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的秋天·作者:子石
作者:子石
公元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一日,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而对于王老汉来说却是一个无比黑暗的日子,而且这种黑暗比王老汉预想的要来的早,来的快。他原想将它推迟一些,显然从这一天起,就已经失去了实现的可能。五十八岁的王老汉终于在这一天早晨在赶着小毛驴往山地里驮了一趟驴粪之后,回到家门口时突然感到浑身不适,像要立刻倒下去似的病倒了。
病倒之后的王老汉整天躺在床上,哀声叹气。因为刚刚的一场大雨,让闷热了整个夏天的天气突然变得凉爽起来了。而这样的天气对于王老汉的病症来说却是极为不利的。虽说这样,王老汉还是抱了几丝希望的。当某个晴朗的下午以十分友好的姿态向他作出诚挚邀请的时候,他会让儿子将他扶下床来,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靠住墙坐上一会儿,以便让那些在他因为连续卧床而积聚在身体和心灵里的阴霾在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在他看来,这种近乎奢望的却又让他无比感激的属于老天爷的恩赐,在某种程度上也缓解了他的病症,以至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让王老汉激动的热泪盈眶,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还是没瞎眼呀!”甚至以为自己的病并不严重,虽说暂时动弹不了,或者说暂时显得有些严重,但还不能绝决地断定这就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而且并不代表死亡之神已经来到自己的身边;相反地,他却异想天开地认为一旦到了明天自己就可以轻松的翻起身来,并且下床走到院子里,能象往常一样给儿子做饭、去山沟里挑水,或者在天明未明但曙光即将再现的时刻,便能吆喝着毛驴走出家门,将一袋驴粪送到山顶的自留地里去;或者是在某个星光初现的晚上,他还能像往常一样会拉一条板凳坐在院子里,让儿子坐在自己的身边,用那把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二胡为儿子拉上一曲《二泉映月》。直到那哀怨绵长的乐曲声飘下山去,传到住在河边上的那些人家的耳朵里,直到儿子打着哈欠说“爸爸,我要睡觉了,明天还上学呢。”王老汉这才抬起头望一眼已到中天的似乎对他拉得一手好二胡表示赞叹的月亮,然后站起身来,收好二胡,想着在明天通往自留地的山路上,又会碰到那么几个一直以来对他的二胡表示由衷欣赏的住在河边上的人们,他们会竖起大拇指,啧啧地说:“王老汉,昨晚又来了一段,真好!”王老汉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嘛!”
然而此刻的王老汉却躺在床上,连身子都翻不了。他想:“我这人穷命薄,却得了富人家的病,这可怎么好呢?”他想到刚刚病倒的那段日子里他曾抱着满怀的希望,他觉得这不过是老天爷跟他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而且他相信老天爷是不会跟他这个一辈子没踏出过大山一步连县城里的马路究竟是啥样子都没见过的老实巴交的农民过不去的。
一想到这儿王老汉就有些遗憾,因为不满十岁的儿子已经不止一次地向他央求要到县城里去看一看。因为儿子说,他们班里的一个同学对他说县城里可好看了。因为他的那位同学的爸爸是小学的校长,由于一些职务上的必然的机缘,到县城里去过不止一次。当然儿子的同学也是去过县城了的。
当儿子向王老汉转述他的那位同学有关县城的种种的时候,王老汉的心还是动了一下的。可是仔细一想,去干什么呢?县城里又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非得去县城里去办。再说了,等儿子读了小学读了初中读了高中再读大学的时候,他不就到县城里去了吗?
