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一 小鞋(2)
姑娘如同那只小羊羔一样应道:"哎呀!可能我也许还没出生呢!"
"啐!不对!"隐修女又说道,"你准出生了.你是其中的一个.她如果要是活着,也该你这么大了!就是这样!......我在这里已十五个年头了,我受了十五年的苦,祈祷了十五年,十五年以来不断把头往墙上撞.......我告诉你,是那些埃及婆娘把她偷走的,你听明白了吗?是她们用利齿把她吃掉的.......你有没有心肝吗?你可以想像一下,一个吃奶时的孩子,一个玩耍时的孩子,一个睡觉时的孩子,那是什么模样儿!何等天真烂漫呵!唉!正是这样一个孩子,他们把她夺走了,杀害了.慈悲的上帝全清楚!现在,轮到我了,该我来吃埃及女人的肉了.啊!如果不是铁栅挡住,我要狠狠地咬你几口.我头太大了,伸不过去!可怜的小宝贝!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话讲回来,即使她们抢走时把她弄醒了,她哭叫也是没有用的,我那时并不在家!啊!埃及婆娘们,你们吃掉了我的孩子!现在就来看看你们的孩子的下场吧."
于是,她哈哈大笑起来,或者说是咬牙切齿,在这张愤怒的脸上,两者一模一样.天刚开始破晓,灰白色曙光隐隐约约照着这一场面.绞刑架在广场上越发清晰了.另一边,向圣母院桥那个方向,可怜的女囚好象听到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逼近了.
"太太!"她头发蓬乱,魂不附体,恐惧若狂,跪下双膝,合掌叫道,"太太,求你可怜可怜吧.他们来了.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难道您愿意看见我惨死在您眼皮底下吗?您心肠好,我深信不移.这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松开我!行行好!我不愿意这样死去!"
"还给我的孩子!"隐修女说.
"行行好!行行好!"
"还给我的孩子!"
"松开我,看在上帝的面上!"
"还给我的孩子!"
再一次,少女精疲力尽,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下子瘫倒了,目光已模糊,就像一个垂死的人那样.她结结巴巴地说:"哦!您在找您的孩子.我,我在找我的父母."
"还我的小阿妮丝!"古杜尔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她在哪儿?那你就去死吧!......我来告诉你,我当过妓女,有过一个孩子,人家把我的孩子抢走了.......那是埃及女人干的.你现在可清楚了,你得去死.当你的埃及母亲来要你回去时,我就告诉她:'你这个母亲,就看那个绞刑架吧.’......要不你就还我的孩子.......你是知道我的小女儿在哪儿?瞧,我指给你看.这是她的小鞋,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你知道同样的一只在哪儿,要是你知道,就请告诉我,哪怕是在世界的另一头,我也会膝行去找她的."
她这样说着,用伸在窗洞外面的另只手臂指着小绣鞋给埃及姑娘看.此时,天色已明,可以看清楚鞋的形状和颜色.
"把小鞋给我看看."埃及姑娘战抖着说,"上帝啊!上帝啊!"同时,她用空着的一只手,连忙打开戴在脖子上那只装饰着绿玻璃片的小袋子.
"去!去."古杜尔呐呐着."掏你什么魔鬼的护身符!"突然,她打住了话头,浑身颤抖,用一种发自肺腑的声音,大叫一声:"我的女儿!"
原来埃及姑娘刚从小袋里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小鞋.这小鞋上缝着一张羊皮纸,上面书写着谶语:
当同样的一只小鞋重新找到
母亲就会伸出双臂将你拥抱
在疾如闪电的一刹间,隐修女已将两只鞋作了对比,读了羊皮纸上的文字,立即欢天喜地,把容光焕发的脸孔贴在窗洞口铁栅上,放声叫道:"我的孩儿呀!我的孩儿呀!"
"妈妈!"埃及姑娘回答道.
此情此景,这里我们就不打算再多加描述了.
墙和铁栅横在她们二人之间."啊!这墙!"隐修女叫道!"啊!看得见却不能拥抱她!你的手!你的手呢!"
