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平《假币》全文

新宇发现手里的这张一百元竟然是假币。

粉红色的票面,正面是神态安详的老人家,反面是庄严的人民大会堂正门。纸面已经发黄,表面有多处褶皱,老人家的衣领处,还有一抹污渍,右上角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撕痕……肉眼看去,假币跟真币没有什么区别——也有金属线,也有水印头像,但是用手捏捏、揉揉,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

新宇赶紧找出几张新币来,与这张疑似的假币进行对比。相比之下,假币的特征便凶相毕露了——纸面软软塌塌的,发滑,字迹没有凹凸感,左边的水印有些模糊……基本确认,这是一张假币!

它是怎么混进钱包里的呢?一百元是最大的面值了,显然不是找钱时夹带的。它唯一的渠道就是从单位来的。新宇是一个普通职员,工薪阶层,工作时间不长,自己又不是有灰色收入的头头脑脑,所以收入来源单一。就是说,这张假币的来源,最大的可能便是从工资或者奖金里来的。

新宇是个仔细人,口袋里有多少钱,他一般都清清楚楚。他的钱包里一般都有一千块钱左右。这一千块钱便是他一个月的基本花费——吃饭、抽烟和缴纳手机费什么。没有女友,也没有太多的爱好,应酬也不多,新宇钱包里的钱,总是花费得很慢。所以他一时也判断不出,这张假币是这个月的工资还是上个月的工资或者干脆是大上个月的奖金。

新宇马上想到了小吴。

小吴是单位的出纳0在新宇的印象里,小吴主要的工作就是发工资。每到发薪的日子,她便搂着一摞工资袋,脑袋后面的马尾巴跳跃着,挨个部门地发放薪水。小吴的工作是个讨人喜欢的工作,所以每到一个办公室,总有人逗她几句——小吴,又送钱来了?小吴啊,怎么还没有找男朋友啊?小吴啊,看看我们的新宇怎么样啊?

每到这时候,活泼的小吴总要笑着说,不行,新宇不是老板,我得找一个有钱的大款。

小吴这么说,新宇却并不生气。他刚上班不久,小吴的主任就找到新宇的主任,想为他们俩人撮合撮合。主任一提此事,新宇便婉转地回绝了。为什么回绝,新宇也说不清楚。现在,他毕业已经一年多了,依然在考研和出国之间犹豫着。对他来说,找女朋友是排在出国或是考研之后的事情。

新宇找到小吴,让她鉴定一下这张假币。小吴拿在手里,拇指与食指一搓,便说:“假的。”

小吴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这不仅让新宇抛弃幻想,而且也等于告诉他,假币不可能从她的手里流出去。小吴在一楼的收费中心工作过,还获得过一次点钞冠军——在十万元钱里点出一张假币。

“你再确认一下。”新宇说。

小吴把假币举起来,冲着阳光,瞄了一眼,又把假币放在验钞机的紫色灯光下,然后肯定地说:“确实是假币,还是新版的假币呢。”

“哦……这里还有一行字呢。”小吴突然在假币上发现了什么,“你是一个……”

新宇拿过假币,在假币的背面,在人民大会堂柱子之间的阴暗处,果然有一行小字,小米粒一样。新宇眼尖,一下子就顺出了这几个字——“你是一个傻?菖!”。

这几个字,是用尖细的签字笔写的,不是歪歪扭扭的儿童字体,而是那种比较顺畅的成人手迹。它不是写在空白处,而是写在柱子之间的阴暗处,透着一种深思熟虑之后的刻意和阴损。

新宇查看了一下钱包。他发现还有三张纸币上面写着字,有写在正面的,也有写在反面的,都是阿拉伯数字——应该是工资和奖金什么的数字吧。最有趣的是,他看见一张纸币上竟然写着“小丽,我爱你”几个字,蓝色圆珠笔写的,有点洇了,朦朦胧胧的。

虽然新宇并不富裕,可是一百元钱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只是,这张假币上的那行字——“你是一个傻?菖!”,却让新宇咽不下这口气。要是这张假币上写着“我爱你”,这件事可能也就结束了。现在的形势是,这是一张流通已久的假币,不知被多少人使用过,不知被多少双手摩挲过。也许,有人不知道这是一张假币,但是,有人一定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一张假币……凭什么让它在自己手里停止流通呢?新宇决定把这张假币花出去。

