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周瑄璞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坐上一次飞机。
大玻璃外,各式各样的车到处乱跑,扁的宽的、长的低的、拉人的装货的、大肚子的小短脸的,真是好玩,有的从来没见过。飞机在远处缓缓移动。建勋忍不住拍了视频,发了条微信。在他的那些去镇上饭馆吃次饭,去县里商场负一层逛回超市都要发个朋友圈晒摆晒摆的微信好友里,坐飞机真是件大事了。那人,她也没有坐过飞机,她最远去过郑州。建勋的大张湾,全村人,除了在外工作的——那些人严格意义上已经不是他们村里人了——也没有谁坐过飞机哩。他们只是嘴上说过好多次,梦里坐过好几回。
一个开小加工厂,一个开小超市,一个倒卖粮食,都是有实业的人,他们自称全村三巨头,贵族能人,不太跟别人玩,只他们仨走得近,吃吃喝喝大肆喷空儿。前几天遇着一个从西安上大学回来的学生,逮住了问人家,郑州到西安有飞机没?下次我们坐飞机去西安看你。那小伙子说,太近了,好像没有飞机,就是有也划不来,你坐车跑到新郑机场俩钟头,等飞机一个钟头,在天上可能也就飞四十分钟吧,还不胜坐高铁。他们说,那不是想坐坐飞机吗,我们飞到新疆再拐回西安中不中?总之说得很热闹,几天里都是飞机的话题,好像这个夏天非坐飞机不可,若不飞一回,半辈子白活,挣的那些钱白挣,可说了再说到底没有行动。他们的买卖和业务最远也就是本县,没有飞到哪里去谈个业务的机会,就是经济再宽裕,也不会烧包得没啥事往哪儿白飞一趟,把自己的两千块钱扔出去。
而建勋,说飞就飞,很是果断。这次同去新疆干活儿的七个人,有四个不想坐飞机,而选择火车,再咋说便宜五百块钱,现在火车也怪快的,三十六个钟头跑到乌鲁木齐,而你干啥事,三十六个钟头能挣五百块哩?省的就是挣的。建勋和那两人,爽快决定,就坐飞机了,多花五百块钱,天塌不下来。现在疫情期间,飞机票便宜,那么高级的铁家伙装住你飞三四个钟头,难道还不值八百多块钱?他们这次去新疆,这批活儿干完,二十多天,每人差不多能落万把块。坐一次吧,混了大半辈子,连飞机长啥样都没亲眼看过,没伸出手去摸过,真是冤屈。小萍也同意他坐飞机,她也没坐过,要不是在家看孙子,她真想一起飞去,给他们做个饭,给建勋做个伴。多少给点钱就中,不给也中,权当出去逛逛。
建勋他女儿六天前,在手机上给三个人买好了机票。那四个坐火车的前天半夜走了,他们今天才动身往新郑机场去,这就是优越性。他们将在乌鲁木齐会合,再坐汽车跑一天,到一个县里,给一个新建的胡萝卜加工厂进行装修,粉刷工是建勋,那几个是瓦工、电工、管道工、地砖工。洪亮的儿子开车把他们送到新郑机场,领着三个大男人,进入航站楼,排队,托运行李,办登机手续。小伙子也没坐过飞机,可他会问,会看各种标志,会说普通话,会在手机上查坐飞机的流程。一会儿看看手机,完成一个程序,再看手机,领着三个长辈对付这些在电视里常看到的场面。三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乖乖地跟定一个小伙子,完全没有在自己地盘上时的大大咧咧高喉粗嗓,话都不敢说,大气不敢出,每人戴个口罩。四个人不愿分开走,必得看到另几个在眼前,就像春天里的小鸡娃,聚一堆行动才有安全感。别人托运的行李都是箱子,有皮的、塑料壳的、厚帆布的,而他们几个是尼龙编织袋,里面装着铺盖和衣物,更里面卷着干活儿的工具和吃饭的碗筷小盆,其他再没啥值钱东西。就这刚才在大门口,也得拿打包带杀了个十字扣。工作人员也像对待那些高级行李箱一样,给打包带上套了长白纸条。传送带一动,运到黑帘子后面去了,登机牌上贴了三张小票。建勋心想,不用贴,我们也能认出来自己的东西,全大楼里,就我们仨的不一样。建勋一闪念之间想,要是在新疆挣着钱了,何不买个大号行李箱拉回来?下次家里不论谁坐飞机了,也像城里人那样,潇洒推着走。