少女把伸进窗洞里面去,隐修女扑向这只手,将嘴唇贴在上面,沉浸于这亲吻中,就这样呆着不动,不再有别的生命迹象,唯有哭泣使她的背部不时起伏.然而,她在阴暗中静静地泪如泉涌,宛如滂沱的大雨下个不停.可怜的母亲,十五年来心中的辛酸苦楚,全化作了泪水一滴滴渗透,汇成又黑又深的旧井,这时汹涌澎湃,全倾泻在这只可爱的手上.
忽然,她直起身来,把披在额头上的花白头发往两边撩开,一声不吭,比母狮子还凶猛,用双手狠命摇撼小屋窗洞上的铁栅.可铁栅一丝不动.于是,转身到屋角去,找来一块平日化为枕头的大石板,用尽浑身的力气,用劲向铁栅砸去,只见火花四溅,一根铁条给砸断了,又砸了一下,拦住窗洞口的那古老的十字铁栅完全掉了下来.此时,她用手把铁栅生锈的残段短截,全都一一弄断,统统拔掉.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双手也具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通道便打通了,她拦腰抱住了女儿,把她拖到小室里来,喃喃说道,"来!让我把你从深渊救出!"
等她女儿进了小室,她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随后又把她抱起来,仿佛这始终是她的小阿妮丝,紧紧抱在怀里,在狭小的小室里走来走去,疯颠了,陶醉了,兴高采烈,又是叫,又是唱,对女儿又吻又说,忽而放声大笑,忽而泪流满面,所有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而且兴奋不已.
"孩儿啊!我的孩儿!"她说道,"我终于找到女儿了!就在这里.仁慈的上帝把她还给我了.嘿,你们!你们大家都来看呀!这里有没有人看见我又找到了女儿呀?我的耶稣啊,她长得多俊!我仁慈的上帝呀,您让我等了十五年,就为了还给我这样一个美人儿.埃及女人并没有把她吃掉!这是谁乱说的?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宝贝!吻我一下吧!那些好心的埃及女人!我喜欢埃及女人.......的确,就是你.怪不得你每次打从这里经过,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但是我把这错当成仇恨!宽恕我,亲爱的阿妮丝,宽恕我吧!你觉得我很凶狠恶毒,是不是?我是爱你的.......你脖子上的小黑痣还在吗?让我看一看.是的,还在.啊!你真漂亮!是我给了你这双大眼睛的,小姐儿.亲一亲我,我是多么爱你呀!别的母亲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哩,现在我压根儿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让她们过来看就是了.这是我的孩子,看一看她这脖子,这头秀发,这双眼睛,这只手.像她这样秀丽的人儿,你们找来给我看看!哦!我敢说,这样的人儿,将许许多多的人都会钟爱她的!我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姿色全都离开了我,全到她身上去了.吻一吻我吧!"
她口若悬河还给她说了许多荒唐的话儿,其语气声调说有多美就有多美:她弄乱可怜少女身上的衣服,把她的脸都羞红了;用手抚摸她那丝一般的秀发,还吻她的脚丫.膝盖.额头.眼睛,这一切都使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醉神迷.少女任她爱抚,不时以无限的温柔,悄悄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喊道:"妈妈!"
"你看,我的孩儿,"隐修女接着说,说完一句就吻一下,"你看,我会好好疼爱你的.我们将从这里逃出去.我们就会很幸福的.我在我们家乡兰斯继承了一点遗产.宝贝,你知道吗?啊!不,你不知道,你那时太小了!你四个月时长得漂亮极了,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一双小脚丫了多逗人喜欢,有人好奇,还从二三十里外的埃佩奈赶来看呢!我们就有一块田地,一座房子.我要你睡在我床上.上帝呀上帝!这有谁会相信呢?我找到了我的女儿了!"
"噢!母亲!"少女兴奋不已,但终于有了力气说话了."埃及女人早对我说过了.我们当中有个心地善良的埃及女人,一直如同奶妈一样照料我,去年去世了.是她把这个袋子挂在我脖子上,常对我说:'小宝贝,留神把这个精巧的东西保存好.这可是个珍宝呀!凭它,你将来有一天会......找到你的生母.这无异于把你的母亲随身带在脖子上.’她真是未卜先知,这个埃及女人!"
