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头》原文·凡一平

那名矮小肥胖的男人恶狠狠地打击不给玩弄甚至不愿陪舞的女子后,被我连拉带请地带进他原先所在的厢房里——他羞愤恼怒依然骂不绝口,并且酒气熏天。他的手上还夹着一支烟,但是已经熄灭。刚才他在用这支烟戳向女子的肉体时这支烟还在燃烧,要不然我怎么会听到女子疼痛的尖叫或嘶喊?我看见这支烟的时候,这支烟已经没有了火头却比它还在燃烧的时候使我发悚——因为用一支正在燃烧时的香烟去戳一名姑娘的身体直至熄灭,足可以见它在人的皮肉里留下的伤痕或创痛,就像一把已经鲜血淋漓的刀肯定要比它光洁的时候使人恐怖一样。

那名被烟头戳伤的女子在我到时已经失踪或逃离。关于这名矮胖的男人用烟头戳伤一名不愿陪他玩乐的女子,是姚黛告诉我的。她是歌舞厅的领班。姚黛的报告简明扼要而小心翼翼,因为歌舞厅里混乱无序并且矮胖子男人就近在眼前,因为我无需经姚黛的指点就看准了肇事的男人,因为现场的矮胖子只有一名,并且他气势汹汹或怒发冲冠。他的存在和暴虐使歌舞厅里成双成对娱乐的男人女人们手忙脚乱、不欢而散,就像一条闯进牧场羊群的狼一样。这时候摆在我面前的首要责任是要把这个行恶的男人支走。我向姚黛问清了男人所在的厢房,然后把他请进或扯入厢房里。他在厢房里继续泄愤,骂骂咧咧。他漫骂的对象不仅是那名不愿被他玩弄的业已脱逃女子,而且还扩大到厢房里围着他团团转的几个人。他骂谁指谁,那支夹在他手上已经熄灭的香烟像一根魔术棒,使被骂的人点头哈腰或笑脸相迎。

他也用香烟指着我。他责问我是谁,为什么拉着他?我告诉他我是歌舞厅的经理。我说:“我不是拉你,而是请你。”

“你是歌舞厅的经理?”他说。言下之意是说他从前没有见过我。

“是的,我刚当经理不久。”我说。

“那好,”他说,“你给我把那婊子找回来,我要屌死她!”

“你先坐下来,喝杯茶,好吗?”我说0

“不坐!”他一扬手,又继续用香烟指着我:“你快点去把那婊子找回来,我就不信那烂东西是天鹅肉!”

“忍一忍,兄弟。”我说,“何必为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大动肝火呢?再找一个女孩陪你玩就是了。”

“我就想玩那婊子,”他说,“可她连摸都不让我摸!”

“那说明她不是婊子!”我说。

“你说她不是婊子?”他还用香烟指着我:“来你这坐台的小姐你说不是婊子?!”

“在我这坐台的小姐,只允许陪人唱歌跳舞,不容许陪人上床睡觉!”我说。

“你蒙谁?”他说,“你以为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吗?在你不当经理的时候,我带了多少个女人出去睡觉你知不知道?”

“以前的事不管,”我说,“但我当经理之后,就不容许有这种现象再发生!”

“去你妈!”他骂道,“来你这坐台的小姐都是婊子!”

“至少刚才那位拒绝你摸弄的小姐不是。”我说。

矮胖子男人把烟点到了我的额头,说:“等我找到她,大不了多花几百元,我要让她当你的面,乖乖地脱裤子!你等着瞧。”

默默地,我把他指向我额头的手抓住,再用我的另一只手去拔出夹在他中的香烟——那支欺侮过好几个人的香烟别扭地离开他的身手,也离开我的额头。我把它看了一眼,然后丢在地上。

这时候,姚黛急匆匆进来,大张着嘴对我说:“童经理,不好了,阿雯小姐跳楼了!”

我忘不了我迅速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或反应,是弯下腰去,捡起刚丢到地上的香烟。厢房里的人,都看到了我的这个动作。他们的目光盯着捏在我手上的一支烟,像是看着一件置人死地的凶具或把柄——事实上这样的比喻或形容恰如其分,因为把一名美好的姑娘推下楼的祸根,是一支香烟。

我想是这样。

阿雯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一定没有想过还有比跳楼更好的方法。诸如上吊、切脉和吞安眠药,都要比跳楼好——假如任何方法都能置人死地,那就不要紧,因为痛苦的是活人,而死人不会感到痛苦。但假如人不死,痛苦的就是想死而不死的人了。特别是跳楼不死的人,尤其痛苦。

阿雯就是跳楼不死,或者说她被救活了。

她在著名的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昏迷并被抢救了三天三夜后,终于睁开了双眼——但她却是另眼看待这个世界了!