洪亮的儿子把他们送到安检排队的地方,告诉他们,进去后,按指示牌上找到31号登机口就行,他又小声给他们说,跟前面的人不要离得太近,保持礼貌距离,进去后,按工作人员指挥的办就中了。然后小伙子站那儿,看他们排队往前挪。三个男人听话地点头,那是,不能凑太近,挨再近也不能插到前面去,插到前面也没用,飞机也不能拉住你先飞。
大男人变成小男孩,又乖顺又幸福,一点点往前挪,把紧张而兴奋的脸,掩在口罩后面,只露两只眼睛骨碌碌到处看,看哪儿都漂亮都新鲜。这么大的楼,要是让我一个人来粉刷,得干一年。人家让摘了口罩,看前面镜头,建勋向着屏幕里的自己笑笑,牙一龇,哎呀,真是老了,脸上的横肉全部往下坠。他前些天,自拍头像发朋友圈,配的文字是:70后的我,已经开始老去。照片里的他刚刮完胡子,脸皮青着。这两天慌慌着要坐飞机,也没时间刮了,起大早赶飞机,昨晚才睡了四五个钟头,更显出一些沧桑来。
随身的包、身份证、登机牌,放到小筐子里。工作人员做出的一切指示,都是那么必要,让人愉快,令人信服,必得照办。问他,有没有雨伞、充电器,这声音与问别人没有两样,不会因为他们是农民就省略这个项目,跟问那些大款大官上等人一样。他笑脸说,没有没有。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走过去,让那个年轻姑娘拿着一个棍棒样的家伙嘀嘀嘀地检查自己,皮带扣也要摸摸,脚脖子也得捏捏。繁复的细节都是有必要的,这是坐飞机,去新疆,不是开着你的电三轮去七里头干活儿。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一套高级流程熨烫抚慰,不再是那个粗糙的农村人。村里人讽刺别人时常说,你能得上天了。现在,他就是要上天。再多一些的程序,再多一些的盘查和搜身,都是可以的。遗憾,没有了。三个人等齐,去找31号登机口。哎呀,这才是8号,每一个登机口,都跨着挺远的距离。好家伙,可得一会儿走。哈哈,那三人,再别喷着坐飞机了,光找登机口,他们这两个半瘸子就得走半天,还没走到,飞机就得飞跑了。那三个人里,一个年轻时在外干活儿腿砸伤,一个股骨头坏死,一个痛风。前两个实瘸,后一个痛了瘸,不痛不瘸,净是吃出来的,有点钱烧的,见天酒肉撑得肚子滚圆像怀了五六个月,脸蛋子肉横里长,家中冰箱里吃食堆得满当当。全大队里,也就只能他三个做朋友了,有几个钱,看不起别人。别人呢,嫌他们走得慢,也都不跟他们玩。他们呢,有车,也跟村里人走不到一块,半里路都开车。你再能,你能把车开到人家候机楼里?到了这儿,你得拿自己腿老老实实走路,来来来,你走走试试,你看这吭哧吭哧,快走一里地了,31号还不是最后一个登机口,再给你来个58号登机口,你去走吧,让你们那样腿一拐一拐,蜗牛般地爬,飞机早飞跑了,光这一项,你们就不配坐飞机,老实趴家里吧,哈哈。好像为了回击建勋的想象,身边滑过一台小电瓶车,上面坐着几个人,轻松驶过,再走几步,眼前又出现一条笔直的传送带,站上面不动,运着走。哼,这机场想得还真周到,有必要吗?腿不好就别出门呗。建勋不太高兴,我就偏不走这传送带,我又不是残疾,庄稼人走个十里八里都不算啥,何况这点路。他们三人,好像都是同样的想法,绕开中间移动的黑色通道,从一边向前走。
好容易走到31号登机口,人少,位子随便坐,洪亮和儿子视频通话:好了,找到地方啦。一直听儿子话,音量控制得很低,他们一进入这栋大楼,就走上一个自觉讲文明懂礼貌的场合,不用谁给你规定和提醒,这环境,叫你不文明都不中。手机对着31号照一照,再对着建勋和另一个人照了照,这两个男人洋气地对小伙子挥手说,拜拜。只能说拜拜才跟坐飞机这件事配套。
建勋得以坐下来,那个一直盘桓的问题再次浮上心头,这个问题从前几天买了机票,就来到他心里,而且还有个类似于庄严和浪漫的想法:到飞机场再说吧,电影电视里的人,不都是在飞机起飞前,处理这些事情吗?
