迢迢而来,找到了你的所在呢?

凡伦丁

姐,情是有二十对眼睛的。

修里奥

他们说情不生眼睛。

凡伦丁

情没有眼睛来看见像你这样的情人;对于丑陋的事物,它是会闭目不视的。

西尔维娅

算了,算了。客人来了。

普洛丢斯上。

凡伦丁

欢迎,亲的普洛丢斯!小姐,请您用特殊的礼遇欢迎他吧。

西尔维娅

要是这位就是你时常念念不忘的好朋友,那么凭着他的才德,一定会得到竭诚的欢迎。

凡伦丁

这就是他。小姐,请您接纳了他,让他同我一样做您的仆人。

西尔维娅

这样高贵的仆人,侍候这样卑微的女主人,未免太屈尊了。

普洛丢斯

哪里的话,好小姐,草野贱士,能够在这样一位卓越的贵人之前亲聆謦咳,实在是三生有幸。

凡伦丁

大家不用谦虚了。好小姐,请您收容他做您的仆人吧。

普洛丢斯

我将以能够奉侍左右,勉效奔走之劳,作为我最大的光荣。

西尔维娅

尽职的人必能得到酬报。仆人,一个庸愚的女主人欢迎着你。

普洛丢斯

这话若出自别人口里,我一定要他的命。

西尔维娅

什么话,欢迎你吗?

普洛丢斯

不,给您加上庸愚两字。

一仆人上。

仆人

姐,老爷叫您去说话。

西尔维娅

我就来。(仆人下)来,修里奥,咱们一块儿去。新来的仆人,我再向你说一声欢迎。现在我让你们两人畅叙家常,等会儿我们再谈吧。

普洛丢斯

我们两人都随时等候着您的使唤。(西尔维娅、修里奥、史比德同下。)

凡伦丁

现在告诉我,家乡的一切情形怎样?

普洛丢斯

你的亲友们都很安好,他们都叫我问候你。

凡伦丁

你的亲友们呢?

普洛丢斯

我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都很康健。

凡伦丁

你的人怎样?你们的恋进行得怎么样了?

普洛丢斯

我的恋故事是向来使你讨厌的,我知道你不听这种儿女私情。

凡伦丁

可是现在我的生活已经改变过来了;我正在忏悔我自己从前对于情的轻视,它的至高无上的威权,正在用痛苦的绝食、悔罪的呻吟、夜晚的哭泣和白昼的叹息惩罚着我。为了报复我从前对它的侮蔑,情已经从我被蛊惑的眼睛中驱走了睡眠,使它们永远注视着我自己心底的忧伤。啊,普洛丢斯!情是一个有绝大威权的君王,我已经在他面前甘心臣服,他的惩罚使我甘之如饴,为他服役是世间最大的快乐。现在我除了关于恋方面的谈话以外,什么都不要听;单单提起情的名字,便可以代替了我的三餐一宿。

普洛丢斯

够了,我在你的眼睛里可以读出你的命运来。你所膜拜的偶像就是她吗?

凡伦丁

就是她。她不是一个天上的神仙吗?

普洛丢斯

不,她是一个地上的美人。

凡伦丁

她是神圣的。

普洛丢斯

我不愿谄媚她。

凡伦丁

为了我的缘故谄媚她吧,因为情是喜欢听人家恭维的。

普洛丢斯

当我有病的时候,你给我苦味的丸药,现在我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凡伦丁

那么就说老实话吧,她即使不是神圣,也是并世无双的魁首,她是世间一切有生之伦的女皇。

普洛丢斯

除了我的人以外。

凡伦丁

不,没有例外,除非你有意诽谤我的人。

普洛丢斯

我没有理由喜我自己的人吗?

凡伦丁

我也愿意帮助你抬高她的身分:她可以得到这样隆重的光荣,为我的人捧持衣裾,免得卑贱的泥土偷吻她的裙角;它在得到这样意外的幸运之余,会变得骄傲起来,不肯再去滋养盛夏的花卉,使苛酷的寒冬永驻人间。

普洛丢斯

嗳呀,凡伦丁,你简直在信口乱吹。

凡伦丁

原谅我,普洛丢斯,我的一切赞美之词,对她都毫无用处;她的本身的美点,就可以使其他一切美人黯然失色。她是独一无二的。

普洛丢斯

那么你不要作非分之想吧。

凡伦丁

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去她。告诉你吧,老兄,她是属于我的;我有了这样一宗珍宝,就像是二十个大海的主人,它的每一粒泥沙都是珠玉,每一滴海水都是天上的琼浆,每一块石子都是纯粹的黄金。不要因为我从来不曾梦到过你而见怪,因为你已经看见我是怎样倾心于我的恋人。我那愚癔的情敌——她的父亲因为他雄于资财而看中了他——刚才和她一同去了,我现在必须追上他们,因为你知道情是充满着嫉妒的。

普洛丢斯

可是她也你吗?

