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文/赵剑平
一 饺子
囊头老爹老娘在客屋择芹菜,囊头在厨房剁肉馅,听见有人“咚咚咚”敲门,囊头老娘急忙起身去开。门还没完全开开,肉鬼就张开大嘴喊道:
“二哥,钱,钱,你拿肉忘了给钱,十块十块。”
肉鬼虽是河北人,但他见山东人都叫二哥,说是从打虎英雄武松武二郎那儿来的。囊头是山东人,所以肉鬼管他叫二哥。
囊头老娘把门开大,肉鬼一看,愣怔一下,再探头一看,又看到囊头老爹,就很尴尬,咧开大嘴笑笑:
“噢,噢,是大爷大妈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囊头老娘问明事由,就抖着手掏出十块钱塞给肉鬼。囊头提着菜刀站在老爹老娘身后,盯着肉鬼。肉鬼又咧开大嘴笑笑,双手推着:
“别别别,大妈,大妈,我不知道您二老来了,算我孝敬二老,算我孝敬二老。”
一推一让,肉鬼嗓门又大,差不多四层楼的人都听见了,有好几家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一看是这么回事,就“噢”一声,缩回去。楼上有眼尖的,往下看时见囊头提着菜刀站在他老娘身后,先就吓一跳:
“啊,肉鬼小心!”
等明白过来,就嘟哝一句:“球,我当了啥事,拿了块肉没给钱。”
还有一个为囊头在楼道里放煤砖挡了路而和他吵过架的胖女人斜眼看看,冷笑一声:
“没钱就别吃肉啊,偷?哼!”
囊头老爹的长寿眉直颤。囊头老娘的抬头纹直抖,纹路也发生了变化,眼看着嘴唇就青了,就有些喘了。她仰着小瘦脸要和楼上胖女人理论,被囊头老爹伸手把话捂在了嘴里:
“你心脏……别理她。”
肉鬼强笑着往后退:“大爷大妈,算我孝敬二老的……是我二哥忘了给,二哥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知道,厂子没破产那会儿,他差点给我当班长呢。二哥要是当了班长,我更不能要他的钱了。算我孝敬二老的,算我孝敬二老的。”
肉鬼硬不要,囊头的老爹老娘硬要给,最后肉鬼还是收下了。囊头回到厨房,把菜刀剁在了菜板上,半天没动静。
囊头老娘靠在破沙发上喘了一会儿,脸色好看多了,重又拿起芹菜择着,朝厨房大声说:
“前天你六妹又给我二十块钱,这个月够用了,我们不用你担心。”
囊头家有六个子女,囊头老大。囊头老爹是老工人,退休在家,一个月几百块钱;囊头老娘没工作,过去身体好时做点零工。
囊头老爹没说什么,长寿眉颤抖着,默默拌馅、包饺子;一会儿卷根烟,慢慢抽着,吸一口,憋一会儿才吐出烟来。
饺子包好了,就都坐在那儿等耳屎。抽烟的抽烟,发呆的发呆,没话。
耳屎是囊头的儿子,九岁,上小学三年级,晚上一般六点左右就放学了,但今天到了七点还没回来,可能又是贪玩忘了。耳屎常在外面玩忘了回家。
囊头老爹到外面迎了两次,说不等了,太晚不行,倒三路车,怕坐不上最后一路车;这小子还是不想爷爷。囊头老娘说,什么不想,他哪里知道爷爷奶奶今天来啊?煮吧,煮吧,不等了,下个礼拜天你带他回来,要不然我再来一趟,我两个月没见了,也不知瘦没瘦。说着,囊头老娘擦擦眼睛。囊头的媳妇夹裆三个月前去世,囊头老娘就怕囊头照顾不好耳屎。
囊头“嗯”一声,开始煮饺子。煮好饺子端上来,还没吃到嘴里,囊头老爹一伸筷子就说,香,嗯,香,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囊头老爹没说完就停住了所有动作。他看看囊头,长寿眉又颤抖几下说,芹菜馅的就是好,降血压。囊头老爹咬一口饺子,却慢慢嚼着,好一会儿他的喉结才动一下。囊头放下了筷子。他买菜时忘了老爹的血压有些低。囊头老娘瞪囊头老爹一眼:
“越老,越,越不会说话了。”
囊头老娘起身去上厕所。囊头听见老娘“呜”了一声。
囊头老娘从厕所出来,就不想吃了。她说耳屎怎么还不回来,饺子都凉了,等他回来要热透了再吃,不能冷风热气的,孩子受不了。
耳屎的名字是囊头老娘起的。她说现在都是独生子,命太金贵,起个不值钱的破烂名字好养活。囊头没意见,叫什么都行。人家有叫狗剩、狗蛋的,还有叫锨把、镢头的,只要好养活不死就行。囊头也是老娘给起的。囊头原本是病蚕、死蚕的意思,是南方话,后来引伸为笨蛋、傻瓜、脑子不开窍;这里天南海北的人多,好多话就跟着南方人学了。囊头老娘对人讲,我娃笨一点儿傻一点儿好,老实人福长(常)在。其实囊头老娘的真正想法是,越叫囊头就越有心眼儿,人都说名字是反着叫的。
二 情人
囊头老娘临出门又塞给囊头十块钱,没让囊头老爹看见。囊头不要,推搡几下,囊头老娘硬塞在他衣兜里。塞进衣兜时还掐了他一下。囊头疼得跳一下,看着老爹说,没事。囊头老爹问他什么没事儿?囊头说,没事儿,你们回吧。囊头老娘说,你连你自己都不会照顾,还没事儿……囊头握着有些热乎的钱,手直抖。