要不要给那人打个电话,发个微信?虽然三个月前都断了联系,可那个人、那些事,总也不能从心里抹去。他要给她打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我在机场,快要上飞机了。
建勋平常在家干活儿,骑着电三轮,四处跑着给人家刷墙粉白。去了先看场地,然后谈价,主家管一顿中午饭,每天工钱多少,或者全部干完给多少钱。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休不上一天,扒明起早,天黑回家,活儿赶活儿,挨家跑,前面这家没干完,后面那家的电话就来了,预定住他五天后的时间。反正不管怎么搞价,怎样赶工,折合下来每天两百多块,少有冒出三百的时候,市场行情就是这样。有时候一个月能休息好几天。一歇下来,心里就急,没活儿就等于没钱。
那人就是电话预定了他。她说,那好,你过三天来吧。三天后他去了,骑着电三轮,后斗里放着刷子、滚子、铲子、瓦刀,一路向东。是三间堂屋和两间旧东屋连带一间厨房,全部粉刷工程包给他,谈好工价一千五百元,他说六七天能干完。这个时候他就想,小儿子要是在家,两人合伙,加班加点,三天就能搞定,钱拿到手。
大儿子前几年盖了房,结了婚,分出去另过。给他盖房娶亲借的钱刚还完。小儿子二十一,还不用忙着订婚。可现在又兴了在县城买房。凭你长得再漂亮的小伙子,女方头一条,县城得有套房。一套房买下来,四五十万。简单装修一下,买必不可少的家具,又得十万。也就是说,没有五六十万,儿媳妇别想娶进门。小儿子在上海送外卖,跟别人合租房子,吃住之外,一个月能落三四千元。他也曾给小儿子说过,一个人在外处处操心,吃苦受累,不胜回来跟我一起干活儿,落得比在上海一点不少。刷墙粉白这事,不是啥太难的技术,学几天就会。
小儿子在大城市待惯了,过不了家里的日子。他问,那你将来结婚,不还得回来找对象吗?不还得在咱县上买房吗?小儿子不回答,反正就是不愿意回来。
主家夫妻俩和建勋一起,又叫了个邻居,把所有家具一起抬到屋中间,然后按建勋开的单子,男主人出去买白灰涂料。女主人在家,屋里屋外收拾,洗涮,和建勋说话。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去年订了婚,已经在县城买好了房装修到位,这里借着劲把自己家里也粉刷粉刷,过年时来人,尤其接待新亲戚,好看一些。
第二天来干活儿,男主人不在家,他出去给人家干活儿去了,在县城方便面厂开铲车,每月有固定工资。女的还是屋里屋外地收拾,洗涮,有时候进来看看,和他说几句话。中午做好饭,盛好端给他,他吃完,她接过去,再盛一碗给他,他吃完第二碗,坚决不要了,她不再勉强。她说,歇会儿吧,歇歇再干。他坐着,靠在大门楼的墙上,闭住眼睡着了。他每天中午饭后,必须睡会儿,哪怕十分钟,起来就有精神,否则一下午心慌眼蜇,光想发脾气。
第三天中午吃完饭,他发现大门楼里,多了一把躺椅,她把躺椅撑开,用干净抹布擦一遍,叫他睡在上面。大门始终开着,这是避嫌,好叫村里人看到。而她自己,关起堂屋门午休。吃得饱,小风一吹,他睡得沉沉的,还做了梦,梦到儿子回来了,他们一起到县城看房买房。一睁眼两点半了,赶快起来干活儿。夏季天长,七点了还不黑,他想多干会儿。男主人回来了,带回半只烧鸡,留他一起吃晚饭,他不肯,收拾东西要走,当初说好的只管一顿午饭。可夫妻俩很实受,男的上手来拉他,他只好留下,她炒了两个素菜,还拿出一瓶酒。三个人吃完饭,他在黑下来的天光里,开上电三轮走了。