谁知道下一个傻?菖是谁呢?他狠狠地想。走出家门,新宇便不自觉地朝路边儿的报摊儿走去。

他把假币递给卖报的大婶,“来张‘体坛’。”《体坛周报》一周三版,是新宇每周必看的报纸。

没有一般中年妇女的富态,大婶长得又瘦又小,脸膛黑红,颧骨又高又薄。大婶姓什么,新宇不知道。大婶好像是从河南或者河北过来的,丈夫在工地砌砖,她在路边摆了一个报摊儿,卖些封面印着美女头像的杂志和几份报纸。大婶系着一个围裙,围裙上有一个口袋,口袋里装着哗里哗啦的硬币和小额纸币。根据面额的大小,大婶把五毛、两毛和一毛的纸币,用皮筋分别扎着。

看到新宇递过来的这张大票,大婶为难地说:“这票儿太大了,我找不开呀。”

用一百块钱卖一张一块五毛钱的报纸,有点大炮打蚊子了……再说了,有一次新宇下乡一周,回来时,大婶还给他留了三张“体坛”。

这时,大婶把报纸塞了过来,说:“你拿去看吧,钱以后再说。”

“别,别。”新宇赶忙推辞着,同时做出又掏又摸的样子,从兜里翻出零钱,买了这张报纸。

大婶接过零钱的时候,连声说着谢谢,好像是接受了新宇的捐赠一样。

拿过报纸,新宇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发现上周联赛又出现假球了。联赛临近结束,假球层出不穷。奇怪的是,每一个球迷都知道的事情,偏偏主管部门总是说没有证据。什么是证据呢?没找到刀子,死人就不算了?!新宇摸了摸口袋,发现没有香烟了。

他继续往前面走,来到街头的小食杂店。新宇的家住在五一广场附近,周围商铺林立。

食杂店是一间铁皮小房,比集装箱还要小,外面张贴着可口可乐和洗发水的广告。新宇站在窗口,还没等他开口呢,里面的大爷便高声喊道:“吃啦?”

这是早已淘汰过时的问候语。不等他回答,大爷又问道:“‘中南海’?”

大爷是店主,高嗓门,大骨架,他站在店里,显得铁皮小房更加窄巴了。

新宇点点头。他几乎每天都路过这里,常在这里买烟,最近他总抽“中南海”,那种过滤嘴带深层过滤的。

大爷一沉肩头,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条香烟,眼珠从花镜上面看过来,大声问道:“你要几盒啊?”

几盒呢?新宇想了想,一盒六元,一条六十,那就来一条吧。新字想这么说,右手在兜里还捻了捻假币,但就是无法掏出来。

大爷原来就住在附近,因为拆迁,跟开发商抗争了很长时间,好像老伴儿的死也跟拆迁有点关系。闹了半天,好像多补了几千块钱,但是拆迁费依然不够买房,于是大爷就在街头盘下了这间铁皮小房,开了家食杂店,主要经营烟酒食品什么的。食杂店几乎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因为大爷晚上就睡在小铺里,无论多晚,只要你敲敲窗户,里面灯还没亮呢,便有人高声喊着你要什么啊……这一瞬间,新宇不知为什么想了这么多。

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而且是方向性的错误。他在时间和地点上都犯了错误,首先不该在自家周围消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其次时间也不应该选在白天……如果在大婶和大爷那里消费,在他们每天有限的营业额里,是很容易回忆起来这是谁的一百元大票的。大兄弟,这是你的一百元钱吧,这是一张假币呀,你给我换一张吧……如果让卖报的大婶或是卖烟的大爷这样说,显然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

既然决定把它花出去,就应该不留隐患。这样说来,自己把这个问题看得有点简单了。这时候,新宇已经觉得让这张假币流通起来,并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了。

假币太脏了,脏得貌似厚道,却也有点引人注意。于是,新宇用橡皮把假币的正面和反面都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晚上睡觉时,又把它夹在厚厚的《新华字典》里,字典的上面又压上一个哑铃。第二天,假币果然洁净平整了许多,只是柱子之间的那行字,怎么也擦不去。吃过晚饭,天色已黑,新宇溜溜达达地走出家门。

站在繁杂喧闹的街头,他很快有了主意。他从街头溜达到五一广场,又走到广场的另一头,站在路边,抬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他有意坐在后排座。司机胖胖的,后颈堆着一道饱满的肉褶。车子一顿,司机吱地一声把计价器按倒,问了一句:“去哪里啊?”