结果,王老汉因为去县城而动了一下的心也就渐渐归于平静,回到他那由来已久而亘古不变地被农村生活气息包围着的自满自足的状态中去了。但是自从这心动了一下之后,虽说回到了原来的那种状态,但还是给王老汉往后的日子带来了一种隐隐约约地东西,这种东西是那样的不可捉摸和难以确定,以至于让王老汉某天在地里干活干累了之后突然想到非要把它弄清个究竟不可。于是他坐在田垄上一边望着从头顶飘过的白云一边按自已心中设计的关于县城的样子,把将来儿子考上大学之后必将走进去的那个县城作了一个美妙的构想。尽管这个构想对王老汉来说是那样的妙不可言,就像他在劳累了一天回到家之后,而儿子还没有放学归来,他便借机在土坑上做个短暂的小憩那样的惬意。但是王老汉终究没有在心里产生那种自己将来有一天应该去县城里看一看的想法。
正因为以前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所以此时的王老汉就感到十分的遗憾,但也并不是说将来就没有去一趟县城的可能。因为躺在床上的王老汉已经开始计划将秋天的庄稼收割完毕之后,一定要带着儿子到县城走一趟,哪怕只是在县城的马路上走一下也好。这样一想,王老汉的心便像那阴郁了许多时日而突然在某一天不声不响地晴朗起来的天空一样一下子豁亮了起来。仿佛明天就能秋收完毕,就可以和儿子一起去县城了,甚至感到跟去过了已经从县城回来了那样使人兴奋。就像所有的梦想一样,王老汉将此作为他的一个伟大的梦想,并且因为有了这梦想,他便相信命运之神会向他伸出友好之手,死亡之神也会悄悄地从他的身边离开。然而他的病并没有减轻。医生已经来了两趟,每次医生来的时候,王老汉的心就暗一次,这倒不是说王老汉因为害怕自己会在下一次医生来之前就死去,而实在是医生的每次诊断都无可辨驳地证明他将离他去县城的那个伟大的梦想越来越远了。为此他感到痛苦之极。他想到自己死了不足惜,可这儿子怎么办呢?儿子还小,老天爷再狠心要将他收走,也应该看在他年纪尚幼的儿子身上暂时放他一马。他想如果老天有眼,放过他这一次,让他再活上那么七年八年的,到那时儿子已经长大了,到上大学的时候了。即使自己重新躺在床上,哪怕是等死,再也没有一丝去县城的希望了,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的耿耿于怀。即使他看不到儿子去县城的那一天,但儿子还是考上了大学去了县城,他想死了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因为他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他想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要面带微笑,告别这个世界。并且用这种微笑感激上苍,让他实现了他的梦想。王老汉想到人都是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等到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微笑着告别这个世界才好。
由于王老汉的病情不见好转,他的儿子王丁宝就暂时不去学校读书了。儿子还不满十岁。是全校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儿子的老师好几次在王老汉面前说:“你儿子真聪明!”儿子的老师是村里人,了解王老汉的家境,也知道王老汉抚养孩子的艰难,所以她常常到王老汉的家里来,来的时候总是给他们父子带上一些好东西。就在王老汉的媳妇死了的那年春天,她给了王老汉三百元钱,让他买个像样的棺材把媳妇埋了。
那时候王老汉的儿子才四岁。
不知怎么说,王老汉打了一辈子光棍,却在人到中年的时候经亲戚介绍和一个女人结了婚,这女人是个病罐子,结果生下儿子没几年便离开了人世。为此王老汉抱头痛哭了好几天。他问老天爷,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然而得到的回答是他必须将这个小小的人儿抚养成人。而这个抱在怀里轻得像小羊羔一样的小人儿,也确实给王老汉孤单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他意想不到的光亮。而且在他的生命中这个小人儿的降临也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幸福。这幸福是如此的巨大和突然,以至于让王老汉有点难以承受,以至于让粗手粗脚的王老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道怎样呵护他才好。
就在那年王老汉的媳妇死了之后,后来的这位王老汉儿子的老师便宿命般地来到了。
