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与坠落 /谢宏

飞翔与坠落

谢宏

1

何谓一想这就心烦,就躺不住,猛地坐起来。阳光正泻进屋里。该上班了。何谓对了窗口,穿衣,想事。行色匆匆的,肯定是该上班的人,在街口一闪而过。于是旧事也一闪而过,让他胸口涌动潮水,他一冲动,没有刷牙,就在懵懂中推门,跌撞中下楼去。一路上,与跳跃下楼的上班族擦肩而过。

一坐在凳子上,何谓安静下来,看林泰忙。收钱,找零,接受送货,登记。之后也都是安静了。林泰擦额头的汗,对他裂嘴一笑,照例递给他一份报纸,闲聊起来。何谓搭话,翻看招工广告版。这段时间都这样的。开始,林泰说得很多,这在何谓听来,有点罗嗦,他也没在意,就是用哦或啊或是吧这样的话应答敷衍。后来,突然没了林泰的声音。

何谓一回过神来,面对的,是林泰忧虑的眼神。怎么啦?他这么问的,声音关切。我想盘出去。林泰冒出这么古怪的话,语气透着迟疑不决。何谓不解,一追问,才知道,林泰得罪了小区管理处的黄主任,人家要断了他的电,这生意就没得做了。谁敢要呢?林泰说得忧心忡忡的。盘给我吧!何谓打了个激灵,将报纸丢回报摊上。

接下来,两人一盘一接的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林泰接过何谓的那包钱,大致点了一次,就说数目是对的。临走还说,是老乡,我才给这个价的。否则,林泰刚说这句,又摆手刹住,说,不说了,老乡嘛。事后,何谓也问了句,自己是否有点冲了?这是他在电话里和老婆余妹说的。

余妹也责怪他,说也不和她商量一下,就给人提钱了。何谓有点不耐烦了,说给都给了。余妹就说,给了也可以再要回的。何谓恼了,说人家早走了。余妹半天才丢出一句,那还问我干吗?何谓火了,说,你想我问别人吗?余妹就不吭气了。

挂了电话,何谓去倒了杯冷开水,喝了下去,心口有股凉气,脑子稍稍清醒起来。他想自己也真是的,说来深圳找亲戚玩,也算是度假,没想到玩成这个结果。不过,事情都这结果了,也只有给自己鼓劲了,他安慰自己,办都办了,想也白搭,几万块呢,干就是了。

黄主任果真掐了这报亭的电。这样一来,冰箱没用了,饮料不冻,人家也不想买,而照明成了问题,白天还好,晚上呢,借路灯照明不够亮,只好点蜡烛了,那灯光一照,景象凄惨。没办法了,何谓只得去管理处,开始陪了小心,和黄主任探讨过,就这电的问题。黄主任呢,打哈哈,态度暧昧,总找理由推委,一会说要和供电公司商量,一会说要和业主委员会讨论。

找过几次后,电的问题还是悬在半空中,就是不落地。何谓脸上的红晕多了起来。这个黄主任也注意到,但他装做不在乎,还关心地问他,晚上是否没休息好呀?这话让何谓脸上的红晕更多了。

这天,何谓抱个西瓜去,还带了把西瓜刀,就推门进去。黄主任抬起头,啊了声,紧张是有点的,手上的报纸抖了几下,但他马上就镇定了,一身正气呢。他坐直身体,有事吗?他是这样问的。请你吃西瓜。何谓说得很和气。但黄主任注意到,他脸上的红晕很严重。给张报纸。何谓的眼睛在桌子上找,话是这么说的。黄主任马上递上手上的报纸。何谓拉过报纸,哗啦就摊开在桌面上,将西瓜放在上面。

黄主任说了句,你做事还是蛮有条理和细心的嘛。他的本意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何谓说,以前干银行的。

金饭碗呢,不干就太遗憾了。黄主任接口说。

我将他砍了!何谓脸上的红晕更严重了。

他手起刀落,西瓜立刻裂开两半,红色的水四散流开,将黄主任读过的报纸也读了一块。砍谁了?黄主任心里一凛,接了话茬问。行长啊,要不,我干吗跑这里呢?何谓说得很轻佻。那你?黄主任想说的那句话,没说出来,他脑子闪过的,是保安亭墙上,贴着的通缉犯资料。砍是砍了,但扯平了。何谓笑眯眯说,总之警察不找我了。他用刀指了西瓜,说,吃西瓜啊。黄主任没动手,狐疑地看住何谓的下一步。

