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原文·凡一平

操场上的狗加起来比在校的师生还要多,它们如团体观光的游客,早早地在荒疏的操场上集结和会合。太阳的光亮刚罩在河对岸的山头,像是一个裸睡的老人早晨起床,先把帽子戴上。老人穿衣戴帽的速度是很慢的,因此河这边的山要全身上下都穿上阳光的衣裳,时间还有很长。很显然这些赶早出动的狗不是为了来晒太阳的,它们看起来比那些绿茵场上的球员还要精神抖擞和斗志昂扬。

小学校长站在打开的门户里边往外看,心想这些狗真是嗅觉灵敏呀!它们绝大多数都是翻山越岭远道而来,因为绝大多数的狗,他都不认识,它们更多不是来自附近的屯子。小学校长感到十分新奇和茫然,就像新年遇上一大堆求学心切而又无法接收的孩子,因为这些孩子都交不起读书的钱。但根本上狗是不同的,小学校长断然地想着,狗是不读书的。山里人养狗不需要花钱,连粮食都不需要,就像玉米的成长和培养,只要肥料就够了。因此这些远道而来的狗,一定会比交不起学费的孩子容易打发。小学校长自信地想,只要阻止那条风骚的西洋狗继续窜到学校里来,操场上的狗也就自然而然地减少和分散了。

小学校长迈出门槛,走上操场。翘首以待的狗看见有人来到它们中间,纷纷将尾巴朝上摇摆。它们像机场上为贵宾挥动手臂、彩旗或鲜花的群众,把踽踽独行的小学校长捧得心头发热。他前进一步狗跟着动一步。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脱离不了狗群的追踪和围拥。就在亦步亦趋的狗群中,小学校长看见自家的黑狗,也像同类或同伙一样争先恐后。“这个不长心眼的东西,就是它把西洋狗窜来学校的消息传出去的。一传十,十传百,满山遍野的狗都知道了。”小学校长心想,并忽然觉得他无意中成为狗群的先锋和向导。他原先把西洋狗堵在校外的计划或想法,像被泄漏题目和答案的考试,被迫取消。

西洋狗得以像昨日一样,窜到学校里来。

学校里没有学生,至少现在没有。比教室的窗多比操场上的狗少的学生,他们还在上学的路上。还有一名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的教师,恐怕现在还躺在自家的床上做梦。他已经两个星期不到学校来,因为他已经两个学期吃不到统筹的粮食了,而在他之前有三名教师早就辞职,他们的名字已像忘了收拾的粮食一样发霉。动乱的学校用两只脚走动的,只有小学校长。

现在看来,学校里的人和狗,人显然是多余的。

仿佛是天使出现在人的面前,西洋狗奇特美妙的音容体貌,令粗陋野蛮的土狗为之倾倒!

确实,山高水长的僻壤,在此之前,凡是长眼睛的,都没见过这样的狗:它娇小玲珑,毛发绒长而且纯正。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是降落到山底的一只白鹤。但这不是白鹤,小学校长看得很仔细。它分明是狗,但却是和山里的土狗有天壤之别的狗,就像富人和穷人同样是人但却是有千差万别一样。这样的比喻是很实际的,小学校长认为。他具备的文化素质能帮助他做出这样的思考和辨别,那就是这只狗是外国种,它或许生在中国但它的血统和渊源是在外国。这种狗虽然不能看家和打猎,但却无比高级和名贵。它是供人娱乐和玩赏的,只有富人才养得起这种狗。因此昨日当小学校长看见这样一只西洋狗窜来学校的时候,就知道是谁回来了。

事实上小学校长的嗅觉的比狗更加灵敏。他虽然不能准确地判断西洋狗是外国名犬中的哪一个品种,但却能清楚地认定西洋狗的主人是韦正常家的女儿韦桂娥——小学过去的一名教师。

操场像一个浴盆,赤身裸体的狗在这里受洗。光天化日,它们的性别表露无遗。最早洞察西洋狗双门阴户的,无疑是那些公狗。公狗们对西洋狗的条件反射是极其迅速的,身体或生理上变化最大的首当其中是亲爱的阳物。它们像动画片中经过特技催发的竹笋蓬勃兴起,又像轻率出鞘的暗器锋芒毕露。这些狗控制性冲动的能力真是很差,在这一点上,它们很不如人。比方说不如美院里的男生,他们长时间对着裸体女模特体察入微,不管在场人多还是人少,就是能够控制自己,并且自如地运笔作画。再比方说也不如少男少女对异性明星的崇拜。他们欢迎或看见明星的时候,不管多么狂热,始终都不会放浪形骸。因为狗没有廉耻,所以狗历来都被人看不起,被人打骂。小学校长这么一想,问题又出来了,那就是山里人随便,对自家的狗放任自流,让它们到处乱跑。可是,桂娥怎么也不管好自己的狗呢?她可不能还算是山里人,自从她在城里做了有钱人的太太或情妇后就不是了。况且,她的狗也与众不同呀!她应该用链条把它锁住,那么,即使一个上午她都在睡懒觉,狗也不能出门流窜。