老爹老娘走了,囊头望着饺子发一会儿呆,就开始在屋里乱翻。他先翻出一些帐单,叠一叠,夹好;还有一张媳妇夹裆住院时工友们的捐款单,看一看,也夹好。他又翻出了一些夹裆的东西,里面有一个工作证。金黄的烫字,红红的皮,崭新崭新。打开来看,里面的夹裆很瘦,眼睛凹着,脸上就象贴了一层皮,瘦瘦的脸庞衬着两条单薄的瘦辫。工作证是她刚进厂时发的,一直到她去世,照片上的模样几乎没变。她是在医院里自己把针管拔掉的。当时,囊头迷迷糊糊趴在夹裆的床边睡着了,小护士拿着药单来催交款。囊头一下子就惊醒了。他的手被夹裆紧紧握着拿不下来。囊头跳起来,大叫着,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掰开夹裆冰凉僵硬的手指。夹裆另一只手里握着儿子耳屎的百日照……
囊头又在屋里乱转,后来又到处乱翻。他找出一些药瓶,看一看,扔在床上;又找出两根粗粗的棉鞋带,看一看,也扔在了床上。
囊头转着来到厨房。那把豁了几个口的菜刀还斜插在菜板上。囊头拔下来在手腕上比一比,然后提起来,在脖子上比一比。这时,他一抬头,看见对面三楼有个乳房过份胖大的女人大叫一声缩了回去。等她又慢慢探头张望时,囊头朝她挥挥菜刀:
“我一会儿找你。”
囊头放下菜刀就朝她家走去。由于她的乳房特别大,大家都管她叫大奶头。厂子没破产时,囊头在一车间上班,大奶头在二车间上班。一车间和二车间中间隔着十米远,两人的窗子正对着,只要互相一抬头就能看见。从十八岁进厂,两人就你看我,我看你,风里来雨里去,从集体宿舍到车间再到饭厅,两人走在路上就说起话来,说着话就好起来。她问他,你爱我什么?我的长相拿不出手。他说,他们都说你奶头大。她骂他一句,囊头!他说,囊头就囊头,反正我喜欢。
大奶头的妈妈听说后,找到厂里,颤晃着同样肥胖的胸部,把囊头堵在车间门口:
“你家孩子和猪一样多,让我丫头帮你妈喂猪啊?”
囊头低头嗫嚅着:“你家少,我就,我就,沾点光呗。”
大奶头的妈妈嘴角上溢出了白沫子:“放你妈的拐弯屁!”
她骂着就硬把大奶头嫁给了运输公司一个跑长途货运的大车司机。大奶头在路上堵了囊头几次,每次堵住他,刚要哭一声,嘴还没张开,囊头就“哧溜”一下躲开了。临办婚事的头一天,大奶头在二车间窗子上朝囊头摆摆手,晃晃了胸部就走了。
囊头喊道:“日他娘!”
囊头上班时再也不抬头看大奶头的窗子了,走在路上也躲。然而,阴差阳错碰上了个“十五贯”,厂里分房子把他们分到了前后楼。一个在三楼,一个在一楼。只要他在一楼厨房一做饭,就能看到大奶头在卧室里晃动着大大的胸部。有时,她还开开窗子晾晒衣服什么的,就整个把胸部晾给了囊头。囊头一见,就闭上眼睛,任炒锅里的爆响声噼噼叭叭地炸。媳妇夹裆就在屋里骂,日你妈囊头,又看见大奶头了!他也回骂一句,日你娘,你没看见我闭着眼睛吗?媳妇夹裆就不吃饭了,几天几夜地失眠。
囊头从来没有来过大奶头的家,就是后来大奶头的那个大车司机翻车死了,他也没来过。有一次他想得厉害,都悄悄走到大奶头家二楼了,突然碰到个本车间的,他低头就蹿了。
大奶头家的楼墙上有一些好几年前的标语,什么“苦干实干加巧干,坚决杜绝拼耗设备”,什么“抢班加点,保证实现开门红”,什么“连续奋战三个月,稳产、多产加高产”。囊头扫一眼,几步就蹿到她家门口。囊头勾起食指轻轻敲响了门。他本来要敲三下,结果数错了,多敲了一下。“坏了”, 囊头轻叫一声,干脆又敲一下,成了五下。大奶头在屋里喊道:
“来了,来啦。这回对啦!”
话音未落,门猛地一下开了。大奶头一看是囊头,愣怔住了:“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看看你。”
“日你妈,你老婆死了,才来找我啊?你怎么不和她一块儿去死?去死吧,去死吧!”
大奶头转身哭着跑进屋里。囊头呆了一会儿,抬脚进去。大奶头坐在床沿上小声哭着,囊头伸出双手搂抱住,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大奶头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用刀在厨房瞎比划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用刀比着玩?”
“我逗你玩。”
“放你娘的狗臭屁。”
囊头把头扎在了大奶头怀里,又哽咽一声。
“别没出息了。”大奶头说着,一瞬间就解开了裤子。
囊头把泪水蹭了大奶头一身:“全厂人都瘦了,就你没瘦。”
“你少来,我没靠任何人。”
三 借刀
大奶头坐在床边抽泣着说:“比谈恋爱的时候会多了,你这个囊头,日你妈这么多年你为啥不理我?