“西安路。”新宇低声说。

他觉得憋闷,可能还有点紧张,于是便摇下半截车窗,看外面的夜景。

“这个小东西也太欺负人了。”司机在前面嘀咕着。

新宇没有听清司机的话,他还以为他在打电话呢。这时候,司机又嘟囔一句,而且是偏过头冲着新宇说的:“太欺负人啦,他以为傍上大款就没有人收拾他啦?”

“唔。”新宇支吾一声,他不想跟司机搭话。他的手插在兜里,攥着那张假币。

司机其实不需要交流,他自言自语地说:“以前我还挺喜欢老美儿的,他有时候也像个老大的样子,可是老大也不能乱来啊,你看,他们现在勾结在一起啦,明摆着就是对付咱们啦!”

“老美儿是谁啊?”新宇听不懂司机在嘟囔什么。“老美儿”和“大款”,似乎是一个感情交易。

“老美儿就是美国呗,美利坚合众国。”司机大声说。

“美国……怎么欺负人了?”

“这不是嘛,美国跟小日本儿搞了一个美日安保什么的协议,把咱们的台湾也划进去了。”司机指了指收音机,有点愤怒声讨的意思,“小日本儿真是忘恩负义啊,咱们不要他的战争赔款——要赔还不把他赔个底儿朝天啊,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啊,他偏偏抓鼻子上脸儿,一会儿教科书,一会儿钓鱼岛……现在,又开始明目张胆干涉中国内政了。我看哪,咱们就跟他干——死掐!咱们的原子弹也不是松花蛋,当年老美儿给他两个,今天咱们给他四个,反正中国人多,不怕死,你说是不是哥们儿?!”

收音机里的时事新闻正在评述台海局势。司机边熟练换挡,边慷慨激昂,讲到气愤处,还嘣、嘣地拍打方向盘。新宇听得心里发痒,既想附和他几声,又想反驳他两句,但是,手里的假币却提醒他——少说为佳。

后视镜下悬着一个铜铃铛,铃铛下面挂一个木牌。车内有点暗,借助外面的亮光,新宇辨认出上面写着国泰民安四个字。铜铃铛不时发出悦耳的响声,像是给司机伴奏呢。

播音员和司机一起在分析台海局势,但是新宇却丝毫听不进去。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攥着假币的手松开了,而且,心里也奇怪地轻松起来了。

“停车。”新宇突然说,直起身子,看了看计价器上的数字,从钱包里掏出车钱。

“还没到西安路呢。”司机歪过头,提醒着新宇。

“就在这儿下车吧。”他决定就近下车——下车越晚,损失越大。

司机正讲在激昂处,被新宇突然打断,找钱时慢慢吞吞的,弄得新宇也有了几分歉意。

新宇平时很少打车的。像今天这种情况,完全是因为带着任务。任务没有完成,出租车却把自己拉到离家挺远的地方。下车后,新宇心情不太好,他觉得自己有点窝囊。倒不是因为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张假币,而是面对假币,优柔寡断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男子汉了。小时候,幼儿园里经常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花是常见的塑料花,鲜艳而又坚硬。敲鼓的人用一条手绢围着眼睛,使劲儿地敲着小鼓,鼓声一停,塑料花落在谁的手里,谁就要表演节目了。

新宇自小就长得矮小,所以伙伴们总是把塑料花扔到他的手里,而且每当塑料花扔到他手里的时候,鼓声便戛然而止。于是在哄笑和掌声中,新宇就要站起来,先是表演一个节目,然后再把塑料花传到别人的手里……在新宇看来,现在的这张假币就是童年的塑料花,不知被什么人传到自己手里了。

新宇后悔当时有点较真儿,如果不知道这是一张假币,也就心安理得地花了出去,就像他莫名其妙地得到这张假币一样。现在的问题是,新宇知道这是一张假币,于是这张假币就由一张薄纸变成了一堵厚墙。现在,他既要翻越这堵厚墙,又要掌握他的去向。

——中午在食堂买饭票,他想起了这张假币;

——小陈结婚,办公室的人都要随份子,他想到了这张假币;

——下班时候,单位的几个人打扑克带点彩头,他想起了这张假币;

