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麻雀与教授

作者: 常跃强

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庄子·秋水》

三天了,这只乌鸦停在他楼房窗外的枯树上,用一只死亡的眼睛盯着他。它从哪里来?为什么迟迟不飞走呢?李雨农先生觉得乌鸦在他头顶上飞翔,盘旋着不祥的预感。

他只想死。

阴天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没有风。李雨农先生的书房里很暗,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息。这时候,他孤伶伶地坐在空落的藤椅上,怀抱着憔悴的小花猫,盘算着一个个死的方案。

窗外的那只乌鸦还在盯着他。他们刚刚搬走,这只乌鸦就飞来了。冲着他“哇哇”叫了两声,就停在枯树上盯住他了。他用凄凉的目光看了看书房。心里一阵悲哀。书房里很乱。地上散乱着一页一页的废纸,纸上印着清晰的鞋底印儿。他无心打扫。书架上的书乱糟糟的,横七竖八地排放着。连他费尽大半生心血搜集的李渔的资料,也被儿子随手扔在墙角落里。儿子搬家时就象土匪抢劫。他当时怕引起争吵,三缄其口可怜巴巴地望着儿子和儿媳妇扫荡似地往外搬东西。

风起了。乌鸦的尾毛被寒风吹扫开来,象一柄张开的伞。然而乌鸦仍然没有飞去。它的两只黑黑的爪子,牢牢地抓着枯树枝,一动也不动。为什么它总是停在这棵枯树上呢?为什么它总是盯着我呢?他觉得挺奇怪。忽然,小花猫猛地从他怀里跳到书桌上。书桌上有一块剩面包和一听空罐头盒。小花猫嗅嗅,凄凉的叫了一声。它一定是饿坏了!唉,让它也跟着我受这么大的委屈。我食无鱼它也食无鱼。猫把身子弯成一张弓,随时准备弹出去。然而它没动,一双警觉的眼睛望着窗外的乌鸦。望了一会儿,小花猫抬起前爪,馋馋地捋了捋胡子,又跳回到他的怀抱里。他生的欲望又强烈起来了。

李雨农先生教了大半辈子书,研究了大半辈子李渔,一直默默无闻。出了湖州大学门,社会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他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研究李渔,写下九部研究李渔的书稿,寄往全国各家出版社,但一部部都“安全返航”了。退稿信几乎千篇一律——李雨农先生:大作拜读了,感谢您的支持,书稿观点正确,考据翔实,文笔优美。但经研究不拟采用。请谅解。云云。捏着退稿信,他常常一愣大半天。屡投屡退,花开花落,几十年过去了。他真是名未就鬓先秋了。他不灰心。他还是教书,研究李渔。学院里第一批评定高级职称时,他仅是一名讲师。系里见他年纪大了,且又教龄很长,也给他申请了副教授报到高评委。但高评委以没有著作为由把他刷下来了。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闭门在家抽了几天闷烟,决定以探望老母为名到江苏老家散散心。一见老母,他把一腔委屈化作泪水,洒在老母面前。老母八十岁了,一脸皱纹,满头白发。她说她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有一件传家宝要传给他好好保存。老母从墙缝里抠出一本老鼠咬过虫子蛀过的破破烂烂的线装书。他一看,原来是一本《李氏家谱》。当时他并没在意,就随手扔在卧室的桌头上了。晚上没有书读,灯下随便翻翻。忽然眼前一亮,李渔的大名清清楚楚堂堂正正的赫然出现在他李氏家谱上。他大惊大喜,不亚于范进中举,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深恐自己看错了,对着灯光一遍一遍地审量李渔这两个字。没错!他下意识地猛拍了一下桌子。惊喜之后,他屈指算了算,自己竟然是李渔的第十八代玄孙。寻根寻到清代著名的戏剧家李笠翁李渔,真乃不虚此行。他为有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先人一夜失眠。枕上浮想联翩,忍不住连声惊叹:“啊——啊——啊——!”天亮以后,李雨农先生辞别老母,匆匆赶回湖州大学。他准备写一篇文章。他以前写文章先精心构思。这一次,他袖着手坐在书房里的写字台前,遵循先人李渔的“写文章不要卒急拈毫,抽手于前,始能急书于后”的教诲,整整坐了三天三夜。构思成熟了,一篇证实自己是李渔后代的文章,写得洋洋洒洒、花团锦簇一般。完全符合先人李渔对文章的要求:凤头,猪肚,豹尾。文章在学报上发表以后,湖州大学里象引爆了一颗暗藏的定时炸弹。几千学子议论纷纷,一个个都向他投来了羡慕、钦佩的目光。从此,李雨农一炮走红。连他压在箱底的一部部书稿也陆续变成了铅字。而后邀他做学术报告的请柬雪片一般飞来。隔了一年,他因著作甚丰影响颇大被高评委评为副教授。