囊头没有回答,穿好衣服后,他抱住大奶头深深地亲了一下,推开,看着她,脸色极凝重地说:
“我要走了。”
囊头一转身就朝门口走去。大奶头从床上跳下,扑过来,抱住囊头又哭。她哭着亲着,鼻涕眼泪蹭了囊头一脸。囊头往后躲着脸。大奶头边哭边亲边说,你再别指望当工人了,到“再就业”那儿看看,有挖沟修路的活先干点儿。囊头“嗯”一声。大奶头又说,耳屎九岁了吧?囊头点点头,泪水突然又涌出来。他推一下大奶头,想走。大奶头仍不松手,抱住囊头边哭边亲,还在他身上乱摸,胖胖的小手在他衣兜里出来进去。囊头急忙按住上衣口袋说,我没钱,就二十,十块还是我老娘的。大奶头说,日你妈我不要你的钱,你滚吧,快滚快滚。她看准囊头的腿弯,用脚尖踢一下,囊头差点跪倒。以前他们谈恋爱时她高兴或不高兴都经常这样踢他,囊头常常被她踢得差点跪倒。
“哪天你把耳屎领来让我看看,那也是我的儿子。”
囊头“呜”一声,再次转身朝门口走去。囊头把手搭在门锁上,缓缓拧动。他突然想起什么:
“你把楼前那些破标语刷干净去。”
“什么标语?”
“就是鼓动工人大干快上的那些。”
大奶头用右手中拇指肚擦擦鼻涕眼泪,指指囊头家的楼墙上:“你看看你家楼墙上,行政、卫生的人都死完了,谁管?”
囊头回头从大奶头家窗子望去,自己家楼墙上同样贴着一些标语,因在他的楼后,他平常看不到。其中一幅更大,虽然风吹雨淋,但仍能看出上面写着:
全厂动员,上下努力,师徒齐抓,夫妻共管,严防跑冒滴漏!
大奶头“哈哈哈”笑起来。
囊头走到二楼时,听见大奶头的笑声变成了哭声。
囊头先回了一趟家,见耳屎还没回来,就坐在破沙发上又望着饺子发一会儿呆,然后出门径直朝肉鬼家走去。肉鬼家在囊头家前一栋,隔着一栋楼,也在一楼。还离挺远,就闻到一股鲜肉味。
到了肉鬼家门口,囊头转过身子,看着楼道用脚后跟磕磕门。门开了,他立即转过身子。肉鬼先看见的是后背,囊头迅速转身,吓他一跳。他见是囊头,愣了一下,立即装出笑脸:
“二哥哎,二老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要知道绝对不去要钱。我知道你是忘了,绝对不是故意的。”
囊头没等肉鬼让,就推开肉鬼,进到屋里:“借你刀用用,尖尖的那把。”
“好好,二哥,我刚磨好,飞快。你干什么用啊?”
“还能干什么?”
“你不是杀人吧?”
“杀人非得用刀?老娘给了点儿棒骨,剔点儿肉。”
“好好好,我给你拿,我给你拿,我那刀子剥皮剔骨,飞快飞快;用的时候注意,就是不能碰硬东西,刃口太脆。不瞒你二哥,那是我用咱车间那把德国大剪刀改的。嘻嘻嘻,没想到吧,有一回你硬找硬找,其实它早到咱手里啦。”
“日你娘肉鬼!”
“别骂二哥,我知道差点扣你奖金。不好意思。嘻嘻嘻,你跟武二郎一样一样。用完快点还我啊,明天还用呢。”
肉鬼小心地把尖刀的把递给囊头,囊头握住刀转身就走。走出二三十步了,肉鬼又撵上来。囊头用刀指住,问他什么事?肉鬼躲一下说,哎呀二哥你别瞎比划,这刀很快;这样拿着多吓人,给,用报纸包包。他递给囊头一张报纸,让他把刀卷起来。囊头接过报纸把刀卷好,夹在腋下。
囊头又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破沙发上。他没有开灯,虽然有后楼的明明暗暗的灯光映照,但屋里还是很暗。他打开报纸,握定尖刀,摸了摸尖刃,颤栗一下。他轻唤一声:
“耳屎。”
囊头呆呆坐着。一会儿,他又用尖刀在身上比划。突然,他跳起来:
“这房子是三千多块买下的哩!”
