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

本来打算今天一睡到底,好好补一补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没睡够的瞌睡,可还不到早晨7点,电话铃就响了。

妈妈把无绳电话送到我的房间里。

“吴缅,你的电话。”

我以为不是精豆豆,就是古龙飞要约我出去玩,就把毛巾被拉上来,蒙住头:“你告诉他,我要睡觉!”

“是你爸的电话。”

老爸的电话是要接的。再说,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在哪儿呢!老爸是搞摄影的,整日背着照相机和一堆长长短短的镜头,满世界乱转。

“嘿,老爸,你现在在哪儿呀?”

“我在拉萨,今天中午就飞回来。”

老爸是男低音,电话里连他的气息都听得十分清楚,根本不像在遥远的西藏,就像在我跟前说话一样,这使我突然的很想他。

“老爸……”

“儿子,咱们今天见个面,怎么样?”

“没问题。我到机场去接你。”

挂了电话,我一看,妈妈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我的房间。每次我跟老爸通电话,她都会回避。

我打着哈欠,趿着拖鞋,“吧嗒吧嗒”来到厨房里,妈妈正在煎鸡蛋。

“妈,我爸今天中午从拉萨回来,我想到机场去接他,你去不去?”

“我还是不去吧,你们两个男人在一起,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妈妈总是称我和老爸为“两个男人”。她虽然和老爸离婚已经好几年了,但我从来没听她讲过爸爸一句坏话,老爸也没有在我的面前讲过她一句坏话。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像一对好朋友。

妈妈把两个煎鸡蛋盛在两个盘子里,然后我们坐下来吃早餐。

“吴缅,你从来没有去机场接过人,要不要我打个电话,让你舅舅派辆车过来,送你去?”

“不用。”我说,“我去乘民航的班车。”

老爸乘坐的航班是中午11∶40分抵达。10点钟,我来到时代广场旁民航售票大厅,乘上了去机场的班车。

车塞得厉害,几乎是走几米就得停下来。街上不知哪来这么多人,像我这样大的孩子特别多,大概是因为昨天考试完了,今天都涌到街上来了。排着长龙的汽车如铁爬虫一般,在繁华的市区慢慢地爬行。眼看快11点了,老爸乘坐的班机马上就要到了,可我还在半路上。我急了,车上有几个要赶乘飞机的人也急了。

“别着急!”司机是个剃着光头的小伙子,他一点儿也不急。“再熬一会儿,只要一上高速路,就等于到了。”

汽车好不容易上了通往机场的高速路,路上畅通无阻。正如那位光头司机说的那样,一阵风似的就到达了机场。

一下汽车,我直奔乘客出港处。

“丁冬!”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声,听到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从拉萨飞来的4375次航班已到达本港……”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挤在迎客的人群中,使劲地睁大眼睛,生怕老爸就在我眨眼的那一瞬间,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一阵羊膻味儿扑面而来,老爸混在一群剽悍的藏族汉子里出来了。他的头发长得已垂到了肩膀上,胡子也好久没有刮了,方方的脸膛又红又黑,一看就知道被高原紫外线烤的。他背着一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羊皮行囊,肩上挎一个像炸药包似的摄影包,脚蹬一双大头皮鞋,大有“好男儿走四方”的英雄气概。

“老爸!”

“儿子!”

老爸大步跑过来。我扑上去一跳,双脚离地,吊在了老爸的脖子上。

刚才,还有许多话想对老爸说,见了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肚子饿。

“老爸,我肚子饿了。”

老爸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咱们去吃西部烧烤。”

出租车一直把我们载到西部烧烤城。这里是自助餐,老爸放下行囊和摄影包,就去取了一大盘肥牛来。

老爸夹起一片有巴掌大、红白相间的肥牛,放进油煎锅里。

“到这里来,就要吃肥牛。”

老爸一边说,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啤酒。

“怎么样?你也来一点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老爸往我的杯子里倒了半杯啤酒,翻滚的白沫已漫出了杯沿,我赶紧去吸了一口。

老爸又咧嘴一笑,他举起杯:“来,儿子,我祝贺你!”

