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歌《庄严浴池》全文

他看到路边的浴池,感到有些诧异。从陈旧的程度上来看,这个浴池早已经在这里了,他每天上下班都经过这儿,按理说只要留意一下,是可以注意到这个浴池的,偏偏在他的印象中就从来没有这么一个简陋的浴池,狭窄的铝合金框的玻璃门,门上方一块白色的牌匾,上面用红漆写着浴池名称,在昏暗的灯光下,模模糊糊的。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这种疲惫是发自内心的,负重感令他身体痒痒的,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他想自己确实应该洗个澡了。

他脚步沉重,不由自主地挪向了这个浴池。

迎着门的方向是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洗浴用品,在柜台的后面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个酒瓶。当他走进来时,中年男子的酒瓶底儿正朝向他,他的两只眼睛红红的,从瓶底的两侧很滑稽地溜到了他的身上。

中年男子放下了酒瓶,并没有忘记将放在柜台上的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盯着他含糊不清地问道:“洗澡?”

他心虚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发现对方的眼中有什么异样,便从夹包中拿出一张百元钞票,他拿钱的动作显得很不自然,因为他不知道这种浴池的收费标准。中年男子并没有直接去接他的钱,而是用发红的眼睛狡黠地瞄着发红的钞票,问:“要洗浴用品?”

“嗯,当然0”他茫然地答道。

中年男子用抓花生米的手,拉开柜子的玻璃门,拿出了手巾、香皂、洗发水一类的东西,还有一个带号的钥匙,堆放在柜台上,咧开嘴,喷着酒气,问:“搓澡吗?”

“搓……当然搓。”他觉得问话有些多余,搓澡是洗澡中很正常的一个项目,在他心里从没有把这两件事割裂开来认识。

中年男子给了他一个蓝色的牌子,上面刻着一个“搓”字。在他接到牌子时,对方将他手中的钱顺势拿了过去,把钱对准了灯光的方向,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遍,甩了甩,纸币发出清脆的声音,而后,在灯光下又看了看,才收下钱,对着他,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真的,是真的。”

他耐心地看着对方的每个动作,没有显示出任何不耐烦,还用友好的笑容打发着多余的时间。当百元的纸币换成了一堆各种各样的零钱放在他面前时,他没有清点便装入他的夹包里,钱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个符号。

他抱着洗浴用品扭身走进了写着男宾的浴池,在他的身后响起了花生米与牙齿碰撞的声音,洗浴用品随继也散发出了花生米的味道。

浴池内部十分简单,只分里外两间,外间的一面墙是装衣服的柜子。一个人正在穿衣服,看到他后,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而后又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否定自己的某种判断。在柜子的对面,是几个并排摆放的革面躺椅,躺椅上仰着一个穿着白色大裤衩的老人,手里悠闲地拿着一台收音机,紧贴在耳畔,暗淡的灯光使老人的面目模糊。

他按照手牌上的号,找到了柜门,打开,放进了夹包。然后在板凳上脱下了鞋,将袜子放入鞋内,他光着脚寻找拖鞋,其实他早已经看到了地板砖上随意丢放着的几双拖鞋,但看到拖鞋底上的污渍,他不知该不该把脚放进去,他以前洗澡地方的拖鞋都是一次性的。

这时,那个穿衣服的人正将脚穿入皮鞋中,还将一脸疑惑投向了他,并且认真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才走出去。

他暗自好笑,那张充满疑惑表情的脸长时间地留在他的目光中。眼睛霎时间跳动了一下,其实那只是他看到了刚才那个人穿过的拖鞋,让他产生了兴奋而已,因为那双拖鞋显得很干净,他情不自禁地将脚伸了进去。

他开始迅速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当他身上一丝不挂时,他看到那个仰躺着的老人将身体欠了欠,刚才模糊的面目似乎清晰起来,眼中有炯炯的光照射过来。他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了裆部的尴尬,他是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下裸露身体的,即便是洗澡,往往也是单间,或是在那种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的洗澡。其实,老人只是不经意地动了动身体,并不是故意观察他的窘态才将目光投过来的,可是他却如同做贼者般的心虚,慌乱地走进了浴室。