第四天一大早,儿媳妇过来说,孙子有点发烧。儿子在外打工,儿媳妇也干点零活儿,孩子白天小萍看着,晚上儿媳妇自己带。建勋开上电三轮,把娘儿俩送到南边镇上,医生叫做这检查那检查,他在那儿招呼了一会儿,想知道孩子发烧的原因,积食了,还是感冒了?儿媳妇知道他有工作,叫他先走,她给孩子看完后,回附近的娘家,建勋晚上过来接她就行。
建勋给儿媳妇留下一百块钱,刚走出不远,女主人打电话,直接问他,欸,咋还不来哩?平常这时候都干上活儿了。没有称呼,没有客套,更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先问声你好。从那口气,建勋听出了点亲切和嗔怪,不是催着他来干活儿,而是操心他为何跟前几天时间不一样。那感觉是建勋这几天归她管了,她得知道他的行踪和快慢。他到了后,她问了孩子的情况,然后问他,晌午想吃啥饭?建勋说,啥都中。她到村后超市,买了块豆腐,擀了面条,中午吃了西红柿鸡蛋煎豆腐丁的捞面条,浇上十香叶子捣蒜汁,建勋吃了两大碗。下午临走,女主人拿出几根指头粗的小火腿肠,说儿子上次回来买的,拿回去给小孩吃。
再下一天,早上去的时候,路过一个集市,他停下电三轮,给她打电话,也是没有称呼,直接开腔:我路过集上,看要买点啥菜不,晌午吃啥饭?她问他,你想吃啥?他说,吃卤面吧?我买点肉。对方说中,对于他花钱买肉一事,并没有客气。他其实爱吃饺子,但他觉得受雇于人,提出吃饺子有点奢侈,做起来太麻烦。他买了半斤肉,一把豇豆角。她做了一大锅卤面,他吃两碗,她吃一碗,还有一锅底,给自己男人留到晚上吃。
再下一天他去的时候,她正在盘饺子馅。他问,咦,你咋知我爱吃饺子哩?她笑,世上人哪有不爱吃饺子的?建勋说,饺子好吃就是太费事。她说,又没事,多包点,他晚上回来也吃。
他觉得在这家做活儿,好像是跟女主人过日子似的。下午走的时候,他干脆问,明天需要啥菜,我顺路买上。她说,你要想吃啥改样饭,就买,不想吃的话就不用买,家里平常的菜也都有。她说“家里”两个字,建勋突然觉得好像说的是他们俩的家一样。骑着电三轮出了村子,一种毛茸茸的感觉,轻轻拨弄他的心。建勋结婚二十七年,跟小萍之外,再没亲近过别的女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永远在奔命一般,超生罚款,孩子上学成家,各种费用,全凭他一个人挣。早些年也出外打工了几年,算一算,吃吃花花,落得并没有在家做活儿多,还要承受夫妻分离之苦。他就不信这些正当盛年的人,真的能半年不挨靠女人,不乱来不胡生法儿,也不出问题,他可受不了,他是人啊。于是再不出去打工。他有粉墙刷白的手艺,在家里四处给人做活儿,也能挣钱,维持一家开支,守着自己老婆,多好的事。三个孩子都大了,能顾住自己,孙子也快两岁了,他怎么回到年轻时的感觉,心怦怦地跳。电三轮在公路上轻快地奔驰,西天的太阳热烈地下坠,像大火燃烧。立秋了,早晚不那么热,风吹得全身舒畅。他停下车子,下来站到路边,对着西边的天际看了一会儿,拍了照片,发微信朋友圈,配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以他的初中文化水平,也就知道这一句了,他觉得配得挺合适,应该能收获不少点赞。他希望那人能够看到。一旦把一个人叫作 “那人”,就有点别样的意味,亲近、酸甜与嗔怨,说不清,道不明。五十岁的人了,竟然也有了“那人”,那人知道不知道呢?