儿子的老师叫高梅英,是从外村嫁到本村的。由于个子高,村里人都叫她“高个”,在村里,但凡有谁提起“高个”这俩字,即便是小孩子也知道它指的是哪个人。不但能说出 她的模样并且还能惟妙惟肖的模仿出她走路的姿势来。因为她个子高,无论是谁,只要是和她见上一次面就能将她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再加上她的善良,村里人都很喜欢她,甚至哪家的婆婆在说自家媳妇不是的时候总是把她拿来作榜样。从另一方面说,她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由于敬业有爱心,不管在家长心中,同事心中,还是在那些和她朝夕相处的孩子们心中,她永远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好人。久而久之,人们对她的这种持久不变的赞赏使得她在整个村子里成了受人关注的对象。而令人无法理解 的是,在她和她的丈夫结婚这么多年之后却仍然没给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这让人们不免为她感到惋惜。觉得老天爷总是这样的不公,让这么一个好人受到这样一种谁也无法理解又无法言说的在他们看来近乎是一种无情打击的摧残。但是在高梅英的脸上,人们决不会看到这种摧残留下的任何的蛛丝蚂迹。而在她的内心,却是极其痛苦的,当然,这种痛苦是谁也无法想象的,而且也不可能想象得出的。
所以自王老汉的媳妇过世之后,她便对这个小生命倾注了极大的关爱。这种关爱几乎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就在那年,当她听说王老汉的媳妇死了的这个消息之后,她突然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她决定一定要帮助王老汉度过这个难关。因为自王老汉娶了这个女人之后,女人吃药就跟吃饭一样的随便,几年下来,家里所有的钱,除了土地不能变卖之外,家中所有能卖钱的东西全都换成了钱,然后统统以药物的形式从女人的口经喉咙咽到女人的肚子里去了。但王老汉却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王老汉说,你总不能看着你自己的女人在你的面前那样痛苦地死去吧?再说了,她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咧!在王老汉心目中,一个女人如果生上一个孩子,那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功劳。她的功劳就和天和地一样的大。所以王老汉的媳妇咽气的时候,他哭着喊着:“老天爷哪!老天爷哪!”然而老天爷并没有听见,终于还是让他的女人在他歇斯底里的喊叫中离去了。
高梅英是在星期天下午来到王老汉家的。当时王老汉正在床上。
就在刚才,王老汉向儿子说了他准备去城里的打算。然而儿子并没有吭声。这让王老汉感到惊讶。他想,也许儿子已经从自己的这种情形中看出了什么。虽说儿子不满十岁,可是生死离别他也听说过一些,也知道死人是怎么一回事。村里死去的那些人不都是先躺在床上起不来,过一段时间就死去的吗?儿子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疾病,并且是因为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才死去的。但如果像他这样长期的躺在床上,在儿子看来,就已经相当危险了,并且已经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因此自王老汉病倒以后,儿子一直沉默寡言。不笑,也不说话。总之跟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
怎么能不变呢?
平日里,每当他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父亲已守候在饭桌旁,等他将书包放好,父亲才将锅里的饭端上饭桌,然后两个人一块吃。而等到傍晚他回家的时候,他总能看到父亲站在大门口等他回来。父亲若有所思的望着远方,而当父亲看见儿子的身影时,他的眼睛里放射着惊喜的光芒。他虽然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有一个妈妈的怀抱可以供他钻进去撒个娇,或者有一只妈妈温柔的手抚摸一下他的头。甚至有一个女人可以做他的母亲,让他痛痛快快地大声地喊一声:“妈妈!”而在父亲牵着他的手,一起向屋内走去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无比的温暖。他们开始吃饭,然后父亲为他点上油灯,像冬天的火炉一样温暖地围绕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直到他将作业做完。这么多年来,他和父亲都是这么过来的。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那天中午他回家的时候却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他心里有些紧张。他跑进屋子推开门,却看到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像睡着了一样。“爸爸……”他恨命地叫喊着。可是父亲没有听见,在一阵一阵的疼痛过后,王老汉渐渐地陷入了昏迷。而当王老汉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儿子的眼里满是泪水。王老汉的嘴唇颤动着:“孩子,别哭……”