在浴室里,他还在忐忑着,很快就笑了,是面对着氤氲的浴室笑的。这是一种自嘲,他本不应该有什么羞怯,那毕竟是个男性老人,没有必要那么慌张,他知道是自己平时太善于包装自己了,那种脆弱的神经是禁不起推敲的。

从热雾中,他的目光渐渐地适应了环境,环顾着浴室还有了一种亲切,是久违了的亲切。他看到了一个只用瓷砖简单装饰起来的大水池,过去他们都把这样的水池叫澡塘子,与池沿上端几乎相等的水,波澜不惊,只有缭绕着的热气从水面上袅袅升腾上来。

他急切地将脚迈进大池子里,水的热度不禁让他退缩了一下,可是他还是决定将另一只脚也放进来,并且孩子般地猛然将身体夯了下去,热量一时间传遍了他的全身,烫得他欢跳起来。他开心极了,用手在水平的方向左右旋转起来,散发着水中的热量,热水在他的搅拌下,溢出了池沿儿。

直到热量不足以感到发烫,渐渐适应了他的体温,他才在水中放平了身体。过了一会儿,他那颗欢快的心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走进过这样的大池子里来了,看到水面的细碎的漂浮物和混浊的池水,不仅没有增添他的烦恼,相反却带来了他从没有过的惬意,这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丝丝缕缕地拨动着他的心弦。他从雾气中看到对面墙的瓷砖上镶嵌着一小幅壁画,便将身体向前挪了挪,终于看清了画面上是一个刚刚出浴的裸身少女,侧躺在一张毛茸茸的浴毯上,光洁灿亮的肌肤,小巧挺拔的乳房逼视着前方,在她眼里流露着纯洁的目光,与洗浴者亲切地交流着情感。

他不禁为这个少女的神情怦然心动,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在心里寻找着这个形象,可是他又轻而易举地否定了每一个相关的对象。因为在那些女人的眼里,永远找不到这种纯真的东西,他只能面对着墙上的女孩子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闭上眼睛,仰躺在水中。很快,他的身体感到发麻,热量早已浸透了他的皮肤,令他热血沸腾,他猛地从水中站起身来,池内的热水在他身边翻江倒海。他犹如出水蛟龙,有人写文章时就曾用蛟龙赞誉过他。他欣赏着自己泡得已经通红的身体,在那里面膨胀着一股热情,他为自己的身体振奋,并在这种振奋中跨出了热水池。

他急切地来到淋浴的喷头下,可是却找不到控制出水的那种扳手,每个喷头下对应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盒子,亮着一个小红灯。他试着将手伸向那个红灯,红灯立时熄灭,喷头上便有水流了下来,他吃惊地将手缩了回来,而水便也停了下来。他反复地试了几下后,才为自己的好奇感到可笑,这是一个节水的感应装置,只要人站进去就会自动出水。他将整个身体伫立在喷头下面,水从莲花孔中倾泻而下,从头上开始分解成条条小溪,玲珑剔透,暖暖地滋润着每一寸肌肤。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洗过澡了,每次洗澡时都有人陪着,大多时候还都是在固定的单间,为他服务的也就是那么一两个人,从不敢放松身体,匆匆忙忙地来,匆匆忙忙地走。不知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把这样简单的生活问题搞得那么复杂,就连洗澡都被搞得如同隐私一样,可是该复杂的事情却又搞得十分简单,招待服务一类却显得十分自然,并没有那么神秘。

不管怎么说,他觉得那些经历都将成为过去,喷头流出的水把他的心刷洗得如此洁净透明,他的心情一下子悠扬起来,他冲着空间恣意地哼了一首爱情歌曲,到了有难度的地方,他还放肆地高唱了几声,过去他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歌声有多么动听,而今天他的音域浑厚宽阔,不同凡响。

在歌声中,他手舞足蹈,在手与胸部接触时,不禁揉了揉,坚硬的胸肌已成了松软的肉囊,他联想到了某个女人的乳房,这种联想让他觉得荒唐,他用力在上面搓了一搓,马上便有泥垢丑陋地现身出来,并且拖泥带水流窜到了地上。

肮脏,这是个令人敏感的词汇,这个词汇让他每个神经每个细胞都痉挛起来。到了应该找人搓一搓的时候了。他从洗浴用品中挑出那个带有“搓”字的小牌,走到外间。他先是看到那个老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有滋有味地听着收音机,对他的出现表现得无动于衷,他以为这是老人洗澡后的身体调节过程,便径自走到门口,隔着门,对外面喊了声:“搓澡。”