是否把他也当成那人呢?直到夕阳坠落,他有点惆怅地重新骑上电三轮,在黑下来的天色里回家,电三轮颠簸的声音不再那么欢闹,车轮辐条轻轻地转动,声音小之又小,几乎介于静音。他整个人也是无声无息,包藏着什么秘密似的,进村遇到人,不像平时那样大声打招呼,半条街都知道他干活儿回来了,他希望没有人看到他,悄没声地回到自己家,孙子从大门楼里叫了声爷爷,竟然把他惊醒。从车上下来,孙子抱住他的大腿,他弯腰抱起孙子。小萍劈着声说,洗洗脸喝汤吧。他突然对这声音有些抵触,没有回应。
已经有一星期,建勋晚上没有表示主动,小萍有点意外,问他,咋了?不热乎啦?建勋说,眼看五十,半老头了,天天干活儿累成这样,还有啥劲。小萍一想也是。小萍比他大两岁,前年就绝经了,本对这事不热,只是应付加对付,同样一套程序,干了几十年,干出一堆孩子生出一摊子杂事,也该消停了。
今天活儿收尾,下个活儿已经定下,建勋明天就到下一家,他突然有些惆怅,腻子细细地批,滚刷轻轻地动。那人出去买东西,整个院里屋里,就他一个人,他站在一个洁白的世界里,头上落了一层白灰,白脸白鼻子白眼睫毛,他觉得自己是个纯洁的孩子,怀着一颗呼唤爱情的心,怎么再有几个月就五十岁了,真不敢想,小的时候看五十的人,那就是老头子,而自己怎么还像年轻时一样,会怦然心动呢,会微微脸红呢?那人,她也不年轻,她也不漂亮,她也没打扮,她就是那么妥妥帖帖、顺顺当当的样了,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饭做得清清爽爽,话也不多,嗓门也不大,句句都挺合适,好像你说什么她都能理解。不像别的村妇那般,松垮着,稀拉着,任由自己糠糟下去,脏话粗话是家常便饭顺口就来,她是收着,静着,仿佛总有约束与边界,只在界内活动,脏字从来不说。她连孩子也不多生,头生是个儿子就够了。在农村没有儿子当然是不行的,可有的人——就像自己和小萍吧——生了儿子又想要个女儿,儿女都有了,再饶一个最好,生来生去,关键是养孩子费事操心,把自己整得一路垮塌下去不可收拢,还很气壮,老娘就这一摊子了,咋着?当然不咋着,没有人敢对一个劳苦功高的农村女性再提别的要求,审美不是她们要负责的事。而她,一直是收拢得好好的样子,好像和多年前当姑娘时也没啥差别。她买东西回来了,并没有进屋里来,在大门楼里收拾做饭。厨房里的家什,都挪到大门楼,因为家里有个干活儿的男人,大门楼一直开着,让人们看到她在院里或门楼里。不时有人路过,跟她说话,有的站在大门楼不走,东家西家、南地北院、打工上学、挣钱订婚说上好一阵,有的进来参观一下新刷的房子,顺带把他这个老师儿也看看。请来的手艺人,叫作老师儿,“师”字上挑,拐个小弯,含着点幽默与调皮,是对手艺人的尊重。这些年市场经济发展,年轻人不这样叫了,你干活儿我掏钱,就这么简单,啥“师儿”不“师儿”的,叫你个老张就不错了,或者只说,大张湾的。只有老年人会说,这家请的老师儿干活儿还不赖,电话你存上,明年俺家刷房也找他。多年来,建勋就是凭着这干活儿还不赖,不断有活儿找来,有的家本没有刷房计划,是看邻居家刷了房,有用不完的小半桶涂料,自己占个便宜,再买一桶,就着刷刷大门楼算了。而建勋讲价也不扳死,只要不是亏得太多,只要有活儿干,总比在家闲着强。慢慢地他的出工半径越来越长,前些年是周围十来里,这两年是二三十里,去年还有一回,市里郊区的一家小厂子,不知从哪儿得了他的电话,让他找几个人,承包住他们的活儿。建勋找了几个人打下手,他负责监工和技术指导,来回一百多里,不能见天跑了,吃住在那儿,十二天自己竟然落了五千元。