然而却出了那件事。

他仍然觉得那件事奇怪。想想,纯属偶然。偶然之中是否蕴藏着必然呢?十月初,他应邀去S城做李渔戏曲成就的学术报告。在火车上,他听人议论,说S城有按摩女,按摩一次收费极高,也极舒服。他听着,就觉得有一双极白嫩滑腻的手在他身上滑动。他心里象有一只毛毛虫在蠕动,痒得要命。一阵焦渴,他端起行李杯,猛喝了一口水。拧上旅行杯盖子,他又听见他们说,如果另外加费,那些按摩女就会满足性要求。他当时就动了心,何不去按摩一次。现在想来,当时心就不正,念已邪焉。这不是偶然中的必然吗?到了S城,那件事就发生了。他住进了一家私人承包的高级旅馆。好家伙,住一夜要收费500多元。他说他住不起。邀请单位的负责人说,旅馆费由他们出,尽管住就是了。于是,他就住下了。晚宴过后,他微微有些酒意了,轻飘飘地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房间里静悄悄的,壁灯发出金黄色的光,弥漫着温馨的气息。他独居一室,心里涌出一股温柔的感情。金黄色的光使他想起了烛影摇红的新婚之夜。起了这个念头,他觉得很荒唐。不禁哑然失笑了。忽然门一响,进来一位级标致的姑娘。他吃了一惊。他问她干什么来了?她说她怕他孤单,给他陪床来了。他惶惶然,怕那女子敲他的竹杠。那女子看透他的心思,嘻嘻地笑了,凑近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心里一阵骚乱。那女子低低地说,陪床费已包在旅馆费里了,让他不要怕。还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小气!他自嘲地笑笑,顿时释然。然而仍不敢造次,心里还是有点儿怕。怕什么呢?脑子里乱乱哄哄的说不清楚。当时他又想起了先人李渔。李笠翁蓄家妓,也没误了上文学史。一时风流也无损大节。少要安详,老要张狂。这儿离别湖州大学几千里,谁会知道呢?天知地知,她知我知!再说,是她自愿找上门来,何乐而不为呢?心里骚乱的更厉害了。于是,他把一只手也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血清气爽,浑身通泰,特别有精神。