现在天绝对是大亮了,尽管阳光还没有开始渡河,但是已经把对岸的山照得彻底。这个时候,趁着阳光还嫩和没有完全普及的机会,河两岸的农人,已经该干的活路干得紧迫。稻田里的水稻基本上是不管了,连续三个月的干旱使每一株禾苗失去了抽穗的能力,像被政策强制不能怀孕和超生的妇女。稻谷是没收成了。现在还有一线生机的只是玉米地里的玉米,它们像难民营里的难民等待人道的救助。所以玉米地里集中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力,他们像护士对待伤病员一样细心地拔掉地里的草,以免它们和玉米争夺水份和肥料。然后把使用过的水,诸如洗菜洗脚用过的水,又担来玉米地里使用,正确地浇在玉米的根部。

这样不轻易浪费一滴水的现象毫不夸张,尤其是离河岸很遥远的山弄里的居民,在这个干旱的季节,全都得到河里来挑水。相比之下,靠近河流的居民是够好的了,他们半个小时可挑回一担水,但是对山弄里的居民却要用上半天乃至一天的功夫。当天长久不能下雨时,河流显得如此重要,就像是人的血脉。而河流岸边的房子,就像是俯瞰虫鱼的鸟巢。从山脚或操场上面向河流,河水是看不见的,因为河谷很深而流量很小。但河岸上的房子是肯定能看得见的,它就像一辈辈娇生惯养的人,受现在的人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注视。但这样的房子其实又是很少,在过去年代里,直接把房子建在河岸的道边,被认为是败坏风水并且凶多吉少。

它唯一的益处是赶圩和用水的时候少走几步路,此外可以说是祸患无穷。比如说它注定成为走水路和陆路的人落脚的地点。而过往的行人又是多么的复杂,就像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们密密地从家里进出,假如是善人不怕多,而恶人只要遇上一个就够了。因此选择在河岸的道边安家落户是聪明而且勤劳的先民所避讳的,而在此造房的祖先从来都被认为是好逸恶劳,他们的子孙也极少被人尊重,因为村屯里历来游手好闲的人,基本上是他们的后代,难怪人们不得不说这是遗传。然而自古以来人们的观念还是发生了改变。野兽居然也在灭绝,山泉尚且也会断流,那么还有什么东西不会停止或不发生改变的呢?风水是会转动的,就像人的气脉。福运如见异思迁的燕雀,从一家的屋檐飞往另一家的屋檐,从北飞到南。那河道边的房子,就像鲜亮的燕窝。那其实比燕子珍贵的西洋狗,就是从其中的一座房子里出来。

学校仍然被狗盘踞,像是收罗散兵游勇的营寨。操场上很快发生为抢夺西洋狗或霸主地位的打斗,像是人反动营垒或集团为了争抢美女和权力而发生的内讧。这基本上是公狗或雄性之间的事情。公狗们相互驱赶和撕咬,西洋狗和其它母狗被置在一旁,像是讨厌战争却热爱英雄的妇女,等待英雄的诞生。小学校长的黑狗无庸置疑也投入了激烈的打斗。它为公平和保护西洋狗而战。“这是何苦呢?”小学校长心想。他的视线不停地被自家拚命厮杀的黑狗牵引、拉扯和揪住。

尘土和狗的吠叫在操场上飞场。上学的学生来到学校。

小学校长的眼前隐现着一排小树,这排小树遮挡住少许丑陋和野蛮的事物。但小学校长原来的目标,已被这排小树取代。尘土飞进他的两只眼睛,使他无法看明小树的真实面目和数目,但是他心中有数。“十一。”小学校长心想。他果然不是瞎猜。“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他发出的口令很快就有了反应: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稍息。”小学校长说。