……

这张假币,把新宇的生活搅得很不舒服,甚至有点紧张兮兮的。每一天,他遇到的每一件消费的事情,几乎都要条件反射地想起钱包里的假币。他不能容忍这张假币长时间待在自己这里。如果说开始他还想把假币造成的损失弥补回来的话,那么现在,新宇只盼着假币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他要创造机会,给这张讨厌的假币寻找一个归宿。

新宇在青泥洼商业街上溜达。青泥洼商业街是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一条宽广的步行大街横贯东西。赶上周末或是节假日,步行街上更加热闹,一连串巨大的充气式彩虹门下面,商家的促销活动此起彼伏,戏曲、摇滚、模特表演和卡拉OK什么的,既大造声势又聚拢人气。

新宇注意到,在“罗马婚纱”和“阪神寿司”之间,几个人安然地坐在两张桌子后面,与环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桌子前面放着一个箱子。一个不大的喇叭在桌面上播送着什么,但是声音却湮没在周围的嘈杂喧嚣里了。

新宇注意到了这几个人,同时注意到桌子前面的那个箱子。

这是一个有机玻璃的透明箱子,前脸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心,写着“奉献爱心”四个红字,箱底有一层蓬松的纸币和硬币,单薄而又寂寥。新宇决定把假币捐献出去。这个念头一出现,他便有一种即将解脱的轻松和兴奋。他快步走到箱子面前,一伸手,把假币准确地捅进了箱子。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了眼前闪过一道炫目的亮光。

新宇一抬头,只见旁边站着一个照相的,手里擎着一个挺黑挺长的照相机,正对准着自己。这个人的胸前晃荡着一个采访证什么的——大概是记者吧。

假币躺在箱底那一堆纸币上,不论颜色还是面积都非常醒目。新宇看清了,假币是箱子里最大面值的纸币。

“你是在……给我照相吗?”新宇问那个记者。他看到采访证上写着《渤海晨报》几个字。

“是啊。”

“刚才,我……我有点闭眼了。”

“那就再来一遍。”记者宽容地说。

旁边的工作人员麻利地打开箱子,拿出假币,递给新宇。

新宇拿着假币,站到箱子面前。与此同时,记者又举起了相机。这时候,新宇抬起手,示意记者等一下,然后把假币揣进兜里,又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新钞。

“这张新点。”新宇说着,两手捏着角儿,就像屏幕里的官员投票一样,对准了投币口。

“抬头,笑一笑。”记者喊了一声。

新宇配合地抬起头,看着镜头,笑了。

伴随着一道闪光和闪光里轻微的喀嚓声,新宇眼前一花,手一松,纸币忽悠一下,滑进箱子。新宇低头看去,它竟然竖着插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纸币上,像一面扬起的粉红色风帆。

这不等于损失了二百元钱了吗?他想起了柱子之间的那句骂人话。

第二天的《渤海晨报》社会生活版上,有一张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照片,模模糊糊的。照片上,一个矮个子微笑着,正把手里的一张百元人民币投进捐款箱……只有新宇知道这个人是谁,而且也只有他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捐款。几天后,新宇在食堂吃饭,小吴坐到了他的旁边。

“那张假币呢?”小吴低声问道。

新宇既不能说花出去了——那样似乎有点缺德,又不能说没花出去——那样感觉有点窝囊。在新宇看来,窝囊比缺德更可怕。于是,他便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大气地说:“什么假币啊?我早就忘了。”

新宇的钱包是方形的,黑牛皮的,结结实实的,打开以后,有两个夹层。他把假币单独放在一个夹层里,享受着一个“包间”。现在,这张假币就舒服地躺在“包间”里,像一个被格外关照的歹徒。

“凭什么吃这个亏啊?”小吴愤愤地说。

新宇听到这句话,心里有点暖意。他不知该不该跟小吴讲述他为假币付出的努力。

“你把假币给我吧。”小吴小声说。

“给你干什么?”