凡伦丁

是的,我们已经互许终身了;而且我们已经约好设计私奔,结婚的时间也已定当。我先用绳梯爬上她的窗口,把她接了出来,各种手续程序都已完全安排好了。好普洛丢斯,跟我到我的寓所去,我还要请你在这种事情上多多指教呢。

普洛丢斯

你先去吧,你的寓所我会打听得到的。我还要到码头上去,拿一点必需的用品,然后我就来看你。

凡伦丁

那么你赶快一点吧。

普洛丢斯

好的。(凡伦丁下)正像一阵更大的热焰压盖住原来的热焰,一枚大钉敲落了小钉,我的旧日的恋情,也因为有了一个新的对象而完全冷淡了。是我的眼睛在作祟吗?还是因为凡伦丁把她说得天花乱坠?还是她的真正的完美使我心醉?或者是我的见异思迁的罪恶,使我全然失去了理智?她是美丽的,我所的朱利娅也是美丽的;可是我对于朱利娅的已经成为过去了,那一段恋情,就像投入火中的蜡像,已经全然溶解,不留一点原来的痕迹。好像我对于凡伦丁的友谊已经突然冷淡,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喜他了;啊,这是因为我太过于他的人了,所以我才对他毫无好感。我这样不加思索地上了她,如果跟她相知渐深之后,更将怎样为她倾倒?我现在看见的只是她的外表,可是那已经使我的理智的灵光晕眩不定,那么当我看到她内心的美好时,我一定要变成盲目的了。我要尽力克制我的罪恶的恋情;否则就得设计赢得她的芳心。(下。)

第五场同前。街道

史比德及朗斯上。

史比德

朗斯,凭着我的良心起誓,欢迎你到米兰来!

朗斯

乱起誓了,好孩子,没有人会欢迎我的。我一向的看法就是:一个人没有吊死,总还有命;要是酒账未付,老板没有笑逐颜开,也谈不到欢迎两个字。

史比德

来吧,你这疯子,我就请你上酒店去,那边你可以用五便士去买到五千个欢迎。可是我问你,你家主人跟朱利娅小姐是怎样分别的?

朗斯

呃,他们热烈地山盟海誓之后,就这样开玩笑似的分别了。

史比德

她将要嫁给他吗?

朗斯

不。

史比德

怎么?他将要娶她吗?

朗斯

也是个不。

史比德

咦,他们破裂了吗?

朗斯

不,他们两人都是完完整整的。

史比德

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朗斯

是这么的,要是他没有什么问题,她也没有什么问题。

史比德

你真是头蠢驴!我不懂你的话。

朗斯

你真是块木头,什么都不懂!连我的拄杖都懂。

史比德

懂你的话?

朗斯

是啊,和我作的事;你看,我摇摇它,我的拄杖就懂了。

史比德

你的拄杖倒是动了。

朗斯

懂了,动了,完全是一回事。

史比德

老实对我说吧,这门婚姻成不成?

朗斯

问我的狗好了:它要是说是,那就是成;它要是说不,那也是成;它要是摇摇尾巴不说话,那还是成。

史比德

那么结论就是:准成。

朗斯

像这样一桩机密的事你要我直说出来是办不到的。

史比德

亏得我总算听懂了。可是,朗斯,你知道吗?我的主人也变成一个大情人了。

朗斯

这我早就知道。

史比德

知道什么?

朗斯

知道他是像你所说的一个大穷人。

史比德

你这狗养的蠢货,你说错了。

朗斯

你这傻瓜,我又没有说你;我是说你主人。

史比德

我对你说:我的主人已经变成一个火热的情人了。

朗斯

让他去在情里烧死了吧,那不干我的事。你要是愿意陪我上酒店去,很好;不然的话,你就是一个希伯来人,一个犹太人,不配称为一个基督徒。

史比德

为什么?

朗斯

因为你连请一个基督徒喝杯酒儿的博神都没有。你去不去?

史比德

遵命。(同下。)

第六场同前。公爵府中一室

普洛丢斯上。

普洛丢斯

舍弃我的朱利娅,我就要违背了盟誓;恋美丽的西尔维娅,我也要违背了盟誓;中伤我的朋友,更是违背了盟誓。情的力量当初使我信誓旦旦,现在却又诱令我干犯三重寒盟的大罪。动人灵机的情啊!如果你自己犯了罪,那么我是你诱惑的对象,也教教我如何为自己辩解吧。我最初慕的是一颗闪烁的星星,如今崇拜的是一个中天的太;无心中许下的誓愿,可以有意把它毁弃不顾;只有没有智慧的人,才会迟疑于好坏二者间的选择。呸,呸,不敬的唇舌!她是你从前用二万遍以灵魂作证的盟言,甘心供她驱使的,现在怎么好把她加上个坏字!我不能朝三暮四转他人,可是我已经变了心了;我应该的人,我现在已经不了。我失去了朱利娅,失去了凡伦丁;要是我继续对他们忠实,我必须失去我自己。我失去了凡伦丁,换来了我自己;失去了朱利娅,换来了西尔维娅:情永远是自私的,我自己当然比一个朋友更为宝贵,朱利娅在天生丽质的西尔维娅相形之下,不过是一个黝黑的丑妇。我要忘记朱利娅尚在人间,记着我对她的情已经死去;我要把凡伦丁当作敌人,努力取得西尔维娅更甜蜜的友情。要是我不用些诡计破坏凡伦丁,我就无法贯彻自己的心愿。今晚他要用绳梯爬上西尔维娅卧室的窗口,我是他的同谋者,因此与闻了这个秘密。现在我就去把他们设计逃走的事情通知她的父亲;他在勃然大怒之下,一定会把凡伦丁驱逐出境,因为他本来的意思是要把他的女儿下嫁给修里奥的。凡伦丁一去之后,我就可以用些巧妙的计策,拦截修里奥迟钝的进展。神啊,你已经帮助我运筹划策,请你再借给我一副翅膀,让我赶快达到我的目的!(下。)