麻衣女又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过来,让我亲亲你!你说得多可爱.等我们回到故乡,就把这双小鞋拿去教堂给圣婴穿.这一切我们都得感谢仁慈的圣母.我的上帝呀!你的声音是多么甜美呀!你刚才跟我说话时,就如一曲音乐那么好听!啊!我主上帝呀!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孩子!这样离奇的故事,难道可信吗?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就死的,我并没有因为高兴就送了命."
尔后,她又是大笑,又是拍手,又是喊叫:"我们就要过幸福日子啦!"
就在这时候,小屋里回响着兵器的撞击声和奔驰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似乎是从圣母院桥驰来,从河岸上越来越近了.埃及少女惊恐不安,一头扑进麻衣女的怀抱里.
"救救我!救救我!母亲!他们来了!"
隐修女刹时脸色煞白.
"噢,天啊!你说什么?我都忘了!那你干了什么呢?他们追捕你!"
"我不知道,"不幸的孩子应道,"可是我已被判处了死刑."
"死刑!"古杜尔仿佛遭到雷打电劈,打了个趔趄.然后,目光定定地盯着女儿,缓慢地又说:"死刑!"
"是的,母亲,"少女魂不守舍,应道."他们要杀死我.他们正要抓我来了.那个绞刑架就是为我准备的!救救我!救救我吧!他们来了!救救我!"
隐修女半晌一丝不动,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然后她摇了摇头,深不以为然,并且突然纵声大笑,又恢复了她原先那种让人害怕的狂笑声.只听见她说:
"嗬!嗬!不!你所说的只是一场梦.啊!是的!这又怎么会呢,我失去了她,长达十五年之久,然后找到了她,但只有短短的一分钟!现在他们又要把她从我身边抢走!如今她长大了,水灵灵的,跟我说话,爱我,而正在这个时候,他们却要来把她夺走,在我这个当母亲的眼皮底下!啊,不!这种事是决对不行的.仁慈的上帝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此时,马队好象停了下来,只听见远处有个人说:"从这边走,特里斯丹大爷!教士说的,到老鼠洞可以找到她."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隐修女一下子站起来,悲痛欲绝,大声喊叫:"快逃!快逃!我的孩子!我全想起来了.你说得对.是要你的命!可怕呀!该死!快逃跑!"
她将脑袋探出窗洞口,但很快又缩了回来.
"留下!"她低声说道,语气简短而又阴郁,痉挛地抓住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留下!别作声!处处都是兵,你出不去.天已经大亮了."
她的眼睛干涩,如火在燃烧.她半晌没有说话,只在小屋里走过来走过去,不时停下来,揪下一把把花白的头发,又用牙齿咬断.
突然,她说道:"他们过来了.我去跟他们说说.你躲在这个角落里.他们不会看见你的.我就跟他们说你逃掉了,是我把你放了,真的!"
她本来一直抱着女儿,此时把她放在石屋的一个角落里,在外面是看不见的.她让她蹲着,小心翼翼地把她安顿好,不让她的手脚露在阴影外面;还将她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遮住她的白袍子,把她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还在她面前摆上唯一的家具,就是罐和权当枕头用的那块石板,以为这两样东西就可以把她掩盖住.安顿就绪后,她放心多了,这就跪下来祈祷.天才亮,老鼠洞里还有许多地方仍然是阴影重重.
正在这时,教士那恶魔似的声音在小室近旁喊:"这边走,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声音,蜷缩在角落里的爱斯梅拉达不由地悸动了一下."别动!"古杜尔说道.
话音一落,就听见刀剑声.人声.马蹄声一片嘈杂,在小屋周围停住了.母亲一下子立起身来,跑去站在窗洞前,把它堵起来.她看到一大群全副武装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骑马,排列在河滩广场.指挥他们的人刚一下马,就朝河滩走了过来."老太婆,"这个人说道,凶相毕露:"我们正在搜捕一个女巫,要把她绞死.听说,她在你这里."
可怜的母亲竭尽所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答道:"您说些什么,我不懂."
对方又说:"上帝脑袋呀!乱弹琴,那魂不守舍的副主教胡说些什么?他在什么地方?"