“立正!”小学校长又说。他的声音像锣鼓一样清脆,掺合进狗的吠叫中,像净水消失在脏水中。“现在,本来我们应该做第七套广播体操,像往常一样。但是今天情况特殊。我的收录机没有电池了!”小学校长撒了个慌。“所以请同学们现在就进教室去。听我的口令。向右转,起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目标在口令中行动,在行动中逐渐分明,在分明后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十一名求学的儿童隐进残陋的教室,像是为了逃避鹰隼,一窝小鸡躲进鸡笼。“不管怎么样,我得再洗一次脸。”小学校长心想。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它其实就在教室的隔壁,准确地说是在有十一名学生教室的隔壁。学校有五间教室,也有五间教师的宿舍,它们像五台配套而老化的机器安顿在山底,但现在启用的只有一台,其余四台空无一人并且充满尘埃、蜘蛛网和老鼠屎。它们曾经都充满生机。朗朗的读书声比机器的鸣响还要悦耳和动听。两百名学生和五个教师的学校曾经使小学校长心满意足和自得其乐。但如今这所学校只剩下十一名学生和他自己。小学校长多么失望和沮丧,像一个破败和没落工厂的厂长。他把十一名却分别为五个年级的学生集中到一间教室里,分门别类地教他们语文、数学、自然、社会、品德、音乐和美术,像一头既犁田又拉磨的黄牛。好在他岁数不大,刚过三十,这个年龄作为牛已经老掉牙了,作为女人也姿色渐衰,但是作为男人还身强力壮。小学校长又洗了一次脸后顿觉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刚才被操场上的尘土和聒噪感染引起的郁闷和困乏一扫而光,仿佛一场雨后浑浊的天地一派睛朗和明净。

几分钟后小学校长从宿舍里出来,粗略地望见狗还在操场上打斗,但是没有看出胜负,因为他只瞄了一眼就进了教室。

小学校长走上讲台,十一个学生却没有一个坐在座位上。他们全赴到对着操场敞开的两个窗口,手抓窗棂,伊呀叫唤,看上去很像一批小囚徒鸣冤叫屈,实际上是在为操场上一只漂亮的洋狗和为了洋狗而殊死争拼的土狗们激动和喝彩。

仿佛是溺爱这些孩子或仿佛这些孩子与自已无关,小学校长显得十分容忍和无动于衷。他没有动作,也没有声张,而是静默地站立,像一个旧时代同情革命的进步军阀。他的一反常态受到学生们的喜欢和尊重。在大饱眼福之后,学生们自觉回到座位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可爱的老师开口说:

“同学们好。”

“老师——好!”学校的学生回答。

“在上课之前,我想问一下同学们,刚才你们都看见了什么?”小学校长说。

学生们咧着嘴笑。

“看见了许多狗,是不是?”

“是——”学生们答应。

“那么,你们看见狗和狗之间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有!”有的学生说。

“讲一讲好吗?”

“狗有公的和母的!”一个学生说。

“对,还有呢?”小学校长说。

“有黄的、白的和黑的!”另一个学生说。

“对,还有呢?”

“有大的、小的,有老的和没有老的!”

“对,还有吗?”

“……”学生们面面相觑。

“还有吗?”小学校长深入询问,并加以启发:“比如说狗毛的长度也不一样呀,有长的也有短的。”

话音刚落,一个学生脱口而出:“我知道了,有吃屎的和不吃屎的!”

其余的学生哄堂耻笑。

“笑什么,我姑的狗就不吃屎!”被耻笑的学生说。

其余的学生还笑。

“操场上那只毛白白长长、漂漂亮亮的,就是我姑的狗,就是不吃屎!”被嘲笑的学生委屈地说,并求救地看着小学校长。

小学校长说:“韦小宝同学说得对,狗有吃屎的和不吃屎的,比如他姑的那条狗是不吃屎的,为什么?因为那是一条洋狗。洋是什么意思呢?洋是外国。洋狗就是外国狗,是从外国带进中国的狗。洋狗为什么不吃屎呢?因为养狗的人都有钱。有钱人餐餐吃肉,也餐餐有肉喂狗吃,狗吃饱了肉,当然就不吃屎啦。”

“另外有钱人都有功夫打理狗,有水给它洗澡,完了还用梳子梳它的长毛,所以狗才显得那么整洁、卫生和漂亮!我为什么要向同学们提问和解释这些?是因为我想说明这样一个事理,那就是狗和狗之间都不一样,那么人和人之间也是不一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比如白种人、黄种人、黑人和棕色人种,在各个人种里又有好人和坏人,富人和穷人等等。那么,我们是属于哪一个人种,又是那个人种中的哪类人呢?我们是黄种人,是黄种人里的好人和穷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的皮肤是黄的,心是红的,而吃是苦的。那么,做好人好不好?”