第七场维洛那。朱利娅家中一室

朱利娅及露西塔上。

朱利娅

给我出个主意吧,露西塔好姑,你得帮帮我忙。你就像是一块石板一样,我的心事都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现在我用情的名义,请求你指教我,告诉我有什么好法子让我到我那亲的普洛丢斯那里去,而不致出乖露丑。

露西塔

唉!这条路是悠长而累人的。

朱利娅

一个虔诚的巡礼者用他的软弱的脚步跋涉过万水千山,是不会觉得疲乏的;一个借着神之翼的女人,当她飞向像普洛丢斯那样亲、那样美好的人怀中去的时候,尤其不会觉得路途的艰远。

露西塔

还是不必多此一举,等候着普洛丢斯回来吧。

朱利娅

啊,你不知道他的目光是我灵魂的滋养吗?我在饥荒中因渴慕而憔悴,已经好久了。你要是知道一个人在恋中的内心的感觉,你就会明白用空言来压遏情的火焰,正像雪中取火一般无益。

露西塔

我并不是要压住您的情的烈焰,可是这把火不能够让它燃烧得过于炽盛,那是会把理智的藩篱完全烧去的。

朱利娅

你越把它遏制,它越燃烧得厉害。你知道汩汩的轻流如果遭遇障碍就会激成怒湍;可是它的路程倘使顺流无阻,它就会在光润的石子上弹奏柔和的音乐,轻轻地吻着每一根在它巡礼途中的芦苇,以这种游戏的心情经过许多曲折的路程,最后到达辽阔的海洋。所以让我去,不要阻止我吧;我会像一道耐心的轻流一样,忘怀长途跋涉的辛苦,一步步挨到人的门前,然后我就可以得到休息。就像一个有福的灵魂,在经历无数的磨折以后,永息在幸福的天国里一样。露西塔可是您在路上应该怎样打扮呢?

朱利娅

为了避免轻狂男子的调戏,我要扮成男装。好露西塔,给我找一套合身的衣服来,使我穿扮起来就像个良家少年一样。

露西塔

那么,小姐,您的头发不是要剪短了吗?

朱利娅

不,我要用丝线把它扎起来,扎成各种花样的同心结。装束得炫奇一点,扮成男子后也许更像年龄比我大一些的小伙子。

露西塔

姐,您的裤子要裁成什么式样的?

朱利娅

你这样问我,就像人家问,“老爷,您的裙子腰围要多么大”一样。露西塔,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做就是了。

露西塔

可是,小姐,你裤裆前头也得有个兜儿才成。

朱利娅

呸,呸,露西塔,那像个什么样子!

露西塔

姐,当前流行的紧身裤子,前头要没有那个兜儿,可就太不像话了。

朱利娅

如果你我的话,露西塔,就照你认为合适时兴的样子随便给我找一身吧。可是告诉我,我这样冒险远行,世人将要怎样批评我?我怕他们都要说我的坏话呢。

露西塔

既然如此,那么住在家里不要去吧。

朱利娅

不,那我可不愿。

露西塔

那么不要管人家说坏话,要去就去吧。要是普洛丢斯看见您来了很喜欢,那么别人赞成不赞成您去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怕他不见得会怎样高兴吧。

朱利娅

那我可一点不担心;一千遍的盟誓、海洋一样的眼泪以及情无限的证据,都向我保证我的普洛丢斯一定会欢迎我。

露西塔

什么盟誓眼泪,都不过是假心的男子们的工具。

朱利娅

卑贱的男人才会把它们用来骗人;可是普洛丢斯有一颗生就的忠心,他说的话永无变更,他的盟誓等于天诰,他的情是真诚的,他的思想是纯洁的,他的眼泪出自衷心,诈欺沾不进他的心肠,就像霄壤一样不能相合。

露西塔

但愿您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是像您所说的一样!

朱利娅

你要是我的话,请你不要怀疑他的忠心;你也应当像我一样他,我才喜欢你。现在你快跟我进房去,把我在旅途中所需要的物件检点一下。我所有的东西,我的土地财产,我的名誉,一切都归你支配;我只要你赶快帮我收拾动身。来,别多说话了,赶快!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