囊头凑到柜子上的小电子钟前看看,表针已经指住了九点,就又用报纸卷起尖刀,一夹,出了门。
囊头朝家属院大门外走去。走到大门口,他没有碰上一个人。这里白天挺热闹,常聚一些人瞎聊天,现在冷清了。在快到小菜市场的地方,昏暗的路灯里漫散着腐臭气味。囊头看见一个人厥着屁股在垃圾箱里乱扒着。乘那人抬头喘息,囊头认出是原劳资科长马日鬼。马日鬼本名马邦杰,据说出自《诗经•伯兮》篇“邦之杰兮”,很有讲究。只因他精明奸滑、嘴里几乎没一句实话,所以全厂背后都叫他马日鬼。
“呸!”囊头朝他背地唾一口,继续走。
囊头和大奶头被她妈搅黄后,他再也不想从车间一抬头就看见大奶头了。他曾联系个单位想调走,却被这个劳资科长马日鬼扣住了。囊头在高人指点下,扛了一袋子天津大米、提了两瓶四川好酒送去,不行。高人告诉还得送。囊头送不起了,就决定不调了。囊头去找劳资科长马日鬼要天津大米和四川好酒,哪知劳资科长马日鬼一阵怒火一顿臭骂。被他骂出来不要紧,到了楼道里,劳资科长马日鬼的邻居又出来好几个,跟着一块骂。其中一个脑后扎了三个小抓抓的死丫头说,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抓起来,你这个囊头!这个脑后扎了三个小抓抓的死丫头和劳资科长马日鬼以及保卫科长都有让人胡乱猜疑的来往。她的话音刚落,在另一个楼洞住的保卫科长就挎着五四式手枪蹬着作战靴跑过来。囊头头一勾就蹿了。
原劳资科长马日鬼站直腰,看看是囊头唾他,就急忙低下头继续在垃圾箱里翻找,但动作缓慢了许多。
囊头走出十几步了,忽然停下,回过头认真地看。原劳资科长马日鬼又停下手站起来,与囊头对视。囊头嘴角抽动几下,“嘿嘿嘿”笑着问他在干什么?原劳资科长马日鬼说:
“捡点菜叶儿,喂个小兔儿。”
囊头“嘿嘿嘿”地笑着。原劳资科长马日鬼说,我知道你恨我。囊头晃了晃报纸包着的尖刀:
“恨球哩,我恨自己哩……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你也有捡烂菜叶吃的时候啊!”
原劳资科长马日鬼看着囊头,看着看着,突然蹲下抽泣起来。如果不是他身子一耸一耸的,昏暗的路灯下,准能把他当成一堆垃圾。
原劳资科长马日鬼哭着哭着就不哭了,一下就止住了。他站起来,木呆呆地朝一个方向走去,那不是厂区,也不是家属院。不知道他要上哪里。黑地里远远看去,原劳资科长马日鬼就象一截木头在移动。
囊头看着原劳资科长马日鬼木头一样的背影,止住笑:
“你日他妈的还有啥想不通的?”
四 夹裆
囊头顺着耳屎放学的小路慢慢走着。这里原本是个小公园,由于没人管理,乱七八糟的,冬青、牡丹等灌木胡乱长着。有些地方还高高矮矮地长着些桦树、榆树和杨树。路灯一照,花花拉拉的。囊头把包着尖刀的报纸卷紧了些,握在手里。
九月的天气有些凉了,一阵小风吹过,吹到牡丹园时停下了。这时的牡丹叶子还茂密,显得黑乎乎的;花没落时不但香味挺大,一些浅色的花还亮亮的,而现在,夜色里只飘着一些草木的味道。囊头算算,他的耳屎就是在那儿种上的。
囊头本来是看不上夹裆的。夹裆太瘦,瘦得没有了屁股。夹裆和他在一个车间,不在一个工段,他们知道对方,却没说过话。车间里背后都管她叫夹裆,囊头也这样叫。当一位女师傅把夹裆给他介绍对象时,他闭紧了嘴。女师傅催问好几声,囊头才说,他们都说太硌,而且生不下孩子。女师傅臭骂道,你他妈的小毛孩子知道个屌,大奶头不硌,可她妈挡着你。囊头还卜卜愣愣地不愿意,女师傅又骂道,穷小子,有点自知之明吧!
囊头一下子就有了自知之明,下班时约夹裆晚上八点小公园见。夹裆不到七点就来了。她在石凳上铺了块小碎花浅色手绢,自己站在石凳旁捏揉着和她身子一样单薄的小瘦辫。囊头老远看见她站在那里,还以为是半截瘦树桩呢。到了跟前,囊头和她并排站下,就没有话了。夹裆还在捏揉小瘦辫。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指指石凳上的小碎花手绢说:
“你请坐。”
囊头坐在了上面,说你也请坐。夹裆就坐在了他旁边。夹裆坐的时候用小拳头做尺子,悄悄比住,等她收起胳膊后,两人之间正好有一扁拳的距离。
那时是四月天气,牡丹园的牡丹开得正旺,花香一阵阵扑过来,囊头却闻不惯似地直揉鼻子。他坐在手绢上就象坐了什么扎人的东西,忍了半天,终于坐不住,就把手绢拿了出来;但他没还给夹裆,而是攥在手里,越攥越小,握成了一团。最后,囊头打了个冷颤,直直腰,长长地吸一口大气,再长长地呼出来:
“我的情况在光荣榜上都有,排在全厂第七位,看到了吧?”
“早看到了。”
“那不多说。你考虑干礼的问题。”
“考虑了,我会让我爸爸妈妈不要的。”
“这就对了,你人好,就是太瘦。”
“我家孩子多,没吃好,我妈说以后坐个好月子就会胖的。”
“可能……那……会不会……影响……那个……那个什么……就是……”
“没事的,我知道,我都二十二了,”
“我也是。”
“我什么都懂了。”
“你都懂什么?”