“叫你给我就给我嘛。”小吴细声软语地说,说话的样子还有点诡秘,“我们干财务的,总有办法处理出去的。”

“谢谢你,我自己有办法。”新宇看着眼前的饭菜,觉得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了,还贵。

在地下通道的入口,一面巨大的《天下无贼》电影广告,几乎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目光。新宇站在广告跟前看了一会儿,知道了这是一部贺岁片,知道了这是刘德华刘若英主演的。天下无贼了?前几天的电视和报纸还报道了公交车上屡屡发生的偷窃事件呢……新宇突然觉得心口一紧——每当兴奋的时候他都有这种感觉。

通道里散布着流动摊贩,有算命的,有卖各式耳挖的,也有卖碟的。新字匆忙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站在一个摊贩面前。这个摊贩的面前摆着一个大纸箱,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钱包。钱包有黑色的、棕色的,一律贼亮贼亮的。小贩看到新宇站在跟前,马上殷勤地介绍,这是路易威登这是登喜路这是BOSS这是金利来……都是世界名牌啊。小贩一边介绍,一边还左右张望着。

“多少钱?”新宇指着一个黑色的钱包。

“五十块。”小贩说,“你真有眼光,这一款卖得最好了。”

“五块。”新宇还价道。

“八块?”小贩马上说。

“五块,多一分不要。”

“五块就五块,就算开个张。”

在付款的一瞬间,新宇想到了兜里的假币。但是,如果花掉了这张假币,买来这个钱包还有什么用呢?!再说了,现在的新宇已经不屑于采用这种简单且具风险的办法了。

新宇拿过崭新的钱包,把假币放进里面,由地下通道直接进入了地铁车站。他有意从站台的中部进入了车厢——这里往往是最拥挤的部位。

地铁是这个城市主要交通工具,车厢里人头攒动,促销打折和保健品宣传什么的广告充斥了车厢的各个角落。在这些五颜六色的广告中,新宇看到了“警方提示:看管好你的物品”和“小心扒手”之类的公益广告。

这让新宇更坚信自己的判断了。这显然是比较理想的场所了。新宇把钱包放进上衣外面的口袋里,又把兜盖掖进兜里,这样,从外面就能很轻易地看见兜里的“名牌”钱包了。

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时间,车厢的人慢慢挤了起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工人有民工,有军人有学生,有打电话的,有打瞌睡的,有勾肩搭背谈恋爱的,有嚼着口香糖听MP3的……汗味、烟味和香水什么的各种气息充盈着车厢。新宇相信,这么多的好人里面一定有小偷,而他的目的就是创造一个方便条件,让混杂在人民里的小偷脱颖而出并且一举得手。

开始,新宇还坐在座位上。后来,他为一个孕妇让了座位,便站到车门口。他抓着扶手,昂着头,眼睛看着高处的广告。每到一个车站,每一次上车下车,都有人奋力争先披荆斩棘,把身材矮小的新宇挤得趔趔趄趄倒倒歪歪——有一次甚至把他挤出了车厢。每一次,当列车驶出站台,他都要装作不经意地触摸一下口袋,检查一下钱包是否存在。

他好像从哪个法制节目里得知,扒窃多在上下车的时候进行。

已经坐了一个来回了,不知经过了多少站台新宇有点累了,也有点困了。拽着扶手,身子随着车厢轻柔地摆动,他甚至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了。如果说打盹之初还有点将计就计的话,那么现在,他真的有点困了。

身后突然骚乱起来,新宇回头一看,几个彪形大汉纠缠一团。细看之下,几个大汉的身下,还扭压着一个瘦弱的人。那人满脸惊恐,有点要哭的样子。力量对比实在悬殊,几个老年乘客开始打抱不平了。一个大汉扭过头,大喊一声:“我们是警察。”

几个警察把压在地上的那人拽起来,咔嚓一声戴上手铐。一个留着板寸的警察从那人的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对新宇说:“同志,这是你的东西吧?”

新宇一看,正是自己的钱包。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们盯了他很久了,眼看着他从你的口袋里掏的。”“板寸”大声说,声音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对啊,是我的钱包。”新宇赶忙说。

“你看看,少不少什么。”“板寸”把钱包递绐新宇。

“不少,不少。”新宇扒拉了一下钱包,看到假币安全地折在里面,“谢谢你们啊。”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板寸”的回答铿锵有力,像一句著名的台词。他的回答激起不少乘客的鼓掌。

“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做一个笔录。”“板寸”和蔼地说。

“我单位有事……”新宇支吾道。

“这也是你应该做的啊。”“板寸”诚恳地说,“再说了,就占用几分钟的时间。”一辆呼啸的警车,把新宇和小偷拉到了派出所。

没有看见手枪和钢盔,没有看见催泪弹和防弹服,更没有看见AK47什么的,甚至缺乏庄重和严峻,派出所就像一个社区办事处,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警察在平静和懒散中走动,工作。唯一显示专政机关的就是那副亮锃锃的手铐,它把小偷从地铁铐到了派出所。现在,警察又用这副铐子,把小偷铐在暖气管子上。

用“板寸”警察的话说,小偷供认不讳,认罪态度良好,现在需要新宇做一个笔录。笔录就像记叙文一样,“板寸”问,新宇答,围绕着时间、地点和人物什么的展开了。

“板寸”把钱包翻了翻,有点意犹未尽。他问:“你钱包里就这点儿钱吗?”