"大人,"一个兵卒说:"他不见了."
"喂喂,疯老婆子,"指挥官接着说:"别骗我,有人把一个女巫交给你看管.你把她怎么了?"
隐修女不好全盘否认,免得引起怀疑,遂用一种真诚但又生硬的口吻应道:"要是您说的是刚才有人硬塞给我的那高挑个儿的姑娘,我可以告诉您,她咬了我,我只好放开手.就是如此,别再打扰我."
指挥官大失所望,做了一个鬼脸.
"休想骗我,老妖怪!"他继续说道:"我叫隐修士特里斯丹,我是国王的老朋友.隐修士特里斯丹,你明白吗?"他看着周围的河滩广场,又添上一句."在这里,这可是一个掷地有声的名字."
"即使你是隐修士撒旦,"古杜尔又萌发了希望,答道:"我既没有别的话跟你说,我也不怕你."
"上帝脑袋呀!"特里斯丹说,"你这个嚼舌头的老太婆!啊!巫女溜跑啦!往哪儿跑?"
古杜尔漫不经心地答道:
"从绵羊街,我想是这样的."
特里斯丹转过头,向他的人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准备重新上路.隐修女松了一口气.
"大人,您得问问老巫婆,她窗洞上的铁栏杆怎么拆成这样子的?"一个弓手忽然说道.
听到这个问题,可怜的母亲心里又焦急万分,但她并没有失去清醒的头脑,于是结结巴巴应道:"过去一向就是这样子."
"呵!直到昨天,那些铁栅还是个漂亮的黑十字架形,十分虔诚的样子."那个弓手又说道.
特里斯丹斜者了隐修女一眼.
"我看这老婆子慌了手脚了."
不幸的女人认为,一切取决于她能否泰然自若,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冷笑起来.做母亲的都有这种力量.她道:"呸!这家伙喝醉了.一年多以前,有辆载石头的大车,尾部撞到了窗洞上,将铁栅撞坏了.我还把驾车的骂得狗血喷头呢!"
"一点不假,我当时在场."另一个弓手插嘴道.
现实中到处总有一些无所不知的人.这个弓手所作的出乎于意料之外证词,激起了隐修女的勇气.对她来说,这场盘问就如踏着刀刃的吊桥越过万丈深渊那样艰险.
但是,她注定要经受忽而惊惶失措.忽而满怀希望这两种情绪不断交换的熬煎.
"要是大车撞的,撞断的铁条应当是向内拐的,但这些断铁条却是向外倒的."头一个弓手又发难了.
"嘿!嘿!"特里斯丹对这个兵卒说,"你的鼻子倒真灵,比得上小堡的调查官......老婆子,快快回答他的话!"
"我的上帝呀!"她陷于绝境,不由得喊叫起来,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着哭腔,"我向您发誓,大人,确实是大车把铁栅撞断的.那个人说曾亲眼看见,这您是听到的.而且,这跟你们要找的那个埃及女子又有何关系?"
"嗯!"特里斯丹呻吟了一声.
"见鬼!"那个受到巡检大人夸奖而得意忘形的弓手又说:"而且铁条的断痕还全是新的!"
特里斯丹点了点头.隐修女一下子脸无血色:"您说说看,大车撞的,有多久了?"
"一个月,也许半个月......大人.我,我记不大清楚了."
"她开头说一年多."那个弓手指出.
"这里头有蹊跷."巡检大人说道.
"大人!"她叫道,身子一直贴在窗洞前,战战兢兢,深怕他们起疑心,把头伸到小室里来张望."大人,我向您发誓,这个栅栏的确是大车撞坏的.我向您起誓以天堂众圣天使的名义.假如不是大车,我宁愿永远下地狱,我就是大逆不道,背弃上帝!"
"你发誓倒挺起劲的呀!"特里斯丹说道,带着审问的目光瞧了她一眼.
可怜的女人觉得自信心越来越小了,已经到了胡言乱语的地步,惊恐地意识到了自己所说的恰恰是不该说的.
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个兵卒喊叫着跑过来:"大人,老巫婆撒谎.巫女并没有从绵羊街逃走.封锁街道的铁链整夜都原封未动的拉挂着,看守的人也没有看见任何人通过."