“别祝贺我。”我说,“昨天刚考完,还不知道考得怎么样呢!”

“今天,咱们不说考试的事儿,我祝贺你小学毕业!”

这还差不多。我举起杯,跟老爸碰了一下,看老爸一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向我亮亮杯底,我也一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向老爸亮亮杯底。

老爸伸过手来,用力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好样的!”

老爸又往他的杯中倒满啤酒,却唤来服务生,给我要了一听可口可乐。他点燃一支烟,美滋滋地看着我大口地吃着滋滋冒油的肥牛。

“好,男子汉就要大口吃肉!”

“老爸,你这次从西藏回来,还去不去?”我嘴里的肥牛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话说得含含糊糊的。

“还去,西藏真是个好地方,可拍的东西太多了。”老爸坐直了身子,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两只眼睛,好像要跟我谈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

“儿子,我这次回来,全是为了你,你不是想去西藏吗?”

“知我者,老爸也。”我迫不及待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有两个进藏的方案,完全由你来抉择。”老爸的表情很严肃,“第一个方案非常简单,我们乘飞机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飞到西藏;第二个方案,我们跟部队的军车走,大约需要一星期左右才能到达西藏。在路途中,也许要经历许多惊险故事。”

一听说有历险故事,我想都不用想就选择了第二个方案。

“我们跟军车走。”

“吴缅!”

这次老爸没有叫“儿子”,而是叫我的名字,就像两个男子汉,面对面地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吴缅,你要想好,跟军车进藏,一路上困难重重,甚至还有生命危险……”

“我不用想了,就跟军车走。”

我决定了的事情,是很难再改变的。

“这样吧,吴缅!”老爸站起身来,饮干杯中的酒,“你回去跟妈妈商量商量,最好听听她的意见。”

从西部烧烤城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老爸把我送到我和妈妈住的楼下。临分手时,他从行囊里掏出一条藏族女人穿的横格围裙。

“这个给你妈,她喜欢收集民族服装。”

我接过围裙,抖开一看:“妈妈一定会喜欢的。你干吗不亲自送给她?”

老爸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笑:“挺忙的,就由你代劳吧!”

回到家里,就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下午早点回家,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还有一个特别的惊喜给你。”

不到5点钟,妈妈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打开冰箱找冷饮喝。我把凉得温热的鲜榨豆汁儿端给她喝,这是我特意为她准备的。

“妈妈,我要跟爸爸去西藏。”

“好啊!”妈妈喝下一大口豆汁儿,“西藏是个好地方,你们乘哪一天的飞机走?”

“我们不乘飞机,我们跟军车走。”

“走川藏线?”妈妈盯着我的眼睛,问道,“这一定是他的主意吧?你爸这一辈子都在冒险。”

我说:“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爸给你讲过一路十分危险吗?”

“讲过。”我说,“老爸给了我两个方案让我选择,也可以乘飞机。跟军车走川藏线是我的选择。”

妈妈不说话,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豆汁。直到把那一大杯豆汁喝完,才轻轻地说道:“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就尊重你的选择吧。”

“妈妈万岁!”

“理解万岁!”

我振臂欢呼两次。

妈妈笑了,向我伸手:“你不是还有特别的惊喜给我吗?”

“不是我给你的,是我老爸给你的。”我把那条藏族围裙拿出来,“怎么样?”

“噢!”

妈妈一声惊叫,两眼闪闪发光。

“这是手工织的羊毛毡做的。瞧这颜色搭配得多么妙呀!只有天才艺术家才能配出这么好的效果。”

妈妈又在墙上钉铁钉。我们家的墙上,挂满了她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民族服装,有维吾尔族姑娘的小背心,彝族姑娘穿的百褶裙,傣族姑娘穿的长筒裙……

妈妈一边往墙上挂藏族围裙,一边说:“你爸的艺术感觉真是没说的,你看他选的这条围裙,多有品位啊……”

我说:“老爸这么好,你为什么要跟他离婚呢?”

妈妈一点不回避我的这个问题。

“我跟你爸只能做朋友,不能做夫妻。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老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分开了,反而和和气气的,你说不好吗?”

我能说不好吗?

只要他俩觉得好,就好。