接下来,王老汉让儿子去做饭。儿子从来没做过饭。只能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尽管有时候会把水放得过多或者把面放得太多,要么对于炉子里的柴火缺乏基本的经验,做出的饭总是不生不熟的。虽说,放到嘴里让人很难下咽,但父子俩闭上眼睛一闷头也就咽到肚子里去了。虽说吃饭的时候王老汉的心里不好受,但当他看着趴在床沿上的儿子像小猪一样扑通扑通地将碗里的饭吃完之后,那苹果一样圆圆的脸蛋上泛出一丝丝红晕来的时候,他的心里既难过又欣慰。他想,儿子总能自己照顾一点自己了。当然,像他这样大的孩子,在别的人家正是骑在大人头上撒娇的年龄。一想到这儿,王老汉的心就又是一阵阵地痛。他却无法描绘,也许根本没有人能描绘得出来。
他感到这就是命。命让你苦,你就得苦。他甚至觉得儿子的命比自己还苦。可是谁又能改变得了呢?就像这个村庄,自祖先们在这里落了根之后再也没有哪一个子孙后代想到过要去改变它。不过,近几年由于连年干旱,有好几户人家托了关系去了新疆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生活了。当他看到那些搬走的人们临走前坐在敞开的三轮车上向着他们生活了许多年的村庄告别的时候,他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了那种无可奈何又无法言说的痛和似乎绝望之极的神情。谁愿意离开呢?可是还是有人要离开的。当然王老汉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是自从有了儿子之后,他也为这种离开作过种种打算。可是,这种打算对他来说并没有值得仔细考虑的必要。因为他想当有朝一日自己的儿子考上大学离开这儿前往城里读书的时候,他一定要告诉儿子,到了城里务必给爸爸写一封信。并且在信里一定要谈到他所在的那个城里的事情。所以他曾作过的离开这里的打算也就仅此而已。
然而现在,自己这么一病倒,儿子该怎么办呢?现在儿子不但不能去上学,还要留在自己身边照顾自己。况且现在这种情形对儿子的学习是极为不利的。假如有一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了,儿子该怎么办呢?为此,王老汉在心底里翻江倒海地折腾了好几天之后,终于做出了让儿子去把他的老师高梅英叫来的决定。虽说高梅英把自己的儿子简直就象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但是真正地要高梅英把自己的儿子当成她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的话,她会不会突然一改多年来的那种对他的儿子无微不至的关心呢?在这个问题上让王老汉颇费脑筋。因为在老天爷让他的身体处在那些健康平安状态的年月里,他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急迫地思考过象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虽说平日里他看见高梅英对自己的儿子给予了一种发自肺腑的真诚的关爱。但那必竟是另外一种情形,比如说,她在不为自己的儿子操心诸如衣食住行这样最基本的现实的时候而是在减免学费上或者学习上多为儿子下了一点力气和心思。这对于任何一个在学业上讨得他们的老师的欢喜与赞赏的学生的老师那里,可能会发生同样的情形的。
而现在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了,现在要让高梅英把自己的儿子当作她的亲生儿子,这不仅意味着从此以后,(因为王老汉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也为时不多了)她们不但要一起生活,而且还要长期的一起生活。这就好比已经定好了亲的媳妇在没娶进门之前可以不必考虑她的衣食住行而娶进门了成了自家的人,成了自家的媳妇之后,那么她的所有的头疼脑热属于她自己的哪怕是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也必须看作是这个大家庭所有人的事情一样重要。所以王老汉是在这方面作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考虑之后,才渐渐放下心来的。而让他放下心来的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理由是自己的儿子也喜欢他的老师高梅英。当王老汉作出这样艰难的而却又无可奈何的决定时,他的眼里饱含泪水。他想,如果不是老天爷从中作梗的话,事情何必会走到如此境地呢?