谁知竟酿就了一个恶果。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雪了,而且越下越大。他看到窗外渐渐变成一个白色的世界。一座座教学楼,一棵棵塔松,一条条院内的柏油路,都披上了银装。那只乌鸦瑟缩着,仍停在窗外的枯树上。它为什么还不归巢呢?天就要黑了,一夜风雪,会把它冻死的呀!死,又是这个一直纠缠着人的字眼。一想到死,他就觉得乌鸦从窗子里飞起来,扇动着黑色的翅膀,绕室盘旋。他知道,得了这种病非死不可,连西方最发达的国家迄今也没有办法。他不是怕死,而是觉得死的没有价值。人终不免一死。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死了/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请给他作个祈祷。他记不起这四句墓谒诗,是谁写的了。但是很深刻。“反正我们都欠上帝一条命。”海明威用猎枪打掉了自己的半个脑袋,死得很勇敢。他觉得他没有海明威那股子勇气。他想找一个妥善的办法去死,可又一直没找到,为此很苦恼。那个极标致的姑娘一进门,死神就盯上他了。他当时浑然不觉。饮鸩止渴。可悲的贪欲啊!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花似玉的姑娘横陈于前,谁能不动心?!他动心了,死神向他绽开了笑容;片刻的欢愉,要付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代价。他很后悔,追悔莫及。此刻,他很想再看一看自己的那几部书稿。他打开了那个四四方方的樟木匣,一股卫生球的清新味迎面扑来。四部研究李渔的书稿,装订的整整齐齐,一部一部都排放在樟木匣里。拥有这四部书稿,他觉得他很富有。眼里含着泪,他把四部书稿挨个抚摸了一遍。为了写这四部书,他翻阅了多少资料,做了多少卡片,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呀!他抚摸着,抚摸着,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微微颤抖了。他是个治学很严谨的学者。他知道,这四部书稿都需要修改,增加新内容。没有时间了,他叹了一口气,一滴一滴的泪水沉重地滴下来,打湿了书稿。他很恨自己。也恨那个给他染上病的姑娘。现在,妻子走了,儿子儿媳走了,这几天只有小花猫陪伴着他。此刻,小花猫正用一双恐惧的眼睛望着他,“喵咪,喵咪”的叫得很凄惨。他心里一寒。莫非它也躲着我么?从S城回来,他忽然觉得他的下处痒,痒得钻心。他极度恐惶,立刻把痒与S城艳遇联系了起来。S城里流行性病。他是在艳遇后的第二天听说的。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来,他又安慰自己:哪能那么巧呢?再说,一个如花似玉、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姑娘,怎么会得那种病呢?不要神经过敏吧!现在,竟然痒了起来,可把他吓坏了。他急惶惶跑到到医院去看。那天正下大雨,来医院就诊的人很少。他到了外科门诊室。推开门,一位青年医生正翘起二郎腿,一边悠闲地晃着,一边看一本流行杂志。他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痒。一阵惊慌失措,连他自己也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颤。青年医生笑了,随后,给他做检查。当时,他一双惊恐的眼睛紧盯着医生的那一张脸。医生的脸渐渐沉下,表情冰霜一般的严肃。他心里一阵发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问他有没有性病史。他说没有。他又问他近来有没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医生望着他,目光犀利而冷峻,象一柄寒光闪闪的解剖刀,要剖析他的灵魂。他被逼视得身子紧缩成一团,窘得无地自容。脸上火辣辣的热,一双手脚没处安排。支支吾吾,不愿意痛痛快快地承认。医生冷冷地说,你讳疾忌医,你的病好不了。我说我说。他被逼不过,就把在S城住宾馆艳遇的事都说了。医生听了,死死地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然后,给他开了处方。他小心翼翼地问这病要紧不要紧。医生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说是属于性病,怀疑是艾滋病。猛地,象当头棒喝,他突然傻了。目光发直,脸色发黑,直直地僵立着。完了……他觉得身子一阵瘫软。毁于一旦……唉,悼词怎么写呢?晚年不节,不足为训!无颜见湖州大学的师生呀……他一直失神的僵立着。医生又说的一些话,他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医生推他一把,让他离开,他才机械地走出外科室。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的药,又怎么回到了大学里。当他回到宿舍里,一头倒在沙发床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落入了绝望的深渊里。他在深渊里挣扎、呼救,然而四处是万仞绝壁,眼前是茫茫黑水,没有人来救他,也没有办法来救他,他坐以待毙……