何谓哦了声,说,太大了。又手起刀落,将西瓜咔嚓成几瓣。将刀子匡当一声,丢在桌子上。他抓了一块就吃。管理处没有别的声音,就只有呼哧呼哧吃西瓜的声音。黄主任还是不吃,就看他吃。他胸口有一阵鼓声响起来,咚咚咚,他身体摇晃起来,但他拼命忍住。

何谓说,你要是敢赌一把的话,你就试试明天前别将电接上!

他吃掉一半西瓜,抓起西瓜刀,转身就走。

这时候,是黄昏了。

2

小谢进了家门,就换了拖鞋,朝茶几一丢,《莽原》杂志落在上面,啪地一声,惊起一阵浮尘。他喘着气,倒了一杯水,走回电视机前,打开了,坐到沙发上看起来。

《岁月留声》,就这老套的节目,又在中央三套播出了。宋丹丹和黄宏又登台了,还是老套滑稽的装束。他们出来,是跟一阵笑声出来的。哦,还是那个小品,叫《超生游击队》。小谢跟着笑了一会,就笑不出了。大概对超生这个问题,以前和现在看法不一样了。小谢又喝了一口冷开水,忽然被一种茫然罩住,但只一刹那,他就回过神来。他放下茶杯,拿过那本杂志,打开一翻目录,挑了中篇《火气》看。

光线一飞出屋子,杂志上的文字,也疲了,四肢一摊开,散了,字和字打成一片,打成了他眼前的糊状。这时困倦一下子捆住了他,他便顺势倒到沙发上,杂志也掉到地下,他一下子就迷糊过去了。等他醒来,耳朵最灵敏,只听见电视里的人,还在笑,还在说;窗外呢,那嘈杂的汽车声,人声,似乎低去了许多。

小谢爬起来,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看了一会,才努力站起来,一扒拉,衣服掉在地上,再拉,裤子踩在脚底,煤气也开了,然后进浴室。

啪啪,一闪,两闪,点点的火光,但很快就灭了,再按几下,没了声响。他拉下热水器的电池盖,扒拉出电池察看。他光了身子,跑回客厅,找来电笔,将触点的铁锈铲了,卡入电池,再试,还是打不着火,又退了电池,再铲,之后又卡上电池,还是没有啪啪打火的声响。他知道,电池没电了。

小谢重新将丢在地下的衣裤穿回身上,拿上钥匙和钱包,蹬蹬跑下楼,跑到报亭。何谓当时在点钞票,在记帐。小谢问他,有电池吗?何谓说那边有。他指了不远处的五金店。小谢赶紧跑了过去,买了两节大号的电池。他又匆匆折返回来。

突然想起什么了,他在报亭前略停,又问他,有洗衣粉吗?何谓说有啊,麻利地给他弄了三包,接过他的十元钞票,转身给他找零。小谢浏览报纸杂志。报纸他都看了网络版,没必要买,报纸边的杂志,都是时尚类的,他只翻了翻,几个美女跳进他的视野。他目光跳开,往上一跳,竟然发现何谓身后的货架上,有一排杂志,还是《收获》、《十月》、《当代》,这让他有点吃惊。

何谓找给他零钱,说,吃饭了吧?他说吃了,反问何谓,你呢?何谓笑呵呵,说等老婆换班。小谢将洗衣粉拎在手上,又很快地扫了眼那排杂志,还想问什么,但止住了,匆匆往家里去了。

进门后,小谢丢下洗衣粉,赶紧扒拉下衣服裤子,又进了浴室,将电池装上,一按,打着火了。他心情愉快地洗起来。出来后,他穿好衣裤,走到窗前,朝下望了望,能看见那报亭的顶部,白晃晃的灯光,坐在报亭边小凳子上喝汽水的人。

小谢想起,这个报亭已开好些日子了,但关注起它,却是今天,是因为那些杂志,但要说明,不是那些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而是纯文学杂志,就《收获》、《十月》之类的。想起这些,他拿眼睛扫了一眼茶几,《莽原》杂志舒服地躺在上面。

