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雨·作者:高玉宝

作者:高玉宝

调子从墙上翻过去就进了站台。车站煤场的煤屑终年漂散在空中,有阳光照在这些煤粉上,天空便散发着红褐色的光线,如同紫气东来。但是,今天的煤场里不会有这样的景像,因为下着雨,乌黑油亮的雨水顺着货场的小路流出去。

调子已经买了火车票,但是,他不愿意走检票口,非常不愿意。去了生地方他宁愿帮车站行李房推行李车,跟着人家走大门,别人问他,票呢?他赶紧掏出来,人家问,为什么不走出站口?他说,这边近,这边近点。人家看看他,他头发粗而浓密,根根直竖,还皱着眉,胡子也不刮,样子如是落魄。他一个劲的搓手,手上被染料沾得五颜六色,人家会以为他是一名油漆匠。

其实他之所以不走检票口,甚至超市的收银台,无人售票的投币箱,诸如此类,是因为他心虚,总认为自己不是逃了票,便是偷了东西,吓得不行。有一次还背过气去,休克了。120车一来,他却醒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事情经过是这样:他到超市里买毛边纸,转了一圈,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忘了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这让他奇怪的同时也忽然恍然大悟:要买毛边纸应该去装饰材料门市部呀,那么,到这里来干什么?这又是胡闹,说出来没人会相信。这说明调子经常开小差,等同于梦游。他往外走的时候,一个保安一直跟在他后面,他停下来假装看书,保安也停下来,不咸不淡地用眼睛的余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调子穿了件土色夹克衫,紧紧扣着扣子,肚子鼓鼓囊囊,样子的确可疑。他把扣子解开来,里面是件淡灰色衬衣,衬衣的中间掉了一个扣子,大概掉了有半年了,他一直奇怪他老婆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调子在衬衣的兜那里用广告色画了一枝深红色的狗尾巴草,没成想洗了一水,便成了一片。后来他知道用碳墨水画的不会花,就在那一滩处涂了一片荷叶,画得简洁、自然,非常迷人。只是,碳素越洗越淡,淡得如同尿渍,很是不雅。那时,调子还相对年轻,几年过去,他再没了往衣服上涂鸦的兴致。这也说明,他的这件衬衫穿了好多年,也说明衬衫质量非常过关,穿不破,当然就没有扔掉的理由。

调子把夹克的扣子解开,低头就看到了那片尿渍,所以又把扣子扣好,转身下了楼。楼梯口那有一排新鲜的蛇果,包了透明的塑料纸,他装模作样地拿起一个,闻了闻,不会有什么味道。那保安也下了楼,依旧用眼睛紧盯着他。调子一咬牙,径直从出口走出去。保安在后面叫他一声,喂,你等一下……这时,那保安看到,调子如一滩没发好的面筋,粘软着扑向他眼前的购物车,嗑破了嘴角,眼睛上翻,仰倒在地。

保安跑过去,赶紧解开他的衣服,里里外外地翻了个遍,除了摸出一根用过的炭条,一支没有水的钢笔,还有一盒软包的哈德门香烟,这家伙竟没揣一分钱。这更加可疑。这足以说明调子不是来买毛边纸的。因为他口袋里空无一物,保安便又翻了一遍,依旧什么也没有。这真是奇怪,保安说,明明看到的……旁边已经围了一堆人,人们看到调子头上冒着冷汗,紧闭双目,头发凌乱的样子,说,真是胡来,人家休克了,你还搜人家的身,成何体统?保安说,你们知道什么!我这是在抢救……有人说赶紧找他们经理。有人直摇头,叹着长气……就是没人想着要打120急救。调子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冰凉的白色地面砖上,小保安早趁机跑得无影无踪。超市里的音乐震耳欲聋,空气污浊怪异。就在这时调子忽然听到急救车的呼号声。这很不合乎常理,当时超市里人声鼎沸,又响着七隆八轰的的音乐,实在很难听到别的声音。