窗外雪在飘。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雾气。外面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儿。窗帘儿被阻住了一个角,留下了一块玻璃没遮住。系主任就是隔着一块玻璃跟他谈话的,他记得很清楚。不知道他这病的事是怎么传到大学里去的。大学里沸沸扬扬。于是,他终日惴惴,怕见大学里的同事,怕见大学里的学生,甚至怕见自己家里的人。他们也避免和他接触,总是远远地躲着他。有一天,系主任打电话通知他去系主任办公室谈话。他去了,然而办公室的门锁着,推不开。他敲了敲门。系主任拉开窗帘儿,隔着门玻璃跟他打招呼。他说,你让我进去。系主任说,就这样谈吧!他觉得受了侮辱,怒气一冲一冲地直顶脑门。若在以往,他会转身就走,高傲地昂着头,穿过校园的花坛回到宿舍去。然而今天他怎么也傲不起来,竟屈辱的在门外与系主任交谈起来。系主任对他说,鉴于他的病情,系里决定从此不让他带研究生了,让他安心养病。同时要求他自觉与外人不接触或少接触,尽量不要到系里来,免得传染别人。他的工资派人给他送到宿舍楼的信箱里去,由他自己开锁去取。他听了点点头,没有分辩,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回来的时候,他动了自裁的念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楼道里。人到了这份上,活着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蝼蚁尚且惜命,况人乎?他几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犹豫再三,一直下不了决心。他就这样在书房的藤椅上呆坐着,象个木偶人。不几天,他那原本花白的头发,变得白如霜雪了。

有一天,他妻子突然告诉他,她要和儿子、儿媳和孙子和他分开住。说儿子在厂里分了房子,她要过去看孙子。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托词,心里一寒颤,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忍住,没有掉下来。走吧,你们都走吧!他心里很矛盾。死吧,寻找不出一个死的好办法来,还有那四部书稿没有完成,他死得不甘心;不死吧,世人冷眼,社会的冷漠,使他受不了。这还在其次,首要的是得了这种绝症非死不可!外面雪在飘,房间里一片死寂,静得吓人!他还是在藤椅上呆坐着,眯着眼睛胡思乱想。“叮咚,叮咚……”门铃声忽然响了。他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好多天了,没有人到家里来。雪夜里,是谁按门铃呢?他很诧疑,又有些激动和惊喜。他拉亮了门厅的灯,打开门。“忽”一声,一股寒气扑过来,他打了一个寒战。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满身白雪,戴着大口罩的女人。他用昏花的眼睛,疑疑惑惑的上下打量她。她跺跺脚,拍打去身上的雪花,但却仍不摘口罩。她说:“爸爸,是我。”他从声音里听出来了,是儿媳妇娅妮。她来干什么呢?搬家时,她一会儿说搬这,一会儿说搬那,指点着儿子把个家几乎扫荡一空。他一见她就生气。可是他又想,儿媳妇雪夜来看他,也是一片心意,不能冷了她。他把儿媳妇让进房间里。娅妮进房间什么话也没说,一双眼睛东寻西找。他不知道她要寻找什么,就尾随着她进了卧室。拉亮了灯,小花猫见娅妮进了卧室,跳起来,抬起爪跟她打招呼,很亲热地望着她,“喵咪,喵咪”地叫唤。他看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闪出两道惊喜的光。她抢前一步,把小花猫抱在怀里,象抱一个婴儿,轻轻地抚摸着它身上那缎子一般光滑的毛。李雨农先生心里“咯噔”一声,觉得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突然失落了。娅妮抱着小花猫,回头冲他一笑:“爸,我把它抱走了!”“唔唔……”李雨农先生的眼前突然黑了,天旋地转,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随后,“砰”的一声,震耳欲聋,整个房间里“嗡嗡”的响。