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翅膀

庄生晓梦迷蝴蝶,我惜的是一个“晓”字。

梦境的边缘,蝶舞妖娆;翅膀扇动得再美,也是一种残忍。好在,做梦的人原本就醒着,而那柔软的梦,美轮美奂,召之即来。先秦诸子里,我独爱这个有翅膀的人。他的羽翼透明而轻盈,如是湖泊。

庄子喜欢水,他在大水上看见鲲鹏,看见一对鳍如何变成翅膀,鼓起银色的风,飞往陌生的海面。孔子说:“君子见大水必观焉”,而庄子在脑海里描摹了这一切。

庄子在乱世中独擎一帜。他是雄浑的,也是妩媚的。忽而“大鹏一日同风起”,忽而“留连戏蝶时时舞”,独来独往,自在无碍,在一种远离的姿态中享受神思飞扬的快乐,而这快乐,弥足珍贵。

庄生倨傲,却又深情。朱熹说“庄子当时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而惠施则成了他此生唯一的挚友。他和惠施,不仅在现实生活中存在距离,在学术观点上也相互对立。惠施现实,讲实证,恪守物我界限;庄子玄想,讲悟性,力主物我贯通。庄周偏于美学上的观赏,因此更富有艺术家的个性;惠子偏于知识性的判断,因此带有更多逻辑家的风貌。而在多次争锋相对的辩论后,两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惠施死后,“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感伤无奈,令人动容。从此,他的灵魂只能在九万里的高空,与天地精神往来,背对青天,俯看人世。

庄子澹泊,却也愤激。他彻晓君王无止尽的欲望,深知百姓疾苦。流血漂橹的大地上,争城而战,伏尸百万。这一切都刺痛了他的眼。他直指梁惠王昏君误国、乱相当朝。他沉伏桌案,只是为了等待,等待黑暗的结束。晚周诸子,汲汲于世,唯独庄子把背影留给了世界:主动选择了“无用”和贫困。他深知改变现实世界难若登天,于是,他开始转过身来,恳切而激动地告诉我们如何自救与解脱,如何在一片混乱的世界中保持内心的安宁与平静,如何不为时势左右而无所适从丧失本性,以及如何在“无逃乎天地之间”的险恶中游刃有余地养生,以尽天年。是的,他并不真如他哲学中的隐退、不争与率性,也并非如他主张的修身养性、清静无为,他的内心深处满是对当时世态的悲愤与绝望,他对现实世界充满着强烈的爱憎。正因为爱得热烈,也才恨得决绝。在一个动荡喧嚣的社会中,庄子的思想映射出一片宁静的光辉。

庄生孤高,却也温暖。他蔑视与摒弃这个世界时,又使万物具有了灵性,使其生机勃勃、意趣盎然,使这个世界具备了感动人心的诗意。在极端的蔑视里,有极端的眷恋与回忆;在极端的绝望里,又有极度的温柔和轻盈。吴文英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他就是这样,管不住自己,自己被自己纠缠地无计脱身,自己对自己无所适从却又莫可奈何。世间的种种荒唐和罪恶,他选择用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以对;只是,满纸荒唐言中满满的是辛酸的血泪。他看淡了生死,看透了人世,却依旧割舍不下对这个尘世最深的眷恋,尽管它已经满目疮痍。    

这个心中有翅膀的人,只能对着落日唱永恒的恋歌,不再希冀安居;对着被眼泪和血充满的长河,长歌当哭,语调忧伤。他唱着,掉头不顾一切地走了,走向永恒。这对翅膀使后世的许多人心灵轻盈了许多,他是一种拯救的力量。据说,古代那些温习功课备考的书生学子们,桌上摆的是“四书五经”,枕下却定然放着一本《庄子》。有庄子垫底,他们心里踏实了。考中的,便高谈阔步地去治国平天下;落榜的,就头枕《庄子》,做一回化蝶之梦,以愈心伤。

这个心中里有翅膀的人,他愤世嫉俗,伶牙俐齿;他爱抬杠,也爱阔论;他热烈如火,也霜锁重楼。他因无情而坚强,也因多情而脆弱。他给自然以灵魂,也给歌声以灵魂。他是一首诗,韵脚押在每一个孤独的心灵中,并永远地回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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