他就在这时一咕噜坐起来,眼前围着一圈惊讶的脸,人们看到他脸色苍白地站起来,摸了一把脸,好像刚睡了一觉,嘴角上除了血水,还有口水。他拨腿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几个穿白大褂的抬着单架往里挤。事后调子想,这事多亏自己机灵。

调子写了十年小说,深信自己是这块材料,第十年里,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自己不光不是这块材料,而且连三流小说家都成不了。十年里只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他把所有手稿付之一炬,所以,没有几个人真正看过他的小说,也不知他写了些什么。因为他发誓不埋头写上十年,绝不让自己的小说面世。这样,他写的东西就成了一个迷,成了根本不存在的一个现象,有时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其间他从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到这个小城里,在一个机构里做广告宣告,负责书写标语,设计广告画面。空闲时,他甚至能拉到几个私活,设计一些门头招牌,虽然十年里他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小说家,做宣传干事只是临时过渡,这一过渡就是十年,而且,孩子已经上了小学。这样看来,调子的本业,就是画画,以后的发展趋势就是由画匠上升为画家。他自个努力的结果只会有两个结果:一个就是成为画家,另一个就是做一辈子的画匠。但是想成为毕加索、凡·高那样的顶极大师,他自己也知道想都不要想。这就是宿命。

调子出门这天仍旧下雨,正是六月里,雨下得白茫茫一片。他坐了四十分钟的火车去市里,手里拎着一本书,却没看,翻开来,忽然有些头晕,外面的雨抽打着车窗,世界朦胧着,车厢里静得出奇,净是些心事重重的脸,除却车轮咯咚直响,人们甚至失了呼吸。调子看见,一个描了唇线的女人翘者指头,撕开一包榨菜,旁边甚至还有一听啤酒,MP3 播放器放在茶几上,没有人听。调子在四川上的大学,对长途旅行再熟悉不过,他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气。

调子的兜里装着炭条、钢笔,包里甚至有一些颜料。但是,这天他没带包来,他掏出钢笔来,在书的空白处随便画了几笔,画得生硬、呆板。忽然他听到车厢里竟播放着音乐,非常遥远不真切。有人的手机响了,便开始大声说话,抢了?!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抢了多少?哎呀,哎呀,报案了么……

调子下了车,隋然已经等在站台上。隋然的媳妇是这个车站的值班员,所以他们可以从行李车通道出站。站在广场上,隋然擎着伞说,我们去哪里呢?时间还早,大虾去了你们那儿,说是出了起抢夺案。小楚在寒亭,六点才回来,我老婆上夜班,现在在睡觉,不能去我家。调子说,大虾去了我们那儿?早知道坐他的车过来呀!他们去了挺多人,副队长都去了,可能案子不小,要不他们不会到你们那去。隋然拦了出租车,走,喝茶去!

茶馆的雅间里摆着牌桌,隋然开始打电话,大虾在路上,小楚也在路上,只有刘洋在家,刘洋说,好吧,我一会儿就到!

外面的雨还在下,隋然反过来复过去地洗牌,一边洗一边说,这破雨,怎么下个没完?调子盯着牌,牌是新的,花花绿绿地在绒布桌上噼哩啪啦地飞舞。他一阵眩晕,眼前出现三个“J”子,还有他不断抖动的手……哎,那是最后一把了。

这时,刘洋拎着头盔进来了,这家伙竟没穿雨衣,手里拎着包,一进了屋就把包打开来换衣服。他顷刻间把自己扒得精光,一边从包里拿出干衣来一边说,快点,快点,弄上几把。调子看到他灰青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长满了毛,比上学时的体毛更重了。肚子也向外鼓着,有些发胖了。调子摇摇头说,说会儿话吧,不玩牌了。

三个人坐在一起不咸不淡地喝茶,忽然发现根本就无话可说。刘洋已经分好了牌,来来,弄几把。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离吃饭的时间还早,调子透过窗子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卖荔枝的躲在太阳伞下,目光呆滞。这样的天气显然不会有什么生意。