她首先看见白——白色的天花板或墙。全身洁白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头上的帽子、脸上的口罩、卸掉口罩的牙齿以及穿在身上的衣裙,都是白的。就是这些清白的活人救她,不然她就死了。许多想活而垂死的人,常常是无法挽救。而许多想死的自杀者,偏偏就起死回生——人世间局势这样莫名其妙!

然后她看见其它颜色和别的活人——诸如或青或紫或蓝或红的鲜花和眉开眼笑的如花的姑娘和少女。这些亲切的人和物纷至沓来,祝福她的新生。

最后她看见我——一个趋炎附势却尚有天良的男人。在她受辱的时候我态度阴冷,而当她生命垂危时我心焦血热。是我极力主张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她的。当她需要输血的时候,是我第一个伸出自己手臂。我没想到我的血型竟然跟她的相同。于是我的400CC鲜血被抽出我的血管,然后输入她的血管里。现在她的血管里有我的血,但她的心灵却充满了对我的怨恨和敌意。我就像一个怜爱亲友却出卖或背叛祖国的汉奸,不可宽恕地默立在身体伤残的阿雯床前。

她所遭受的创伤和残害惨不忍睹——在她跳楼前就已身有伤痕。那个矮胖子男人用香烟戳的是她美满的乳房。火热的烟头在她的乳房上烧成一个个洞。一双丰隆的的乳房都是苍孔,像两只蜂窝。只要是目睹那双像蜂窝似的乳房的人,都明白她为什么痛不欲生和跳楼。假如谁不明白,那说明谁不珍爱自己的性器官或生殖器。

悲伤绝望的阿雯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像一只盛满液体的瓶子,因为目击者听到的就像瓶子爆破的声音,才紧张地去寻望的。他们在地上模糊地看见一团物体,近看才发现是一个人倒身在地,纹丝不动。但她的身上汩汩流血,就像是破罐流出的液体。于是,有人更紧张地叫喊。叫喊声引来了更多的人。然后,人们奔走相告,并且把还在流血的女子送往医院……

死去活来骨肉分裂的阿雯面目全非,在别人和我的眼里,像一朵被践踏后残在的白花——她的全身都是白的,因为她被石膏和绷带包裹着。她的头颅破了,头发被剃光。她的下巴颏分裂,嘴被封闭起来。她的肋骨、肱骨、双手和双腿不同程度地折断,不能动弹。她现在不能说话,以后也很困难。大夫说,无论花多少钱,也无论医术如何高超,她今后都将永远坐在轮椅上。

现在,全身发白的女子凝固麻木,像一个冻僵的人摆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她感到温暖。那厚厚的积累在她身体和心灵上的冰雪,如何才能融化?

宋小媛的到来,无疑就像是雪中送炭的人,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她也带来一个花篮——一个由茉莉、天竺葵、艾菊、玫瑰、石竹、花薄荷、薰衣草、满天星等组成的花篮,像一个浓缩的花圃,移植到病房里。

但是最光采夺目的并不是花篮,而是美丽高贵的宋小媛——不管是从哪一个方面:她的容貌,她的气质,或她的财富,都使群芳逊色。

她显得伤感、痛心,这表情不像是装的。她坐下去,用手轻轻触摸阿雯缠着的绷带的脸,使阿雯的眼睛渐渐湿润。她温柔地对阿雯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像和风,或者细雨。她叮嘱阿雯把伤养好。其它的事情,由她为阿雯做主。她在阿雯身边坐得不久,却能使阿雯感动得下肢仿佛有了知觉——我似乎看见阿雯的腿动了一下,但愿这不是我的幻觉。

然后宋小媛就走了。她叫我跟她一道出去。我们步行在医院长长的和曲折的路上,因为她把车子停在医院的门外。我们在走往车子的过程中微笑和谈话,像是某位康复病人的家属。

“童汉,你脸色很差,要好好休息。”宋小媛说。

我说:“等把这件事情处理完,我才能轻松。”

“你打算怎样处理这件事情?”宋小媛说。

我说:“我想阿雯跳楼自杀,不是我们歌舞厅的责任。”

宋小媛说:“对,必须明确而且坚持这一点。否则……”

“否则我们会掉进一个无底洞里。”我接过宋小媛的话头说,是为了说明我和她想法一致。

宋小媛看着我,微微一笑。“算你聪明,”她说。“但是做起来可没有说的容易,你要好自为之。”

“你想撒手不管?”我说。

“我当然不管,”宋小媛说。“我要是管了,你又说你没权。这件事由你全权处理。”

“假如我处理不好呢?”我说。

“那我就处理你。”宋小媛说。

“你会把我怎么样?”