“我不告诉你。”
夹裆低下头微微笑着。眼看着她的脸越涨越红,突然,她抱住囊头亲起来。囊头吓一跳,先是挣扎几下,却越亲越紧。囊头嘴上亲着,使劲儿扭头来回看公园里的小路。小路上没人。他又四下寻找什么。他看到了那片黑乎乎的香气遍地的牡丹园。他夹着夹裆边亲边走,好象是吸着她走似的,两人还没到牡丹丛下就滚倒在地上了。
“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囊头坐在石凳上,一瞬间却跳起来,他感到了刺骨的凉。
当时跌倒后,滚动几下,满身花瓣的夹裆就骑在了囊头身上,然后拼命亲。突然,囊头听到“刺啦”一声,好象是衣服哪里扯开了。夹裆也愣怔一下。她稍一停顿,又开始疯狂地亲吻囊头。她亲着亲着就解开了囊头裤子,接着就坐在囊头身上,同时尖叫一声。囊头大惊,忽然感到裆部有什么热乎乎的流下来。他一动不敢动,完全听任夹裆跌绊。夹裆喘息着说:
“给我,手绢。”
囊头早忘了手里还有个握成疙瘩的手绢,听夹裆要,就把手绢疙瘩给了她。夹裆接过,“啪”地一甩,抖开,在自己身下擦一下,举给囊头:
“看,我是处女。”
灯光昏暗,囊头没看清颜色,只看到手绢被染得黑乎乎的,并有一股香味直钻鼻子。
多少天过去了,囊头一直陷在一种恍惚之中。他问她裤子怎么回事?夹裆脸一沉,很不高兴的样子:
“破工作裤,穿了多少年了,布都糟了,把我好好的裤头都绷开了。你当就你吓一跳啊?把我也吓一跳。”
囊头又说:“你啥都会啊?”
夹裆这回羞红了脸,低下头承认:“和车间里的姊妹们在谁家谁家偷着看过黄色录像……囊头,死囊头,我怕你硌啊。我知道你会胡思乱想,我告诉你,我可不象你还在大奶头肚皮上颤晃过;别看我瘦,我可是处女!”
夹裆的肚子很快就大了,也没举行结婚典礼、没请客,他们只花了几十块钱在邻省省会转了一圈,说是旅行结婚了,就搬到一块住了。连买衣服和日常用品,整个结婚花了不到五百块钱。
夹裆说:“我要和你过日子,我不能让你为结婚到处借钱,然后再扎着脖子还债。”
“我知道你心好,就是太瘦。”
“我妈说坐个好月子就胖了。”
夹裆到最后也没胖起来。她生耳屎,正赶上自己的母亲生病住院,没多久,母亲去世,欠下一屁股账,兄弟姊妹一分,有一千块摊在她头上。幸亏囊头家老爹老娘帮点儿,一个月子坐下来,她只吃了一只乌鸡、五十个鸡蛋和一只公羊脖子。
囊头一看夹裆老胖不起来,就常常沉默不语。
夹裆一见囊头不说话,就很认真地说:“瘦就瘦吧,我不是也生下孩子了?而且还是儿子,别看地方小,五斤六两呢,哼!再说,我老在你上面,不能让你硌着。”
五 耳屎
囊头顺着公园的小路向远望去,路的尽头是一条很宽的马路,再走不多远就是耳屎的学校,平常离老远就能听见孩子们的说笑打闹声。
在这条小路上,囊头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耳屎上幼儿园时,是在家属院里,就是他接送;耳屎上了小学,也是他接送。不管刮风下雨,一天来回四趟,从不间断;他不让夹裆管,说她太瘦,抱不动,除非他病了。到了耳屎二年级,他才不接送了。耳屎偶尔回来晚了,他也迎一迎,迎见了就骂一句,你他娘的怎么又晚了?耳屎说玩忘了。他就在耳屎头上拍一下。后来耳屎再贪玩回来晚了,他也不迎了。都是熟路,放学的孩子也不少,一块打打闹闹地回来,慢慢也习惯了。有好几次,耳屎居然爬在地上玩蚂蚁玩到了晚上八点多。直到他在耳屎屁股上一脚,他还在用臭蛋给蚂蚁划圈。耳屎挨了一脚,也没抬头,骂一句,哎哟,日你妈!坚持着把几个蚂蚁圈在了一块。囊头又给他一脚。他这回火了,跳起来就要打,一看是自己的爹,顿时呆住了,两个大眼“扑哒扑哒”眨。囊头拧住耳屎的耳朵就走,耳屎就尖声喊叫:
“哎哟,我日你妈,疼死了!放开啊,放开啊,再不放开我叫我娘骟了你!”
夹裆老远听见,撵过来喊道:“骂得好,臭儿子,你捣他鸡鸡!快捣他鸡鸡!”
耳屎举着小拳头就要捣,囊头撒开手就跑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揪耳屎耳朵。他对耳屎说,其实你骂老子,老子也爱听哩。耳屎说,爷爷喝酒了才爱听我骂,不象你个大囊头。囊头“嘿嘿嘿”笑着说,你个臭小子,囊头是你叫的吗?过来过来,让老子亲亲。耳屎又骂一句说,老子就不亲你。转身跑了……
囊头握着报纸卷着的尖刀,紧走几步。快走到小公园尽头了,他突然听见一声唤:
“爸!”