3

上班啦?每天一早,别人这样问他,他也这样问别人。何谓一边收钱,一边给人报纸,面包等,还有找零,接收别人的送货,登记造册,结算,当然,也不忘记和别人搭话。他开始干的有点忙乱,但没过几天,就熟练得跟林泰一般了。

上班的人走了,出入小区的人少了。收废品的老郭,在等待他的棋友过来,就坐在破沙发上,在小区的大门口旁,报亭的斜对面。何谓呢,在听收音机,神情专注。

小谢抽出一份《深圳商报》,从一叠报纸中。他问何谓,多少呢?何谓抬头,说,一元一份。他收钱,小谢卷了报纸,想了想,说他回来时拿吧。

休假呀?何谓看见小谢站报亭前,他一张口,丢出一句话,也掉出一个哈欠,还用手掩住口。小谢说,我上班的。上班?看何谓没明白,小谢就说,我是自由人啊。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写字的。看神色,何谓对这话很敏感,脸上马上现出了笑容,突然说,我曾经是个文青呢。小谢有点惊讶,开心起来,问他是哪的人。两人一问一答的,就这么聊开了。

听说小谢在银行干过,何谓高兴起来,说同事啊。原来他们在同一家银行干过。小谢问他干什么业务的。比画一下的时候,何谓是用了左手,说耍笔杆子啊。怕小谢不明白,解释说他干办公室的,搞过材料,编过内刊,还做过主任呢。小谢大笑,说他差点也去了办公室呢。何谓自豪地说,老子在同行里是有点名气的。小谢问何谓的问题,是别人问过他的,说,银行是金饭碗啊,干吗要离开呢?特别是在内地呢。提到这个话题,何谓有恼火和怒气:银行改制,行长假公济私,任人为亲,挤兑他,刁难他,工作压力大,时间长,等等。他说,能不走吗?你不也走了吗?他又反问小谢了。理解兼同情!小谢笑了问他,该谋点遣散费吧?何谓说,鸟!我伤了那王八蛋,就跑出来了。

何谓说得兴起,教训行长的事,也说得添油加醋的,简单点说了,就是将行长砍了!小谢笑着听的,说那些混蛋该砍!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还是一凛一凛的冷。何谓之后悉数说起他浪荡过的城市。比如成都,重庆,武汉等。小谢插话说,四川妹子漂亮啊,怎么没在那定居?何谓嘿嘿笑,说,娶了个湖北的。

小谢一听,笑了,说湖北人厉害哟。何谓也笑,话是这样说的------我弟弟都说我了,是狗脸,还有股匪气。他一提到狗脸,小谢就想到他家的辛巴,但他没听明白何谓的话,就问他什么意思。何谓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了,说狗脸嘛就是翻脸不认人,说变就变啊,他说湖南人身上都有股匪气。小谢猜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也不是弱的人吧。小谢有点尴尬,想起他的话,心里一凛的。

小谢赶紧换了话题,说,你的《收获》、《十月》卖得动吗?何谓说一阵阵的,有时候很长时间没人问津,偶尔却都来过问,基本能卖掉。他还强调,有长篇的更好卖。小谢问他,卖不掉,不就损失了吗?何谓说,本来就是进给自己看的。何谓问小谢写什么。小谢说长中短都写。何谓说,幸福啊。小谢忧郁地说,靠稿费哪能活呀。

小谢随口问他,报亭收入不错吧?何谓笑眯眯让他猜猜。小谢说,一千。何谓说不对。小谢加了点,说两千。他还是摇头,还是笑呢。小谢说,三千吧。何谓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睛没了,他说,一般都有五、六千呢。小谢的确感到吃惊。看小谢怀疑的眼睛,何谓自豪地说,和一个白领的收入相当呢。

小谢以前听人说开书店收入不错,但他还持怀疑态度呢。何谓说杂货蛮赚钱的,他说天热,单卖水就很赚钱的。他说打听过了,湾厦车站路口那家,生意好的时候,收入还过万元呢。

小谢突然想起,就问他,来这开多久了?他说,刚半年呢,前手盘给他的。小谢说这么好赚,人家还盘给你?何谓解释说,黄主任要断他的电,担心没法子做下去,只好考虑盘出去。小谢说,那你还敢接?何谓说,他得罪黄主任,可自己没得罪他呀。他说前手收了自己的钱,就闪得不见人影了,大概是怕何谓反悔。小谢说,你不担心啊,人家真断了你的电呢?何谓说他还真给人断了。

找黄主任,是径直找的,这是何谓的作风,直截了当。何谓说,黄主任,请接通电!人家黄主任很牛啊,说通什么通,不接!呵呵,正常啊,要表示一下的,这是小谢的猜想,人家的地盘嘛。他妈的!何谓这样骂了句,说,我就对他说了,你要刁难我,我捅了你!