好久没有她的说话声,是大门口没有人路过,还是她不在院子里?在干啥呢?竟然没有一点声响。建勋像是站在大雪地里,四野寂静,他孤独一个,大仰着头,只有高处的滚子,饱蘸了涂料,肥墩墩地蠕动,所到之处,青白更添一层,过几分钟,慢慢变成深白,情绪更浓一成。第一遍的白,过于稀薄,盖不住里面的腻子,再刷一遍,盖严实了,但也还不是扎扎实实的白,要走上三遍以上,才能抓牢润透,涂料大军丝丝缕缕全力以赴,长在墙上,成为它的一体,成就厚实笃定的白墙。扑嗒一声,有一滴落在地上,更响亮的扑嗒一声,又有一滴掉在盖着家具的大塑料布上,眼泪似的,跌落成一摊白花朵。满世界只有这零星的扑嗒声,敲打他柔软的心。
四五点就能干完,可他想慢点干,等到男主人回来,主家验工后,他拿到该得的一千五百块钱。整整七天,他吃了不重样的饭,芝麻叶稠面条、塌菜馍、胡辣汤、捞面条、卤面、饺子、米饭。不知是女主人本来就讲究,还是专意为招待他而做,北方人很少吃米饭,吃一次就显得挺隆重,因为大多家庭没有电饭锅,要把一个小钢精盆盛了水和大米,再放到大锅里蒸,很难把握干湿,而她今天中午竟然蒸了米饭,干湿度很好,炒了三个菜,两素一荤,还拿出那天晚上没有喝完的半瓶白酒,小桌摆在大门楼里,叫来邻居家一个侄子陪他吃饭,可能是提前说好的,那男人很顺当地来了。而她自己,碗里三样菜各夹一点,坐在堂屋门口的小凳子上吃,遥遥地跟两个人搭着腔。邻家侄子劝他喝酒,他没敢多喝,只抿了两口,怕一喝就睡得起不来。
不到六点,活儿干完了,他说,等你家人回来验验吧。她先仰头四处看看,其实这些天里,不知看了多少遍,当着他的面看,他不在时挑剔着看,可能心里早有定论了,外行充内行地说,嗯,怪好怪匀称,都白着哩,比二十五年前新盖时还好,那时只有白石灰,哪有现在的涂料啊。六点了,男主人还没回来,她打电话,对方说,厂里加班,还得一钟头,你看着中就中。于是她拿出钱给他。他说,他不在,这些东西咱俩抬,恐怕你不中。她说,没事,就剩这几件了,他回来我俩慢慢弄,你在这儿喝罢汤再走吧?他知道这是虚让,她还没有动手做晚饭。他收拾自己的东西,女主人在院子里继续洗洗涮涮,她趁这些天倒腾屋子,好像把家里所有能洗的东西,都洗刷了一遍。他把简单家什放在电三轮的后斗里,心里头像有小刀轻轻剜弄着,既不疼也没流血,就是不舒服。她打开水管给他接了半盆水,叫他洗洗。他洗了手、脸、脖子。她将他送出大门外。他说,把我的手机号存好,下次谁家有活儿,给我打电话。她点点头,说声嗯。
他一路骑着电三轮回到家。
第二天早上,他给她打电话,说他现在去下一家的路上,天不冷不热刚刚好。她说是啊,天凉了,干活儿不受罪。
他问她中午吃啥饭,她说,一个人好凑合,下一把面条就中了。
他干着活儿,一直想着,她在他粉刷一新的屋子里出入,手里拿着这样那样的东西,收拾,打扫,做饭,甚至,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整个白天,她都一个人在家,而他却不在了。
他又换了一家,再给她打电话,说上一家干了几天,挣了多少。她为他拿到钱高兴,说,提住劲干,攒钱给小儿子在县上买房,现在都兴这了,谁也没法儿。她为他叹息一声,好像是挺心疼他。
过几天他就想给她打个电话,其实在他心里,是要天天打的,可怕她烦,无缘无故的,打啥哩打,已经人钱两清,还有啥好说的。他计算着时间,等到想打这个愿望积攒得过于强烈,再也按捺不住,他才拨她的电话。问她在家干啥哩,她说刚洗了衣裳搭在院里,他想象着衣服静静地滴水,落在地下她种的青菜里,有时候她说没事看电视哩,他想着那个画面,洁白的屋子里,电视开着,她穿着碎花绵绸衣裤,歪在沙发上。