特里斯丹的面容越来越阴沉,他质问隐修女道:"你作何解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还竭尽全力顶住:"大人,我不知道,我可能搞错了.可能她过河去了."
"那是对岸."巡检大人说道,"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说明她情愿回到老城去,老城那边到处正在搜捕她.你扯谎,老婆子!"
"再说,河两岸都没船."头一个兵卒说.
"她可能游水过去."隐修女寸步不让,反驳说.
"女人也会游水吗?"那兵卒问.
"上帝脑袋呀!老婆子!你撒谎!你骗人!"特里斯丹火冒三丈说道:"我真恨不得把那个巫女搁一边,先把你吊起来.只要一刻钟的刑讯,也许不得不全都道出真情来.走!跟我们走!"
她如饥似渴,紧紧抓着这些话不放:"随您的便,大人.干吧!干吧!刑问,我情愿.那就把我带走.快,快!马上就走吧."她嘴里这么说,可心中却想到:"这期间,我的女儿就可以逃脱了."
"天杀的!"巡检大人说道,"真是好胃口,竟要尝尝拷问架的滋味!我真不明白这个疯婆子想干什么."
此时有个满头花白的巡逻队老捕快从队伍中站出来,对巡检大人禀告:"大人,她确实疯了!假如说她让埃及女人溜走了,那不能怪怨她,因为她最讨厌埃及女人.我干巡逻这行当已经十五年了,每天晚上都听见她对流浪女人破口大骂,骂不绝口.要是我没有标错,我们追捕的是带着小山羊跳舞的那个流浪女,却正是她最痛恨的了."
古杜尔振作一下精神,道:"我看最恨的就是她!"
巡逻队众口一词向巡检大人作证,证实老捕快所说的话.隐修士特里斯丹,见在隐修女口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来,已不再抱什么希望,就转过身去;隐修女心如火燎,焦急万分,看着他慢慢向坐骑走去,只听见他咕噜道:"好吧,出发!继续搜寻!不把埃及女人抓住并吊死,我绝对不睡觉!"
但是,他还犹豫了一会儿才上马.他就如一只猎犬,嗅到猎物就藏在身旁,不肯离开,满脸狐疑的表情,向广场四周东张西望.这一切古杜尔全看在眼里,真真是生死攸关,心扑通扑通直跳.末了,特里斯丹摇了摇头,翻身一跃上马.古杜尔那颗紧揪起来的心,这才像石头落地.自从那队人马来了以后,她一直不敢看女儿一眼,这时才看了她一下,低声地说道:"得救了!"
可怜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动也不敢动,脑海里想着一个念头:死神就站在她面前.古杜尔与特里斯丹唇枪舌剑的交锋情景,她一点儿也没有放过,她母亲焦虑万状的每一言行,全在她心中回响.她听见那根把她悬吊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绳子接连不断发出断裂声,多少次仿佛觉得那绳子眼见就要断了,好不容易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觉得脚踏实地了.正在这当儿,她听到有个声音向巡检说:
"撮鸟!巡检大人,绞死女巫,这不是我这行伍的人的事儿!乱民已经完蛋了.我请您独自去吧.想必您会认为我还是回到我的队伍去为好,免得他们没有队长,什么都乱了套."
这声音,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声音.埃及少女一听,思绪翻腾,难以言表.这样说,他就在这儿!她的心上人,她的靠山,她的保护人,她的庇护所,她的弗比斯!她一跃而起,母亲还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已经冲到窗洞口,大声叫道:"弗比斯!救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不在那儿.他策马才绕过刀剪街的拐角处.可是特里斯丹却还没有走开.
隐修女大吼一声,扑向女儿,一把掐住女儿的脖子,拼命把她往后拉,活像一只护着虎仔的母虎,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但,为时已晚,特里斯丹早已经看见了.
"呵!呵!"他张口大笑,上下两排牙齿的牙根裸露,整张脸孔活像呲牙咧嘴的恶狼,"哈哈一只捕鼠器逮着两只耗子呀!"
"不出我所料."那兵卒道.