表面上小谢不动声色,可心里一凛,说,不怕抓你呀?何谓说,谁站这让人抓呀,老子一拍屁股,就跑啦!他是笑着说这话的,看神情,似乎在回味从前浪荡的岁月。理由呢,他是这么解释的,自己是无产者,没什么好担心的。要担心的倒是黄主任这类人,占了好位置,好吃好喝的。

正说话的时候,有人来买电话卡。何谓说没了,愿意等的话,马上打电话让人送来。他打过电话,继续和我聊天,都是一些琐事。等他老婆煮好了饭,来换班了,他才回去。

临走,小谢问他贵姓。他说他叫何谓

4

小谢往他妈家的方向走去。太阳很光猛,但不热,正好暖身子。他一边走,一边看,路边的树叶哗啦啦响,有风吹过。他想起何谓的话,心里就会一凛的,有股寒意。他望向那些树干的时候,就想到何谓的话,大概是因为他的话有种刀锋的寒光吧。他不明白,为什么总将他的话,与刀锋,与树干联系到一起呢?

小谢一路乱想走到他妈家,她正摆碗筷等他吃饭呢。

小谢和他妈边吃,边说些闲话。他妈说的是辛巴的淘气和可爱。辛巴刚进家门,他妈是不喜欢的,说又要花钱又要花时间,对一只狗啊,值得吗?说还不如赶紧生个孙子好。可是相处一段时间后,他妈就喜欢上辛巴了,对辛巴就像对一个孙子。但时不时还催促小谢赶紧也生一个。他们对话期间,也有别人也在讲些与钱有关的话题,是中央二台的《财富故事会》的主持马凯。

饭后,小谢坐在沙发上,剔牙,看电视。这会儿呀,悠闲的是小谢,着急的是辛巴,是他家的那只金毛犬,它眼巴巴地看着他,围了他打转。他妈收拾好饭桌,端了辛巴的饭盆,到阳台舀了几勺狗粮,叫了声,坐下!辛巴边看小谢,边看他妈手中的盆子,身子坐下了,但脑袋偏向他。他妈将饭盆放阳台角落,然后站旁边看它吃。辛巴呢,吃一口,又赶紧看小谢一眼。他妈就笑了,说,怕你走了呢。

吃剩一半,辛巴不吃了,又围了他打转。小谢拍它的狗头,起身往阳台走。辛巴立马蹦起来,随他去了阳台,他一拿它颈项圈,它就笑嘻嘻坐下,舌头吐得挺激动的。小谢将项圈往它脖子一套,辛巴就猛跳起来,冲向门口,打转着跳跃。一开门,它就冲了出去,走在他前头,小跑着嗅来嗅去的。

辛巴在前,小谢在后,往公园去。一路上,辛巴都要留下自己的标记,给自己圈地盘。它走一段,会回转身子,看他赶没赶上来,然后才继续走。小谢又想起何谓,想起他刀锋一样的话。地盘,对了是地盘。何谓,黄主任,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圈地盘。小谢一路想,随辛巴进了公园,它兴高采烈地东走西转的,它翘起后腿,撒尿,覆盖掉别人狗撒下的尿味,还是给自己的地盘做标记。

往回走的时候,小谢身上出汗了,粘乎乎的难受。回到他妈家,辛巴一进门,就老实躺下了,还是吐着舌头,但是那种很舒坦很安全的模样。小谢点了它的脑袋,说了句,你睡吧。它望了他一眼,趴在阳台的地面呼呼地喘气。