宋小媛不假思索,说道:“罚你吃肉!”

我笑宋小媛也笑。我们笑得十分默契,因为我们的笑来自一个古老的笑话:古代有一个皇帝不吃肉,他的臣子犯了错误,他就罚他们吃肉。我跟宋小媛讲过这个笑话,因为她也不喜欢吃肉,或者很少吃肉。现在,她反而引用这个笑话来调教我。她模仿皇帝的口吻,像一个女皇帝。事实上她跟女皇帝也差不多,因为她是夜总会的统领,整个娱乐城是她的王国。

我们说说笑笑走出医院。一路上我和颜悦色,志得意满,直到靠近那部出类拔萃的车辆。

宋小媛告诉我现在她回别墅去。

这其实暗示我只能到此为止——我不能同她去别墅,因为那个把夜总会当作礼物送给她的香港男人还在。他就在别墅里。那别墅也是他送的,当然还有汽车。在他让宋小媛送走之前,我是不可能到别墅去的。我甚至都不能进入车子里,尽管先前我是这部车的司机,现在名誉上还是。但是只要香港男人一来,我就被剥夺其实也是自愿放弃当司机的权利,当然也放弃了情人的权利。我是宋小媛的情人,但香港男人来了,我就不是。我没有资格凌驾于香港男人之上。因此我只有退让。就连宋小媛都觉得她有义务侍奉香港男人,而我的隐退理所当然。我和宋小媛的关系不能暴露,至少不能对香港男人暴露,就像现实有情人的夫妻:妻子不能对丈夫暴露,丈夫不能对妻子暴露。但他对宋小媛情深似海、恩重如山——一个男人舍得把一千万资财送给一名女子,这名女子即使不爱他,至少也应该感激他。这是一种报答。而我呢?我算什么?我有什么?我和宋小媛在一起的时候,只有情和欲。

现在,宋小媛独自进入车子里,亲自驾驶它回别墅去。

我站在医院门口,目送一部动人的车子和一个更动人的女人远去。我忽然心灰意冷,失望迷茫。一个巨大的红十字悬挂在我的头顶——我虽然没有抬头看它,但是我能感觉它的存在。我的肉体解脱自由,但我的灵魂却被钉到了十字架上。我的欲放纵时,我的情在受难。

那个为矮胖子开脱的人已经把价抬到了两万元,还是不能从我这里把一支烟买走。他先开口五千,见我又聋又哑,就提高到一万。我无动于衷,他提到一万五千元。我还是冷漠麻木,然后他提到两万。

“两万,”他说。他同时伸出两个手指。“不能再高了!把东西给我吧。”

我看着他那两根组成“V”字的手指,像看着冠军或胜者居高临下的体态,只可惜我不站在他那一方。我摇摇头,表示遗憾。

“看来你是不打算给了,而我也不想再出更高的价钱。”他说。“不过,你就是不把烟交给我,我大哥也不会有事。”

原来他和矮胖子是同胞或把兄弟。他和他沆瀣一气,但两人的长相却迥然不同: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他俩即使是兄弟,也是两个父亲生出来的。我想。

“我再说一次,”他说。“两万块,你给不给?”

我又摇摇头。

“要个面子你不给,给你好处你不要。好,”他说。“走着瞧!”

然后他走了。

自始至终,我没有被矮胖子的把兄弟的金钱诱惑。他和我的交易没有做成。那支烟还在我的手里。它本来是一支常见的香烟,成本不会超过一元钱。但因为它戳过一个女子的乳房而弥贵天价,两万元钱也买不走。这支烟矮胖子抽过,在用它戳烧女人以后才落到我的手里。现在他派人来要把它要回去,并且一掷重金。这支烟是他的,却要用钱来买,或者说他是失主,当他想要回失物时却还得支付高昂的赎金和酬金——这么做已经使他够委屈或窝火的了。而更窝火的是他愿意出来那么高的价钱都还不能把失物拿到手。区区一支烟让人付出的代价是这么大:它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然后迫使一个男人破费两万元欲把他买走。

但是这个男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唾手可得的金钱,居然也没有使我动摇。我无声地与利诱者较量着,像一个少有或难能可贵的大公无私的领导干部。我的良心告诫我不能把烟交到手段凶残的男人手里,因为这支烟上有这个男人的指纹和唇印。