外面无人回应,身后却传来一声闷响,“我来。”

他转过身,看到那个老人已然坐直了上身,面对着他。

这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从满头银丝上判断,他的年龄不下七十岁了,白白胖胖的脸上,洋溢着健康的光亮,目光深邃而明亮,凝视着他,露出和蔼的微笑。

他愣在那里,仍在怀疑这声音是不是从这个老人嘴里发出来的,这时,他又听到老人说:“小伙子,我在跟你说话呢。”

朗朗的声音在浴池里发出了回音,而他并没有把这陌生的称呼跟自己联系起来,甚至他还懵懂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怎么不是在叫你?小伙子。”老人说着话,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赤裸的上身几乎看不到衰老的迹象,主要是没有看到一般老人们身上随着行动而颤动的那种赘肉。

“小伙子?我还是小伙子吗?”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反问道。

“你怎么就不是小伙子了?你在我的眼里就是小伙子嘛。”老人说着话,还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做了一个老人对孩子的那种爱怜动作。

他心里暖暖的,羞涩地笑了,“很多年没有听到这种亲切的称谓了,到了这个年龄,我早已与小伙子这个称呼没有什么关系了。”

“怎么能那么说,年龄不是主要的,只要心里保持着年轻就行了。”

老人说着话,搭在他肩上的手动了动,手下有了一种明确的暗示,然后,老人大踏步地走进了里间。他随后走进来,看着老人先是把一卷塑料薄膜打开,呼出一口长气,塑料薄膜立时在他手中翻飞,翩翩然成一条白色的带子,稳稳地降落在搓澡专用的那张床上,正好把床面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一连贯的动作令他目瞪口呆,当老人用盆弯腰在一个小水池子里舀水时,他才如梦方醒,忙去抢老人手里的盆,说:“怎么好让您老为我服务哇。”

老人闪过了他的手,把盆藏在了身后,露出了不满情绪,说:“信不过我?”

“不……不是,我是说您跟我父亲年龄差不多,我怎么能让您老给一个小字辈……搓澡呢。”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

老人笑了起来,洪亮的笑声在天棚上嗡嗡回荡,挥发的蒸汽凝聚成的水珠,一排排地坠落下来,在地面上迸溅起细碎的水花。

“小伙子,没有必要那么客气,现在都是市场经济了,你是我的顾客,我为你提供服务,我也在你身上拿到报酬,这是天经地意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不是两清了吗。”老人说着话,还在床面上拍了拍,示意让他躺上去。

他会意地笑了,在老人往塑料薄膜上洒水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疏忽,洗浴用品中唯独少了一块搓澡巾。

老人看到他拿着毛巾发愣,善解人意地说:“这不是你的错,因为我从不用那玩意儿给别人搓澡,我年轻学艺时,没有那玩意儿,现在的搓澡工用那玩意儿纯属是为了投机取巧。”

“您老说为搓澡还专门学过艺?”他惊奇地问。

“你以为搓澡很容易吗?我们学搓澡学徒了三年。”

“真的吗?”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你看看我的手。”老人摊开自己的手。

他没有在老人的手上看出什么特别,但仔细观察,还是能觉得老人的手掌厚实。老人将手又翻了过来,他看到老人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指肉中。

“我们那时练得苦哇,你看到那些武侠小说里练的铁沙掌吗?还有这指头,每天都在沙子桶里戳上几百次。”老人说着还用指头做了个示范动作。

他更感到奇怪了,“那起什么作用?”

“起什么作用?”老人神情里充满了骄傲,“你知道吗,那时候搓澡一个接着一个,手整天浸泡,手指肚上的肉就会脱开指甲,尤其是拍背时,指肉就会被震开,那样哪还能干活?”

“搓澡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哇。”他说着话,顺从地躺了下来。

“要不怎么说行行出状元呢。”老人笑着将浸过水的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上,先是用双手的拇指按在太阳穴上,剩余的手指均按在额中,然后顺中间向两面捋下来,头脑立时出奇的清爽,继而将毛巾拿了下来,迅速折叠成一块毛巾板,双手一拍,“啪啪”地打出两声脆响,便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部按顺序搓了下来,一气呵成。

这些动作顿时使他眼明心亮,他情不自禁地连声赞叹,“好,好,好哇!”