“做穷人好不好?做好人是好的,而做穷人是不好的。我们不想受穷,但我们现在是穷人。那么,以后能不能成为富人呢?能。只要同学们胸有大志,认真读书并且让你们的家长坚持送你们读书,让你们读完初中、高中,再考大学,然后参加工作,领国家的工资。将来对国家的贡献越大,得到的报酬也就越多,那么也就越能成为富有的人。当然,致富的路子很多,不仅仅是当干部这条路,但是读书是很重要的。只有读书掌握知识,才能知道世界多大,才想到要到山外的天地去闯。”

“你们都知道韦小宝的姑姑吗?我想四、五年级的学生一定还记得,你们读一、二年级的时候,她就是你们的老师。但是到你们读二、三年级的时候,她就不是了,因为她到山外的天地闯去了。山外的天地很大,有许多许多的城市,城市里又有许多许多的有钱人。韦小宝的姑姑就在城市里闯荡和与有钱人打交道,因为她聪明、漂亮而又有文化,所以很快就发达了,成为一个有钱人,在其中一个城市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养起了洋狗。刚才你们看见操场上的那只洋狗,就是她从城市里带回来的,让你们增长见识和大开眼界。”

小学校长的话一说就是一串,就像一个神童当堂把一篇作文一挥而就,并且在课堂上念读时被其他人听得入迷。十一个学生的脸像向阳的葵花朝着小学校长,他们的姿势态度更像是对前途充满希望的乘客。教室像停留在山沟里的破车,而小学校长却像一位热情洋溢的导游,他不能让已经少得可怜的乘客从他脸上看到阴影。

“下面,我们正式上课。”小学校长边说边翻动台面上的课本和教案,布置道:“一年级写语文第七课生字。二年级预习语文第八课。三年级选一种你们最喜爱的动物画一张画。五年级做数学第……39页第一、二、三道练习题。四年级听我讲课。”

然后,教室里便有了各种各样的动作或行为,产生这样一番景象:有三个学生在写生字,有三个学生在预习课文,有两个学生在画画,有一个学生在做练习。那么,在听老讲课的,就只有两个学生。

小学校长用粉笔在黑板的中部上方写下三个大字:中国石

这是为四年级的学生写的。两个十一岁的男童在他们的语文书上,翻见了这篇课文。他们坐在教室的左后方,一个管着一张桌子。最靠近他们的墙不见窗口,也就没有通风,所以每次上课他们总是最先得到老师的照顾,就像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是工作队确切地说不被计划生育工作队忽略一样。

写完“中国石”三个字,小学校长来到四年级学生的身边,用意是节制讲话的音量,尽可能减少声音对其它年级学生的影响。

照常规是要先把新课文念一遍,小学校长今天一如寻常。“‘驻守在戈壁滩上……’”他开始念课文。这是一描述戈壁滩上边防军战士精心对待一块石头的故事。他们将一块石头视为珍宝,因为这块石头像一只傲然挺立的雄鸡,而雄鸡酷似祖国版图,所以这块石头被战士们称为“中国石”。

“‘……回到哨所,大伙像看稀罕似的抢着看中国石。为了让我保存好这块石头,连长拿出了自己装军功章的盒子……’”念到这里,小学校长掉头顾看了一眼其它年级的学生,当觉察到他们都正在分别做他布置的内容时,又回头继续念他的课文。

阳光此时不知不觉过渡到学校里来,像溪水一样涓涓流进窗口,泻在靠近窗边的学生身上。

韦小宝是最先沐浴到阳光的人。他和另一个同学正在画狗,所不同的是另一个同学画的是白狗,而韦小宝的却是黑狗,因为韦小宝有足够的墨汁把狗涂得全身漆黑,而另一个同学的墨汁少得有限,所以画的狗是白的。白狗和黑狗被两个颇具灵性的学生认真地勾勒和涂抹着。模特是现成的,几乎不用做什么虚构。操场上的狗比比皆是,任由用目光去挑选和捕捉。

单说韦小宝所画的狗,首当其中就是小学校长家的黑狗。它可真是一条勇猛而平易近人的狗,就像主人一样威严而可亲。韦小宝从来都喜爱这条黑狗,那种旷日持久的喜欢并不因为西洋狗的出现而有所改变。当然他也很喜欢姑姑的西洋狗,那毕竟是一种别开生面的美妙动物。

但是当老师布置画一种喜欢的动物时,韦小宝还是选定画了老师的黑狗,这不全是因为韦小宝有使狗全身生黑的颜料,肯定还有别的。在日常生活里,韦小宝和老师的黑狗关系最好或最密切。黑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西洋狗无法取代的,因为等爷爷一死和出殡,姑姑又要走了,肯定把洋狗也要带走。