姚黛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没有立刻看见她,因为我正在闭目思想。但是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了——那是一种非常好闻到令我陶醉的香水。但我不能闻这种香水,因为我一闻这种香水就会意乱情迷或冲动亢奋。我清楚这种香水产自法国,因为宋小媛常用的就是这种香水。这种香水飘进我的鼻孔时,我以为来人是宋小媛。但是我睁开眼睛一看,却见是姚黛。

被我误以为是宋小媛的姚黛在我的眼里,被我重视。她已被确定不是宋小媛,但她的身上散发着宋小媛的芬芳。这芳香清幽寡淡而能撩人魂魄,朴素清纯的姚黛怎么会焕发这种芳香?而这种香水稀罕名贵,勤俭卑微的姚黛怎么会用上这种香水?

“原来是你。”我说。

“那你以为我是谁?”姚黛微笑着说。

“你今天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说。

“我用了一点香水,”姚黛乖乖地说。“小媛姐送了一瓶香水给我,她说我该用这种香水。”

“她如果教你嫁给一个她喜欢或你不喜欢的男人,你也会嫁吗?”我说。

“不,这不可能,”姚黛说。“她喜欢的男人,她不会让他娶我。我不喜欢的男人,她也不会让我嫁给他。”

“你错了,”我说“她曾经说过,等你满二十岁,就把你嫁给我。”

姚黛惊慌失色。“不,你胡说!”她说。“小媛姐决不是这种人。再说,我没有不喜欢你呃?”

我说:“那就是说,你愿意嫁给我?”

“不不不,”姚黛声张。“小媛姐喜欢你,我不敢!”

“正因为她喜欢我,才肯把你嫁给我呀。”

“为什么?”

“她喜欢我,也喜欢你,”我说。“你想,她能把你往虎口里送或者能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她喜欢你跟喜欢我是不一样的!”姚黛分辨说。

“有什么不一样?大不了喜欢我比喜欢你强一些。所以我当经理,你当领班,实际上是经理助理。”我说。

“小媛姐和你好,你以为我不知道。”姚黛说。

“你知道什么?”我说。

“总之我感觉你和小媛姐的关系非同一般。”姚黛说。

“这只是你的感觉,就像我感觉你是她插在我身边的心腹,你是吗?”

“不。”姚黛摇头。

“连使用的香水都一样,还说不是?”

姚黛笑。“假如你不喜欢我用的香水,以后我就不用了。”她脸色轻浮,却说得认真。

“不,你用吧。”我说,“这种香水能使你的气质高贵而令别人着迷,因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香水。”

姚黛用心地听,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因为她的一双眼睛晶莹纯净,像两潭清水。

然后我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我说刚才有个男人从我这里走出去,你看见了吗?姚黛说看见。“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说。

姚黛说:“当然,唐双庆的人呗。”

我反而问道:“唐双庆是什么人?”

“怎么?”姚黛说,“你连唐双庆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我说:“我真不知道。”

姚黛说:“就是那个用烟头烧伤阿雯的矮胖子呀!”

我说:“我知道他叫唐双庆,但我不知道唐双庆是什么人?”

“他官不大,”姚黛说,“市税务局稽查分局局长,但他的权势很大。偷漏税得经过他这一关。那天晚上,就是一家企业为了偷漏税的事,请他喝酒吃饭,然后到歌舞厅来玩。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我说,“你认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么?”

姚黛说:“他的人刚刚不是和你谈妥了么?”

“谈妥?”我说,“你是不是认为赔几个钱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那还能怎么样?”姚黛说,“人不伤也已经伤了,事到如今,赔偿是最好的办法。听他们说,他们愿意给十万给阿雯,另外你这还有两万。”

“原来你什么都清楚。”我说。

“我和他们打交道比你多。”姚黛说。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两万吗?”

姚黛点头,又摇头,“你是经理,我想他们需要你帮忙,是吧?”

“你认为我会帮他们吗?”

姚黛看看我,笑笑,像一眼把我看透了似的。

我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纸包。我把纸剥开,露出一个烟头,它像一颗糖果或者一粒子弹一样,让姚黛又喜又怕。

“你是个男人。”姚黛说。言外之意她原来以为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害怕?”我说。

姚黛欲言又止。

“你怕什么?”我继续追问。

“如果你喜欢的女人受到威胁,你不怕么?”姚黛反问。她的反问让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最主要是,我不知道我喜欢的女人究竟是谁?宋小媛还是姚黛?