生活中的什么事,他都想给她说说,这一家不好对付,吃得赖,给钱少;下一家挺大方,顿顿有肉,工钱也给得痛快;小儿子在上海,这个月挣得少往家里打回来不到三千,他的钱咱一分不花都给他存起来,将来给他买房;女婿外出打工,儿子在外干活儿,每年回来一两次,闺女和儿媳妇长年一人带着个孩子,年纪轻轻的,白天黑夜就这样一个人,真让人操心,可别再出点啥事;自己白头发又多了一些,头发掉了几根,显出了秃顶的兆头,孙子今天说了句逗人笑的话……很少谈及他们两人之间,很少说你我这样的词。他俩之间有什么呢?啥也没有,啥也没有你凭啥给人家打电话说得这么起劲呢?她也并没有拒绝的意思,没有恶声恶气地说,干啥老打电话你操的啥心?她总是那么耐心地听他说,时不时附和几句,想法也都跟他的一样。
他问自己,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人家说的外遇吗,出轨吗?电视上演的婚外恋?可是他并没有再去找她。但你心里装着她,天天有她,时时有她,这算怎么一回事呢?一直这么电话打下去,越说越热乎,会是个什么结果呢?都是成年人了,还能是什么结果?最后两个人想办法轰到一起呗。民间语言真是丰富,非正当男女搞在一处叫轰在一起,这个轰不是别人轰,全是内因起作用,是两个人热切地自发地往一堆凑、朝一起钻。
轰在一起的结果是什么呢?都是有家有孩子,有脸有皮、四五十岁的人了,出点事可咋办?
丢人卖赖折财生气。农村这样的事也不少,大都没有好的结果。一开始两人好也是真好,到最后打的闹的哭的流的,说是感情,其实论到根上还是钱,女的嫌吃亏了,不干了,翻脸了,突然告男的强奸,公安真的把男人带走判了两年;也有叫人当场拿住的,私事变成了公共事件,领一队人打到男方家里,赔钱赔东西。相好本是两人的事,却跳出一圈子人理论,只叫男的赔钱。建勋惊出一身的汗,自己儿媳妇都娶进门了,再叫人为这事打上门来,那才是丢人现眼。建勋几天没有再打电话,可总觉得心里空得慌,像是被谁摘去了魂。傍晚,他开着电三轮往家走,秋风浩荡,吹过大平原,西边又是火烧似的云彩,他不由得停下车子,站在路边。苞谷都掰完了,玉米棵有的砍了有的没砍,在地里干枯地竖着,豆子该收割了,衬着夕阳,铺上层金灿灿的热烈的橘黄,真是好看。暮色温柔,他的心也流淌了起来,他不由得又拨打电话。那人开口就问,咋好几天都不见信儿,忙啥哩,活儿多?多像小萍的口气,总是管着他挂着他的样子,他心里一暖,嗓子眼热辣辣的,要是人在眼前,必定得有动作戏。他一时竟然不知该说啥了。那人说,身体咋样啊?到处跑着干活儿,得先吃好。他只说嗯嗯,好着哩,没啥,就是想你,总想给你说几句话心里才安生。那人不语,停一会儿说,那没事挂了吧。嘟嘟嘟,天边的夕阳往下坠去,坠去,嘟嘟嘟,惊心动魄的样子,好像掉下去就会爆炸似的。眼看只剩了小半拉,再下沉下沉,任谁也拽不住,整个地落入地平线,又不甘心似的,放出半扇光来,向上射着,是一句无望的长长的“啊——”的呐喊。建勋挂了电话,一个人在路边,一直站到天黑,搁他年轻时的性子,一气骑上电三轮,跑她村子外,叫她出来见一面,开到县里,请她吃个饭,好好说说话。就像年轻人谈恋爱一样。他这辈子,基本没谈过恋爱,那时和小萍,通过媒人介绍认识,按程序来,年节走动提礼,都是规范动作、公共行为,不兴单独见面。而跟这人,竟然是恋爱的感觉,可他连她叫啥名字都不知道。他骑上电三轮,缓缓地走。天黑透,回到家里。