是耳屎站在一棵树下。如果不是那棵树较细,根本看不出来那儿站着个小孩儿。囊头把握着的尖刀藏在身后,快步走过去,看着耳屎,嘴唇颤抖几下。囊头用另一只手拉拉耳屎。耳屎甩开,说干啥?囊头颤抖着声音说,跟我,跟我,走。耳屎说不。朝旁边跑几步,站下。囊头又叫他,你,你,过来。耳屎还是说不。
无论怎么叫,耳屎就是不动。囊头怕他跑了,就站着不动,轻声唤着。耳屎还是不动,说有事,在这儿等人,就不走。囊头说你别,别,别骗爸爸。他这回没用“老子”二字。耳屎说不骗。囊头又问他什么事儿?耳屎说不告诉你,还反问他,你老叫我干啥?囊头说找个黑地方,坐坐,说说话。耳屎说我不去。囊头问他,你得等,多长,时间?耳屎说不知道,也许一会儿;你真讨厌,你先回吧,哎呀讨厌死了,我一会儿就回家,一会儿就回家。
囊头坐在了离耳屎不太远的石凳上。他把报纸包着的尖刀悄悄放在屁股下。他看着不远处的黑乎乎的牡丹园说:
“耳屎,你能不能,和爸爸到那个,那个小树丛里,等,等人?”
“为什么?”
“爸爸想,和你,和你说会儿话,呗。”
“讨厌讨厌,你就在这儿说不好吗?”
“这儿,有风,凉,凉。”
耳屎跺跺脚:“不怕不怕就不怕,到那个黑地方,来了人看不见我咋办?”
囊头叹一声:“也,也行……耳屎,今天,爷爷奶奶,来看你了,等你了好长时间。”
“哎呀。”
“是奶奶自己,买的肉,包的,饺,饺子,给你留了。”
耳屎跳起来:“噢!”
囊头声音低下来:“你知道,爸爸,没钱了。”
耳屎又跳起来,这回是烦了:“还说还说,我知道了,就剩十块了,是咱们半个月的生活费,我不和你要钱。苗苗给我了一杆签字笔,说是她妈让给的,这个月我不要你买笔了。但是下个月你得要买的。肯定的。”
“买,买……都怪肉鬼,太不够意思,所以……你过来,和爸爸坐一块儿,好不好?”
耳屎应着来到囊头身旁。囊头一把揽住耳屎,紧紧地抱住了。耳屎觉出他在颤抖,就问你冷吗?囊头说,我想你妈妈。耳屎说,夹裆已经死了,别想她了。囊头又说,太难了,我怕你受罪。耳屎说,不难,我已经长大了。囊头把耳屎抱起来,放在腿上,想搂得更紧些,但屁股下的尖刀咯了一下。他说,硌死我了。耳屎说,你老说硌你,夹裆都死了,还硌啊?囊头伸手摸摸尖刀,坐稳些说,不是,就为十块钱,肉鬼就撵到家来了……你奶奶就给了他十块,他居然要了,你知道,他天天卖肉,一点儿不缺钱,他居然就要了!而且喊了一楼道的人都出来看,说我偷。耳屎问,那你偷没偷?囊头说,没有……就是忘了给,我有十块的,但是,他来要了,你奶奶抢着给他了。耳屎说,给他就没事了。囊头说,是没事了,但是……是没事了……你奶奶临走又给我十块,你知道,她也没钱……耳屎说,你不能要奶奶的钱,你要还给她,你一定要还给奶奶,你说过的,儿子大了不能再花老娘的钱了。囊头说,是我说过,是我说过……耳屎问他,那你还给奶奶没有?囊头重复着,是我说过,是我说过……耳屎没有等到确切回答,就把手伸进囊头的衣袋里摸着。他摸出两张票子来,看一看,惊叫一声:
“二百啊?”
囊头瞪大眼睛辨认一下,急忙去掏另一个衣兜,结果又掏出两张十元的票子。囊头愣怔住了。耳屎一把抢过来:
“啊哟,这么多钱,你还说没钱,你骗人啊?你个老囊头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你从小就教我做诚实的孩子,你居然骗开老子了!”
囊头愣呆呆地看着耳屎手里的钱:“不对,就二十,你奶奶的十块,我的十块,哪来的这么多钱?我看。”
耳屎躲一下,数道:“一十,二十,一百,二百。”
两张十块的,两张一百的,共二百二十块!
囊头懵了:“这日他娘的怎么回事?”
耳屎快哭了:“你说你没钱了,这是哪来的?啊?你欺负老子小啊?天天喊没钱没钱,这是什么?”
“真没钱,孙子骗你。这日他娘是怎么回事?”
“囊头哎老囊头,自己的钱自己不知道,你骗谁啊?哪个狗再信你的话!”
囊头给了自己一耳光:“老子从来不说谎!老子真的没骗你!老子真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钱!”
耳屎接着也给了囊头一耳光:“你说谎该打嘴。哪个傻逼还能往你口袋里放钱啊?”
囊头又给了自己一耳光:“老子从来不说谎!”然后连续不断地拍打自己脑门,“哪个傻逼?哪个傻逼?对了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傻逼。”
“谁?”
“你大奶头妈妈。我想起来了,就是她。我说呢,临走时她在我口袋里摸过来摸过去,原来是给我塞钱啊。她还说你也是她的儿子,还要我哪天领着你去让她看看呢。”
“什么大奶头妈妈?我从哪里又蹦出来个大奶头妈妈?”
“你不懂,就是咱家后面三楼上一晾衣服就露出大奶头的那个女的。”
“哦,那个胖女的,她在路上和我说过话,我不认识她,但我叫过她阿姨。她怎么成了我妈妈?”