特里斯丹拍了他一下肩膀,说:"你真是一只好猫!"又加上一句:"来呀!亨利埃.库赞在哪儿?"
只见一个人应声出列,衣着和神色都不像是行伍中的人.他只穿着一件半灰半褐的衣服,平直的头发,皮革的袖子,粗大的手上拿着一捆绳索.这人老与特里斯丹形影不离,特里斯丹总与路易十一形影不离.
"朋友,"隐修士特里斯丹说道."我猜想,我们搜寻的那个巫女就在这个地方.你去替我把这东西吊死,你带梯子来了没有?"
"柱子阁的棚子里有一架."这人应道.继续指着石柱绞刑架问道:"我们就在那刑台办事吗?"
"是的."
"嘿嘿!"那人接着说,并放声大笑,笑声比巡检的还要凶蛮不知多少倍,"那我们就不必走许多路了."
"快!你过后再笑吧!"特里斯丹说道.
且说隐修女自从特里斯丹发现她女儿,原先满怀希望破灭以后,一直沉默不语.她将把半死不活.可怜的埃及少女扔回洞穴里的那个角落,随即返身又到窗洞口一站,两只手就如兽爪似地撑在窗台角上.她就以这样的姿势,凛然地环顾面前的所有兵卒,目光又如以前那样凶蛮和狂乱.看见亨利埃.库赞走近山屋,她立刻眼睁怒目,面目狰狞,把他吓得直往后退.
"大人,要抓哪个?"他回到巡检面前,问.
"年轻的."
"好极了.这老婆子好像不大好对付."
"可怜的带山羊跳舞的小姑娘!"巡逻队老捕快说道.
亨利埃.库赞重新挨近窗洞口.母亲横眉怒目,把他吓得低下眼睛,畏畏缩缩地说,"夫人......"
她随即打断他的话语,声音低沉而愤怒:
"你要什么?"
"不是要您,而是另外一个."他回答道.
"什么另一个?"
"是年轻的那个!"
她摇着头喊道:"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有人!"刽子手接着说,"这您很清楚.让我去抓那个年轻的.我不想与您过不去,您!"
她怪异地冷笑了一声,说道:"哎呀!你不想跟我过不去,我!"
"把那个人交给我,夫人;巡检大人命令我这样了做的."
她如同疯癫似的,反复说过来说过去:"没有人!"
"我说就是有!"刽子手回嘴道:"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你们是两个人嘛."
"那最好就瞧一瞧吧!"隐修女揶揄地说道,"把头从窗洞口伸进来好了."
刽子手仔细看了看母亲的手指甲,哪敢造次.
"快点!"特里斯丹刚部署好手下人马,将老鼠洞围得水泄不通,自己则骑马站在绞刑架旁边,高声叫道.
亨利埃再次回到巡检大人的跟前,模样儿真是狼狈不堪.他将绳索往地上一扔,一副呆子相,把帽子拿在手里转过来转过去,问道:"大人,从哪儿进去?"
"从门呗."
"没有门."
"从窗户."
"太小了."
"那就打大些呗,你不是带镐子来了吗?"特里斯丹说,怒气冲天.
母亲一直警惕着,从洞穴底中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她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绝不愿意人家将夺走她的女儿.
亨利埃.库赞从柱子阁的棚子里去找来绞刑时垫脚用的一只工具箱,还从棚子中拿来一架双层梯子,随即将它靠在绞刑架上.巡检大人手下五六个人带着鹤嘴镐和撬杠,和特里斯丹向窗洞走来.
"老婆子,赶快把那个女子乖乖交给我们!"巡检声色俱厉地说.
她望着他,好象听不懂似的.
"上帝脑袋!"特里斯丹又说,"圣上有旨,要绞死这个女巫,你为何要阻拦?"
可怜的女人一听,又如往常那样狂笑了起来.
"我干吗?她是我的女儿!"
她说出这个字的声调,真是掷地有声,连亨利埃.库赞听了也不由自主打个寒噤.
"我也感到遗憾,可这是王上的旨意."特里斯丹接着.
她可怕地狂笑得更厉害了,喊道:"你的王上,跟我何干!实话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
"捅墙!"特里斯丹下令.
