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的舌头下面 文/胡杨。
我今天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生日已经到来。隔壁的老两口又在吵架,似乎是为了猪肉的做法和坠河的印度客车,他们的声音响在我的眼睑上。L就在这时抱住我,眯缝着眼睛问我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我半闭着眼睛,还没有从梦里缓过神来。L甜美的声音和隔壁两口子的声音并发在我的眼白退去之前,我晃了晃神才反应过来,提着秋裤去厕所撒尿。
昨天和L做爱后黑咕隆咚的只用卫生纸胡乱擦了下面就睡觉了,现在低头一看,环绕着?皮粘了一圈雪白的纸毛。穷追不舍的L跟到厕所,看见我?巴上的纸毛嗤笑起来,她拿过热水器的喷头冲去那些纸毛,结果顺带着把我的秋裤也给冲了个透。“他妈的,幸亏老子不是纸做的!”我把裤子脱下来丢在地上,重新跳进被子里,想继续那个未了的梦。L乘机躲在厕所哭了两眼,把眼泪用桶盛了,舀出两瓢刷了牙、洗了脸,剩下的倒进马桶里冲去了我刚刚撒在里面的尿水。省下几毛钱水费,她短暂的破涕为笑了一会儿。
隔壁的争吵还没有停止,L起床以后开始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她在客厅里练习翻跟头,在卧室里把收音机音乐放到最大声,然后拿着锤子去厨房砸核桃。我的梦没有啦!L在厨房里砸着核桃又哭起来,女人的眼泪就是不值钱,哭起来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受了湿气的屋子开始生出苔藓和古怪的藤蔓,不用一会儿,就有青蛙跳进卧室里来了。
“你在干什么哪?”
“我在吃核桃。”
“吃个屁核桃啊!青蛙都跳进屋了!”
“那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
L说话时我的肚子正好响起来,像打鼓,“咚咚咚咚”的,青蛙们特别高兴,和着我肚子的声音叫起来,腮帮子起伏得井然有序。这下穿着湿的秋裤也不觉得难受了,我趟着水到厨房,揪住L正撅着的嘴巴一直揪到挨上屋顶。打开窗户,水“哗”的流了出去,青蛙们追着水流连蹦带跳地跑了。L揉着被揪红的嘴巴一言不发,我懒得考虑她是因为被揪疼了还是在为今天的特殊性被我忽略而耿耿于怀。我和她都沉默着把留下来的淤泥往外面清理,铁锹和簸箕都沾满黑色的泥巴和水草,L去对门借斧头,要把藤蔓砍掉。可对门老沉持重眼睛昏花心思却明镜的闫家老太太一眼就看出来L眼里的悲伤和愤怒,加之昨天她妹妹阿W刚用这把斧子杀了一只兔子,兔子的阴魂未散,凶戾之气太重,闫老太太死活也不愿意把斧子借给L,生怕生出个三长两短祸及自身。L气不打一处来,她坐在地上皱着眉头骂了一句:“妈的!”闫老太太打了冷战,“噌”的把头缩了回去,门立刻关上。我走出来,看见L坐在淤泥里,她面前的那扇门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我去拉她,她把我的手打开,她以为我在怜香惜玉,我其实是看到一只河蟹爬到她身边,她还在锲死,屁股被河蟹的夹子命中,疼得她龇牙咧嘴惨叫起来,一跳三丈高,一溜烟跑下楼去,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撇着嘴巴学着牛叫了几声。我找不到圆环和绳子,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去把她拉回来。
先把音乐关掉。键盘上爬满了章鱼,他们玩命地喷墨汁,显示器都变成黑屏了。我只能按开关,发现那里又有只海星,没有办法,我一脚把电源踢开。
不等我想出办法,L已经回来了,她说要吃烤串,然后就换衣服去了。我找出个塑料袋,把键盘上的章鱼装了进去。我的手机响起,我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响,从书包里取出来,到处都是潮湿的,它却还那么干燥。是我在某段时间以前设定的备忘,原来,今天是L的生日。想想满身泥泞的L,我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早晨那个美妙的梦,我开始恨它。它让我想起舔在脸上的狗舌头,有一股臭袜子的味道。那个梦就像屋子里的苔藓,滋生得快,一时半会儿却难以清除。我无时无刻不踩在梦里,在萦绕身侧的梦的味道里,我晕头转向,开始怀念灰土,塞北的刀刻般的风插进我的胸口,搅动肺腑,我怀念火星的岩罅里恍惚呈现的冰块反光。趴在树林里听胃液从食道里翻出来的气势,我夹着一根草叶挠喉咙,狗舌头上的唾沫,流淌过我的面孔。
“我们去吃湘菜吧!”