“她是在你妈之前老子谈过的对象。”
“啊?好哇你,原来在夹裆之前你还搞过女人,臭流氓,夹裆一死你就去找她。臭流氓臭流氓,我再也不理你了!”
耳屎挣着跳下囊头的怀抱,把钱朝他腿上一摔,跑到刚才站过的那棵树旁站下了,开始抽泣。囊头急忙拿起钱来,一张一张地又数了几遍,然后呆呆地看着。
一阵小风刮过,小公园里哗啦啦地一片响动过后,又沉寂下来。耳屎还在抽泣。他一边抽泣一边嘟哝:
“臭流氓,我再也不理你了!臭流氓,死囊头,一脑缺弦,二脑进水,三脑长毛,四脑连电,五脑漏气,六脑开线,七脑痿缩,八脑中风,九脑落在娘肚子了,十脑叫狼叼跑了……”一会儿他又小声哭叫着,“夹裆,臭夹裆,你死哪儿去了?你个臭夹裆啊,你不要我了……妈……妈……”
囊头呆坐在石凳上,一会儿看看泣哭着的耳屎,一会儿看看手里的钱。他的眼睛模糊了,“啪”地一下,一滴泪掉在了手背上。他用右手大拇指盖擦擦眼睛,轻轻唤道:
“耳屎,回家吧。”
耳屎没有回答。他又轻唤一声,耳屎还是没有回答。
囊头颤抖一下,朝远处望去,他闻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他揉揉鼻子继续望着。顺着小公园的路朝耳屎学校方向走过去,没多远就是大道,那里灯火通明,车来人往。过了大道,再走不多远就是耳屎的学校了。
“耳屎,你上一年级,整整一年都是我接送的。”
“少来,我不听。”
“你记不记得,下雨的时候,我给你盖块塑料布,背着你一边走一边问你那叫什么树?”
“少来,我就不听。”耳屎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你掀开塑料布看看说,叫苦叶子。我说放你娘的屁,那叫牡丹,开花很好看。你说,叶子苦啊,还说你吃过。我就骂你,你他娘的再胡乱吃,药死你个逼养的!我说再不许胡乱吃,听见没有?你说听见。”
耳屎不再哭泣。
“结果背习惯了,一走在路上你就让老子背。老子一边背着你走,一边教你认树啊草的。他娘的,好多东西老子也不识啊,你就笑话老子,然后反过来教给我,嘿嘿嘿。”
耳屎朝他走过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蹲下了:“你忘了下雪的时候呢。你背着我,还给我盖块破塑料布,问我那个高高的是什么树?我说是杨树呗。你还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是夹裆告诉的,杨树春天的时候长棉花,她小时候姥姥用杨树棉花给她絮过棉裤,你就掐我屁股说是你说的。”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囊头走到耳屎身旁,坐在地上,“还有一天,贼冷,我背着你,问你冷不冷,你不吭气。我正要骂你,却听见你打开呼噜了。你他娘的,就在老子背上打开呼噜了。你知道不,你一生下来就会打呼噜。医生把你从你娘肚子里拽出来,没一会儿,你他娘的就打开呼噜了,那个医生直叫,哎哟哎哟你们看,这小孩儿。”
“真的?日你妈,你从来没说过。”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囊头指指不远处那一片牡丹园,“你就是在那儿被一阵旋风刮进你娘肚子的。嘿嘿嘿。”
“真的?”耳屎瞪大了眼睛。
囊头很严肃地点点头:“那时候花开得可好哩,夹裆满身都是花瓣。”
耳屎咂一下有点干的嘴:“又编童话故事。”
六 爷俩
耳屎把小手伸进了囊头的大手,让他握住了。耳屎觉到了囊头手里的钱,就说,真的是大奶头妈妈给你的?囊头“嗯”一声。耳屎又问,她为什么对你好?囊头说我不知道。耳屎说,你就装假吧,你俩肯定搞过破鞋。囊头卜愣卜愣摇摇头。耳屎说,搞破鞋都是男的给女的钱,她给你钱是不对的;她给你钱肯定为了啥,你不能要她的钱。囊头说,要是给我的,我肯定不能要,她把我当成什么了?耳屎问,当成什么了?囊头说,当成小姐了。耳屎眨眨两个大眼睛说,怎么能当成小姐?你是男的啊。囊头摇摇头说,我是那么打比方,她不是给我的,她是给你的。耳屎说,给我?她为啥给我?我又不认识她,我更不要她的臭钱,不要不要,夹裆知道了会生气的,要是她知道你搞过的女人给我臭钱,她会伤心的。囊头沉默了。耳屎又说,不要,听见没有?囊头说不要就不要,老子还给她。说着,囊头把钱装在了上衣兜里。耳屎跳起来扳住他的脸响响地亲一下:
“囊头,这才算夹裆的好老公,耳屎的好老爸!”
“嘿嘿嘿嘿,那咱们回家吧?”
“不行,我要等人。”
“这么晚了,你到底等谁?”
耳屎朝四处看看,“啧” 一声,然后盯着囊头,压低声音:“爸,我问你个事,就是,就是,”
“你别让老子急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小声点儿!爸,你说,要是你有一千块钱,你会用它干什么?”
“我啊?干什么?花呗。”
“怎么花啊?”