而爷爷是活不了几天了。所以韦小宝不用心去和洋狗发展亲密关系是明智的,免得姑姑把它带走后让他心里难过,而且还与黑狗有了隔阂和疏远。因此韦小宝的创作乃至生活倾向和态度十分明显。他是动了心思才用笔墨去画老师的黑狗的。现在,他的眼睛在黑狗和黑狗之间转动。他的目光时而穿出窗外,观察操场上的黑狗,时而回落在纸上,把捕捉到的特征通过笔墨和手段,逐步变成黑狗的形象。

但无论是看狗还是画狗,对韦小宝都十分艰难,因为老师的黑狗正在操场上与多于自已数倍的来犯之敌进行搏斗,而他拙劣的笔墨根本无法生动、逼真地描绘或表现出黑狗搏斗的姿态或情景。比如说黑狗正在奋勇地抵挡十几条狗的疯狂攻击,它是为了保护西洋狗不受侵害而遭到报复,就像一个好人为了救一名纯洁高贵的姑娘不被奸污和掠夺而遭到一群坏人的殴打。黑狗的处境十分危险,但是它非常的顽强,像警察一样勇敢。它的身在出血,就是说在黑色中又有红色。而且它搏斗的姿势或动作很多,没有一种是固定的。那么,十一岁的韦小宝如何能把这些画到纸上?

时间像声音一样无形或不可触摸,但是通过人的行为过程却可以觉察到它的流动和存在。它和小学校长的声音一道在教室里正常发挥着效率和速度。

小学校长念完课文,再叫四年级的学生念一次。然后提出两个问题,让他们思考。“‘中国石’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取名叫‘中国石’?”他说。刚刚说完,小学校长忽然听到“哇——”的一声尖叫。

尖叫声发自三年级学生韦小宝的嗓子眼,因为小学校长掉头去查找发出尖叫的学生时,其他的学生都在注意着韦小宝。

他迅速来到韦小宝的面前,奇怪地看见韦小宝一双惊骇的眼睛和一张没有合拢的嘴像三个恐怖的墓穴在向他打开。韦小宝的嘴大开着,却再也不发音,仿佛是有大过他食道的的食物在扩充他的食道。小学校长就说:“韦小宝,告诉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韦小宝努力了很久,才说出话。“老师,黑狗它……被很多狗咬住不放,它……它倒下去了!”

小学校长的目光穿出窗外,很快发现他的黑狗躺到在地,因为操场上的狗聚然减少,或者说全部散开,使得操场上出现一条宽广的路,让小学校长的目光一眼就能抵达黑狗的身上。

小学校长通常看完手腕上的手表后,才宣布下课。但今天这一节课仿佛被他估算得很准。学生们意外地看不到老师看表,就被告知下课了。

第一个离开教室的,是小学校长。但是来到黑狗身边的,小学校长却是最后一个。他的学生谁都比他速度快,就像是跑向海边抓住船只的孤岛上的难民。

但是,学生们留出一个很大的空位,让给了老师。

小学校长清楚地看见被咬破喉咙的黑狗,平静地卧倒在地,已看不出有多大的痛苦。流在地上的血,其实也不是很多,再经过已变得热烈的阳光一晒,使血看上去已经不像是血,而更像是发烫的豆油。它的眼睛虽然还是睁开,但是已经失明,因为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被瞳孔吸收。

倒是那些散开在操场周边的狗,把默立的人们放在眼里。它们像随时准备逃窜的匪徒和匪属,对糟糕的局势做最后的观望。险恶的事态对它们显然不利。因为有了人的干预,它们所有的梦想和目的都不可能得到实现。现在,它们唯一的需求是如何保全性命,而不是寻欢作乐。那条风骚的洋狗就像人类挑起祸端的美女,被狠狠地隔离和疏远。它孤独地站在一个相对空旷的地面上,像一名被唾弃的女人独守空房、备受冷落。没有任何动物还愿意对它亲近和狂热,包括其实已经很熟悉和喜欢它的主人的侄子韦小宝。

韦小宝搂抱和抚摸着奄奄一息的黑狗,泪流满面地看着三、四年前差点成为他姑父的老师,强硬地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姑姑,让她赔!”

小学校长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韦小宝,说:“小宝,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别把这事告诉你姑姑。因为……很不值得。”

韦小宝两眼圆睁,那疑惑不解的神情,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解深奥的题目时,有时候也会有。

这个时候,气温是越来越高了。在酷热的阳光下,操场像一块巨大的煎饼,而人和狗就像煎饼上的芝麻、葱花或者大蒜,散发着咸淡的香味。这么大的煎饼,要等到夜晚,满天披挂黑色衣裳的神圣,才能吞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