高梅英准备去王老汉家之前先在家吃了午饭,然后找了一个罐子将事先准备好的那份饭装了进去,又从笼里拿了几个馒头,装在包里这才出发的。高梅英来到王老汉家门口的时候,她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悲怆凄凉的情感来。望着虚掩的门,她迟疑许久。门上已经没有一丝油漆的痕迹了,简直象两块木板挡在一个洞子中间那样显得摇摇欲坠,弱不经风,仿佛只用手指轻轻触动一下,那门就会迅速倒下来似的充满不可躲避的危险。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王老汉家了,自她的丈夫过完春节去了城里打工之后,她就一心扑在了学校,扑在了孩子们身上,特别是那些她在校值班的日子里,她便极少回家,去王老汉家的机率也就更少。而有时候不是她不想来,也不是她没有时间来,总之这其中的任何一种理由也无法让她说清自己到底为什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上这儿来的原因。再说,她上这儿干什么呢?儿子是人家王老汉的儿子,虽说这小家伙长得机灵聪明,可爱之极,虽说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可是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而且有时候在某个深夜在她难以入眠的时刻,她清晰地想到这真的跟她无关。
然而在那样的时刻,特别是当孤独象潮水一样涌向她的全身,抵达她的心灵的时候,想到自己身边至今连个孩子都没有,还将要如此孤独地度过那么多年的时候,她曾异想天开地想到那王老汉的儿子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该多好啊!正是这样一种异想天开,让她那颗敏感脆弱的心灵在白天里那些可爱的孩子们面前多了别人没有的那份真正地无私和关爱。但是这种近乎自我安慰式地异想天开也让她认识到了命运的残酷。老天爷就这样安排你,你又奈何得了呢?就像当初她从师范毕业之后和她的中学同学恋爱并结婚一样,没有谁强迫她去这么做,她在那时候就是喜欢他,就想要跟他在一起,就想要跟他一辈子在一起,而谁又能想到以后的生活会是与原来设想的那样背道而弛的另外一种情形呢?而谁又会想到老天爷有一天会在她和她所爱的人之间开上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玩笑呢?作为一个女人,她渴望拥有一个孩子,还是她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孩子,她梦想着有一天有个孩子,然后像微风呵护小草一样细心的呵护他,首先教他认字,让他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让他读镇里最好的学校……
然而,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就像她常常想王老汉的儿子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该多好啊这个梦一样。在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在那样孤独的时刻,有谁会理解她的这种梦的离奇和滑稽可笑呢?有谁会理解她作为一个女人,特别是她作为一个渴望做一个真正的母亲的女人的内心的诉求呢?没有,从来没有。然而当她从王老汉的儿子口中得知王老汉病重的消息之后,她一直忐忑不安,有时候像做梦一样感到无所适从。她心里非常清楚地知道王老汉的病倒意味着什么。然而,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向王老汉说呢?……这些天来,她绞尽脑汁,想来想去,总是没有头绪。就连王老汉让儿子来叫她时,她都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
………………
王梅英走上前去,透过门缝往里看了看,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午的阳光像一个乖巧的孩子一样降临这个小院。多少次了,当她走进这个小院的时候,总会听到从屋里传出来的孩子的朗朗的读书声,当她轻轻地喊一声“丁宝”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瘦小但矫捷的身影老鼠一样应声而出,在大门的那机械地“咯吱”声未奏响之前,那声甜甜地“阿姨”已经送到了耳边。然后,她会看到一个额头上已经刻上了几道皱纹的男人已经站定在屋檐底下,呵呵地笑着。男人走上前去从她的手中接过她给丁宝带来的书或给他们父子准备的在他们看来非常难得的“礼物”。然后三个人一块走进屋去。屋子明亮,窗外正是春天……
然而此刻,在这秋天即将来临的时候,该以怎样的一种脚步踏进这个似乎被遗忘了多年的小院呢?面对即将踏进的没有一丝生气的这个小院,让人不得不怀疑这里是否有人住过,而现在是否真的有人在里面居住,就像很久没有去坟场,在不经意的到访面前,不得不努力用曾经在记忆中有关眼前这座墓碑的模糊印象去证实它此刻存在的真实性。一切都这样,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成为记忆的即使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在另一种心境或气氛里我们不得不费力地去加以追寻和辨认。待我们确定了之后,我们才舒一口气。然而在我们的记忆为眼前的现实作出确定的回答之后,我们不免要感伤,就像此刻的高梅英,她的心静得几乎要掉出来似的。
“丁宝……”高梅英轻轻的喊了两声。
在这样的寂静中,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刺耳。没有人回答。
“丁宝……”还是没有人回答。