要凿一个够大的墙洞,只要把窗洞下面的一块基石挖掉就可以了.母亲听见鹤嘴镐和撬杠在挖她那堡垒的墙脚,不由得大声地怒吼一声,让人心惊胆颤,随即在洞里急得团团直转,快如旋风,这是类似猛兽长期关在笼子里所养成的习惯.她一言不发,但两眼炯炯发光.那些兵卒个个心底里冷似寒冰.
忽然,她抓起那块石板,大笑一声,双手托起,向挖墙的那些人狠狠掷去.但因为双手发抖掷歪了,一个也没砸到,石板骨碌碌直滚到特里斯丹马脚下才停住.她气得咬牙切齿.
这时,太阳虽尚未升起,天已大亮,柱子阁那些残旧虫蛀的烟囱,染上了玫瑰红的美丽朝霞,也显得悦目了.此时正是巴黎这座大都市一清早就起床的人们,神清气爽,推开屋顶上天窗的时候.河滩广场上开始有几个乡下人,另外还有几个骑着毛驴去菜市场的水果商贩陆续走过.他们看见老鼠洞周围麋集着那队兵卒,不由得停下片刻,惊奇地察看了一下,就径自走了.
隐修女来到女儿身旁坐了下来,在她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目光呆滞,听着一动也不动的可怜孩子一再喃喃地念着:"弗比斯!弗比斯!"拆墙似乎在进展.随着它不断的进展,母亲也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将女儿越搂越紧,直往墙壁上靠.突然,隐修女看见那块石头(因为她一直守望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已经松动了,又听见特里斯丹给挖墙的人打气鼓劲的声音,从某个时候起,她就身心交瘁,这时振作起精神,大叫起来.说话的声音忽而像锯子声那样刺耳,忽而结结巴巴,仿佛嘴上挤压着万般的咒骂,一齐同时迸发出来一样.只听见她叫叫:"嗬!嗬!嗬!简直是坏透了!你们是一帮强盗!你们果真要绞死我的女儿吗?我告诉你们,她是我的亲骨肉!噢!胆小鬼!噢!刽子手走狗!猪狗不如的兵痞!杀人凶手!救命!救命!救命!他们就这样想抢走我的女儿吗?所谓仁慈的上帝,究竟何在?"
于是她象一头豹子那样趴着,目光迷离,毛发倒竖,口吐白沫,冲着特里斯丹咆哮着:
"走近些,过来抓我的女儿吧!我这个女人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难道你真的听不懂吗!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有个孩子是什么意思?唉!你这豺狼,难道你从来没有跟你的母狼睡过?难道你们从来没有狼崽吗?要是你有崽子,你听到它们嗥叫时,难道你就无动于衷,不觉得肚子里在翻腾吗!"
"使劲撬那块石头,它已经松动了."特里斯丹冷冷地说道.
好几根撬杠一起掀起那块沉重的基石.已前说过,这是母亲的最后屏障.她扑了上去,使劲想顶住,用指甲紧抓那块石头,但是那么巨大的一块石头,又有六条壮汉子拼命撬着,她哪能抓得住,一脱手,只见它顺着铁撬杆渐渐滑落到地上.
一见入口已打通,母亲干脆横倒在洞口前,用身体去堵塞缺口,双臂扭曲,头在石板上撞得直响,嗓门由于精疲力竭而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叫道:"救命呀!救火!救火!"
"现在,去抓那女子!"特里斯丹说,始终无动于衷.
母亲瞪着兵卒,样子叫人望而生畏,他们宁愿后退,也不愿往前一步.
"怎么啦!"特里斯丹叫道,"亨利埃.库赞,你上!"
没有一个人敢往前一步.
特里斯丹骂道:"基督脑袋!还算是武士?一个娘们就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
"大人,您把这叫做个娘们?"亨利埃说道.
"她长着一头狮鬣!"另一个接着说.
"行啦!"特里斯丹又说,"洞口足够大了,三个人齐头进去,就像攻打蓬图瓦兹时的突破口一样,赶快了结,死穆罕默德!谁先退后,我就把他砍成两段!"
巡检和母亲都是如此地咄咄逼人,兵卒们夹在中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终于横下心来,向老鼠洞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