接着,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皮鞋下楼的“笃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都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走进书房里,猛地坐回到藤椅上。藤椅因不能承受这过重的压力,“吱嘎,吱嘎”的呻吟着。房间里充满了小花猫的“喵咪”声,乌鸦的“哇哇”地叫声,嘈杂而混乱。这时候,他仿佛看见死神披着黑披风,象乌鸦一样翩翩向他飞来。黑披风被风鼓起来,渐渐膨胀大了,遮蔽了整个房间。他阴惨惨地笑了,眼睛里流露出可怕的光。他不再犹豫了,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吃安眠片。平时,他神经衰弱经常失眠,积存了许多安眠片。拉开抽屉,他拿出一个玻璃药瓶,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摊在手里数着;数一粒他的心就颤抖一下。我要死了。他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不知不觉,他的泪水已经流了满脸了。此时已是午夜,他饿得肚子里“咕咕”地叫唤,胃里很难受。他起偷偷溜出大学,到外面的商店里去买面包。大学门口有个通宵商店。这几天,他就是靠夜晚买这家商店的面包度过来的。胃里又一阵难受。死,也不能当个饿死鬼。他愤愤然了。犯人上刑场之前还要吃一顿饱饭呢!他把安眠片扔到桌子上,披起黑呢大衣,匆匆走下楼去。出了楼道口一股寒风穿透他的衣服,针刺一般地冷彻骨髓。他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他抬起头来望了望,黑漆漆的夜,地上一片白,雪正下得紧,乱乱地飘舞。楼前的那棵枯树也变成白色的了,显得大了许多。那只乌鸦还在吗?他往树顶上看,风雪迷住了他眼睛,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树上那个黑色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乌鸦吗?他反复审量。一会儿象是乌鸦,一会儿象是树枝,他心里疑疑惑惑的,最终也没有看清楚。忽然,一阵狂风旋起地上雪,扑面打来,弄得他满头满脸都是雪了。他慌忙退回到楼道里去。哎呀,这么大的风雪,是出不去了。于是,他又上楼,开门,回到书房里。他叹了一口气,瞅着桌上的那几粒安眠片发呆。人生就是痛苦。过去,他对这句哲言是怀疑的,如今完全相信了。为什么要受痛苦呢?反正早晚要还上帝这条命。这三室一厅的房间就象一口活棺材,整天闭门待在这书房里,虽活犹死,真没意思!于是,他一狠心,倒进嘴里四粒安眠片。喝一口玻璃杯里的剩水,冲了下去。以往吃两粒安眠片就睡得昏天黑地的了,吃四粒必死无疑了。他躺下,闭上眼睛。我就要死了!就要死了!他心里产生了极度的悲哀。弥留之际,让我们都呼唤着的对方的名字死去!她对他说。他喃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梅芸,梅芸……大学毕业,各奔东西,几十年音信杳然。就在他得病后的第二天,他突然收到了她寄来的一封信。她说她几十年独身,现在到了老年,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想起他,想他们同窗四年的大学生活。她问他身体可好,是不是也想起过她?还说,当我们在弥留之际,就相互呼唤着对方的名字离开这个世界吧!他读了这封信百感交集,愣了半天。一首冗长的畅想曲。而后,他心乱如麻地给她回了一封信。现在,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忽然,一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他激动了,激动地发抖。对,把我的手稿交给她,让她完成我这未竟的事业。立一个遗嘱,将来出书,署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他爬起来,摸索着拧亮了床前的台灯。他铺开一张纸,开始写遗嘱了。刚写了几句话,就觉得脑袋沉重,眼睛发涩,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他捶捶脑袋,终于强打着精神把遗嘱写完了。他松了一口气,丢了笔,躺下,头一接触到枕头便睡得昏天黑地的了。