小谢关上门,又匆匆往回赶。

何谓呢?小谢站在报亭前,问了句。吃饭去了。余妹回答他。她正站在里面,小心地磕着瓜子。小谢说要拿自己的报纸。她赶忙放下瓜子,将放抽屉上的报纸递给他。

5

过了几天,余妹在里面忙。何谓呢,坐在外面的小凳子上,和人聊天。看小谢过来,手上拿一本杂志。何谓就问,有你的吗?小谢说,排在下期发。何谓说让看看,就要过去,翻看价格,问是哪买的。小谢说是杂志社赠阅的。何谓就说,你牛啊,都赠阅了。小谢说和主编是朋友。还说赠阅多了,也麻烦,他不收藏的,最后当废纸卖了。何谓说,可惜啊。他说看完放我这卖吧,物尽其用。

小谢翻了翻报纸和刊物后,喊,来几包花生。余妹拿了三包。小谢给了十元,还少五毛。他找啊,正翻动钱包,又掏口袋找。余妹笑眯眯,在等着。何谓摇手,说,算了。但余妹的脸色有点那个。小谢也没在意,说声多谢,拎了花生就上楼去了。

小谢出去办事的时候,拎了一袋杂志下来,还特给何谓带了一份《莽原》杂志,有他的长篇《文身师》。小谢说请他多指正。何谓笑哈哈说,哪敢呀!他接过那包杂志,连忙摆放在架子上,一本挨着一本。小谢说要赶去参加一个沙龙,匆匆走到车站,跳上了去市中心的公汽。

夜晚,报亭灯火通明,几个人,刚打好羽毛球,从斜对面的中学出来,走过来买了汽水,一边聊天一边喝着。小谢远远就看见了这景象。

何谓说,有人想买《莽原》呢。小谢说好啊。他疲惫的笑容里夹杂有兴奋。可我没卖,何谓后一句是这么告诉他的。小谢失望了,问,为什么呀?何谓说,他告诉那人说,这期他不卖的,是小谢送他的,他要收藏做纪念的。看小谢不明白,他说就是有《文身师》的那期。小谢哎哟了一声,说那期他为了送朋友,要了几十本呢。何谓有点遗憾。小谢说,下次再给你拿吧。

这时,一条小狗,黄毛的,有点邋遢的,从报亭的入口处钻出来。小谢惊喜地嘿了声,问谁家的小家伙。何谓说是他收养的流浪狗。这小家伙钻出来,瞪大眼睛,警惕的看看四周。何谓说,这小家伙的毛病多多。小谢说,让医生给看看。何谓见他误会了,说是流浪狗的毛病,生性多疑。小谢问起它的名字,说好象不纯呢。何谓说,叫旺旺,大概是串种了。

小谢走上几步,叫它,旺旺!这小家伙抬头看他一眼,迟疑地走过来,围了他的脚边打转。小谢兴奋地说,自己的裤脚有辛巴的味呢。这小家伙一边嗅一边抬头看他。可一见有另一只狗过来,他就跑过去和人家玩。

何谓问,刚回来呀?小谢说,沙龙刚散。何谓说,羡慕你啊。小谢说我还羡慕你呢。何谓笑哈哈说,我也没什么理想了,就图个自在,赚点钱,将女儿养大。小谢说那很好,写作哪能养活自己啊。何谓说,看完了《文身师》,很前卫先锋啊。小谢赞他眼光不错。何谓说,先弄几个通俗点的,打开知名度后,再写自己所好嘛。小谢笑了说,不愧是做生意的,懂得经营。何谓说他进的杂志,都销得不错的。小谢说,哪天你做书商,我给你投稿。何谓笑得很响亮,说,这就不去想了,我只能小打小闹了。

说话的当儿,有人过来买报纸。何谓顾了跟小谢聊天,爱理不搭的。那人说,不做生意了?何谓说,爱做不做的!人家发完牢骚后,径自买了走。小谢笑他做生意没主动性。没想到何谓说,爱买就买吧。他随口发起牢骚,说最不喜欢和湖北人做生意。他说前天,有个湖北人,要买《南方都市报》,还要和他讲价。何谓骂了起来,说,鸟人!我一份进货就要七毛五分,还要和我杀价讲到五毛。

小谢打了个饱嗝,想起什么,就问他,吃晚饭了?他听了,就有点牢骚了,说余妹还没回来呢。小谢说,加班呀?何谓说她做会计呢。小谢哦了声,说,看你有福气啊,人家回来还给你做饭。说这话的时候,余妹回来了,手里还拎了一袋菜。他们用湖北话说了几句,她就回家做菜了。