“先把夹裆死时欠的账还上,还能剩点儿,就给你买火腿肠吃,多买点儿,管够,上次你看二蛋吃,差点儿馋死。老子有钱了就管你个够。然后,给你买个新书包,你那个太破了,对了,你书包呢?”
“在那个树丛里。”
耳屎跑去把书包提过来,放在囊头手上。
囊头抚摸着露出角的书包:“买一个双背带的,对身体好。”
“再呢?”
“奶奶的心脏病越来越厉害,得要买药吃,不然说不定哪天就完个蛋的了。”
“再呢?”
“再就是均开了当生活费,一个月三十吧,能过好长时间呢!”
“噢……”耳屎眨着眼睛,想了想,突然问,“要是你一下子捡到一千块钱呢?”
“什么?”囊头差点儿跳起来,“你啥意思?做梦啊?”
“你说啊?”
“那,那得看捡谁的了?要是捡到贪官的、做大买卖的,咱就不客气了,留下,不给。”
“那,要是捡到穷人的呢?”
“那咱不能要……你放屁的话,穷人哪有一千块钱?有那么多的,说不定是卖血的呢,没准,还说不定是等着救命的呢,咱不能要。”
耳屎点点头,沉默下来。囊头看看耳屎,耳屎四下里张望着。囊头说:
“你绕了一大圈,把老子绕糊涂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耳屎吧哒吧哒干渴的嘴,趴在囊头的耳朵上,呵气似地说:“爸,我捡了一千块钱。”
“啊?”囊头这回真的跳起来,“你瞎说。在哪儿?”
耳屎用嘴指指不远处那片牡丹园:“没瞎说,那儿。”
囊头一愣神,把书包放在石凳上,就夹起耳屎飞奔过去。还没到牡丹丛下,他就夹着耳屎扑倒在地。他摁住耳屎,两人葡伏着。他对着耳屎的耳朵说,不要出声。耳屎点点头,葡伏着从一棵牡丹丛下摸出一沓子用皮筋扎住的钱。囊头一把抢过来,举起来看一看,再摸一摸,又瞪大眼看。当他确定是一沓子折在一起的一百圆票子时,两手立即合在一起捂住了。他的手和牙齿同时在颤抖。他迅速四下看看,盯住耳屎问:
“怎么回事?你在哪儿捡的?”
耳屎有点儿害怕,他指指不远处一道冬青树蓠笆说,我在那儿磊城墙玩,就在那儿,一个老头儿顺着路突然跑来,后面有个人拿着刀在追。老头边跑边喊抢劫了抢劫了,来人啊。老头儿跑到那儿,就朝冬青树蓠笆里扔个什么东西,扔完就跑了。那个拿刀的没看见,就追过去。他们没看见我,我爬下没敢起来。等他们跑远了,我就过去找,一找,是钱,就给藏到这儿了。我想回家叫你,我刚要走,老头跑回来找。我没躲及,让他看见了,他问我看见钱了没有?我没承认。老头找啊找啊,没找到,就哭了,他把鼻涕抹了一裤子,脏死了。他一边哭一边叫老伴,还说倒霉啊,刚借的钱让人抢了,停药就停药吧,死就死吧。他哭一阵就走了。我本来想回家叫你的,我一想,夹裆就是住院没钱才死的,我就没妈了。那个老奶奶要是死了,他儿子也没妈了。我又想老头的脏鼻涕,和你那时一样一样地抹了一裤子,夹裆死的时候你就是那样哭的。我想他儿子也会哭的,就象我那样悄声哭,不过我没抹脏鼻涕。我一伤心就想夹裆,他儿子也会想他妈的,不过他肯定比我大,他想他妈时不会象我能叫出来。这样想着想着,我就不想拿了,我就在这儿等,老头肯定还来找,他一直怀疑我,因为他走时一边回头一边对着我说,小孩,要当好人啊,可不能当见钱眼红的坏蛋。
囊头握着钱的手越抖越厉害。他颤抖着数了一遍,突然抽泣道:
“臭耳屎,你比老子大方啊!”
耳屎吓一跳,他一把抢过钱,抱在怀里:“就还人家,就还人家!我就知道你想贪没了!”
囊头鼻涕流出来,悬挂着,他摇摇头:“我不贪没,我不贪没,”
囊头从耳屎手里拿过钱,又数一遍,重用皮筋扎好,揣在贴身的衣兜里,然后抹一把鼻涕擦在裤子上,又双手互相擦,把鼻涕眼泪擦干了,就拉着耳屎离开了牡丹园。
爷俩回到小路上,囊头看见了石凳上的书包和报纸包着的尖刀,就过去拿起刀来。耳屎问他,什么?囊头说,刀,我拿的,怕你遇到坏人。耳屎问谁的?囊头说借肉鬼的,回去还他。耳屎说,我在这儿一直没害怕,不过有刀就更不怕了。耳屎说着,伸手要摸刀。囊头说,快,割手。耳屎缩回了手。囊头把尖刀重又放在石凳上,抱起耳屎,坐在旁边。
耳屎偎在囊头怀里,把小脸贴在他胸部。囊头感到他的小脸热乎乎的。他脸压住的地方有两沓钱,一沓一千块,一沓二百二十块。囊头搂抱着耳屎摇晃几下,就象他小时候那样。囊头说:
“老子快抱不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