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十七岁高中生彭阳的血》全文

2008年3月12日这天,彭阳看上去已经很反常了,但父母还感觉不出来。彭阳突然拉弟弟去照相的时候,父亲就在身边。父亲黑硬的脸,像一块铁。彭阳再没有问父亲要钱,而此时彭阳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身无分文的彭阳却要拉弟弟去照相,让父亲觉得这个判给前妻的儿子身上是有钱的,没钱只是母子俩从他身上揩油的一个借口,所以昨天晚上彭阳问父亲要钱而做父亲的不给,父亲觉得是对的。

昨天晚上,彭阳问父亲要钱,只是为了买一双跑鞋,参加学校的军训。学校的军训已经进行一个星期了,彭阳一直穿着一双旧皮鞋在跑。旧皮鞋很快变成了破皮鞋,彭阳的脚也成了烂脚,起血泡的地方已经化脓了。负责军训的老师叫彭阳换一双鞋,彭阳没有鞋换。老师和同学不知道也不相信那是彭阳唯一一双鞋,彭阳不可能连一双鞋都买不起,因为彭阳的父母亲都是做生意的老板,一家老小都住在一栋五层的楼房里。但很少有人知道,彭阳的父母在三年前就已经离婚,彭阳被法院判给母亲,弟弟则判给父亲。五层的住房除第三、第五层给母亲外,其余的归父亲。少分了一层楼的母亲觉得很不公平,她要求占了便宜的前夫承担儿子的读书和生活的费用,但遭到前夫的拒绝。于是彭阳被互不相让的父母推来推去,像一只球一样,从十四岁踢到了十七岁。昨天晚上,十七岁的彭阳一瘸一拐回到已分裂成两个世界的家,见了已对立得如同仇敌般的父母。他先是跟母亲说:妈,我想买双鞋。母亲还是一句老话:去跟你爸要。彭阳说不能不去跟爸要吗?就一双鞋。母亲说去,为什么不去?我少得一层楼,也就是你少得了一层楼,他得在你身上进行补偿。彭阳说我现在不想争一层楼,我只想要一双鞋。彭阳抬起化脓的一只脚,说你看我的脚都烂成这样了。母亲看着儿子的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就这样去给你爸爸看,看他心疼不心疼?光着脚的彭阳从五楼下到二楼,站在父亲的面前。父亲一看就说又是你妈叫你来的吧?这次是什么名堂,想要多少?彭阳说我只想买一双鞋。父亲的回答斩钉截铁:少来这套,回去告诉你妈,没门!彭阳已经记不清父亲是多少次说这句话了,但他当时就想,这肯定是最后的一次了。

现在,彭阳果然不再跟父亲说什么。他拉着弟弟,说弟弟,我们去照张相吧。十三岁的弟弟正在看他喜欢的一部电视剧,说不,我不去。彭阳说你不去,那你以后就不能和哥哥一起合影了。弟弟说为什么?彭阳说因为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弟弟迟疑了一会儿,说那好吧。

彭阳和弟弟来到街上,满目的商店五花八门。彭阳看见了一家照相馆,却不带弟弟进去,因为他现在身上没有钱,弟弟也没有。经过一家游戏厅的门口,弟弟好奇地往里望。彭阳说弟弟,你就在这等着我,看别人玩儿游戏,你不要玩儿。弟弟说你去哪儿?

彭阳来到他已经想好的一个地方,那就是设在广场上的献血点。高大的献血车上却没有几个人在献血,所以彭阳的到来多少能使献血车上的人感到欣慰。接待彭阳的人叫王申标,是一名主治医师,彭阳是从他佩在胸前的证件知道的。彭阳说我献血。王医师看了看彭阳,说很好,可是你才多大呀?按规定不到十八岁不能献血的。彭阳说可我已经十八岁了。王医师说你的身份证呢?彭阳说我没有带身份证,可是我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身体是我的证明。王医师感动地说好吧。

彭阳的血开始流出自己的身体,通过一条管子流进血袋里。那是彭阳第一次大量看见自己的血,鲜红鲜红的,像画旗画花的颜料。彭阳想血其实可以画很新很美的图画的。彭阳喜欢画画,并且画得很好,但后来父亲反对就不画了。彭阳现在想画画,用血来画。

护士停止抽血的时候,彭阳说怎么不抽了?护士说够了0彭阳说不够,继续抽。护士说都200CC了,还抽?不能抽了。彭阳说抽吧,我的身上还有很多很多的血,我不需要留那么多的血。真的,我愿把我的血全部献出来,献给别人。护士摇摇头说这怎么可能!彭阳说那就再抽100CC。护士还是摇摇头。彭阳说这100CC算是我卖的还不行吗?

这小伙子怎么啦?护士奇怪地说。王医师也觉得奇怪,对彭阳说你告诉我实话,我允许你再抽100CC。

彭阳说我只想要五块钱,和我弟弟照张相。

我弟弟得了绝症,彭阳不得不撒谎道,想和我最后留个影,我弟弟很爱我,我也爱他。可是我们连照张相的钱也没有。

献血车上的人都惊呆了。不知是谁先带头,掏出钱来,捐给彭阳。五元、十元,还有五十元的。

可最后彭阳坚持只要五块钱。

手里有了钱的彭阳回去找弟弟。他和弟弟走进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他把发票交给弟弟,让弟弟到时候来取。他对弟弟说,我们本来是一家子,可爸妈却把我们分成两个家,这张合影可以使我们兄弟俩永不分开。

懵懂、单纯的弟弟不解哥哥话中有话,和哥哥回了家。他们同进一栋楼的门,却各往各的家。上到二楼的时候,弟弟停住了,彭阳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才往上走。弟弟不知道,那是哥哥望着人世间亲人的最后一眼。

第二天一早,弟弟上学,在楼门口见到了自己的哥哥——他躺在地上,七窍流血,那是从五楼上摔下的结果。弟弟这才明白,哥哥昨天和他合影的用意。弟弟不禁放声大哭,哭声把父母引出。狠心的父母猛然变得十分的伤心,共同抱着已气绝身亡的儿子。很久很久以来,他们是第一次在儿子身上投入一致的爱心和悔恨。而这爱心和悔恨,是他们的骨血用血唤醒的,以儿子长眠不醒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