“那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不是。”L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穿什么裤子。洗衣机没法用,一冬天没有洗,全都是脏衣服。”
“就穿深颜色的罢,牛仔裤就行,反正看不出来。”
L穿着裤子走出来,给我看她的肚皮,“我已经四十天没有来‘那个’了,不会是怀孕了吧?”
“顺便买片试纸回来吧!”
“也可能不是怀孕,我是最近太累了,你不知道,我每天从四惠跑到枣园多辛苦,两条腿都是软的。可能真的太累了吧,只是真的快两个月没有来了。”
有一句话,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屋漏偏逢连阴雨——真他奶奶的天才!
我拉着L往外走,结果她一把甩开我,一蜷身,抱着头咕噜咕噜就滚了下去。我知道了,她铁了心就是要我跟着一头满身泥泞的牛一起上街。她走在前面,嘴巴撅得老高,上面覆盖的淤泥宝塔般竖立着。她走路一蹦一蹦的,我以为宝塔会掉下来,可她的嘴巴作为宝塔的根基实在牢靠。
药店的人把试纸平静地交给我们,然后费了好大劲才把纸币上的淤泥甩掉,感谢这位找给我零钱的大姐,得以让湘菜馆的服务员不用像她一样耗损臂力。
L把试纸交给我,让我装着,我把试纸往兜里一放,顿时感到一座山跟着飞了进去。布质撕裂开的声音传来,我急忙握住试纸,把山扛在了肩膀上。到湘菜馆门口,湘菜馆的女老板被我肩上的大块头吓坏了,她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她的担心无疑是多余的,我根本不可能扛着山进去,就原地大概丈量了一下,坐在山顶上正好和湘菜馆的二楼在同一水平线上,我和L坐在山顶,服务员打开二楼的窗户,把饭菜递给我们。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的,连把伞也没有,配上香辣的湘菜,我们俩吃得满头大汗。热得快受不了了,L打了个喷嚏,就此感冒。
麻辣手撕鸡让L的悲伤应运而生。辣得她鼻涕流出来的同时,眼泪也吧嗒吧嗒落出来。来来往往的行人围在山下看着我和L,他们羡慕得两眼发红,可山下的人怎么会知道山上的境况呢?谁也料想不到L的眼泪还有别的奇效。我们屁股底下的山一碰上L的眼泪,就像冰似的融化了,我看见湘菜馆一节一节长高,还来不及发出惊叹。屁股下面只留下一滩水了。我和L像尿了裤子的小孩,一步一个湿嗒嗒的脚印地往回走。沿路的人们拍着手嘲笑我们,还有人打口哨: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放响屁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抢尿片儿
“我们回去好好聊聊吧!”L在路上对我说。
我抬头瞅了瞅新开业的小商品市场,看到广场上有一只大的热气球,在空中一扭一扭的。它的颜色和图案在阳光下很模糊,我想它是会消失的,后来,连接着热气球的绳子断开了,热气球一直飞到云端,被一阵风卷着扑向了太阳。它原来是紫色的。我特别沮丧,由此触摸到内心的冷清,有一株生物正在生长,从身体连接内脏的细胞里,一点一点探出头来。它的叶子的脉络映在我的瞳孔里,除了我,谁也看不到。
L在床上正襟危坐,她把鞋踢到地上,一只压着另一只,我看到,上面的那只鞋底向上,鞋底上粘着一片纸,红色的小喜字,不知道是谁剪的,真可爱。我把试纸放到窗台上,发现我兜里多了些许石头和土。把衣兜清理干净,我坐到L对面的椅子上。