“是啊,一百元。”新宇说。

“板寸”又翻了一下钱包,这才合上钱包,责怪地说:“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一溜道上,你知道有多少小偷盯上你了吗?”

新宇摇摇头,说:“不知道。”

“至少有七伙呀!”他勾起食指,做了一个手语的“七”。

“你们怎么不抓呢?”新宇问。

“这些贼都是惯犯啊。惯犯都是结伙作案,有望风的,有销赃的,有掩护的,至少是两三个人扒窃。你不知道吧,他们围着你转悠了很长时间了。有好几次,眼看着就要动手了,甚至有一个小偷已经把手伸进你的口袋里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动手呢?”新宇回忆起来了,好像身边总转悠几个人。

“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我们反扒,必须人赃俱获。你还是国家干部,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那……这些惯犯为什么不动手呢?”新宇迷惑不解。

“我们也在琢磨这件事儿呢?”“板寸”严肃地说,“其实,我们每一次反扒,都要化化装什么的。也许,有的惯犯认出我们了吧……再说了,你这样大大咧咧的样子,他们还可能怀疑你是诱饵呢。”

新宇的心情迅速恶劣起来。他觉得他今天的举动既无聊又窝囊,非但没有解决问题,竟然勾到了这么一个小毛贼,还把自己弄到了派出所里。

“板寸”出去解手了。新宇打量着小偷。他也太不像一个贼了:没有发育完全的干瘪身材,像一个缺乏锻炼的初中生,因为衣着单薄或是紧张,不断地抽鼻涕,铐在暖气管子上,还好奇地东张西望,像一个牵着大人的手逛街的孩子一样。

桌子上有几块糖果。小偷瞅了瞅,迅速地拉直身子,用指尖够过一块,一只手麻利地剥开,把糖果塞进嘴里,同时,还冲着新宇讨好地笑一笑。

这时候,“板寸”回来了,小偷下巴一低,一抻脖子,生生地把糖果咽了下去。

“还有那个钱包呢,还是一个名牌呢。”“板寸”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手,一边嚷嚷说,同时准备把这个情节补充进笔录里,“这个钱包价值多少钱啊?”

“五元钱。”新宇说。

“什么?”“板寸”一愣。

“这是一个假的,就这个价。”

“这么漂亮的钱包……怎么只值五块钱?”

“这是我在地下通道买的,假名牌呗。”新宇开心地说。

“板寸”的神情有点惊奇,还有点失望。

新宇非常想说,他的这张一百元也是假的。只是,他不知道偷假币能不能不算偷窃,他也不知道携带假币会有什么后果,再说了,他的身上还有一个钱包。

如果警察问,你身上为什么带两个钱包,怎么回答呢?从派出所里出来,夜色更黑了。空气清新,街道空寂。新宇独自站在厚重的夜色里,脑袋空荡荡的。

这时候,一辆空驶的出租车经过他的面前,走了一个弧线,在新宇面前点了一下刹车,看到他没有打车的意思,车子一纵,消失在夜色里了。

隔了片刻,又一辆空驶的出租车经过他的面前,走了一个弧线,点了一下刹车,竟然缓缓地停在新宇的跟前。司机歪过头,看了一眼新宇,然后点上烟,大吸一口,再吐出一柱白烟。

车子的引擎噗噗噗地响着,新宇的心脏突突突地跳着。司机没有走的意思,似乎是在等待新宇下决心。

新宇不明白司机为什么这样,他觉得司机的注视简直就是对自己的挑战,甚至轻蔑。

他慢慢伸出手,拉开车门——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知道自己必须完成任务了。

新宇依然坐在后排座。他已经想好了,不能让车子直达家门口。

“去哪里呀?”司机问。司机的脖子细长,挺机灵的样子。

“去……五一广场。”新宇正视着前方。他说的是普通话,他要让司机觉得这个乘客是一个外地人。

“走黄河路,还是走长江路?”司机斜着眼,从后视镜看新宇。

司机这么问,是准备宰客了,因为走黄河路,是明显的绕弯子。新宇的内心一阵狂喜。他知道,今天遇到一个坏司机了。

“怎么走呢?”司机问。

“怎么近就怎么走吧。”新宇淡淡地说。

果然,司机开始绕路走了。抱怨了一会儿城市交通和油价上涨之后,司机突然问道:“这位先生,你是来旅游的,还是来出差啊?”