“难道真的没有人吗?还是我走错了门?”高梅英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根据自己的记忆方才进行的准确判断表明自己决没有走错门呀?待她的手轻轻地触到门板的时候,门“吱”地裂开了一个小缝。就像在潮湿的天气里或者我们经常使用的火柴因为意外受潮划了很多根却总是燃不起来之后,突然有那么一根却在不经意中燃起来一样,让人终于在夜里经历了持久的黑暗之后突然回到明亮的屋子里那样使人感到意外和欣喜。
高梅英来到屋子里的时候,不知怎的,她的记忆突然间全都消失了,她呆呆地像一个木偶人那样在屋子中央站立良久。待她从幻觉中苏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瘦弱的皮包着骨头的脸。这张脸贴在枕头上就像饿了许多天却尚有气息但谁也无法料定他是否还有得救的可能的饥饿者的脸一样,让人无法相信这张脸就是王老汉的脸。而令高梅英想不到的是王老汉怎么会瘦成这样。看来,疾病已经完全控制了他。
此时的王老汉也许不知道他准备把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梦想托付给他人的那个女人正站在他的面前。然而他太虚弱了,他连头都抬不起来。在他的不远处,放着两只碗,碗里的汤如清水一样映得出人的脸庞,甚至脸庞上的一颗小小的痣。正是依靠着这清水一样的汤才让王老汉坚持了这么多天。因为他吃不下任何东西。
他的病他自己明白。
从王老汉小的时候得上这种病到此刻躺在床上的这几十年的时间里,王老汉每时每刻都在提防着,就像一个害怕狗咬的小孩子在经过养狗的人家时担心那狗拴着没拴着拴得牢不牢那样的小心翼翼。但是他清楚有一天他要在这病上倒下去。像所有的人都有死去的那么一天,或许他们当中有的人也会因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而最终死去,但他们却都不会像王老汉这样从小时候就既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并且会因为那病的无法医治而死去。如果说在王老汉没有娶那个病罐子女人没有得上这个丁宝儿子之前对他所得的那种病的小心翼翼是出于苟且偷生,想侥幸在这世上多活多混几天的话,那么在这之后他的这种小心翼翼的性质就完全地发生了改变。似乎一个人在无知中活了多年之后突然发现自己也有梦想一样,王老汉在这种小心翼翼地改变中也发现了活着的价值,看到了一点生活的希望。在这时候,即使以前那些日子全是混水摸鱼,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虚度光阴等等不管怎样的毫无回忆和追寻的必要可言。而在此刻,它们便都具有了不容置疑的丰富内容和饱含着完美的值得探究的深刻意义。正是因为娶了女人有了儿子丁宝之后,王老汉才感受到了这种意义,并且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尽管他已日薄西山,然而他还是把剩下的日子看成他生命中真正最值得珍惜的日子。因此他对他的这种似乎与生俱来的疾病的小心翼翼便越发地敏感起来,就像有人在太阳落下山去的那一刻担心它会不会在另一个黎明时分在东方升起一样显得是那样的不可理喻。然而,王老汉的担心终于还是来了。自那天早晨倒在家门口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以前的那些担心是多么地多余。该来的总要来的。无论是谁都逃不脱这样的法则。一如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中年之后碰到一个女人(尽管他认为这个女人的命和他的命一样的苦),还能得上一个儿子。仿佛这些老天爷在他身上做出的奇迹般的安排一样不需要他去操过多的心。就像在他病倒之后,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一天不如天而担心一旦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有谁接替他来照顾他的儿子时的忧虑一样显得毫无必要。
…………
高梅英的目光掠过碗里清水一样的面汤之后,落在了爬在炕沿上的丁宝的身上。
“他像是睡着了,也许正做着梦……”高梅英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有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意识揪住了她,似乎从遥远的记忆里再现了曾经在她的生命中发生过的一幕。似乎那躺在床上的王老汉曾经是她的丈夫,爬在床沿上的孩子曾经就是她的孩子一样,这情景是何等地熟悉啊!仿佛这已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一样。本能地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轻轻地将孩子抱在怀里。她仔细端详着孩子的脸。“也许上辈子我就是他的妈妈”高梅英自言自语地说。他缓缓地吻了一下孩子的脸庞,在她的嘴唇触到孩子的脸庞的刹那,她的心突然被一种东西击中了。“我要做她的母亲”高梅英在心里对自己说。
王老汉是在傍晚时分醒过来的。醒过来的王老汉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在细细回味着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所做的梦。他在梦里梦见他的女人叫他回去。他细细回味他的女人在梦里对他说的话。他的女人在梦里对他说“你就放心地回来吧,!丁宝有人照顾呢……”于是王老汉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大概真的为期不远了。当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儿子的老师高梅英坐在床前的板凳上时,一束微弱的光亮从他那混浊的双眼里透了出来,他本能地想翻一下身子,但还是一点也动弹不了。他看见自己的儿子在他的老师高梅英的怀中睡着了。儿子看上去有些疲倦。但是脸色红润。高梅英老师低着头,仿佛做着梦似的。
王老汉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停留了许久这才把它们渐渐地收了回来。
“丁宝!”