调子一上来就摸了一把好牌,顺利过关。刘洋掏出钱来放在他面前,隋然也掏出来,隔着桌子递过来,调子说,打着玩的,不带彩。他们俩个说什么也不干。

继续打牌,依旧总是调子赢。刘洋开始骂娘,骂这鬼天气,说,骑着车淋雨,过红绿灯时,出租车里的一个鸡向我直“打夯”,气得我直想把她从车里拖出来一块淋淋雨。哈哈……大虾和小楚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咱们先下手喝着吧。隋然说,别急,大虾今天出去办案子,回来后也许能报销单子。今晚我们就吃他了。

调子终于摸了一把烂牌。他吐了一口气,出了一张红桃3,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直摇头。这时服务员又续了一次茶水,水的味道开始出来了,调子尝出来,是铁观音。他又打也一张5,两人依旧摇头,再打6还是摇头。调子笑了,这不是摆明了让我赢?他一把扔。两个人拍脑袋大喊后悔,把手里的牌给他看,实在拆不开,多好的牌,出一张就要了你的命。哈哈,结果把我们两个都蹩了。

两个人又把钱递给他,调子说,算了算了,说会儿话吧。又把赢了的钱扔回去桌子上说谁输的谁拿回去。两人不动,说拿着吧拿着吧一会儿到柜台上买单就是。

天黑下来,雨还没有停的迹象,街上的路灯亮了,透过窗子,对面有个撑着伞的女孩在买荔枝,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小腿很细。这时,隋然的手机响了,大虾说先到“绿野”吧,小楚一会儿就到,他今天请客,喝完酒的其他节目由我来安排。

刘洋和隋然却吵起来。隋然说一起打车过去吧。刘洋非得骑着摩托,我明天还得骑车上班呢。再说,放在这儿算什么事,被人偷了呢?

外面的雨还下,调子买了单,站在门口忽然不知所措,他的手又一次抖起来,这雨下了大概有三天了,山峡水库蓄水已经进入一级警备,柜台上有台电视机,正在播放抢险镜头。人们在雨里奔跑,黑色的雨衣在雨中如鱼的皮肤。刘洋说,看看,他们都不怕淋雨, 我凭什么怕。扣上头盔就钻进雨里。

他蹲下身子开锁,车灯把雨水映成白茫茫的一片水幕。刘洋骑在车上轰隆隆地发动车子,蹬了十几脚却怎么也蹬不起来。调子和隋然跑过去,当然打着伞,伞上写着什么 什么空调,因为字是贴上去的,现在只剩一圈黑迹,雨水一冲只能看出空调二字来。他们两人样子狼狈地挤在一把伞里,刘洋破口大骂这破车,然后把车推到树下面,拧火花塞,工具又不顺手,把手磕破了皮。隋然的手机又响了,是小楚。小楚说,“绿野”没单间了,我们去海鲜城吧。大虾已经到了。刘洋气呼呼地发动起车来,冒着一阵蓝烟挂上裆嘎登嘎登,车灯一明一灭地开走了。

调子和隋然躲在伞底下,看着刘洋冲进雨幕,调子叹了口气,说,我看我还是回去吧,我知道这个时间还有一趟到我们那儿的火车……隋然说,那怎么行,大虾和小楚还在等你哩。调子说,你们去玩玩吧,我想赶回去。

这时一辆出租停下来,并为他们开了门,他两人钻进去。出租车里一股怪味道便扑面而来,司机无话,打了牌,红灯闪动起来。隋然说,到海鲜城。司机说,哎呀,要出城?那我得先到登记站登上记。隋然说,海鲜城怎么算出了城,你以为我是外地人是不?司机回过头来,大哥你去哪个海鲜城?隋然说还有第二家海鲜城么?司机说,就是了,没有。所以得登记。隋然说,你怎么死心眼啊?登记得绕路呀。司机说,那没办法。好了好了,要登记就登记吧,麻烦你快点。

司机不紧不慢地开起车来,车窗外一片水花。大虾的电话又来了,说,还不到,再不到我和小楚可喝醉个屁的了。隋然说,鸡巴请客还得去那么远,就显摆你们有钱是不?说完就扣了电话。