这样打电话,打来打去,为的个啥,最终目的,不还是想轰到一起去。轰这个词,真是形象,高热的冲动的突发的盲目的不计后果的飞蛾扑火的打闹嚷乱的……直至最后,失败告终,一哄而散。
有时候建勋就想不明白,人们为了这点事,费那么多周折,几头编瞎话,编不圆展,这儿漏了那儿破了,打打闹闹,哭哭啼啼,何苦来哉。可是,放眼望去,世人都在为这点事奔着,电视里,身边的,整天说的听的传的都是这事,此刻,自己也落入井中,无人诉说,没处抓挠,白天黑夜,思来想去,天天想打电话,想给她说这说那,说东道西,想听她的附和劝解和最后的几句安慰鼓励,无非是叫他干活儿注意安全、吃饭吃好点,涂料有害应该戴个口罩这些最平常的话,可对他来说,是最动人的旋律。
电话继续打,建勋是一只缓缓胀大的气球,已经薄得透明,成为一个危险品,轻轻一碰就会爆成碎片。总得做点什么吧。一想到要付诸行动,他头脑嗡的一声,空中飞来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人家搞婚外恋,都有经济基础,跟女方见面,难道空手去?得送个礼物吧,两人到县上开宾馆,也得男的出钱吧,今后维持关系,除了感情外,还需要钱吧,可他又是个啥角色呢?到处干零活儿,为了攒钱给儿子买房,再热的天,一瓶水都舍不得买,几十里路干渴着电三轮开得飞快跑回家里。建勋感到羞愧,快一米八的大男人,被钱给拿住了。
满面红光圆滚滚的大男人竟然日见憔悴,夜里偶尔还会失眠,胡子拉碴,也不想刮。一早一晚,他骑着电三轮在公路上奔跑,把一个个村庄甩在后面,无论是夕阳无限好还是朝阳多美丽,他都没心情看了,到主家做活儿,一语不发,铲墙皮,批腻子,粉白,仰着头刷呀刷呀,又生气又忧伤的样子。生谁的气呢?想起奶奶说的话,谁也别怨,怨自己没本事。眼看冬天来了,他对自己的情感生活来了一个大总结,痛下决心,再不打电话了!
大男人说到做到。建勋一个多月没打电话,那人也没有打来。快过年了,他突然想起,她儿子要结婚了,微信里给她转了两百元钱,作为随礼。几小时后,她收了钱,说,到时你儿子结婚,也得给我说。他说,好的,两个字后面,给她献了六朵玫瑰,本来还有六个抱抱,想了想,删去了。第二天那人发来婚礼的酒店地址,让他大年初五去吃喜酒。他犹豫,去不去呢?去了能见见她,可是,见了又能怎样呢?一会儿想着应该去,一会儿觉得没必要去。到年根上,突然武汉传出疫情消息,到处封锁,酒席办不成了。这样也好,省得他纠结。
走到哪儿把她装到哪儿,行走坐卧,吃饭睡觉,都默默跟她说话。这样总可以吧?不行动不出事不丢人,从头到尾,是我自己的事,沤烂在心里,我乐意,谁也管不着!此时坐在31号登机口,马上就要到登机时间了,他怀着暖暖的酸酸的心情,就那么坐着,听着广播不断报出航班号。前面那些数字他听不懂,后面的城市全国各地都有,而那人也融化在播报里,一会儿上海,一会儿南宁,一会儿沈阳,跟每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城市联系起来。
终于听见“乌鲁木齐”四个字,三个大男人相互看看,见身边的人站起身来,向登机口会聚。又像怕走丢的鸡娃那样,三人一同起身,跟在一处,要走进一个他们此生第一次进入的空间。建勋将把那人,带入机舱,一起飞向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