王老汉用微弱的声音呼唤了一下儿子的名字。
几乎在同时,儿子和他的老师高梅英都醒来了。
儿子扑到床前。“爸爸,你好些了吗?”儿子有些带哭腔地说。
高梅英老师也站起身来。
“您睡了一下午,应该吃点东西”高梅英老师一字一句地说。
说着,她把早就做好地白面汤从厨房里端了来。
王老汉两眼含泪,说:“你是个好老师,我这样一个废人,怎能劳烦得起您呀?”
高梅英没有答话。她拿了勺子将一勺汤送到王老汉的嘴边。王老汉吃力地张开嘴,噙了一口。王老汉说:“我啊,说句不让你骂的话,我这活了一辈子,糊里糊涂的,啥名堂也没有,就这个儿子……”说到这儿,王老汉老泪纵横。惹得高梅英和他的儿子都哭了起来。
…………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月亮真好。今晚的月亮真圆。
王老汉对他的儿子说:“你把二胡拿来,我给你老师拉一曲《二泉映月》”
王老汉又说:“今晚的月亮这么好,咱们到院子里去,我给你老师拉”
但是他的身体虚弱的不行,最后还是按王老汉儿子的老师高梅英的意见坐在炕上拉。高梅英和王老汉的儿子两人将王老汉从床上扶起来,然后俩人一人一边扶着他。借着窗外的月光。一曲《二泉映月》在静寂的夜空中弥漫开来,如泣如诉,绵远悠长……
月色如水,乐曲悠悠……
王老汉早已泪流满面。
他想,该说的话他对高梅英老师都说了,放心也好,不放心也只能这样。想想自己窝囊了一辈子,而在临死前还实现了一个不曾想到的梦想,也就不觉得窝囊了。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王老汉在心里又一次感激老天爷,就像在他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之后流着泪水感激老天爷时一样,让他感到他的这一次感激是他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次。因为一切都将画上一个句号。仿佛没有他的这种感激这个句号就画不完满似的。
…………
美丽的秋天终天来临了。秋天是因为收获才变得如此美丽的。
王老汉决定亲自下地收秋。但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允许他实现他的这个愿望,他不免有些伤感。不过他还是想了一个办法。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让儿子从邻居家借来一辆架子车,然后让儿子又把他的老师高梅英从学校里叫了来。按照王老汉的意思,高梅英把床单和被子都铺上车子,然后把王老汉从炕上抬到车子上。就这样,高梅英在前面拉着车子,车子上坐着病重的王老汉,车子后面跟着王老汉不满十岁的儿子。他们要到地里去。
到了地里,王老汉要儿子拿上镰刀开始干活。
儿子没干过活,王老汉就手把手地教,儿子的老师高梅英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王老汉的儿子按父亲的吩咐开始干活,起初他还有些放不开手脚,甚至由于不小心把一个手指划破了一个口子。但王老汉说,那不要紧,流点血不要紧,痛一下也不要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王老汉的儿子就继续埋头干活,任那伤口流出血来,滴到鲜润的泥土上。过了一会儿,儿子放下镰刀,跑到王老汉和他的老师高梅英面前,举着小手说:“你们看,我的手指它真的不流血了……”
王老汉儿子的一句话惹得王老汉和他的老师高梅英都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