“我其实并不想你能给我什么。亲爱的,我不是说我要什么,你就去给我找什么,我是说你要送给我什么不是需要我去告诉你的。”L的脸在这句话吐出之后发生了变化,我清晰地看到空气的变化,那些晶莹的微粒逐渐凝结,就在L的脑门上,化成一团乌云。
“我知道,我也在想为你创造一些惊喜。我从好几天以前就在想怎么安排你的生日,我想为你买花、买蛋糕、买香槟,还想带你去附近的公园玩玩。”
“你并不了解我,我不是说有了花、有了蛋糕、有了香槟我就高兴。亲爱的啊,你觉得我们在一起需要这种提醒,或者说是刻意的安排吗?”L的脑门上的乌云里“轰隆隆”打起雷。
“都怪我昨天睡得太晚,我太困了,半夜又做了个梦,今天早上我的两条腿都是酸的。”楼下的孩子在踢足球,他把足球踢到墙上,足球弹回来,他用内脚背或者外脚背停住球,再踢向墙壁。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玩,足球跟墙壁总会发出干脆又亢奋的碰击。“我今天是想给你惊喜的,真的,我都想了好几天了。我从你去年过完生日就开始想啦!你不知道我多想跟你享受一个温馨美好的生日。”
“行了,别说了,什么都是白说。”L脑门上的乌云终于下起了雨,“如果你觉得跟我在一起会约束和压抑,你可以离开啊!你的那些哥们儿不是都住在附近吗?我这就去帮你收拾东西,你装好你的电脑,你一个人拿不好就叫你的哥们儿过来。你还能跟他们去喝酒,说我的坏话,你们一起骂我。”
L在咬牙切齿地说,楼下那些跟着水流而去的青蛙在遥远的地方集体叫着,L跳起来,愤怒地骂了一句:“操,真是烦死了!”说完她一吸气,打雷下雨的乌云就被她的鼻孔吸了进去。
有一只蚌居然藏在窗帘后面,难怪我没有发现,我用两把勺子将它撬开,我的烟和打火机果然都在里面。我把烟和打火机拿出来,蚌则扔出窗外,倒是一时糊涂,忘了看里面是否有珍珠。
L看见我装着烟和打火机往外走,在我身后跳个不停,她挑起眉头,嘴巴撅着,“怎么,你又头疼了是吧?受不了你就走啊,走了你就别回来啦!”
不等我动手,身后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楼道里散发着一股海水的味道,像堆满了死鱼烂虾。能找到一根没有湿透的烟很不容易,可连烟上都有股鱼腥味,猛抽了两口,才好许多。L根本没有把我的东西按观众需要都抛出来。这样的吵架不时爆发,没有一次不得速战速决,毕竟我俩的那张单人床的床身并不是很长。楼道里的窗户关闭着,气味找不到疏散的渠道,能容忍我这样反应迟钝的傻瓜的人真不简单,我打开窗户,成群成群的鸟飞进来,站满了楼梯的栏杆。
我从六楼往下走,发现身边的这些鸟很多都是我从前见过的:有的记着名字;有的忘掉名字,一看到就会想起来;有的忘掉名字,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这里没有一只鸟是我没有见过的。
那些青蛙原来就在楼门口,他们跟随在我的身边,一蹦一跳的,叫着唱着“乖儿瓜”、“乖儿瓜”。它们此起彼伏,像铺满盐的浪花,裹在臭烘烘的鞋袜里的脚丫子,踏到了微微荡漾的水潭里,连步伐也轻快起来。我面带微笑的想跟每一个人打招呼、拥抱、挥手再见,他们会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和“这是要去干什么哪”,别问啦,L的生日可以没有玫瑰和奶油,总也得有烛光和愿望吧!
刚拐过一个路口,L的声音正好飞到我的手机里,她说她决定明天清早再检测是否怀孕,“你要是去买花儿,我就不理你了。”她最后说的这句话,突如其来,但是却低沉得让我费了好大力气也听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