出租车拐了一个弯,前面就是火车站了。调子说,要不把我放下,我坐火车回去吧,明天我还有事。隋然说,你真有病假有病?来干什么的。别傻了。司机打开了收音机,新闻里说,我市高塘区今天上午出了一起抢夺案。据悉犯罪嫌疑人三十岁左右,昨日一直在紫去阁打牌,并输了钱。和他一起打牌的说他一上来就输得不行,最后一把摸了三张“J”,以期翻本,没成想别人摸了三张“Q”,他输得血本无归。犯罪嫌疑人并不是紫云阁的常客,所以,目前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犯罪嫌疑人从紫云阁出来时,正有一储户取钱从建设银行出来,他便跑上去抢了那人的包。据悉,储户包中现金高达五万元。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我操,真是不少。司机说,这小子够大胆的。隋然说,大虾今天去你们那儿可能就是为了这个案子。你们那小城,挺乱嘛。

车子开进登记站,有不少穿着雨衣手里拎着桔红灯棒的警察。司机摇下玻璃来,登个记,去海鲜城的。一个警察说,海鲜城你登什么记?闲的是不?司机说,明明按规定是要登记的,不是一出城就登记么?海鲜城出城了?你刚跑出租是不?司机摇下玻璃来说,他妈的,一个半吊子,二百五。忽然有人拍玻璃,指了指调子和隋然。他们打开车门,警察说,身份证。隋然说,没带。谁出门还带那东西。对了,调子,你带了吗?调子摇摇头。隋然说, 我们去海鲜城见我们的一个哥们,也是警察。要不,你们和他通个电话?警察笑了,老兄,这么多同行,你以为我都认识。实话对你说了吧,我们的局长是谁我都不知道,何况,你的一个哥们。对了,你哥们不是局长吧?哈哈……

调子拍拍司机的肩,走吧,老师。别和他们磨牙了。司机不动弹,一个警察绕过来,拉住了调子的衣服说,麻烦你下来一下。调子的头嗡地一声就大了。隋然说,好了好了,我们下车。他给了车钱,然后钻出车来。一边给大虾去电话,大虾,我们在出城登记这儿呢……哎呀,别说了,你打个车过来接我们吧……刘洋?刘洋应该到了啊,他骑摩托车去的。好好,那你等……

隋然说,警察同志,不,警察先生。我的朋友叫王侠,大王的王,侠客的侠。是市刑侦处的刑侦副组长,他说,让你们放我们过去……

警察不理他们,隋然转向一个年轻的,那人拉了拉雨衣说,这几天严打,上面有命令。

那怎么办?我们出来喝酒还喝出罪来了?隋然有点急,大声说。一个警察说,吵什么?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给他们单位去个电话。隋然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单位能有人吗?没人?那往你家打一个也行。隋然说,我老婆上夜班早走了。那他呢?一指调子问。调子说,我家是高塘的……高塘?噢,那你先进来一下。一个警察把调子领进了屋。调子跟在后面时,奇怪自己怎么没发晕,真是奇迹。

警察在电脑里摆弄了一下,然后出去了。一会儿,进来三四个人,一下子就把调子按在了椅子上,扣了铐子。等调子被提到另一间屋里时,隋然也被铐在那儿了。隋然大喊着,你们搞错了,搞错了!有人敲了一下暖气管子,喊什么!你叫什么名字?隋然,隋朝的隋,然后的然。隋然?真名?你呢?调子说,李调,木子李,调料的调。嘿,这名字也挺有意思。好了,你们一个一个地说,小王把这个李什么调料带到另一间去。我来问问这个“虽然但是”。

这时隋然的手机响了。一个警察过去摸了出来。喂,你是……哟,王组长,真是你。我是金岸派出所的大马啊,哈哈,哪里哪里,他们真是你的朋友……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哎呀,真是,我马上让他们过去,你别急。好好。

他扣了手机,说,放开他们。对不起了,一场误会。他笑着拍了拍调子的肩说,挺面熟的……隋然说,算了算了,不打不相识,有机会一块坐坐吧,大家都认识一下。

隋然和调子一块往外走,那警察说,王组长说让你们直接去人民医院吧,你们的一个朋友骑摩托车出了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