小谢又扯了几句,感到有点累,就回去了。

6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天冷了。何谓经常瑟缩着,坐在报亭里打瞌睡,发呆。他的脸色憔悴,还是熊猫眼。小谢站定了,问,怎么啦?何谓抬起左手,揉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回了小谢一句话,他说在补觉呢。小谢说自己也是一到三十岁后,就总失眠的。可人家何谓说了,是因为看杂志看的,凌晨3点才睡的。哦。这样呀。小谢的目光在杂志和报纸上游移起来,手也跟了过去,翻动它们。

何谓说,杂志卖了一本,十元。小谢说以后结帐吧。还问他,吃饭没?他说自己吃了杯面。小谢说,不做饭呀?何谓说余妹回拉家去了。小谢说你得熬几天了。何谓嘿嘿笑,说女儿要来深圳过春节,她回去接人。小谢随口问了句,生意还好吧?何谓说,可能小亏,要熬呢。小谢有点不解,笑了说,坐在这里就有白领的收入,还熬呀,还让不让别人活啊?何谓说,他最不喜欢冬天了。小谢不解,说湖南不比深圳更冷吗?何谓说,他靠卖水和杂货赚钱的,春节前走的人多,天气冷,水卖少了呢。小谢这下明白了,就安慰他说,深圳冬天就几天,快天热了。何谓叹气笑了说,可也得熬些日子的。

小谢想起一个事,说,看新闻,说报亭承包要竞标呢?何谓说是有人来找过他,还开价二十万呢。小谢说,还不出手?何谓说,靠它吃饭呢!小谢说也是的,这数目的钱,不多不少,吃饭没问题,拿它干事,却是少的。又问他,那以后这生意会难做吧?何谓说每次承包,得花点钱送人情。不过他说,也值得,是小钱嘛。

何谓告诉小谢,说近期的纯文学刊物十分好卖,凡是有长篇的,顾客一看,丢下钱拿了刊物就走。连去年没卖完的旧刊,都被人买走了。小谢表示怀疑,说出版社的编辑都说,长篇不好卖呢。何谓有点不屑,说,他们能比我懂?他说七路口报亭的摊主也说了,进的纯文学刊物都卖完了。

何谓感慨起来,说还是小谢那样好,能留下点什么呢,自己是人一走,什么都没了。小谢叹息说,难呀,现在搞写作,出大名的,也就几个,比考大学还难!何谓顺了他的话,说这也是,我是没想头了,人到中年了,就想赚点钱,将女儿养大,然后回老家养老,那花费少啊。何谓和小谢说起他回家的计划。

正聊得高兴,何谓突然说,帮我看看,我去方便一下。他挤出来,转到报亭后面去了。一会转出来后,嘿嘿笑了说,一个人真麻烦。

何谓没再进去,就坐在报亭外面的小凳子上,和小谢聊天。这时旺旺跑过来,趴在他脚边的一块纸板上。小谢喊了声,旺旺!它抬头看了看他,有点懒懒的。小谢走过去,伸脚过去。它站起来,走上前嗅了嗅他的裤脚。也许上面有辛巴的味道,它转了一圈,又回到何谓的脚下,无精打采的。小谢问,生病啦?何谓说,可能怀孕了。小谢喊了起来,天呀!看它还是个小女孩呢。何谓就笑了,说也不小了呢。

没过几天,何谓的女儿过来了,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逗了旺旺玩。小谢问她多大了。何谓说正上初中。他说得熬几年呢。小姑娘倒一点没在意他们的对话,除了和旺旺玩,就是和她妈妈说话,说的都是湖北话。

7

小谢有个习惯,一旦报纸用了自己的文章,才会下楼买一份报纸,没有呢,就买几包洗衣粉,花生米等零食,与何谓或余妹搭几句,随口问吃了没有啊;他或她就回答说吃了或还没呢。遇到没事,小谢就站在报亭前,翻翻新到的杂志的目录,看看晚报的头条,说上一会话,然后离开回家。

一天,何谓对小谢说,杂志不好卖。起先小谢没在意,说也不赶时间啊。又过了几天,何谓对匆匆经过的小谢说,还是将杂志还你吧。当时小谢有急事,没马上停下来,只随口说了声,好好。又几天后,他再次回家经过,何谓叫住他,将一包杂志递给他,还有一张十元的钞票。他说,不好定价啊。小谢想说,本来就是当废纸卖掉的,随便你定价好了。但小谢没说出来,因为事出突然,心情有点怪怪的。

