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邢庆杰
上世纪80年代,我中学毕业后,曾在一个村办小学当过几个月的代课老师。那是个比较偏僻的小村,校名来自村名,后屯小学。
那天刚上课,刘晓丽忽然带着哭腔站起来说,老师,我的钢笔不见了。
我见过刘晓丽的这支钢笔,全金属外壳,应该是全班最好的一支钢笔。据同学们说,这是刘晓丽上学期期末考了全班第一名,在供销社当主任的爸爸奖励给她的,价值十二元。这个价格,是我这个代课老师一周的薪水。我用的钢笔,才一元冒头。
那时,我正读《福尔摩斯探案》,自认为学到了很多破案的道道,对破获这个“案子”很有信心。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一个“破案”妙招在我的大脑中成形了。
我走上讲台,用黑板擦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教室里顿时静了下来。我紧绷着脸皮,面无表情地说,同学们,谁拿了这支钢笔,我很快就能知道,主动坦白上交的,可以从轻处理!
几十双眼睛充满迷惑地望着我。
我目光威严地扫了大家一眼说,我数一二三,大家都闭上眼睛,拿了钢笔的同学,可以趁这个机会,将笔扔在地上。
我喊:一!二!三!
看到大家都紧紧闭上了眼睛,我也闭上了双眼,只是留了一条缝,悄悄观察着全班同学。同学们都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有的嘴角还挂着笑容。只有吴小天,他忽然将眼睛睁开,先看了看讲台上的我,又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
好了,大家睁开眼睛吧!
我叹了口气说,很遗憾,那位同学没有珍惜我给他创造的这次机会,那么,大家继续听我的口令。
起立!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
同学们虽然不知道我整的哪一出,但都随着我的口令动了起来。我居高临下,看到绝大多数同学都像做游戏般,面带笑容,只有吴小天有些异常。第一次“向右转”时,他左顾右盼,看到同学们都转过去了,才匆忙转了过去。“向左转”时,他竟然转错了方向。
我让同学们都坐下后,先把吴小天的同桌尹大兴叫了出来。
在教室外的一棵树下,我问尹大兴,你知道吴小天的家庭情况吗?
尹大兴点了点头,把吴小天的家庭情况说了一下。
我说,好的,你回去,把赵长英叫出来……用了半个小时,我在教室外约谈了十位同学,内容都是了解吴小天的家庭情况。
我知道,这些同学回到教室后,都会盯着吴小天看,还会窃窃私语。这一切都会给吴小天的心理造成无形的压力。我对吴小天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他的妈妈和爸爸离婚,改嫁到邻村,爸爸再婚时,后妈是带着两个孩子嫁过来的,对吴小天基本是不管不问。吴小天的亲妈有时会来看看他,但经常引起他后妈的不满,两个女人曾在村头对骂一场……
最后,我约谈了吴小天。
吴小天又矮又瘦,头发像鸟窝,裤子的膝盖处打着补丁。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不时偷眼看我一下,当与我的目光相遇时,又慌乱地躲开。
吴小天,你把刘晓丽的钢笔交出来吧?我已经稳操胜券。
他吃惊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坚决地摇了摇头,大声说,老师,俺没拿!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我不由得有些恼怒,叱道,你再说一遍!
俺没拿!
我没想到他的态度竟然这么强硬,真是低估了他。我放缓了口气,拍了拍他瘦瘦的肩膀说,吴小天,你的家庭情况我了解,我个人也非常同情你,但是,这不是你拿别人东西的理由……
老师!俺没拿!他打断了我。
我强忍涌上来的怒火,耐着性子继续开导他:我会对同学们说,钢笔是我在外面捡到的……
老师,俺没拿!他又来了一句,斩钉截铁。
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好!既然你不听老师的话,那就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了!
他抬起头来,愤怒而又恐惧地看着我说,反正俺没拿!
吴小天回教室后,我在外面转了几圈,极力让情绪稳定下来。
我回到教室,让学生们同桌之间互相翻看书包和铅笔盒,我站在讲台上监督。当然,我的目光主要盯在吴小天那儿。
吴小天双手死死地抱住书包,不让尹大兴搜。尹大兴只好向我求救。
我冷笑了一声问,吴小天,你不是没拿吗?干吗还怕搜?
吴小天倔强地看了我一眼说,是俺自个儿买的!这种钢笔只许刘晓丽有,俺就不许有了?说着话,吴小天从书包内取出钢笔,高高地举在手中。
全班同学都静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中的钢笔上。那支钢笔通体金黄,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我几步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钢笔说,人赃俱在,你还敢抵赖!
这是俺自个儿买的!说完,他低声抽泣起来。
我放慢了语气说,刘晓丽这支钢笔,是她爸爸给她买的,全班同学都知道,这支钢笔是谁给你买的呢?
吴小天停止了哭泣,梦呓般回了一句,俺自个儿买的。
那你的家长知道吗?钱是从哪里来的?
吴小天慌了,紧张地摇了摇头,脸上溢满了汗水。
尽管事情基本尘埃落定,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想去吴小天家核实一下。那时候农村学校都是每周上五天半的课,周六下午和周日休息。今天是周六了,我不想把事情拖到周一。
我打听着,刚走到吴小天家所在的胡同口,吴小天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拦住我说,老师,俺错了,求你别告诉俺爸妈,他们打得很疼。
他瘦小的身子,恳求的小脸,和刚才的倔强判若两人。我叹了口气说,吴小天,你要早承认多好,我还能在同学们面前保住你的面子,唉……
我自然没去家访,我不想给这个倔强又可怜的孩子雪上加霜。
周一早上,我刚到学校,刘晓丽就把我拉到门外说,老师,我们冤枉吴小天了,那天是我把笔落在家里了。说着话,她递给我两支一模一样的金黄色钢笔。
我一下子懵了。
刘晓丽说,吴小天很喜欢这支钢笔,说过一定要买一支的,我以为他也就是说说……我爸爸猜想,这一定是他亲妈悄悄给他买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一种深深的愧疚和心痛油然而生,我痛恨自己。我几步走进教室,我一定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还吴小天一个清白,真诚地向他道歉。可是,教室里没有吴小天的影子。我派尹大兴去他家里找,才得到一个消息:吴小天走了,他被舅舅收养了。从此之后,将在那个生养了他母亲的村庄生活、学习。
几天后,以前休产假的老师回来了,我的代课老师生涯也结束了。据说,那支钢笔在讲台的桌子上放了好几个学期,吴小天一直没有来拿。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起起落落,但内心始终对吴小天怀着一份愧疚,这份愧疚,成了我心中一块化不掉的块垒。
很多年后,我再次见到吴小天时,他已经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我终于有了机会,和他谈起当年的“钢笔事件”,并送上迟来的道歉。
已经年近不惑的吴小天笑着说,老师,当年你并没有错,那支钢笔,确实是我拿刘晓丽的……那时,我特别犟。说着话,他竟然脸红了。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不对吧?后来不是刘晓丽找到了自己的钢笔吗?
吴小天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地说,那是她爸——供销社刘主任为了保护我,又买了一支。
我心中的那个块垒,一瞬间融化了,一股暖意弥漫了全身。
那个刘主任我只见过一面,中等个,胖胖的,见人不笑不说话,一笑两只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