叮咚,叮咚……谁在按门铃?当李雨农先生似醒非醒之时,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门铃的响声。他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很涩,睁不开。他想挣扎着爬起来,然而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终于睁开眼睛。象突然走出黑洞,眼前一片光明。他觉得自己的神志异常清爽,血液也异常清爽,象挣脱出一个梦境。我没有死吗?他环顾自己的卧室,目光落在床头橱上。橱子上的台灯还亮着。昨天晚上忘了关灯,整整亮了一夜。他拉灭灯,又往墙壁上看。墙壁上是一幅装裱的很精致的李渔画像。李渔着长衫,摇纸扇,拈髯,背景是一台戏。这都是真的吗?他咬咬指头,疼。啊,我还真活着呢!他颠三倒四地穿上衣服跳下床,猛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照进房间里,强烈的光线把他的眼睛刺得睁不开,他感受到一阵眩晕。过了一会儿,他透过窗户向外望。好一场大雪!雪好似一位杰出的画家,使自然万物删繁就简。那棵枯树被雪蒙住了,象穿了一件白袍。那只乌鸦哪里去了?乌鸦一飞走,盘旋在他心里的不祥预感顿时消失了,一阵轻松。

他想出去看看,看看雪后的世界,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于是,他披上大衣,戴上皮帽子,系上护耳。拉开门,一个白色的纸条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他捡起来一看,一颗心立刻活泼泼地跳起来。是她!梅芸,梅芸,梅芸……捏纸条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雨农:……多么娟秀的字体!他看一眼自己的名字,就仿佛听见了她亲切的呼唤。收到你的信,知道你病了,却不知你得的什么病?我心乱如麻,坐卧不安,就匆匆赶来了。昨天下雪,我住在火车站的“站前宾馆”。今天来看你,你不在。怅怅然。请拨电话2656816。梅芸。还是老同学好啊!她没忘旧情!捏着纸条儿下楼,他觉得脚步轻捷,浑身的血液汹涌着往上冲……

阳光照在雪地上。白雪闪着耀眼的银光。空气纯净、寒冷。他在楼房前面停了下来,望着校园里的披雪的塔松,冰雪覆盖的喷水池,和假山上挂着的几尺长的冰凌,心中涌起对美的追求的冲动。这时候,一群麻雀飞来了。围绕着枯树乱乱地飞。忽然落在枯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弹落下来几片雪花。

出了大学,走在大街上,他感受着雪后初晴的阳光的温暖。于是,他觉得生命又在他身上复苏了,灵魂又苏醒了,就象春天的土地上钻出了鹅黄色的草尖那样!心,一时变得热热的,软软地,鼻子有点儿酸。他抬头向前望望,大街上车来车往,人流如潮,他觉得他融进了这生命的河流里。

现在,他觉得自己浑身有劲,脚步轻盈,象一只充满了生命活力的麻雀一样,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他来到一棵挂有四路公共汽车站牌的法桐树下,等一辆去“站前宾馆”的汽车。汽车还没有来。他从皮包里掏出刚买的一包饼干,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昨天晚上没有吃饭,今天早晨也没吃饭,可把他饿坏了。忽然头顶上一声小鸟叫,他抬头朝树上望去。一只小麻雀尾巴一翘一翘的,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上,唱着好听的歌儿。

车来了。现在正是中午下班的高峰期,四路公共汽车载满了一车人,晃晃荡荡地开过来了。挤上公共汽车,一个年轻人给他让了一个座位。他坐下来。车向“站前宾馆”的方向开去。

他透过车窗向外望。一座座白雪覆盖的大楼纷纷后移。“大众浴池”四个红漆大字在他眼前一掠而过。我应该好好地洗个澡,干干净净地去见她。于是,她的形象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了。他几十年没有见过她,现在活现在他眼前的形象,还是当年那个纯洁无瑕的少女。车一停,下车的人流纷纷涌向车门口。他离了位,刚要下车。“哇——”一声,耳朵里响起乌鸦的鸣叫。他悚然一惊,脑袋立刻胀大了,又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病,我的病!不能到公共澡堂去洗澡啊!他心里又犹虑起来。到底我这病是真是假呢?二院外科室的郑大夫出国讲学去了,不知道现在回来没有。应该让他复查一下。郑大夫和我是老朋友了,他会不会隐瞒病情呢?这很有可能。许多得了癌症的病人,医生都不把检查结果告诉他们,他们死到临头也不知道真实病情。郑大夫会不会这样呢?……不,我要恳求郑大夫说实话。要真是绝症,我要问问郑大夫,看我还能活多久,我要抓紧时间完成这四部书稿……汽车又启动了,车轮滚烫,辗过覆盖冰雪的柏油路。阳光温暖,雪在融化。路旁边的法桐树上掉下一个又一个的雪团,楼房的瓦檐上雪水不停地往下滴嗒……

下午,李雨农先生出现在“站前宾馆”外面的广场上。广场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他独自在雪地上徘徊,不时地抬头望望宾馆大楼的窗户。太阳迅速地向西移动,雪地映出他的长长的、孤独的影子。现在,他脑子里一会儿响起乌鸦的哀鸣,一会儿响起麻雀的欢叫,欢叫,哀鸣,哀鸣,欢叫……两种鸣叫声交织在一起,变成不和谐音,把他的脑子里搅得乱糟糟的。他。继续徘徊,雪地上反复叠印着他的脚印。一大片雪地,都被他踩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