“如果你喜欢的女人受到威胁,你不怕么?”姚黛再次追问。

“我……我不是流氓。”我想起王朔,却不想学王朔。

宋小媛叫我去她的别墅。我去了,因为我以为那个香港男人走了。

香港男人没走,他连走的打算都没有,因为他还穿着睡衣。他现在穿着的这套睡衣,我甚至穿过,因为他穿着的这套睡衣和我穿过的是那么相似,就像是出自一个裁缝的制作。一个独身女人的衣柜里能有两套相同的男人睡衣么?舟舟都不这么认为,尽管他是个音乐天才。两个男人同穿一条裤子,我想宋小媛做得真绝。但我又想这又有什么大不了,既然我们能够同享一名女人,同穿一条裤子又算得了什么?

我和香港男人在宋小媛的介绍下认识,其实我们都互相闻名,但见面是第一次。香港男人边和我握手边说:“这么晚打搅你,不好噫嘻(意思)。”我说:“是我不好意思。”

宋小媛说:“知道为什么这么晚还叫你来么?”她的口气居高临下,完全把我当成一名部属,事实上的确这样。

我说:“知道。”

“那你说,你知道什么?”

我说:“我知道那个矮胖子……”

“那不是矮胖子!”宋小媛打断说,她不允许我这么称呼,或许因为香港男人也是矮胖子的缘故,“他是税务局稽查分局的局长!”

“是,这个局长叫唐双庆,”我说,“他想私了,可是……这件事情是没法私了的。”

为什么?宋小媛和香港男人看我的眼神都是一个意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总之我感觉不能私了。”

“如果我要私了呢?”宋小媛说。她倒了三杯红酒,一杯给香港男人,一杯给我,一杯自己拿在手上。

“那……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说。

“很好!”宋小媛说。她显得很高兴,举杯邀我们两个男人干了。

“明天,把那烟头给他们,”宋小媛边倒酒边说,“两万块钱都别要了,你不缺那个钱。那个受伤的姑娘,也由我们这边赔。”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没喝醉吧?”宋小媛看着我说。她把快递倒我手边的酒杯,又收了回去。

“我能喝三斤这样的酒,”我盯着她手上的红酒说,“纵使我醉了,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烟头拿走,除了警察。”

“你是没醉,”宋小媛说,她又看了看我,“你是疯了。”

香港男人见我和宋小媛产生龃龉,便过来协调。他说:“兄弟,这种事情肾肾水,小意思的啦,用钱分分钟就能搞掂,在香港都是这样做的啦。”

我说:“好呀,那你去搞掂吧,因为你比我有本事。”我转身就走。宋小媛叫我站住。我站住。

“把烟头给我。”宋小媛说。我感觉她从后面还伸着手。要在平时,她的手准从后面将我抱住,脸贴着我的脊背,万般妩媚,然后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她。但今天她的手很反常,没有向我施展柔情,而是直指着我,像一支威逼的剑。或许我应该感谢香港男人的存在,他使他的二奶束手无策,也使被他的二奶的豢养的男人,第一次昂首挺胸走出往日流连忘返的豪宅。

烟头像一只虫子,又一次来到阿雯的面前。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它,眼睛里充满着恐惧。如果她能叫喊,整个病房一定为之颤栗。但现在她的上下颌还被石膏固定,她只能用眼睛说话。她惶惑的目光打着问号,在质问我为什么要把烟头放在她的面前?

这是伤害你的凶具,我说,但也是法办凶手的证据,当然也可以是获得赔偿和利益的武器。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因为你最有权力处置它。“毫无疑问它首先肯定是一只毒虫,”我进一步阐明,想通过比喻使我的阐明生动和具体,“这只毒虫残害了你,而现在你可以用这只虫去惩罚残害你的人。它现在非常重要,因为正有人用重金收购它,然后把它消灭。现在这只烟头的价值和作用大不大?就看你怎么对待它。你可以把它当虫子,当子弹,当钻石,都可以,就看你要什么。你要什么都不过分,真的,因为无论你得到什么,都不能使你回到从前。”

阿雯静静地听着,放纵地流泪。我把烟头包好,交到她的手里。她艰难地把它握住,慢慢地藏进靠近心窝的地方。突然,她发出了撕肝裂肺般的叫喊,面部坚硬的石膏因为叫喊发生迸裂,像雪崩一样。这么惨烈的变故,我想一定是因为烟头又触到她的乳房了。

告别阿雯,我在医院门口遇上姚黛。她是来探望阿雯的,却紧紧地把我拽住,我说放开我好不好?行不行?

她眼皮往上一挑,努着嘴说:“我都二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