老人脸上洋溢出了自得的微笑。

“老师傅,”他不知为什么开始使用了这种称谓,平时他总是不苟言笑,而今天他却兀自产生了说话的欲望,“您老有多大岁数了?”

“七十有三了,人都说这是个坎,而我不信。人生的坎多着哪,这些都是人为设定的。”

“这么大岁数也该享清福了。”

“本来是享清福哇,可是老伴去年走了,我自己一个人觉得孤单,就重操旧业了。”

“几个孩子都在本地工作吗?”他说这话的本意,有些埋怨儿女的意思,只是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你是说我的孩子们为什么不养我,是吧?”老人挺敏感,“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不在本地,孩子们都是孝顺的孩子,老伴去世后,他们都让我到他们那里去住,可那是人家的家呀,还都有工作,我这是故土难离呀。现在我这不是也有了个工作,我并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开心。”老人说着,毛巾板已经在他的胸部搓下了一层泥球,老人拆开毛巾,甩了个响,掸去上面的泥垢。

“子女们的生活怎么样,没有什么负担吧?”

说到了子女,老人脸上现出得意之色,“哪呀,他们生活都很好,还都是个小头头,当年也都是考大学考中专考出去的,街坊邻居们都夸我们老两口好福气呢,不像他们很多人家,孩子们下岗失业了,还需要老人的帮衬。”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来由地红了脸,内心隐隐地出现了一种愧疚,老人在小腹上搓起来时,他嘴里发出了一种呼哨般的气息。

老人以为自己弄痛了他,放轻了手劲,“刚才你泡澡,泡得有些过了头,人的皮肤的适应程度也有个极限,过了头就很有可能被烫伤,尤其是小腹上的肉,更是精细得很哩。”

他本想解释一下,刚才发出的声音与老人搓澡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又觉得没有必要,他不想浪费了老人的这份关心。

老人顺着小腹往下擦拭,便是他的隐处了。他难为情地动了一动,因为过去那些为他服务的人,都很忌讳触摸这个地方,因为这与他的自尊有关。

老人也觉察出他的难堪,便安慰道:“这没有什么,隐藏起来的往往都是最阴暗的东西,而公开的往往才是光明正大的东西,小伙子,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呀?”

这话讳莫如深,还让他衍生出许多风流韵事出来,却偏偏觉得很舒服,“您老这话说得有些像哲学家。”

“哪呀,我只是顺嘴一说而已。”

“您老就别自谦了,这些道理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出来的。”

“嗨。说心里话,不就是咸盐吃得多了些吗。这人活着啊,不过就是活着一张脸皮,真要是脱了衣服,什么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子?你说伟人哪,还是市长省长的,进了浴池还不都是一个样子?有些人不过是把自己装扮得高贵些,其实人只有在这里才是真的不一样。”老人指着他的胸口说。

他无声地笑了,这是一种苦涩的笑。

“比如说这腿这脚,哪个不是为你的这颗心服务的,可是谁又能把你的肢体和你的思想联系到一起。你不要觉得我絮叨,其实,我这一生在我手下被搓过澡的各种人物都有,在外面工作生活,很多时候都是在装假,只有赤裸着身体躺在这里时,他才感受到真实。要么,很多领导都不愿意走进这里,而是愿意在那种富丽堂皇的桑拿土耳其浴什么洗浴中心一类的地方洗澡,主要是想要把本来跟别人一样的身体抬高一个档次,为了区别于老百姓的肉身凡胎,为自己罩上一个神秘的光环。人啊……”老人发出一声洞穿人世沧桑的感慨。

在老人述说时,他一直都微闭着眼,用来掩盖内心的空虚。他感到老人用手在他前面身上细细掸上一层水,然后又轻轻地搓,把刚才搓过的部位简单地覆盖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这叫去浮泥。”

他睁开眼睛,看到老人一手持盆,一手搓澡,接下来,拿盆的手倾斜下来,水便大幅度地泼了下来,水顺着身体的各个方位向下滑落,形成了瀑布状的水帘,水流过时如一双轻柔的手拂过,让他幻觉出一种相同的感受,他尽享着那种美妙的感觉。这里老人轻轻地拍了拍他大腿的内侧,说:“小伙子,翻身。”

他感到遗憾地睁大了眼睛,刚才幻想的一幕,倏地离他远去了,他看到的是老人关注的神情。在他翻身时,老人手上突然有了个动作制止了他,他只是欠起一点身子,来迎合老人的动作。

老人皱起眉头,仿佛在回忆着一件遥远的事情,“我怎么觉得你像一个人。”

他紧张起来,吃惊地问:“你觉得我的样子很熟悉吗?”

