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作者:祁白水
作者:祁白水
几场霜下来,漫山遍野的柿树点燃了。
一树柿子一树灯。
开始收红薯了。地里,坡上,路边,到处都是新切的瓜干,像落满了雪。
一家人边吃晚饭,边讨论着明天该去收八十崮上那块红薯了。吃完饭,父亲说早点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小秋起来的时候,映着炉火,父亲已在乒乒乓乓地修理昨天用过的镢头和搓轧。炉上烧着一壶水。小秋忙到咸菜缸里捞了两个咸菜疙瘩,胡乱地切了一下,潦草地炒了炒,盛在一个搪瓷碗里,又包了十来个煎饼,就算准备好了全家人一天的饭。
两个哥哥芒种和谷雨也起来了。小秋看了一下表,才四点多钟。八十崮路远,爬山过岭的七八里路;地块又大,一亩多呢,是大工程。年年收红薯,每次都是“两头”不见“明”!
父亲扛着搓轧,拎着镰刀,走在前头;芒种和谷雨扛着镢,紧随其后;小秋走在最后,一手挎着提篮,里面放着饭菜,一手提着燎壶,里面是开水。
踏着晨霜,一家人就上路了。头顶上满天的星!
半块月亮还在西山上。
走在路上,人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就像飘在水上一样。又好像是行走在梦中。走过沟底,清晰地听到柿树滴下大滴露水,打在棉袄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每一步都好像是踩在话筒上,响。
夜真静。
收红薯的工序大致是:割秧,起薯,摘柴(秧蒂巴)儿,切干儿,晾晒,收仓。这里面,最轻松的,要属摘柴儿。把红薯和秧蒂巴分开,红薯上有泥,划拉两把,没泥,红薯扔一堆,柴儿拢一堆,完事儿!
最累人的要数切瓜干儿,坐在那里,一干就是一上午,一干就是一下午,而且“技术含量”高——要会使轧——切厚了不行,晒起来费时,天要不好,下雨,就得烂在地里;薄了也不行,收仓时拾进筐里,汇进袋里,卸到囤里,三折腾两折腾,全碎啦!还得会使“劲儿”,劲儿小了,切不利落,老打“顿”;劲儿大了,“咬”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收一秋天的红薯,可全指着手呢!嗖,把手当瓜干切了,那不笑煞人嘛!
割秧,是个“起头”的活儿。它讲究手上干净。疯长了一年的老薯秧子,比老娘们的柴禾头还乱,勾扯连环,被霜一打,牛筋一样撕扯不动,要倒着割,“卷”着秧走。方向倒了,劲使反了,秧蒂巴全薅光啦!起薯时,那就费老鼻子劲啦,没柴儿,红薯不“抱团儿”,你找去吧。这就像写文章,头开好了,后面头头是道,轻松,自如,还“出活儿”!头起不好,后面全乱套,累人,累心。累自己,也累别人。
往年,分工是这样的:父亲割秧,芒种、谷雨起薯,小秋摘柴儿,父亲割完秧,接替小秋摘柴儿,小秋再去晾晒。切瓜干儿,一直是母亲的。有时候,父亲也替母亲切,让她歇会儿。如果红薯起的多,天又不好,父亲就多带一把搓轧,两个搓轧一起上阵。芒种和谷雨,一起完红薯,就帮着晾晒。
分工是明确的,协作也是经常的;一家人说说笑笑就完活。
中午,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煎饼卷大葱加炒黄豆沫,满手都是土、薯油,却也虎咽狼吞,一会儿就是仨煎饼!吃得才真叫香!完了,拎起燎壶对嘴灌下凉白开,嘿!那个舒坦劲,坐大席也没这熨气!
饭后,父亲抽上一袋,在暖洋洋的秋阳下,靠着地堰跟眯一小觉儿。母亲收拾好饭具,把饭前的尾子清扫了——拢一下红薯,摘摘柴,切成干儿……
芒种、谷雨,一人折一根“蚂蚱串子”草去捉蚂蚱。一会儿,兄弟俩一人就拎回一大串蚂蚱。秋后的蚂蚱嘛!好逮。小秋却摘回来一大兜酸枣,这会儿的酸枣!红,大,甜,脆!她让母亲张开嘴,一会儿填一个,一会儿填一个,母亲嘴中都盛不下啦!——死妮子,真能疯!——谷雨、芒种要,她却一个也不舍得给,去!吃蚂蚱吧!谷雨、芒种涎了脸上来抢,嘻嘻哈哈三个人闹成一团。
父亲被吵醒啦。他伸一个懒腰,坐起来,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呀,不早啦!母亲一边干活,一边笑。早着哩,你们爷们儿在这过夜吧!
秋天呀,快乐的秋天!
到了地里,芒种见父亲虾着腰,眼神又不好,就说我割吧。父亲一怔,什么也没说,闷头便去起红薯。
起了一会儿,父亲便觉着有些不对劲,冷着脸咳了两声说,倒啦!芒种愣了愣神,心想,把地“清”出来不就行了嘛,什么正啦倒啦。继续照割不误。
父亲忍不住,一把夺过芒种的镰刀。
芒种不服气,气哼哼地起红薯。
小秋摘着摘着,就叫起来,谷雨!你咋干活呢?都像你这个起法,还有法儿切吗?
借着黎明的晨光,只见地里一片白。不少的红薯被腰斩了。
怨我吗?你不问问芒种是怎么割的秧(薯柴儿全薅净了)!
你别睡不着觉了怨床歪!你会不会干活?芒种倒有理了。
你能!连个秧都割不了,充什么大尾巴儿狼!谷雨反唇相讥。
父亲在一边切着瓜干说,都本事不小!一二十的人了,整天吃咸不管酸,爹娘还能跟你们一辈子?自己没脑子?
芒种想,我这不是猪八戒照镜子吗?使劲把镢头一摔,谁干得好谁干吧!镢头碰在地边的石头上,喀巴一声断成两截,镢把弹回来,打在谷雨腿上,谷雨哎呀一声坐在地上。
父亲气得一个劲地咳嗽,嗖,手掌上刮下来一块肉。
这下你弟兄俩满意了吧?小秋一边给父亲包手,一边哭——娘哎,你快睁眼看看吧,这哪还像家人呀,娘呀……”
一声“娘”,叫得谷雨和芒种满眼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