小谢猜想,这大概该是余妹的意思吧。因为好几次,他买东西的时候,他没有一毛两毛零钱,何谓都说,算了吧。当时余妹也在场,脸色有点那个。大概是她觉得,小谢不应该因为放了杂志在这代卖,就占自家的便宜。其实,小谢哪会在乎那点小钱啊,也还没穷到那份上。所以最后懒得说什么了。他拎了那包杂志回家,丢在地板上。

春节过后,天气热起来,何谓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小谢去买报纸,会问他生意怎么样。何谓总回答,说还好。小谢说好久不见他女儿出来玩了。何谓说,回去了。小谢说,自己走呀?何谓说,她妈送。小谢笑笑说,那你又得过几天艰苦的日子了。何谓嘿嘿笑,让小谢帮忙看会报亭,他带旺旺去小区后面的绿化带解手。

小谢对旺旺说,都快做妈妈了,还要老爸带去,羞死人了。何谓说,它就是要我带去那才肯方便。他说一个人是很不方便。小谢让他不要客气,放心去。旺旺跟了何谓走,一路不忘翘了后腿,在树根、电线杆做记号。

何谓返回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小谢看报纸,看到楼市版,随口说,现在的房子也太贵了。何谓说他想买个二手房,但余妹想买新房,可钱又不够;他也谈到女儿。他说现在最开心的事,就是能赚到钱给小孩上学。他说赚到八十万的话,也不用在这买房子了,干脆回老家去养老,这笔钱可以在那过得很舒服。

后来,他用羡慕的口气说,还是做作家的好啊,自由!小谢笑了说,自由是自由,可还没你赚钱多呢。何谓就笑了,说,可你有可能让自己的作品流传下来啊。小谢就不乐观了,说,谁知道呢。

他们正说着,远处驶来一辆警用摩托车,嘎地停在了报亭前的人行道边。何谓一下收了口,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警察,一个穿黑色警服的警察,他架好车,摘下墨镜,用手掸了掸胸口边的口袋,然后往报亭走来。

何谓和小谢说话,但眼睛看那个警察。买包烟!那个警察是这样说的。哪个牌子?何谓神色松弛下来,也接口问。来包大前门吧。那个警察心不在焉回答他。何谓拿了包大前门给他。那警察接过,拿手上看,有点玩味的意味。何谓说,老牌子,品牌呢。那个警察说,换一包吧。何谓给他换了一包新的。

那个警察撕开包装看了看,又说,再换一包。何谓说,撕口了,我怎么卖呀。那警察说,我怕假的。何谓说,我这都是从烟草公司进的,没假的!那警察说,那换一包红梅。可何谓不干了,问那警察,你撕开了,我卖给谁?那个警察自知理亏,只好掏钱买了,发动摩托车,丢下一团白烟跑了。

小谢说,牛人遇着牛人了。

何谓就笑,说,怕什么!他说,上次也遇见同样的事,余妹怕事,没敢吭声,朝他打眼色。可何谓不干了,问那警察,你撕开了,我卖给谁?那个警察嘟囔着骂了句什么,但最后还是掏钱买了,然后气冲冲走了。

小谢看见,何谓在说这话的同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

8

这天傍晚,小谢看见了,刚走到小区的人行道,就看见了,奇怪,那个报亭,前面何谓的报亭,被一群人围了,都耸着脖子,脑袋齐刷刷朝里拐。而一辆摩托车,是警用的,就停在人群外围的人行道边,闪动的是警灯,忽强忽弱,转着,闪着,和人群中心爆裂的吵闹声相呼应,一强一弱地闪动。

小谢犹豫了,并放慢脚步,在迟疑中接近人墙,稍稍绕过去。他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是从人墙的缝隙看见的。警察,一共两个,穿黑制服的,胖点的,靠何谓站了。此时何谓穿了圆领T恤大头短裤;另一个警察,高个的,则贴近一瘦高,穿白色衬衫的男子站了。小谢挤了几步,凑近看去。呵,看来两个警察分工明确,一人看住一个。