只有短短几秒钟,老人拍了拍脑袋,不无惭愧地说:“不是。是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说的那个人,还是几十年前认识的呢,要是活着,他现在要比我还要大上十几岁呢,老喽,我老是混淆时间概念。”

老人虽然是在不经意地述说,却在他心里掀起万顷波澜,以至于在翻身时,还险些滑出床面,老人及时地拉了他一把,说:“人在翻身时,最容易跌倒了。”

他只给老人一个感激的目光,便迅速地将身体卧下来,最主要的是把脸埋在了床上挖空的一个小洞里。在他的视线内,他看到自己穿的那双拖鞋静静地停泊在床下,而且它们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干净,在鞋梁上竟然囤积了许多污垢,也许当时是前面那个人刚刚从水中穿出来,才造成了一种假象。

他感到老人的毛巾板从臀部开始向背和肩推了上来,继而,又从下面推上来,周而复始,一遍一遍地推上来,阴阳顿挫,有张有弛。他不禁回想起小的时候,他父亲带着他去浴池的情景,每次父亲都是这么尽心尽力地为他搓澡。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以前也曾偶尔想起父亲,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清晰过,而且父亲的形象又这么具体,他知道这主要是源自于老人的这种精心呵护。

他又一次产生了倾吐的愿望,便从那个空洞中,说:“老人家。”

老人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也许感觉到客人改换称呼的别有用意,抑或是意识到了话题的深入发展,不管怎么样,老人并没有立刻做出相应的反应。

他停了很久,才问道:“老人家,你没听说最近市里有些什么传闻吗?”

他感到身后手的力气又加重了,老人的气息粗了些,他吞吞吐吐地说:“就在前几天,离你们不远的干部住宅区里抓走了人……”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老人的声音,就在他准备放弃这个话题时,老人说:“怎么没有听说,我们这儿与那个住宅区,只有一墙之隔,那天抓市里那个交通局局长时,我们都过去看了,听说在他家里搜出的存折就有十几个,现金就超过了百万元,你说他这不是找死吗?我就奇怪,他干吗这么贪得无厌,钱够花就行了呗,这些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老人家,还是您悟得明白呀,不管做什么,一身的轻松,还能自享其乐。”他完全在说一个与此无关的话题。

“是呀,你说这些人为什么都想不明白呀?”“等想明白时,也晚了。”他长叹出一口气。

老人把毛巾板甩出几个响声后,接着说:“大家都在传说,这几天中纪委要派下人来,对市内的那些高官们进行调查,可能市里很多大人物都要被牵涉进去。”

“是呀,是呀。”他心不在焉地应承着。

他的脸紧扣在那个空洞中,老人难以看到他情绪的变化。老人将毛巾搭上了他的白嫩的屁股,往下压了压,那种弹性是显而易见的:“其实人都是生的时候赤条条来,死的时候赤条条去,功名利禄哪一样也带不走。”

“那是,那是。”他言不由衷。他能感觉到老人毛巾下的泥球在滚动,这个部位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它进行彻底的清理了,那些服务人员对这里总有一种应付的成分在里面。

“你说哪个人身上没有污垢哇,但只要经常搞卫生洗澡,毛主席怎么说来着,我都忘了,就是灰尘扫帚跑掉的那一句。你知道怎么说吗?”老人还拍了拍他。

他知道这句话怎么说,他就是在那个时代背诵着这些教导过来的,可是现在他只做出了一个扭捏的动作,并没有回答老人。这时的他万分痛苦,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报社的记者还用过刚毅这种词汇来形容他的性格,可是此时他的鼻子酸酸的,他真的不知道老人要是问下去,抑或是当成带有良知的呼唤,自己应该怎样回答。