“出差。”新宇说,依然操着普通话。

“那么,晚上不想出去玩儿玩儿吗?”司机问道。

“玩儿什么呀?”

“就看你想玩儿什么了。”司机抻着脖子,从后视镜看着新宇,脸上弥漫着一种暧昧的神情。

“今天累了,明天再说吧。”新宇的口气里带着玩儿过的疲惫。一瓶啤酒五十元,一盘瓜子七十元,陪坐一会儿一百元……他在报纸上看过,有的司机经常给外地人介绍个桑拿夜总会什么的,从中提成甚至合伙宰客。

“想听音乐吗?”司机亲切地问。

“行啊。”新宇说。

司机放了一盘录音带,车内顿时响起了一首流行歌曲。司机显然熟悉这首歌,晃着头,跟着哼唱起来。新宇没听过这首歌——有一句歌词竟然是什么“老鼠爱大米”,只是觉得旋律优美,于是也不由得低声哼唱。

五一广场到了,计价器上显示的金额是二十六元。新宇把假币递给司机。他知道,正常行驶的话不会超过十五元。

司机拿着假币,打开顶灯,端详了一下,然后仄着身子掏出几张纸币,数了数,接着嘀咕道:“你没有零钱吗?”

“没有。”新宇摇摇头。

“一点儿零钱也没有?”

“我身上只有这一百元。”新宇稳稳地说。

“我去买包烟,把钱破开,你等一下。”司机把车子靠边儿停了下来,然后一溜儿小跑地朝前面跑去。不一会儿,一首歌曲还没完呢,司机又一溜儿小跑地颠儿了回来。

新宇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张假币换回了一沓纸币——一张五十元、一张二十元和一张五元的。找钱的时候,司机大度地说,就收你二十五元了。直到出租车的尾灯消失在遥远的拐角,新宇才吹了一声口哨,步履轻松地往家走去。他的嘴里哼唱着刚才听到的“老鼠爱大米”。他觉得这首歌曲的旋律确实挺好听的。

已经很晚了,街道没有多少灯光,四下黑黢黢的。街头食杂店门口的那团朦胧的光亮提醒了他,兜里没烟了。

他走进了食杂店,看到大爷正倚在门框上瞅着什么。

“天哪!”大爷一声大叫,接着连声大喊道,“我的天呀,这是一张假币啊!”

新宇的脚步踌躇了一下,他在琢磨是走开,还是留下来。

“我被骗了,被刚才那个司机骗了。”大爷气呼呼地嚷着,一只手攥着花镜,另一只手抖动着一张人民币。

“我看看。”新宇已经来到了大爷的跟前。

大爷赶紧把手里的人民币递上来,带着一脸的冤屈和悲伤。此刻,新宇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

新宇拿过纸币,手里传来一阵并不陌生的感觉。他翻过纸币,凑近灯光,他在背面看到了他熟悉的那行字。他低声说:“这不像是假的啊。”

“怎么不是假的呢?你看,你看!”大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食杂店门口。大门的背面,贴着一张破旧的“人民币真伪识别法”宣传广告,广告文图并茂,详细地介绍了辨别真伪的方法。

“我这一天白忙活了……呜呜。”大爷竟然微微抽泣起来了,宽大的肩头不住地抖动,声音在黑暗里格外响亮。

“这是一张真币。”新宇说。

“什么?”大爷呜咽道。

“这是一张真币。”新宇重复一遍。

“……”大爷止住抽泣,脸上的泪痕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不信?我给你换一张。”新宇掏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钱,递给大爷,同时从他手里抽过那张假币,揣进兜里,说:“相信我,我是银行的。”

作者简介

陈昌平,男,六十年代出生,1985年毕业于东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从事过教师、编辑和企管等工作。八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并发表作品,九十年代中断。2001年重新开始写作,在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其中《英雄》、《汉奸》和《国家机密》等小说为多家选刊转载,并进入多家选本和排行榜。曾获得辽宁文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出版中篇小说集和中短篇小说集各一部。现居大连,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