何谓,此时,他的脖子都粗了,红了,当然脸也是红的,很严重的那种红晕。他喊了,声音很高,爆裂式的。他说,妈的,我神仙呀,能知道是检查的?瘦高男子也喊了,看得出,也听得出,很受委屈,他说,要事先说了,你不耍花招?何谓说,那不怪我!瘦高男人扭了脖子,转过脑袋,对贴身的警察说,他差点就做掉我!那警察脸表情严肃地听着案情。

说实话,小谢讨厌吵架,他宁愿看打架。他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吵架声嘛,就一时高,一时低,就那个问题,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听起来,好象谁的声音高,谁就有道理。

小谢倒退几步,退出人群,进了小区。上楼时,尾随他进大门的,是管理处的黄主任。小谢掏出钥匙开大门,还随口问了句,吵什么啊?黄主任哼了句,说,鸟人!抓进去关几天才好!小谢啊了声,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他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黄主任呢,也没搭他的话,在楼梯口一停,在他身后一拐,就进了101房间,那是管理处的房间。

小谢伸手扶了一把楼梯的栏杆,借力一拉,径直上楼。

他换好拖鞋,喘着气,倒了一杯水,端了走到窗口,朝下看,还在吵呢,何谓,瘦高个,甚至推搡起来,带动警察动了起来,甚至人墙也动起来,忽大忽小的晃动。干吗不干脆动手呢,鸟!小谢骂了声,走回电视机前,打开,坐到沙发上看起来。

第二天。早餐后,说话的人在电视里,谈的是新闻。小谢进书房打开电脑,点开深圳新闻网,看见了,《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版的“天下”栏目里,有他的人物随笔,是写格非的那篇。小谢想,等会该去买份报纸。看完新闻,他写起那个刚开个头的小说。一个章节之后,他看眼时间显示器,11点50分,赶忙将文章保存好,然后关机,出门下楼。

上班的人走了,小区安静下来。收废品的老郭,骑了三轮车过来,在等待他的棋友过来,就坐在破沙发上,在小区的大门口旁,报亭的斜对面。何谓呢,正忙着接收送货人送来的面包,杂志等,收音机还开着,有人哇哇地说话呢。

小谢抽出一份《深圳商报》,从一叠报纸中。小谢问他多少呢。何谓抬头,说,一元。他收钱,小谢卷报纸。但想了想,说,给我留好,我回来时拿吧。何谓笑眯眯说,好的。其实,现在看起来,他一点不凶恶,脸胖乎乎的,眯缝眼,一笑,差点看不见了,十分可爱。小谢有点迟疑,说,昨天,吵什么?何谓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就有点来气了,但说话的时候,还是笑眯眯的。他说了句,鸟!然后说起那天的事情。

当时,何谓点钱,就低着头,看眼前的钞票。没想到,真他妈的,没想到。是感觉到的,报亭前,一辆车嘎然停住,跳下一人,窜进来,用手按住他的抽屉。听到这,小谢啊地惊叫一声,还没问下面发生什么。何谓就叫了声,我操!他说自己意识到眼前一暗,一个人影窜进来,应该说是挤了进来,因为入口小啊,一个人挤,也艰难,还得侧身挤。何谓说,他顺手操起平常放手边的砍刀,挥手就要砍过去。

那人影尖叫一身,就是那瘦高个,落荒而逃,倒退着猛力挤了出去,然后叫来警察。因为何谓的刀追了过去。何谓说,他最初也只看见一个人影闪进来。小谢说,你反应也真够快的。何谓说是条件反射。小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谓说,烟草公司的,突击检查,这是事后那小子的解释。何谓说以为是抢劫的呢。小谢说,你没弄清楚就动手啊?何谓说,怎么知道啊,当时情形下!那些家伙牛惯了,要是真的遇上抢劫怎么办?其实小谢想问的问题是,何谓要是伤了人家,怎么办呢?何谓哼了声,说,总比别人伤我好吧,大不了赔点钱。他这话带了刀锋的冷冷寒光。

小谢心里一凛,顿了一下,想将话题岔开。这时候,他看见旺旺跑来跑去。就问,怎么还没生啊?余妹正走过来,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没动静了。小谢说,不是假装怀孕,向老爸老妈撒娇吧?

何谓和余妹正呵呵笑,一辆警用摩托,闪着灯,叫着朝这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