老人并没有强迫他回答,也许正好是老人完成了使命,老人将小池里的水,满满地舀了一盆,顺着他的脊背冲洗下来,污泥浊水顺着床帮纷纷扬扬地流了下来,汇集在地面上,流入了排水沟中。

老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他将右手指掐住了脖颈,用力地捏了捏,说:“你的颈椎有毛病。”说着话,老人的手有节奏地按摩,颈椎里发出一声声的筋骨碰撞的响动,传进耳鼓,砰然有声。老人又用双手手指按住肩胛的穴位,他的上肩一阵酸麻,随着老人的手指游动,每到一处,都会出现这种酸麻的感觉,很快他的手停留在了腰部,说:“你有严重的腰肌劳损。”

“你们这些坐大机关的人,都有这个毛病。”老人又说,并将肘骨硌上他的腰部,左右旋动,沉沉地转动着小臂。

那一瞬间,他的全身打冷战一样地抽搐了一下。

老人似乎浑然不觉,把毛巾平摊在他的后背上,一手压在腰眼,一手按住左肩,两面撕扯,双手再调换,一手压上右肩,反复几次。然后,抚平毛巾,用双掌有秩序地敲打起来,奏响了一曲动人的乐章。

敲到背上时,他有了咳嗽的欲望,到了嘴边,却只有浊气吐出。一阵的敲打,他用了一连串的词汇来形容,诸如心清气爽,诸如排淤化瘀,诸如荡气回肠,诸如气冲霄汉。

老人在他不情愿之下结束了敲打,马上在他后背上涂抹了一层香皂,用手从脚踝顺着小腿肚子一直推了上来,滑腻腻的感觉让他十分舒服。然后老人用拳头沿着腰椎两侧滑行,每个穴位形成的起伏沟壑,组成了阻击滑行的障碍,如此一来,他有了被点击般阵痛的感觉,而随后便被异常痛快所代替。如此反复了几次后,老人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证明他一切的工作均已完成了。他还有些恋恋不舍,疑惑地问:“完了?”

老人只是笑笑,没有作答。在老人的扶持下,他坐了起来,并用脚找到了拖鞋。

“小伙子,你走了,我们也该关门了。”老人说着,还如释重负般地伸了一个懒腰。

一经说出,觉出老人是在等着他才这么晚收工的,他怀着深深的歉意,再次走向淋浴旁,扯开小袋的洗发液,倒在手中,迅速地涂在了头发上,在他的拨弄中,头上泛滥着层层泡沫,并滑落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摸索着将身体移到了喷头下面,莲花头喷射出来的水,浇在他的头顶上,泡沫变成了浆状的液体,把他的头上脸上直至身上都搞得一塌糊涂。

当水再次还给他光明时,他看到老人埋头去水池里拔下活塞,池里的水发出欢快的叫声,呼呼地旋进下水道。

他本想打声招呼,可是看着老人正在认真地做清洁工作,便带着身上的水滴,走到了外间。在外间,他迅速穿好衣服,夹上包,推开通往外面世界的门。

柜台后面的中年男子一脸的酒态,依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空气中散发着酒和花生米味道。

他在犹豫是否应该与中年男子打声招呼时,那扇他刚刚跨出来的门打开了,老人手里拿着毛巾和香皂,说:“小伙子,这些东西你还是带走吧。”

他本想对老人说,这些他已经用不着了,但看到老人递了过来,就勉强地接了。他没有对老人说再见,他怕伤害自己那颗善感而又脆弱的心,他扭身走出门后,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白色的招牌。几个红字赫然出现在他的眼里,他意外地发现,浴池的名字与他的心情十分相近。

他看到老人站在招牌下的门楣中,正定睛望着他,他慌忙地扭过身去,可是他还是听到身后老人真诚地说:“孩子,走好。”

他突然哽咽了,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作者简介

力歌,本名张力,曾用名力哥,男,1962年生于辽宁锦州。当过工人、辅导员、助理实验师、讲师、挂职刑警、杂志总编。1988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大案追踪》,短篇小说集《拥抱日出》、《歌厅里的格格》和纪实文学集《罪恶档案》等。获国内各种文学奖项十余次,中篇小说《大站》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04中篇小说》。现为锦州铁路运输学校高级讲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